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境 十四、探 尋
    1

    志誠和肖雲手拉手跌跌撞撞地尋找呼叫了好一會兒,也沒有張大明的聲音,兩人恐慌起來。肖雲急得又帶出了哭腔:

    「這麼黑,他能上哪兒去呢?」

    志誠被一種強烈的內疚攫住了身心:你呀,光顧著自己,怎麼把他一個拋在一邊這麼長時間?你實在是太自私了。在這黑暗絕望的世界裡,多一個人是多麼的重要啊……志誠既安慰自己、也安慰肖雲說:「不會出事兒的,他可能是在尋找出路,一會兒就會回來。」

    肖雲哭泣著說:「他是為我才落到這一步的,咱們一定要找到他,就是死也死在一起。」

    志誠心中又生出一種酸酸的滋味,可他沒再表現出來,而是繼續勸慰她:「別著急,咱們肯定能找到他!」

    二人手牽著手,另一隻手撫著旁邊的巷道壁,慢慢往前摸索著。實在是太黑暗了,什麼也看不見,沒有一點光亮,他們完全憑感覺一點點往前摸索,摸索一段兒喊上幾聲,再往前摸索。好一會兒,仍然沒有張大明的回聲。這時,志誠扶著巷壁的手突然扶空了,他失口「啊」了一聲,肖雲嚇了一跳,急忙問怎麼回事。他又摸索了一下才知道旁邊又是一個支巷的入口。二人商量了一下,猜測張大明是不是進了這條巷道,就岔了進去。可是,往裡摸索了很遠,喊了好一會兒,仍然沒有動靜。這時,壁上又出現了一個岔道,兩人又摸進去。這樣走來走去,他們也懵了,到底身在何處也不知道了。這時,他們又想,或許張大明已經回到了原來的地方,正在焦急地找他們,於是,他們就憑著記憶往回轉。可在這黑暗而陌生的地下,怎麼能準確判斷和找到原來的地點呢?二人走著走著發生了爭論,他說往前走對,她說應該拐向一旁出現的巷道口。最後,他服從了她,向巷道口裡邊走去。依然和剛才一樣,走幾步呼叫幾聲,可仍然沒有一點呼應。肖雲對自己的判斷也失去了信心了,認為走錯了。這時身旁又出現一個巷道口,二人就又拐了進去,走著走著,肖雲忽然「媽呀」一聲驚叫起來,一下撲到志誠身上,語不成聲地叫著:「有人……有人……」

    志誠一時沒反應過來,雖然也有點害怕,還能控制自己,摟著她大聲道:「別害怕,人在哪兒,是不是張大明……」

    她仍然語無倫次,一邊摟著他一邊叫著:「不……不是他,不是……在腳下……腳下……」

    什麼……

    志誠這下可害怕了,在腳下?有人在腳下?他一邊把他抱在懷裡,一邊用腳試探著:「在哪兒……在哪兒……啊……」

    他也叫起來,心一慌,身子失去了平衡,一下跌倒在地,摔倒在一個雖然堅硬但卻稍有彈性的東西上,一隻手也觸到冰涼冰涼的物體上,他馬上判斷出,是一隻人手。

    一隻死人的手。

    於是,志誠立刻明白,自己的身下是一個人體,是一個死人的軀體,是一個死屍-?

    沒等他做出反應,被他連累摔倒在地的肖雲又叫起來:「啊……人……死人……」

    這時,志誠反倒冷靜下來,非常沉著地用一隻手抓住肖雲的手大聲說:「肖雲,別怕,有我呢!」然後,按著身下的屍體站起來,又把肖雲拉起,像抱孩子一樣抱在懷中,轉身快步向後走去。儘管腳下磕磕絆絆,卻沒有再摔倒,直到走不動了,也覺得離屍體很遠了,才讓她雙腳落地,呼呼大喘起來。

