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權 第08章
    姚德林趕到省城走進張忠時辦公室時,已是夜裡一點多。他發現張忠時的態度有了明顯的變化,以往的熱度不見了,姚德林添了幾分戒心。

    「這麼晚急著讓你從藍江趕過來,你知道是為什麼嗎?」張忠時背著手在姚德林面前來回走了兩趟便站定,兩眼緊盯著姚德林濕漉漉的方臉。

    姚德林剛坐下又馬上站起說:「張書記,怕是有急事吧?要不您也不會這麼晚把我找來。」

    張忠時的長臉拉得更長,目光離開了姚德林那張方臉,揚起頭看著牆上的壁燈,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近幾個月,藍江的幹部群眾發給中紀委很多舉報信件,因此,昨天上午中紀委派來了一個調查組。」他看了一眼手錶繼續說道,「現在是凌晨一點三十,天一亮調查組人員要聽取省委的匯報。我想,他們想瞭解什麼你恐怕也猜到了吧?」

    「張書記,您指的是藍江?」姚德林心領神會。

    「不是藍江還會是哪兒?今天讓你來就是要你向我保證江都大廈究竟有沒有問題!你要保證說實話。」張忠時擺了擺手,讓姚德林坐下,接著自己也坐下。「我任藍江市委書記期間,你作為主管城建工作的副市長,江都大廈可是你主抓的工程。這裡面存不存在問題你不會不清楚吧?」張忠時帶著審訊的口氣問道。

    「張書記,我不敢說我任藍江市副市長期間工作上沒有一點問題。但是有一點我敢說,我所主抓的工程,我所介入的建設項目,決不可能存在著人為的經濟問題,關於這一點我可以用黨性和人格擔保。當然了,談任何事物都不能離開客觀情況,今天的市場環境與我擔任副市長那時是沒法比。那時候,經濟工作雜亂無章,在這種特殊階段出點問題也是正常的。比如說在工程立項、規劃設計、招投標等方面就缺乏前瞻性和科學性。這些問題的出現雖然也損失了一些資源,浪費了一些資金,但是也為我們的工作積累了經驗和教訓。」姚德林發現他的話已引起了張忠時的注意,張忠時在不停地點著頭。「所以說人民群眾對那個時期參與經濟工作,特別是直接抓城建工作的領導幹部持有懷疑不信任的態度,以至於積極查找幹部中存在的問題,我認為應該理解,也應該給予積極的鼓勵和支持,決不能有牴觸情緒。藍江市的幹部群眾敢於向中紀委反映情況,這是對藍江市委負責任。張書記,在此不妨我也表個態,我姚德林是經得住檢查的!我想,藍江也經得住考驗。在我擔任副市長期間是否做過有損於黨和人民利益的事,存不存在以權謀私的腐敗行為,請組織上審查!」

    姚德林的話使張忠時的心裡有了底。見姚德林有些激動,他覺得自己剛才對姚德林的態度不太對。「在這件事上你也不要有過多的想法。」張忠時長長的面孔上堆滿了笑容,對姚德林說,「這麼多年我對你一直十分信任,在藍江的領導幹部中最讓我放心的恐怕也就是你了。我之所以要你跑了這麼遠的路,連夜把你找來,也是出於對你的關心和愛護,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

    「張書記,我理解,非常理解,您是擔心我犯錯誤呀!」姚德林急忙接了一句。

    張忠時更加踏實了,深一步說道:「省委常委會決定由我向中紀委調查組匯報,考慮的是,我擔任過藍江的市委書記,情況比較熟。當然了,如果出了問題,我就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你這一來我也就放心了,這樣看來藍江不會有什麼大問題。」

    「張書記,我這個人您是最瞭解的,我再糊塗也不至於在江都大廈上做文章。那可是全省的品牌呀!我怎麼會往您臉上抹黑呢?」

    張忠時見姚德林眼裡湧出了淚水,忙勸慰道:「幾封舉報信就扛不住啦?幹工作哪有一帆風順的,作為領導幹部受點委屈也是難免的嘛!」

    由於姚德林連夜去了省城,由於張忠時反應迅速,化解了中紀委可能發起的一次強勁的攻勢。中紀委調查組返回北京後,張忠時去了一趟藍江,於是便出現了另一幕,經過一段消沉的新創集團,又成為了各大媒體的座上賓。

