衰與榮 第四章
    京西賓館,坐北朝南,矗立在寬闊的復興路邊,俯瞰著長安街浩蕩的汽車流。路對面是革命軍事博物館,往東一站地是木樨地。這裡被稱為中國的「皇家賓館」,中央及全國一些高規格的會議常在這裡召開。現在開放了一些,有些具一定規格的會議也在這裡召開。

    人生咨詢所及兩家報刊聯合召請的關於中國傳統文化的討論會在此舉行。

    七八十位學者濟濟一堂,每日會上爭論,會下還煙霧繚繞地爭論著,時常面紅耳赤。人人認為自己在探討最重大的問題,認為自己最智慧。

    陳曉時對此覺得很有意思。他想起一個夢,有個年輕女性問他:你是怎麼來到這個世界的?他說不知道。他隱約記得他原是個快樂的小生物,在江河裡快活地游。天地突然合一了,一片混沌,像晚霞一樣暖融融的。他被融化了,變成一個美麗的夢,稀薄縹緲。過了好長時間,才又看見自己,變成一條小魚,懶懶地游著。突然,天地重開,他看見這個世界了。他看見天空在搖晃,大地在搖晃,周圍的房啊樹啊在顛簸,黑色的大鳥可怕地呼嘯而過。無數慌張的面孔在周圍閃動,驚懼的眼睛像一群群流星掠過。他只注意面前這雙經常俯視自己的善良的眼睛,她被夾在人流中,正懷抱著自己匆匆走著。天黑了,擁擠不堪的狹小空間。滿地的胳膊、腿,到處是呻吟啼哭,是臭烘烘的氣味(只有她身上的氣味讓他感到安心,好聞)。一雙嚇人的大皮鞋底從頭頂上邁過,又一雙瘦小的腳從頭上邁過。男人的衣服,女人的衣服,粗黑的鬍子,細彎的眼睛。他睡著了,又覺得自己在顛簸中……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啊?年輕的女性微笑凝視著他。他笑了:我知道你愛我,希望瞭解我,我這才開始給你講我的故事。你知道我是什麼時候開始認識你的嗎?……

    大會議廳,豪華的吊燈,大玻璃窗,天鵝絨窗簾,紅地毯。沙發兩排,圍成兩個正方形,一個「回」字。大會討論:中國文化的基本特徵和核心精神,如何評價它在現代的價值和作用?

    一位歷史學老教授扶了扶黑框眼鏡講話了,他顯得儒雅睿智。中國傳統文化的基本特徵是「禮」,或說「禮教」,「禮治」。克己復禮。從周公制禮,世世代代沿襲了下來。「禮」在中國既是社會等級、社會關係、社會制度,又是倫理道德的規範體系,還是生活方式的準則,具有一體化、普遍化、根本化的特點。我們幾千年的傳統文化模式就是它。

    「禮」的核心內容是等級隸屬關係。三綱五常,盡忠盡孝。這種隸屬關係從政治、社會、經濟、倫理、家庭等諸方面嚴格確定一個人在社會關係網中的地位,而且嚴格規定了在這個地位上應遵循的政治、倫理、生活的思想行為準則,不可逾雷池一步。整個社會構成了上支配下、下服從上的嚴密整體,沒有任何個人的獨立意志。現代經濟、政治生活所要求的民主、自由、平等、個性以及愛情、婚姻上的獨立自主,都是與之相悖的。從這個意義上講,「禮」是保守的,是我們現代化的巨大阻力。

    但另一方面,「禮」有沒有積極意義呢?「禮」所包含的隸屬關係,加強了整個社會的整體性,加強了人與人之間,人與家庭之間,人與國家之間的聯繫及相互依賴性,這難道不有助於加強中國人的集體觀念和愛國主義?不有助於加強中華民族的凝聚力?自古以來抗擊外來侵略,中國這種傳統文化不是起了團結人民的巨大作用?哪個民族英雄不都是在這種傳統文化熏陶下出現的?

