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之刃 第08章
    這一年十二月初,一輛從農村開往大連的大客車上,站著一個挺拔消瘦的青年,他眼窩深陷,憂鬱的眼裡閃著清冷的光,右臉上那道豎紋為清俊的臉平添了一抹鷙狠之氣。

    這人就是被推下懸崖的孫麓野,不,孫麓野已經消失了,他的名字叫孫略。

    孫麓野從懸崖上掉下來的時候,被崖邊的灌木掛了幾次,才沒有摔死。他的臉被摔得血肉模糊,摔折了腿骨。也許是老天可憐這個苦命的孤兒,也許是碰撞的驚嚇,他的神志卻恢復了正常。

    孫麓野被人救起來,經過治療和整容後,被安排在大連所屬的山村的一個農家療養恢復。由於前期總是時昏時醒,他沒有見到救自己的人。據農家的主人講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從描述上可以斷定是那個救自己出看守所的律師大姐。女人給他留下四樣東西,就消失了。一樣是他保留的惟一一張全家福照片,一樣是他被摔得血肉模糊的照片,一樣是給他辦的新身份證和學歷證明,再就是兩千元錢。

    當孫麓野第一次從鏡子裡看到自己面目全非的臉,他暈了過去。他意識到孫麓野已經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了,自己是孫略,這個孫略是誰?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成了一具復仇的軀殼!

    孫略在農家修養了一段時間後身體康復了,就帶著那四樣東西悄悄了大連。

    臨行時,偏巧農戶的女人得了場大病,孫略從兩千元中抽出一千元,給了那個農戶,讓他們治病,剩下的是給他們的過年錢。現在,他懷裡只揣有一千元錢了,他要靠這點錢,在這個城市開始新的生涯,還要完成自己那個泣血的毒誓:

    讓毀滅自己的那兩個人血債血償!

    在大連便宜的房子很難租,好容易在一所破舊的樓房中租到了一間,還必須先預付兩個月房租。他交了八百元之後,身上的錢所剩無幾,要生存下去,就必須找工作養活自己。

    孫略發現自己突然陷入了困境。

    年底,各個公司都停止招人。已經半多個月了,還沒有找到工作。他身上僅剩一百多元錢,如果年前找不到工作,這點錢,就只能用來支付生活費、交通費。二月份他將沒有錢繼續付房租和吃飯,到那時,就必須靠流浪乞討度過春節。孫略不寒而慄,不知道一旦自己成為一個乞丐,還能不能有正常人生活的希望,必須節省身上那一點點錢,延遲這一天的到來。

    每天孫略都在飢腸轆轆的狀態下度過。

    新年的元旦,孫略還是在街上找工作,他現在已經不管工作內容是什麼,是否適合自己做,只要能掙錢就行。這一天,在那些喜氣洋洋過節的人群中,飢寒交迫的他穿梭在一家家商店、飯店門口,詢問能不能給他一份工作,但都讓人給轟出來。由於沒錢,他沒有吃晚飯,花了兩個小時步行回到住處,飢餓疲憊讓他一頭栽倒在床上。

    良久,他才直起身子,在燈下,他反覆數著自己身上剩下的錢,只有六十三元了,他意識到那個淪為乞丐的時刻即將到來!

    孫略把三元錢放進外衣口袋,又找了針線把那六十元錢縫在貼身的內衣口袋裡。他決定這六十元錢不再用於吃飯了,要把這些錢留下來,作為從乞丐正常人生活的最後希望。如果明天還不能找到工作,就只能要飯了。既然這一天注定要到來,也不在乎早幾天。而一旦進入乞討狀態,再加上沒有房住而露宿街頭,不長時間,就會因為沒有地方洗浴和換洗衣服,變得蓬頭垢面。靠乞討過完春節,一旦發現工作機會,還可以用這六十元錢買套廉價的衣服、洗浴理髮,做一個體面人去應聘。孫略知道,要飯還不至於餓死,但要錢卻會很難,自己胳膊腿俱全,不會讓人有多少同情心的。

    想到明天就要開始的乞討生涯,孫略並沒有多少悲哀,他的心早已厚繭重生,根本沒有去替自己悲哀的閒情。在昏暗的燈光下,他淒冷地笑了一下:上次沒死,再想打垮自己就沒有那麼容易了。

    要是活下去!