    幾天來,方明一直在考慮同葉輝的那次談話,他相信葉輝的判斷,也看重他的品格。但是具體到周江濤的案子上,他必須做到慎之又慎,他不僅要考慮到複查這樁案子的難度,還要想到案子以外的不利因素……

    目前,省委制定的兩年改造藍江的既定方針在方向和主導思想上,同藍江產業結構調整難以統一,雙方的立足點相距甚遠,衝突隨時都可能發生。

    撤消新創集團承包旅遊度假中心的開發協議,方明馬上就領教到了預想不到的厲害!於是「兩規」的說法便接踵而來,他已意識到這是一場陰謀,他也感覺到是利益紛爭所導致的。

    市委撤消新創集團這個承包協議之後,胡安平立即啟動招商渠道,引進美國一家大企業,躍躍欲試地準備與外商合作開發旅遊度假中心。

    到現在為止,市委市政府對來自美國這家企業的情況並不瞭解,甚至同這家企業的董事長特立斯先生還沒來得及接觸,旅遊度假中心的洽談工作便被胡安平掌握了。張忠時有如一座堅不可摧的堡壘,設置在旅遊度假中心與市委市政府中間。

    這樣看來,結論只有一點,那就是胡安平對旅遊度假中心這塊肥肉勢在必奪!而張忠時的想法是勢在必給。土地不可再生,其價值不是寸土寸金可以衡量的。旅遊度假中心30個億的開發項目,無疑是一個天文數字,如果繞過了正規的市場操作規程,極有可能造成藍江改革開放以來的最大黑洞。

    中紀委調查組從省城回北京不久,省委便組織了人員前往藍江開展調查。自上次連夜把姚德林召到省委,張忠時似乎對藍江的事情有了底數。他雖然沒有完全相信姚德林的話,但是多半對這位老部下還是信任的。即便如此,他又不得不有所戒備,因為他曾記得古訓中「大偽似真,大奸似忠」這句格言。

    為使這次調查不出問題,他決定親自指揮,確保調查工作有一個令他「滿意」的結果。當然,重要的是要讓中紀委滿意,讓中央滿意。他十分有信心左右這次調查工作,原因是他已經坐到省委代書記的位置上。

    藍江市委根據省委的要求召開了市委常委會,決定從市紀委和政法系統內選派得力人員,配合省委調查組的工作。市委常委會上方明力薦葉輝出任調查組副組長,姚德林積極建議副檢察長兼反貪局長劉建出任聯絡員,兩人當場被確定下來。

    此次調查的第一站是江都大廈,也是調查的重點;第二站是旅遊度假中心;第三站是新創集團。方明清楚江都大廈是藍江問題的眾矢之的,是人民群眾關注的熱點。同時,周江濤的案件也是由於江都所誘發,而這起案件的背後又會藏著什麼,實在難以想像。

    方明任藍江市委書記兩年間,藍江的問題早已進入了他的視野。作為一位統領全市工作,耳聰目明的市委書記,他不會不清楚這地方的大事小情。但是方明十分明白,在一些問題上他有必要裝成聾子、啞巴。可是他又一直在琢磨,一直想捅開江都大廈,卻始終下不了決心。他清楚捅開這座像征著權力的大廈,就是戳破了某些人的臉皮,破壞了藍江的容顏,不亞於引爆了一顆炸彈。這種矛盾的心理和無奈的感覺,時時撞擊著他,使他愈加感到不安,感到沉重。

    在葉輝找他談起周江濤案子時,方明一直在做著這方面的思想鬥爭。他在想:你葉輝憑什麼非要鑽周江濤這件事的牛角尖?周江濤也好,靳小朋也好,江都大廈也罷,離你還很遠很遠,你完全可以睜隻眼閉只眼。別人想躲都躲不及,可你卻要爭著上。你才42歲呀!只要你不貪不佔好自為之,你葉輝很快就會當上藍江的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接下來你還有被提拔的機會,也許會擔任起一個市的一把手,甚至更高。你為什麼要陷入藍江這個爛泥潭呢?