    一個青年學者坐在對面激烈反駁了。他叫晁南江,像棵不胖不瘦的樹。我同意把「禮」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基本特徵,他揮了一個手勢,像樹枝伸出一杈。然而,正因為如此,應對它進行無情徹底的批判。對它不存在一分為二的問題,它只有保守性,沒有任何積極意義。真正一分為二的辯證法是:社會處在這樣的對立中:一方面是「禮」為核心的傳統舊文化;另一方面是現代的經濟、政治進程以及相配合的現代意識。「禮」起什麼作用?任何一個人都被嵌在社會的一個網絡點中,毫無獨立性,沒有自由權利,左右不能移動,更不能犯上。對上是絕對服從,對下是絕對支配。符合這規範的是「禮」是合理,違反的是非禮的人欲,要滅絕才對。這造成國民性的主奴根性。人人都有當主子的一面,又有當奴才的一面——除了最高的皇帝,只當主人,除了最低階層的婦女,只當奴才。

    現代化進程與「禮」處處衝突。一,平等原則與等級制度的衝突;二,法治和人治的衝突;三,民主與忠孝的衝突;四,個性與絕對整體性的衝突;五,競爭與封閉的衝突;六,創造性與保守心理的衝突;七,人生自由與封建隸屬觀念的衝突;八,愛情、婚姻、家庭中的新觀念與舊道德的衝突;九,政治上求實的新理性與舊的政治倫理規範的衝突;十,公民意識、參政意識與奴性的衝突;十一,個人奮發進取與舊的道德形象模式的衝突。你們看看,現代化進程的哪一支矛不指向傳統的「禮」?中國人現在愚昧就愚昧在「禮」上。

    那日本呢?有位年輕學者瞪著凸出的眼睛反詰了:日本現代化了吧?但它的企業中、社會中,不是吸收採納了許多源之中國的儒家文化?

    中國傳統文化的基本特徵和核心究竟是什麼?

    眾說紛紜。

    是「實用理性」;是「典型的理想主義」;是「人本主義」;是宋明時期的道學;是對人倫關係的重視,「互以對方為重」,「以社會整體為本位」,完全不同於西方的「自我中心」和「個人本位」;是「作為主導心理的入世思想」與「以倫理道德為中心的精神支柱」;……

    是「人文主義」。這種觀點有不止一個人提出。又有激烈爭論。

    有人說:中國的人文主義是與西方的人文主義迥然不同的。西方的人文主義,把人看成是獨立的,有著思維、行動、情感、意志自由的個體;而中國的人文主義則把人看成是群體、社會整體的一分子。中國傳統文化也強調人的價值,人的理想境界,但這一切要在整體中,在確定的位置上,以確定的倫理道德關係來實現。我們至今講理想,不都講與社會、國家、民族的關係嗎?這就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人文主義。如果說西方的人文主義強調自由,平等,民主,權利;中國的人文主義一貫強調整體,和諧,義務,貢獻,犧牲。我認為東西方這兩種人文主義應該取長補短相結合,這樣才能形成既具有獨立的人格(東方所缺少的)又具有社會的人格(西方所缺少的)的完整的人文主義。

    又有人反駁說:我反對這種抽像的、非歷史的比較和結合理論。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人文主義是建立在小農為主的自然經濟基礎上的,它不能產生任何民主思想,而只能產生家長主義,最終導致的或者說供奉起來的是王權。一盤散沙的小農經濟沒有任何橫向的經濟、社會聯繫,只被王權的統治網「組織」起來。全部人文主義思想就是人的道德的自我完善,視此為最高幸福。淨化自己,規勸自己,改造自己,適應社會整體,說到底是獻身於王權。所以,人失了血肉,失了個性。這種傳統文化不還在影響現代生活?「文化大革命」中「靈魂深處鬧革命」,「狠鬥私字一閃念」,不都是它的翻版?