    胃腸又開始疼了,他接了一杯自來水灌下去,覺得好了一些。孫略突然想起了鍾葭,想起那個叫自己「大寶貝乖乖」圓臉小姑娘,一種暖暖的感覺升上來。在自己瘋癲的時候,是這個小姑娘給自己飯吃,現在的境遇反倒不如瘋時。一陣強烈的衝動升上來:去找鍾葭!

    孫略穿好衣服,走到門前,又停住了。不能去,自己已經不是孫麓野了,絕不能靠孫麓野的的身份再去討女孩子的憐憫,即使再難,也要活出一個嶄新的孫略來!

    從第二天起,孫略開始在小飯店尋找工作,洗碗洗菜打掃衛生都行,這樣直接可以和飯聯繫起來。直到傍晚的時候,他還是沒有找到工作。飢餓過度,眼前開始出現幻象,氣也喘不均勻了。他蹲在地上歇了一會兒,下了個決心。

    不得不開始要飯了!

    向前走了一段,看見一個小吃店,猶豫了半天,才推門走了進去。

    小店裡坐著不少人,吃著一碗碗熱氣騰騰的拉麵。拉麵的香氣讓孫略眼紅了,恨不得去搶一碗來吃。

    老闆娘是個三十多歲的極胖的女人,熱情地迎上來問:「來,來,先生,吃點什麼?」

    儘管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儘管不住地給自己打氣,孫略還是躊躇著,不知怎麼開口要飯。

    「大肉面?排骨面?還是蔥花面?」胖胖的老闆娘依然熱情地問。

    孫略終於下了決心,說:「我沒有錢,我想要點飯吃。」

    「什麼?你是要飯的?」老闆娘眉眼一下子立起來,大聲地問。小飯店一片寂靜,大家都停下來,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個身材修長的要飯的小伙子。

    孫略那因飢餓而蒼白的臉上泛起了紅暈。

    「年紀輕輕,幹點什麼還不能吃口飯?出來要飯也不嫌丟人!」老闆娘鄙夷地說。

    吃飯的人也發出了譏笑。

    孫略想扭身走,飯菜的香氣留住了他。所謂的要飯就是用尊嚴換得活命,現在活命要緊,豁出去了。孫略腦子一轉:不能讓老闆娘感覺自己是職業要飯的,只能把自己說成落難的有知識的人,因為落難才要一頓飯吃,也許能換得老闆娘的同情。

    孫略對老闆娘說:「大姐,我是大學生,來大連上班,結果那家公司變卦,我沒了工作。在大連一個多月了,一直沒有找到工作,就在剛才我還是在找工作。我身上沒有錢,已經兩天沒吃飯了。這樣好不好,您這裡有什麼活,我干,我不要錢,只求您給口飯吃。」

    孫略的氣質和語氣,讓老闆娘產生了惻隱之心,招呼廚子:「給這個大學生小伙子下一碗蔥花面。」

    孫略馬上說:「不著急吃飯,我先幹活。」說著就往廚房走。

    這個小伙子果真不是要飯的,老闆娘笑了,拉住孫略說:「都餓了兩天,還說不著急。你先吃飯,要是覺得過意不去,吃完飯幫助收拾收拾桌子。」

    飄著香氣的拉麵終於端上了桌子,孫略感覺胃想從肚子裡跑出來搶吃那碗麵,但他忍住了,斯斯文文地把飯吃完,只是個半飽。

    接下來,孫略幫著小店收拾飯桌,給客人端飯,一直到飯店打烊。

    老闆娘用塑料袋裝些饅頭、包子,遞給孫略說:「我的飯店小,不能養活人,這些東西你拿回去吃吧。」

    孫略道謝接過來,並請老闆娘允許他帶走客人留下的一份報紙,就走出了小店。

    外面清冷的空氣,讓孫略有了精神,不管是要飯也好,幹活換飯也好,終於吃了一頓飽飯。他想,明天自己依舊去找工作,如果還找不到,就用這種辦法再去混頓晚飯,那些饅頭和包子可以分幾次早上吃,中午的飯嘛,就免了。藉著路燈的光,孫略仔細翻閱了那份報紙,只在分類廣告欄中找到一條招工信息,孫略決定明天去試試。