    但是最終方明還是在葉輝強大的攻勢下妥協了,因為他看清楚了,即使他拒絕了葉輝,他堅信葉輝也絕不會罷休,他會冒死去做他認為應該做的事。

    市委常委會一結束,方明急忙回到辦公室給葉輝打了個電話。沒多久葉輝就趕過來,一進門見方明半躺在沙發上,用一隻胳膊支撐著腦袋,好似心事重重。方明用手指了指沙發讓葉輝坐下,伸出去的手顯得無力。等葉輝坐下,方明直起身子端正了坐姿。

    「談談吧!聽聽你這位大偵探幾天來的工作情況,有點頭緒嗎?」

    「這個案子比當初想像的要複雜。」葉輝感覺方明今天要同他專門談案子。

    「遇到阻力了吧?」

    「阻力很大。」葉輝答道,「近幾天我接觸了兩個人,我認為這兩個人如果能突破,就會很快地查到周江濤的死因。」

    「盡量具體一些,我很感興趣。」方明看看表說,「馬上就到下班時間,不會有人來,今天晚上不受時間限制,一定要談完。」

    「方書記,看樣子您好像不舒服,是不是在發燒?要不我陪您先去醫院?」

    「現在整個藍江市都在發燒,我這點燒還算事兒?不礙事的,到這裡兩年多了,還沒去過一次醫院呢!」方明起身在辦公桌上找出一瓶藥倒出幾粒,葉輝連忙給他的杯子加上水。

    「方書記,您這些天瘦了,還是抽時間檢查檢查吧,再忙也得注意身體呀。」

    「有時間再說吧,現在沒這個心思。」方明吃完藥,頭靠在沙發的靠背上目不轉睛地看著葉輝,「說說這兩個人的情況吧!」

    「我接觸的兩個人,是周江濤的老婆和市局看守所的所長喬宇。」

    「那好,一個一個地談,盡量詳細些。」

    「與周江濤的老婆接觸過程中,我覺察到她有可能也參與到謀害周江濤的事件中。」

    「可能嗎?」方明眼睛裡流露出驚訝的神情。

    「第一,她一口咬定周江濤生前有心臟病史,當我要她提供就診資料時,她卻說火化時一同燒掉了。」

    「燒掉了?為什麼要燒?」方明問。

    「是呀!我也是這麼想。方書記,您看這件事是不是挺奇怪?」

    「是有些蹊蹺!不過,死者用品隨葬也是一種習俗,只憑這一點還構不成線索。可以算是一個疑點,要抓住!」

    「第二,我讓她提供周江濤就診過的醫院,她卻始終迴避。不是說記不清,就是說周江濤看病時她從沒陪同過。可是周江濤死亡鑒定上記載的卻是患有嚴重的心臟病,這樣的病人,難道老婆會不清楚他在哪裡看過病?她這個謊撒得也太邪乎了吧!即便是死者生前用品有隨葬一說,怎麼會燒得這麼乾淨?我認為周江濤的老婆隱瞞了真相。」

    「有道理,這條線索非常重要。」方明站起身,圍著房間轉了一圈,又重新回到沙發上。「葉輝,你看,是不是可以這麼認為,周江濤老婆說謊的目的是為了隱瞞丈夫死亡的真相,而隱瞞的原因:一是她受到了脅迫;二是她得到了某些人的許諾,讓人用金錢給收買了。」

    「方書記,您談的這兩點都可能存在,也就是說她不僅受到了脅迫,也被人用金錢控制了。」

    「說說下一個。」方明沖葉輝揚了揚手說。葉輝接著講起了喬宇。「在我與喬宇的幾次交談中,憑直覺感到這個人手裡已經掌握了周江濤與靳小朋遇害的情況,我考慮他對周江濤的死因很清楚。」