    杜正光的眼睛在眼鏡後面閃爍著笑意。他也發言了,極力顯得豪爽,對所有人都挺哥們兒似地:我認為中國傳統文化應該一分為二,對於封建禮教應該批判,可另一方面,中國傳統文化強調「天人合一」,「知行合一」,「情景合一」,三合一吧,這是深刻的宇宙觀,完美的人生觀,獨特的美學觀。還有,強調「剛健有為」,「崇德利用」,「和與中」,這也都是我們民族文化中有價值、有活力的方面。

    陳曉時眼睛突然亮了,看見「她」來了。挺拔的身材,晨光中透亮的小樹。「她」拿著暖壺沉靜地走過一個個座位,往茶杯裡倒水。他覺得自己該發言了。看見「她」倒完水,背著雙手靜靜地靠牆站住,目光朝這兒。他接過了話題。

    電影劇本初稿寫好了,交導演看,杜正光跑來參加京西賓館的討論會。他喜歡交際,石英也跟著他。她不是會議的正式成員,哪個房間有空她就在哪兒睡。整天在興奮中。

    石英來北京次數少,杜正光卻對北京十分熟悉,領著她逛。軍事博物館?不感興趣?就在賓館對面,轉轉吧。堂堂皇皇一座大樓,東西兩翼,四層,中央,七層樓,上面一座尖塔,頂托「八一」軍徽。一進大門,中央大廳是毛澤東紀念館,偉人的石膏像,幾百幅照片。前廳東側,一樓,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館,二樓,抗日戰爭館,三樓,第三次國內革命戰爭館,一共五千多件文物及圖片:照片,文件,手稿,毛澤東等領袖們用過的油燈,手槍,望遠鏡,八路軍的臂章、胸章,各種武器裝備,蔣介石逃跑留下的總統辦公室的印章。前廳西側,一樓,綜合館,二樓三樓未開。中央大廳門外,左右兩個廣場,陳列著歷次革命戰爭中使用和繳獲的大炮,坦克,飛機。

    杜正光講了一圈。他的歷史知識有限,可在石英面前足以充當權威。然後呢,他領她去坐地鐵。北京站——崇文門——前門——新華街——宣武門——長椿街——禮士路——木樨地——軍事博物館——立新路——萬壽路——五棵松——玉泉路——八寶山——八角村——古城路——蘋果園。到頭了,到地面看看。然後再往回坐。天黑了,他們在西單找了個小吃店隨便吃喝了一點,又坐地鐵,在一個人少的站下了車,坐在站台長椅上說話。

    兩個人發生了衝突。石英隨身背的小皮包內放著杜正光先後寫給她的幾十封信,鼓鼓囊囊一包。杜正光發現了:「你怎麼隨身帶著,不怕丟了?」

    「我就是放在家裡不放心,怕他們翻,才帶出來的。」

    「給了我吧。」

    「不,你又銷毀。」

    「我這次不銷毀還不行?等離開北京回去了,就還給你。」

    結果,杜正光當著石英的面就把剛要到手裡的信一封封撕碎,扔到站台的果皮箱內。兩人吵了起來。「偽君子,我越來越不相信你。」石英氣急了。

    「不相信,咱們就拉倒。」杜正光轉身一個人氣呼呼走了,一溜上台階出了站台。他站在街邊,背對著地鐵出口處用眼睛的餘光注意著。過了一會兒,看見石英低著頭上來了。他裝作沒看見,急匆匆朝前走著,要甩掉什麼一樣。走了好遠,在街邊一張石凳上坐下。不出所料,沒多會兒石英就不聲不響地出現在面前了。

    「你跟著來幹什麼?」他惡狠狠地問,他知道怎麼治她。

    「我錯了……」

    目前,對中國文化興起了一股研究的新熱潮。陳曉時講道。各個領域都在大談「文化」,可以說是「文化熱」吧。文化熱出現的原因是什麼呢?簡單說,是民族有了生存危機感,所以有了全體性的自省,但更深刻、更具體地說呢?這就是我想談的第一個問題。如果我們考察了中國幾千年的歷史,近代史,1949年解放以後的歷史,「文化大革命」史,以及這幾年的發展,就可以看到答案:

    一,中國傳統文化一直影響著中國近代、現代的經濟、政治、社會生活,在「文化大革命」中集大成地發展到了頂峰,走不下去了,破解了,中國各階層,特別是思想文化界都痛感需要重新認識中國文化。