    招工的是個大型搬家公司,一群膀闊腰粗的民工圍在門口等待這份工作。老闆是個腦滿腸肥的胖子,正在吆五呵六地挑人,看見文質彬彬的孫略就問:「你找誰?」

    孫略看著這幫粗野的傢伙,有些心虛地說:「我想應聘當搬運工。」

    老闆像發現怪物一樣上下打量著孫略,旁邊的民工也圍上來,孫略讓他們看得不知所措。

    老闆狐疑地問:「你是哪個報社的記者吧?跑到我這裡搞暗訪。」

    孫略啼笑皆非,他誠懇地說:「我真是來找工作的。」

    老闆信了,爆發出一陣大笑:「小伙子,你不是有病吧?就你這樣細皮嫩肉的也能當搬運工?」

    民工們也大笑起來,一個傢伙還使勁捏捏孫略的肩頭,孫略一陣疼痛。

    笑完後,老闆對他擺擺手說:「沒事別在這兒扯淡,我們還忙著呢。」

    在又一通嘲笑中,孫略只好默默地走了。沒想到,自己連當個搬運工的資格都沒有!

    孫略沮喪地走向附近的一個公交車站,他不知應該去哪裡,今天除了剛才這個公司外,已經沒有找工作的目標了。

    中午剛到,肚子早就咕嚕直響,道旁的那個小飯店飄出飯香,還有吃飯人狼吞虎嚥的樣子,攪得腸胃生疼。他不由自主地向小店走去,走到門前,停住了,摸摸兜裡還剩的兩元錢,咽嚥口水,又轉了回去。

    這裡離自己住的地方太遠,必須乘公交車回去。

    車來了。

    孫略在人群後面上車,車裡人已經滿了,司機大聲地讓後面的人等下一班車。孫略剛踏上車門,就聽後面一個清脆的女孩子的聲音:「衝啊,我要上車了!衝啊!」

    孫略就覺得有個什麼東西捅在腰眼上,身子一激靈,不由自主地衝上車。那個女孩子跟著也上了車,但她並不放鬆,仍捅著孫略的腰眼喊著:「往裡衝啊,衝啊!」孫略又不由自主地往車廂裡面衝去,直衝到不能再動的地方才停住。孫略回頭,那女孩子的手還握著小拳頭頂在他的腰上,他好氣好笑地對女孩子說:「好了,好了,快剎車,你當我是推土機呢!」

    女孩子收回那雙小拳頭,格格地笑了。她穿著白色的風衣,頭上是絨線小帽,腳上是小皮靴,很俏。女孩子的眼睛很美,一笑起來像兩個彎彎的月牙,配上小巧的鼻子和白皙的臉,很好看。她不管車廂裡人側目,得意地自顧自笑一通,才對孫略說:「謝謝你,大個子。」

    女孩子的笑聲讓孫略餓得發疼胃腸平緩了一點,他向女孩子點點頭,沒說什麼。

    車開動了,這段路不好,車子顛簸。孫略對身邊那女孩子香香的氣息全然沒有感覺,現在他只對飯菜的香味有興趣。孫略悶悶地看著車外的景色,想著自己找工作的事。

    車又駛過幾站,突然一個急剎車,差點撞上不知從哪裡冒出的行人。

    車廂裡的人猛地往前一湧,孫略就覺得腳背一陣劇疼,他哎呀了一聲說道:「踩死我了。」蹲下身子按住腳背。原來身旁女孩子穿的小皮靴的尖跟踏在他腳背上。女孩子很不好意思,忙蹲下身子朝孫略的腳吹氣,邊吹邊問:「對不起,對不起,還疼嗎?」孫略看她像哄小孩,沒法發作,忍著疼說:「沒關係,只是你注意些,再踩骨頭就折了。」