    「把握有多大?你能肯定?」方明問。

    「起碼也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葉輝回答得很乾脆。「我請他吃了頓飯,一邊喝一邊聊。沒想到聊著聊著他就哭了,可能是他喝得多了點,藉著酒勁發洩了一通,翻來覆去地念叨起靳小朋,一會兒說自己沒能把靳小朋給照顧好,一會兒說靳小朋死得太冤,一會兒又囑咐我要多加小心,別讓人給算計了。後來竟然莫名其妙地破口大罵了起來。」說到這時,葉輝看著方明忍不住笑了起來。「方書記,喬所長罵起人來可真夠狠的,膽子也真大,誰他都敢罵,連您也給捎帶進去嘍!」

    「一個小小的看守所所長竟敢罵市委書記,看起來這人有膽量!你說說他是怎麼罵的?」方明也跟著笑起來。

    「喬宇說您是藍江市的腐敗分子頭子,還說是您保護了一批腐敗分子。」

    「應該講喬宇沒有全錯。你想想,我擔任市委書記也兩年多了,而藍江市還有這麼多深層次的問題沒有解決,特別是人民群眾反映強烈的腐敗問題得不到根治,江都大廈和周江濤的案子就是例子。作為市委書記,擔當不起打擊腐敗的重任,在客觀上已經充當了腐敗分子的保護傘。至於說我是腐敗分子頭子,雖然是一種誤解,我倒認為這卻是人民群眾的一種警示。」方明站起身,深有感觸地說,「作為市委書記,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沒有中間的路可以選擇。事實上堅持走中間的路,也就等於同腐敗分子走的是一條途徑,到頭來也只能是一種歸宿。如果認為自己既不腐敗又不去反腐敗,那麼你必定會成為腐敗分子的保護傘,接下來也就會墮落下去。」

    兩人沉默了好大一會兒,葉輝先開口。「喬宇同我談起靳小朋時,說靳小朋死得冤,可當我策略地引導他往深裡談時,他卻岔開了,從喬宇的神情中我覺察出他心裡藏著秘密。當然了,他也在觀察我,看看我究竟扮演著一個怎樣的角色。一句話,我們之間還有距離,暫時達不到默契。」

    「看起來他倒是很有頭腦,不光會罵人。他是要看清楚誰是真佛,才敢拜嘛!」方明幽默地說。

    「別看喬宇的性格直爽,我覺得這個人心中很有數,心計多得很呢!」

    「喬宇說靳小朋死得冤,冤情很深,我覺得值得深思。我是這麼考慮的,對於冤案和冤情,從司法角度去理解,應該視為是執法者褻瀆了法律的公正性。冤案與冤情的產生是法律所不允許的,必須糾正!可是『12·19』案件還沒有結果嘛!怎麼能談得到靳小朋有冤情呢?又如何去確定靳小朋的死是司法意義上製造的一起冤案?喬宇是神仙嗎?怎麼會有如此高的先見之明?可是他卻隨口說了出來。正因為如此,卻能看到一句不經意的話存在著真實性!我感覺喬宇既然認為靳小朋有冤情,就足以說明他清楚『12·19』案件的製造者有能力左右司法工作。喬宇正是看到了這種情況才感到靳小朋的遇害已經不可能搞明白了,我看這就是他所說的靳小朋冤情很深的緣故!」

    方明從衣架上取下一件西服披在身上,葉輝發覺方明臉色蒼白,身子微微顫抖,看樣子感覺很冷。可室內的溫度卻有些熱,他知道方明在發燒。

    「方書記,您還是馬上到醫院去,我這就叫車。」

    葉輝拿起電話正要撥,被方明制止住。

    「葉輝,說什麼今天也得談完。你還不知道吧?明天一早省紀委的調查人員就從省城往這裡趕。市委剛開過常委會,遵照省委的指示,為配合省委調查組的工作,你被抽了出來擔任調查組的副組長。這次的機會太難得了,希望你能利用好,千萬不能錯過。通過對江都大廈的調查,找時機挖一挖周江濤的事情。我為什麼堅持抓住今天晚上的時間與你碰頭,你應該明白吧?」

    「方書記,我明白!」

    「有關周江濤的事情仍然不得公開,另外,與你一起抽出來的還有劉建,我記得他是周江濤案件的原專案人員。常委會研究抽調劉建時我沒有提出反對意見,我想,你會理解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吧?」

    「我理解!您這是爭取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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