    二,西方文化的引進,分解了中國文化,又樹立了一個全新的參照系,造成了研究中國文化的新角度和熱情。

    三,現在開始的經濟、政治改革,必將觸及文化,改革文化。

    四,因為西方文化的巨大滲透及影響,因為中國傳統文化受到衝擊,出現一種恐慌:怕失去中國傳統文化,於是就有人去尋根。

    五,由於想在世界文化交流中顯示個性,顯示影響,而日益重視民族文化。

    六,西方文明在精神上的危機,使得世界上有一批學者把目光轉向東方,中國。

    研究文化,「文化熱」,其實是一場鬥爭,動力是由那些中國傳統文化的批判者提供的,他們激起了捍衛者的反作用。對傳統文化的批判者都渴望改變自身及民族的處境,這種文化批判的本質是「維新」。文化的批判含著對舊的經濟秩序、政治秩序、社會秩序,包括舊的倫理道德秩序的批判。既是觀念上的鬥爭,也是利益的鬥爭。這就是我談的第一點。

    我要說的第二點是……

    「她」是賓館的服務員,叫鄒芮琴,二十歲。他們怎麼認識的?他第一次發言時,她就這樣遠遠地背手靠牆站著,眼睛明亮地朝這兒看著。散會了,人們說說笑笑往會議廳外走,她看見他了,衝他笑笑,他也笑笑,站住了。有了最初的交談。他發現她是個非常開朗質樸的姑娘。他喜歡上她了。

    第二次,早晨他在賓館的院子裡散步,她迎面走來了,穿著短袖運動衣,短運動褲,滿面汗津津。跑步去了?「我們要賽籃球,我練球去了。」你打得好嗎?「我是我們這兒的主力呢。」她快樂地笑了。他更喜歡她了。

    晚飯後,她來電話了:「你看電影嗎?」如果你陪我一塊兒看,我就看。要不我就不看了。她在電話中笑了:「是一塊兒的票。」倆人看電影了。她挨著他坐,不斷看著他。她出去了一趟,暗黑中回來,塞給他一支雪糕。電影散場了,隨人流往外走,他熱了,脫掉外衣。她伸過手:「我幫你拿著。」然後挽著他出了影院。不少熟人和她打招呼,她也大大方方地致意,並不理會他們打量她挽著一個男人的目光。他們來到了復興路上,在夜晚的街道上散步。

    「你挺大方的。」他說。

    「挽著走路怕什麼?」

    「你戀愛過嗎?」

    「沒有。」

    「如果有人吻你呢?」

    她垂下眼看著腳面:「不知道,可能會有點緊張。」

    他善良地笑了:「你像個小中學生。」

    「我是中學剛畢業——前年。你有小孩嗎?」

    「有,男孩。」

    「肯定很聰明吧?」

    兩個人聊著,他講了許多,她也聽了許多。

    「真感謝你這樣幫助我,」她說。

    「感謝什麼?我這樣講話,對於自己也是一種享受。」

    「為什麼?」

    「暢快地講話,有人理解和崇拜,又是年輕人,而且是個可愛的姑娘,這不享受嗎?」

    她笑了:「你說話真逗。」

    「我和你說了這麼多,你知道目的是什麼嗎?……不知道吧?說穿了,就是企圖得到一個年輕姑娘的崇拜和愛慕,這是真正起作用的心理動力。和其他男人差不多。我的理智只不過是願意揭露它而已。」

    「我特別喜歡聽你講話。」

    「願意我對你今後的生活提點忠告嗎?」

    「願意。」

    「你今後一定要防止輕信的錯誤,你的性格容易犯這種錯誤。對於那些能說會道的男人,對於那些善於用訴說痛苦來賺取同情心的男人,你都要有所戒備。」

    …………

    他在夢中對那個年輕女性講述起自己的故事:他記得四五歲時就見過她,在一張洋畫上。她是一個仙女,穿著漂亮的盔甲,舞著雙劍,領著無數天兵天將在海上破浪前進。海水沒到她的大腿。她後面是無邊的天空,滾著白雲,是大海,翻著白浪。她破浪而來,英姿勃發。他看著她,感到一種神秘的、隱隱的激動。

    你看什麼呢?表妹嬰嬰突然在他身後出現。

    沒看什麼。他放下洋畫,不好意思地搔搔頭。

    我爸爸來了,你去問為什麼嗎?