    女孩子抬起頭望著他說:「用不用到醫院看看?」

    還到醫院?連吃飯的錢都沒有,孫略搖搖頭,懶得說話。車接著走,腳背疼得厲害,孫略怕女孩子再來一下,車一到站就一瘸一拐地下了車。

    走了幾步,疼得更厲害了,他堅持著到道邊廣場的椅子上坐下,把皮鞋和襪子脫下來查看,腳背發烏。孫略揉著腳罵道:「小死丫頭,真狠!」

    「憑什麼背後罵人!誰是死丫頭?」孫略吃驚地回頭,不知什麼時候女孩子站在長椅後面。

    這女孩子真是的,還跟來了!孫略沒心思跟她糾纏,說:「快走吧,要不訛你把我的腳踩壞了,讓你包賠損失。」

    女孩子笑著說:「你不是那樣的人。」說著俯下身子看他那發青的腳背,嘴裡不住地說:「真對不起,踩得這麼厲害。」

    孫略讓女孩子弄得很不好意思,就說:「一個大臭腳有什麼好看的,怪臭的,我沒事,一會兒就好了。」

    這個女孩子很愛笑,一聽孫略說「大臭腳」,又嘎嘎地笑起來,她坐在孫略的身邊說:「我陪你一會兒。」

    孫略急忙說:「不用,你去忙吧,別熏到你。」

    女孩子又笑了,但沒起身。孫略覺得這個女孩子挺有意思,挺開朗的,也就沒說什麼。女孩子從小包裡拿出一袋開心果,掏了一把給孫略說:「吃一點,就算我對你道歉。」

    孫略看了一眼,沒接,不敢吃,生怕把自己的饞蟲勾出來。

    女孩子看他不吃,自己吃起來,邊吃邊說:「我今天特不順,去拜訪客戶,結果客戶不在家。我坐一會兒就回家,快過年了,誰還在外面?」

    孫略心說,飽漢不知餓漢饑,真受不了。

    兩個人坐著,女孩子問:「你是做什麼?」

    孫略說:「沒有工作。」

    「那你幹什麼?」

    「找工作。」

    「馬上就要過節了,這個時候找什麼工作?」女孩子說。

    孫略突然有一種想大聲講出自己境況的慾望。他倒不是乞求女孩子的同情,只是在這個城市一個朋友都沒有,一個多月了,除了重複那幾句請求工作的話,沒有正經講過話,這種寂寞很折磨人。

    孫略那消瘦的臉上展開了一個難看的笑容,露出白森森的牙說:「正因為要過年了,我才找不著工作,你知道我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正經吃過一頓飯了嗎?你知道你手中買的小食品的錢是我幾天的飯錢?你知道我再找不上工作就要淪為乞丐了嗎?」

    他狂笑起來:「小姑娘,你走把,也許有一天我成了乞丐向你要飯,你還能多給我一點,因為你踩過我的腳。哈哈……」

    孫略的笑聲把廣場上的鴿子嚇飛了,也把女孩子嚇了一跳,她愣愣地看著孫略想判斷這話是真是假。

    孫略接著說:「你知不知道?剛才我在當你的推土機之前,我到搬家公司應聘搬運工,人家嫌我太單薄,不要我。」

    女孩子相信了,皺眉頭說:「你怎麼能幹搬運工?那是民工的活兒。」

    「民工的活兒怎麼了?只要有飯吃,有錢掙。」孫略淒淒一笑。

    那女孩看孫略憔悴的樣子,眼圈突然紅了,問孫略:「你有沒有文憑?」

    「大學本科畢業,是學營銷的。」孫略說。

    女孩子舒了一口氣,從包裡掏出一個很漂亮的手機,按了幾個號碼,對著手機說:「揚揚,我是換姐,前兩天你說公司要招一個業務員,招到沒有?」

    不知那邊說了什麼,這個叫換姐的女孩子說:「我有一個特鐵的朋友沒工作了,明天我就讓他去應聘,你一定要給我留下。」

    那邊不知又說什麼,換姐說:「沒有事,林總那裡我去說,你一定把他留下,我請你肯德基。」

    換姐關了手機,得意地對孫略說:「搞掂,以後你跟我混。」

    孫略不敢相信幾乎要把自己逼上絕路的工作問題,就讓這個女孩一個電話給解決了。從這一時刻起他意識到人際關係的重要——在都市中沒有人際關係是無法生存的。

    換姐拿出一張名片遞給孫略,上面寫著「新創意廣告公司客戶顧問周汀芳」。

    換姐問:「你做過廣告業務員嗎?」

    「沒幹過。」孫略說。

    「哪能這麼說?」換姐告訴他,一定要說幹過,並且告訴了一個廣告公司的名字讓他記住,明天就說在這家公司當過廣告業務主管。

    「這能行嗎?」孫略心虛地說。

    換姐撇撇好看的小嘴說:「怎麼不行?現在的人就聽騙,你要是老實就得要飯!」

    對,老實連飯都要不著!

    換姐又問了孫略的名字,就走了。

    一腔愁緒化做成歡樂,孫略喊了句:「我有工作了!」轉身向車站跑去,腳也不疼了。

    孫略如約來到新創意廣告公司,去見那個叫「揚揚」的人。

    揚揚也是個女孩,是人事主管。孫略按照換姐教的說了一遍簡歷,揚揚沒再說什麼,讓孫略填了一張表,就領他去業務部辦公室。

    辦公室裡有幾個人在打電話,另外幾個人閒聊。揚揚皺皺眉頭,掃視了一圈,對著在一個角落裡寫著什麼的小伙子說:「王新,給你招了個業務員,叫孫略。」

    王新抬起頭來說了一句:「知道了,等一等。」繼續寫著他的東西。

    揚揚向孫略點點頭,轉身走了。

    孫略站在那裡等著王新,有些尷尬。

    正在閒聊的換姐看見他,高興地站起來說:「孫略,你來了,快過來。」

    親切感油然而生,他走過去。換姐拉住孫略對大家說:「這是我哥們兒,以後大家要關照。」

    孫略向大家點點頭說:「我叫孫略,請關照。」

    大家也都客氣地點點頭,換姐挨個給他介紹了一遍,然後對孫略說:「他們都叫我『換姐』,你也可以這樣叫我。」換姐的話激起了笑聲,「換姐就是天天換男朋友!」有人起哄。

    換姐哈哈一笑,對孫略說:「共產黨員不隱瞞自己的觀點,我的觀點是一輩子守著一個老公,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你說呢?」

    孫略知道換姐神通廣大,要討好她,附和著說:「我也有同感,應該求新求變。」

    「哎呀,終於又有了一個知音!」換姐高興地說,接著對王新大聲叫:「王新,你怎麼回事?擺什麼臭譜!趕緊來給孫略安排位置!」

    王新從那邊走過來,是個小個子,一看就很精明,只是面部五官長得太緊湊,好像擠在一起了。他走到換姐身邊,比換姐還矮半頭,擠著笑向孫略伸出手:「歡迎你,我叫王新。」換姐插嘴道:「是大主管。」

    王新沒理會換姐的調侃,他對換姐暗暗嫉恨,孫略這個位置他預備給自己親戚家妹妹,卻讓換姐給頂了。換姐有不少當大老闆的朋友,連公司的林總都讓三分,自己不能和她鬧僵了。

    不過孫略不會在公司長久的,能做廣告的大客戶都讓老業務員包了,他只能揀一些零星小客戶,完不成任務。過了節也差不多兩個月了,公司規定業務員連續兩個月不完成任務,就要辭退。那時,再把自己的親戚妹妹辦進來,趁年後業務員跳槽的高峰,把好的客戶調給自己的親戚。