    去。

    他喜歡問為什麼——從會說話開始。

    天為什麼會下雨、颳風、迷霧、早晨亮、夜晚黑?人為什麼有男也有女?公雞為什麼打鳴,母雞為什麼下蛋?樹為什麼沒公母?我是從媽媽身上哪兒生出來的?蟋蟀為什麼會叫?螢火蟲為什麼發光?象棋中為什麼車要直走,炮要翻山,馬要走日,相士將不能過河,卒過了河才能橫走?

    他兩三歲時,有時一口氣就問一上午。大人們常常愕然:是不是中邪了?惟有他媽媽毫不為怪:他生來就是這樣。

    卒為什麼過了河才能橫走?不過河橫走,就會亂了套。過了河橫走就不亂套?過了河就亂對家了。自己家為什麼不能亂?不亂才好打仗?對。那車馬炮橫走不一樣亂?他們亂沒關係。為什麼卒亂就有關係?卒最小嘛。最小就不能橫走?這是規定。誰規定的?古人規定的。為什麼要聽古人的?古人最先說的。那我現在最先說卒可以像車一樣走,別人聽嗎?你說當然不行。為什麼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嘛……

    他發現:沒有一個問題能問到底,大人不可能一直回答下去。

    嬰嬰,我長大了,一定要問下去,問到底。他不止一次看著星空憧憬地對表妹說。一顆流星劃破夜空不見了。走,咱們找它去。他們在流星消失的田野裡到處尋找。它是亮的,應該能找到。他想知道:流星是不是石頭,會不會燙手?然而,整整一個夏天,他們沒有找到一顆流星。在夜晚的田野中閃亮的只是螢火蟲……

    鄒芮琴平躺在床上,凝望著窗外的月光遐想著。同屋的幾個姑娘都已睡熟。她伸直腿,抬起來欣賞著。大腿,小腿,繃直的腳面,很長,很直,很健美,像芭蕾舞演員。放下左腿,又抬起右腿。反覆輪換著,欣賞著。她又站起來,脫下背心只戴著胸罩,走入窗前銀子般的月光下,上下左右地端詳自己,真乾淨,真年輕。微笑著,她趴到窗台上看月光。蟋蟀在歌唱,樹啊,草啊,花啊,靜靜的,夢幻的,夜色真美。她心中生出無限柔情,二十歲這個年齡真好。她不希望年紀再大了,永遠這樣才好。

    她眼前又浮現出陳曉時的形象,他微笑著。她想著什麼,眼裡不時漾出憧憬。過了好久,不知想到什麼,微笑消逝了。她目光恍惚了,陷入若有所失的惆悵中……

    陳曉時繼續講著話。第二個問題,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解剖。第三個問題,深刻全面地估計文化的發展規律。第四個問題,我們對傳統文化的態度。

    我們對傳統文化應持的態度,就是歷史採取的態度。

    在歷史上,中國傳統文化起過合理的作用。它存在幾千年,不是沒有道理的。而現在,歷史對其提出了否定、批判。我們這麼多人的批判發言,這幾年來各個領域的批判,都是歷史在執行對傳統文化的批判。

    中國傳統文化綿延幾千年不是偶然的,是不依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它在近代、現代遭到批判,同樣是不依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是歷史首先提出的,我們的聲音是歷史賦予的。自覺到這一點,就可以更有力地實行這一批判。實際上,西方文明的進入,經濟關係、政治關係方面的批判,早就在對傳統文化進行批判了。