    王新把孫略領到一個空坐位前說:「這是你的位置。」接著,拿出了一份名單遞給孫略說:「咱們的工作就是聯繫客戶,承攬廣告。這個名單上的單位是其他業務員的客戶,除了這些客戶,你都可以去聯繫。有眉目後,馬上告訴我,我就不讓別人去了,以免產生衝突。」王新接著淡淡地說:「不過我告訴你,公司規定業務人員兩個月完不成任務,就要自動辭職。」

    兩個月,就可以讓自己度過這個可怕的春節了,孫略想。

    王新把公司廣告業務的事宜對孫略介紹了一遍,就走了。

    孫略在坐位上輕吐一口氣,對自己說:「一切都要重新開始了!」

    孫略看了一會兒名單,就到辦公室借了本電話號碼簿。

    在這個城市裡,他沒有熟人,只有通過陌生拜訪聯繫客戶。他利用一上午的時間分析電話號碼簿上的公司,把有可能做廣告的客戶都抄下來,下午就出去拜訪這些客戶。

    孫略玩命地跑客戶,想把房租和生活費掙出來。他分析了業務境況,自己沒有固定客戶,能跑的客戶只是偶有廣告需求,很難勸說他們做廣告。孫略想了大撒網的辦法,大量接觸客戶,獲取他們零星的廣告,積少成多。而不像換姐這些老業務員,把時間都消磨在幾個主要客戶關係維護上。好在公司給辦了乘車卡,他給自己定了任務,天天在外面跑,半個月就攬了十來個小廣告。

    又過了些日子,孫略的大撒網策略為他網到了一條「大魚」。

    一家新開業的快餐連鎖公司要進行大規模廣告宣傳,孫略跟蹤這個項目半個月,為他們制定了媒體廣告投放的方案。孫略做過策劃工作,對媒體分析、媒體投放策略見解精到。這個公司的主管很滿意,答應將業務給孫略做,讓孫略三天以後來談合同事宜。

    孫略十分興奮,這個業務拿下來,自己不僅能夠完成任務,而且每個月就有了固定的提成收入。回到公司,他立即告訴王新。

    三天後,孫略拿著合同文本,興沖沖地敲開了主管的辦公室。孫略一進門就感覺氣氛不對,主管態度很冷淡,故做吃驚地問孫略怎麼來了,孫略驚疑地把合同文本遞給主管說:「不是今天要簽合同嗎?」

    主管說:「你不知道嗎?昨天你們公司來了一個叫李明陽的業務員,他說公司把我們的業務交給他負責,我們已經和他把合同簽了。」

    孫略頓時傻了,說:「您知道一直是我為貴公司服務,我還為貴公司出了方案。」

    「這我們不管!我們認為你們公司不管誰來,都是代表你們的公司。」主管滴水不漏冷冷地說。

    「那你能不能為我證明,是我最先為貴公司提供服務的?」孫略問。

    「我們不管,這是你們公司內部的事情。」那個主管仍滴水不漏地回答。

    一定有蹊蹺,否則主管不能那麼護著李明陽。不能和客戶翻臉,是業務員的鐵律,孫略一言不發走了。

    孫略找到王新,王新說馬上調查一下。不一會兒王新對孫略說,李明陽在孫略來公司之前就跑過那家的業務,應該是他的。孫略說這不可能,客戶公司的主管和王新都沒說過這回事。王新尷尬地說可能他和主管都忘了這件事。

    騙誰呀?孫略直視著王新問:「是不是你們從中搗鬼?」不知怎麼的,王新一接觸到孫略的目光就打了個寒噤,目光中有一種攝人心魄的力量,這眼神絕不是孫略的年齡所應該有的,他慌亂地否認,接著說:「我和李明陽商量了,他讓出自己一個大客戶——麗影百貨,作為你這段時間辛苦的補償。」

    一番心血就這樣被人家給掠奪了,那可是活命的錢!怒火往上直躥,孫略把關節攥的嘎巴直響。

    孫略已不是熱血方剛的孫麓野了,他壓下怒火,要把這件事考慮清楚再做反應。要出擊就要致命,一觸即跳是愚蠢的!