    歷史的發展本質是批判的,就如生命,每時都在批判這一瞬間,在批判中同時發展著新一瞬間。這新一瞬間正是通過批判,吸收並綜合了舊的一瞬間。

    我們必須對「批判的繼承」這個口號的通常意義提出質疑。在這個口號下,辯證法被簡單化為機械的一分為二:對傳統文化否定一部分,肯定一部分。似乎全部工作只在劃一條分界線。好比吃飯,剔除骨頭,吃下肉,就是批判的繼承。其實,深刻徹底的辯證法表現在:全部吃下去的肉,都要被我們的腸胃進行批判。一切都被分解了,改變了,重建了,更新了,原來意義上的肉不存在了。所以,我們停留在區別傳統文化什麼該批判,什麼該繼承,是非常懦弱的,甚至是空洞偽善的方針。我們要做的工作,是對整個文化進行徹底的批判。如果其中有什麼因素今後留下了它的影響,那也完全是被重建了、更新了的。

    現在惟一要強調的是批判的無情與徹底。……

    夜晚,他和鄒芮琴又在復興路上散步。「你小時候什麼樣,可聰明了吧?」她突然問。他笑了:還沒人問過我小時候的事呢。「我想知道。」

    可以。我喜歡研究人的童年,那是研究人的好辦法。我小時候的事可多了,講哪方面呢?我很小時住過南京,二層樓上,紅色的地板地,家裡買了一套新傢俱。爸爸媽媽一出去就把我鎖在家裡,有時還把我綁在沙發上。(「為什麼綁起來啊?」)怕我調皮唄。我每次被鎖在家裡,都要把家裡弄得亂七八糟。我從來沒有安分過。我喜歡把家變來變去,箱子裡的東西全翻到地上,床上的東西放沙發上,沙發上的東西裝箱子裡。我喜歡爬上爬下,攀登一切可以攀登的高度。我不喜歡秩序,不喜歡被管制,不喜歡被囚禁。我至今不喜歡被「囚禁」在任何地方。不管是用鎖、用房間、用戶口、用工作、用事情、用倫理、用義務、用感情,用一切東西來囚禁我,限制我,我都在心理上反抗。從小養成的。

    幼年時,我跟著父母跑了很多城市,經常搬家。

    顛簸的火車,發藍發冷的天空在車窗外掠過著。路邊的樹掠過著,長堤掠過著,長堤上長滿了草。電線桿一根接一根在車窗外掠過著,大地旋轉著,山在天邊慢慢旋轉著,河流湖泊在大地上移動著。天已經黑了。車廂內的燈光昏黃。在座位之間用箱子搭成了小床,他便睡在那兒。父親靠著座位瞌睡,母親在照料他。人們亂哄哄地擠來擠去,一個農村婦女抱著嬰兒倚在車窗睡著了。她的嘴半張著,很癡憨的樣子。下了火車,又換馬車。這是在南京城裡了。馬在前面拉,車在後面像個小轎,和媽媽坐在裡面。馬車伕揚鞭趕著。住了沒多久,又離開南京了。那一天是夜晚。家裡來了許多客人,記得有樓下那個醫生。吃飯,忙碌,馬車、汽車來了,搬東西,從樓上到樓下,亂糟糟。汽車在街上飛馳,顛簸,路燈在街上掠過,大概是到了長江邊的碼頭。黑暗的大江,燈光閃爍,如夢境一般,覺得它特別大。他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夜晚,多少年後,始終如夢般在眼前出現。碼頭上來來往往的人都是影影綽綽的。睏倦中好像到了船艙。只覺得江面很高,就在舷窗下,黑色的大江在神秘地旋轉著。時間很長,又很短,似乎是過了江,大江在他印象中是那兩岸稀稀疏疏的燈火劃出來的。後來到了北京,又到瀋陽。瀋陽在他印象中是一幢陳舊的、沒有生氣的五層樓房。噢,我給你講一件有意思的事吧……

    他突然停住步,看見杜正光迎面走來。後面遠遠的,灰影一般跟著石英。

    「你們怎麼了,拉開距離了?」陳曉時問,他大概猜到了緣由。

    「我走我的,她走她的。」杜正光火氣挺大地說道。

    石英在街邊遠遠站住了,杜正光回頭看了一眼,轉身走了。

    陳曉時走到石英面前:「又吵架了?」

    石英低著頭用腳輕輕蹭著小草,眼淚慢慢流了下來。

    陳曉時看著她,想到了兩年前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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