    孫略面無表情地走了。

    可以商量的人只有換姐,換姐一聽就惱了,呼地轉身要走,孫略忙拉住她問:「幹什麼?」

    換姐氣咻咻地說:「這個雜碎,敢欺負我的人,我先把他罵一頓,再去找林總告他!」

    孫略以平靜的眼光止住了她,說:「別著急,先弄清楚是怎麼回事。」

    「這還不清楚?這個雜碎這樣幹不是一天了。本來王新已經拿了主管的提成,他還貪心不足,新業務員一來就向人家索取好處,否則就不給分配好的客戶,或者攛掇和他好的業務員搶新業務員的客戶。他用這種辦法擠走了好幾個業務員,那個李明陽是王新的『狗』。我早知道王新要對你不利,揚揚告訴我,因為你來把王新的親戚給頂了。」

    換姐這樣一說,孫略立即感到事情複雜,他問:「王新幹的事林總知道嗎?」

    「怎麼不知道?被他擠走的業務員都向林總說過,但王新是公司的元老,業務做得也不錯,老總都是見錢眼紅,他才不會為了業務員和王新弄掰呢。」換姐氣憤地說。

    這樣一來,僅靠公正就扳不倒王新了,孫略又問:「公司靠什麼認證業務員的業績?」

    「合同,和客戶簽的廣告合同。」換姐說。

    這樣就不能和王新叫號了,現在企業的領導都信奉只看結果,導致奸猾的下屬橫行。

    孫略又問:「王新和大家關係怎麼樣?」

    「大家都在背後罵他,業務部除了我不理他,別人都受過他作弄或者給他進貢。」

    這一點孫略早感覺出來了,換姐地位特殊,她在業務部裡是群體的另一個中心,但換姐沒有計略,否則早就可以將王新幹掉。

    「林總是個怎樣的人?」孫略要把可利用對付王新的資源都考慮進去。

    「這人表面文縐縐的,骨子裡最惟利是圖,一點沒有正義,不像爺們。」

    惟利是圖、沒有正義也是可以利用的資源!

    要下手就要狠,這是孫略的對手用血淋淋的事實教給他的!

    「我要幹掉王新!」孫略說,「換姐,這件事我們只能忍了,你罵王新一頓,對你我都沒有好處,林總也不會主持公道。幹掉王新要做兩件事,一是你要盡力籠絡其他業務員,製造他們與王新的矛盾;二是我要想辦法和林總接觸上,在林總心中淡化王新的份量,等時機一到,就把他趕下來。」

    孫略說得很輕鬆,但他深沉的眼神讓換姐害怕。儘管她恨王新,但從來也沒有想過把王新趕下台,也不知道怎麼才能讓王新下台。而這個不久前還在為生計犯愁,比自己還小的年輕人卻有這麼深沉的心機。孫略的眼神讓她領略了一種陌生可怕的力量。

    看換姐有些害怕的樣子,孫略輕鬆地笑了:「王新不倒,大家都難受,你說呢?」

    換姐想想是這麼回事,問孫略:「那你現在怎麼辦?」

    「王新答應把麗影百貨讓給我,作為補償。」孫略說。

    換姐哼了一聲:「這個王新真缺德,他這面搶你的客戶,那面又把你推入陷阱!」

    換姐告訴孫略,麗影百貨實際不是公司的客戶,是公司一直想爭取的客戶。麗影百貨名氣很大,爭取到它,不僅有大筆的收入,而且等於給公司上了塊金字招牌。公司跟蹤它三年多,林總始終沒有放棄,規定業務員要向他匯報項目進展情況。業務員卻遭了罪,不僅要花大精力和客戶接觸,還要承受林總的責罵。長時間拿不下來麗影百貨,溫溫而雅的林總一談到這個客戶就火氣沖天,林總以工作不力辭退了好幾個業務員,誰也不願意接這個燙手的山芋。沒有辦法,王新就讓大家輪換跟蹤這個項目,現在輪到李明陽,他讓林總罵了好幾次,就趕緊推給孫略。

    「為什麼拿不下這個客戶?」

    換姐說,一是咱們公司的策划水平不行,出的方案自己都覺得丟人。二是麗影百貨老總用和自己有關係的廣告公司。不過,前些天聽說麗影百貨又換了老總,是個女的,她要重新選擇廣告公司。當時林總和李明陽都很振奮,但不久又沒有聲音了,估計肯定沒有希望。

    「你能不能馬上打聽一下麗影百貨定沒定廣告公司?要妥實的消息。」孫略心中升起了一線希望。

    「怎麼不能?」

    換姐聯繫了一會兒,說:「沒定下來,總經理出差了,怎麼要到年後才能定下來。」

    快餐公司肯定是丟了,不接麗影百貨,自己仍舊會是饑一頓飽一頓的境地。儘管沒有把握拿下麗影百貨,但總有希望。如果拿下麗影百貨,自己在公司就可以名聲大振,要收拾王新也易如反掌。

    想通了這一點,孫略說:「我決定接麗影百貨,你要幫我瞭解麗影百貨的情況。」「這沒有問題,不過,你還要提防王新,別你把麗影百貨業務弄得差不多了,又讓他撬走了!」換姐擔心地說。

    孫略微微一笑,又閃現出那讓換姐害怕的眼神,「放心吧,他再不敢了,明天他會當眾宣佈我接麗影百貨。」

    換姐不相信地搖搖頭。

    果然第二天王新就宣佈孫略接麗影百貨的事,要大家配合孫略的工作,臉上掛著諂媚的笑容。

    人都走了,換姐問孫略:「真神了,你是怎麼做到的?」

    「沒什麼?我和主管好好談了一下。」孫略輕鬆地笑了一下。

    「我不信。」換姐撇撇嘴。

    沒必要瞞換姐,還要依靠換姐和王新鬥,也要殺殺王新在換姐心裡的威風,孫略就告訴了她原委。

    昨天下午,孫略從外面給王新打了個電話,很謙卑地說:「領導,我決定接麗影百貨了。來公司這麼長時間,總想給領導表示一下,但業務一直不好。快過年了,給領導弄了些東西,不方便拿上去,我把它放在公司的庫房裡,請你來一趟。」

    王新嘴裡謙謝了幾句,心想這小子還算聰明,看來新人就得收拾才能明白事兒。

    公司後院空蕩蕩的,年久不用的庫房大門朝裡敞著。王新進去,沒有人,剛要招呼,聽到「吱呀」一聲大門關上了,轉過身來,孫略站在他的面前。

    「你想幹什麼?」王新頓覺不好。

    孫略默默地走過來,眼睛裡閃爍著深邃難測的光,臉上一副鷙狠之氣。

    王新讓孫略的神態嚇著了,他往後退著身子。

    一米八幾的孫略不容他退縮,上前抓王新的衣領,王新慌亂中一個反抓,正好把手遞到孫略面前。孫略一把攥住他的手,用小時侯跟拳師學的反關節招術,把王新胳膊壓下去。王新手臂劇痛,剛想叫喚,孫略的手一個頓挫,就把王新扔出好幾米,摔得半天爬不起來。

    孫略走過去,冷森森地說:「敢叫喚,就扭斷你的胳膊!」

    王新立即噤若寒蟬,心想這個人太狠了!動手一聲不吱。

    孫略依然冷森森地說:「明天,你要當眾宣佈我接麗影百貨,以後你要再敢惹我,還收拾你!」

    說完孫略輕輕撣撣衣服走了出去。

    換姐聽完了,眼睛瞪挺大,特崇拜地說:「啊,你把他給揍了?你真野蠻,不過王新也確實該揍!」

    孫略笑著說:「我可不是為瞭解氣去揍他,我沒有錢去孝敬他,就是有也不屑給他。好容易找個工作掙點餬口的錢,他卻給我搶了。他要是再給我使壞,我能受得了嗎?所以,就得動點粗。這種人你和他講理,他以為你怕他,你要和他使蠻,沒準就怕你。」

    孫略說得沒錯,從那以後王新再沒敢找茬。

    麗影百貨的老總是過年前兩天回來的,孫略給她打電話,對方反應很冷淡,讓他年後再來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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