    她卻仍然驚魂未定,把頭和身子紮在他懷中嗚嗚哭起來,邊哭邊喃喃說著:「志誠,我害怕,這是怎麼回事,哪兒來的死人……」

    志誠擁抱著她,不停地拍著她的脊背,輕聲說:「別怕,沒事兒,一個屍體怕什麼,有我呢,有我呢……」等她稍稍安定下來,才說:「你在這兒等著,不要動,我回去看一看!」

    她一聽這話,一下更緊地摟住他:「不,你不要去,我不讓你去,不讓你離開我,我害怕……」

    是啊,怎麼能把她一個人扔在這黑暗的地方呢……可是,他還是很惦念那具屍體,或許,那裡還有別的屍體……屍體是哪兒來的呢?對了,一定是遇難礦工的屍體。怪不得他們不讓家屬見屍體,原來扔到井下了……對,肯定是這樣……

    「志誠--肖雲--你們在哪兒……」

    忽然,很遠的地方有呼聲傳來。志誠還以為聽錯了耳朵,肖雲卻一下從他的懷中掙扎出來:「是他,張大明……」接著用變調的聲音呼應起來:「張大明,我們在這兒--」

    太好了,真是他,是張大明……

    志誠也跟著喊起來。霎時,孤獨的感覺一下大為減輕。

    張大明的聲音傳來:「我在這兒……」

    聲音多麼親切,多麼溫暖,多麼寶貴……志誠和肖雲牽著手跌跌撞撞迎著聲音往前摸去,邊走邊不停地呼叫著。雖然從聲音上覺得不遠,可摸索了好一會兒,雙方才走到一起,六隻手緊緊地抓到一起,三個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此時,志誠忽然發現,自己一點嫉妒的感覺也沒有了。

    過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正像志誠猜測的那樣,張大明是尋找出路去了,可走來走去走得很遠,又拐了兩個巷道,就回不來了,開始,他還沒著急,後來感到迷路了,才不得不呼喊起來?

    2

    張大明聽了志誠和肖雲遇到的事,也大為驚訝:「有屍體……走,我們去看一看!」

    多了一個人,膽子頓時大了不少,肖雲也不那麼害怕了,夾在兩個男人中間向前走去。當然,志誠走在前面。

    三人走得很慢。一則太黑,要摸索著前行,二則也對死屍有一種畏懼感。說畏懼似乎也不準確,不止是畏懼,還有生理和心理上的排斥感,一種怪怪的說不出的感覺。志誠邊往前走邊和張大明對話,猜測屍體是怎麼回事,張大明也認為是遇難的礦工,只是不知屍體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是不是離事故現場不遠了……

    摸索了一會兒,志誠從感覺上覺得屍體距離不遠了,提醒了張大明一下,腳下更慢了。張大明則趕上來和他並排走著,肖雲走在他們的後邊,雙手分別拽著一個人的後襟。走著走著,志誠腳下踢到個東西,感覺上不是石頭煤塊,再踢了踢,好像是一隻人腳,急忙道:「等一等!」停下來,慢慢彎下身用手去摸,果然是一隻穿鞋的人腳。因為有了思想準備,所以沒再害怕。張大明聽說後,也伏下身摸了摸說:「是人體,真的是。」志誠又在附近摸索了一下,又摸到了另一具。再摸索,卻沒有別人了,好像只有兩具。職業習慣使然,他又摸索屍體的衣服口袋,當他的手指接觸到一個不大的正方體時,心猛地跳起來,手顫抖著把它掏出來,終於忍不住高興得叫出聲來:「火柴,火柴……不知還能不能點著……」

    張大明和肖雲同時叫起來:「是嗎?快,試試……」

    志誠手指顫抖著,小心地摸索著把火柴盒打開,摸索出一根火柴,在硫磺上輕輕一劃,「哧」的一聲,雖然沒有燃燒,卻閃過一道光亮,當劃到第三次時,一團最美的火焰在三人眼前閃耀起來。

    「上帝……」

    志誠忽然冒出這麼一句。

    肖雲激動得流出了淚水,張大明也不停地自言自語:「太好了,太好了……」

    儘管一根火柴燃燒的時間很短,可是,志誠還是藉機看了一眼肖雲和張大明的面容,他們的臉上都髒兮兮的,也都消瘦了很多,肖雲臉上的灰塵被淚水沖出幾道水痕,張大明更是鬍子拉茬,顯得老了很多。想來,自己一定也和他們差不多。

    火柴熄滅了,志誠摸索著又劃了一根,想細看一下屍體,肖雲忽然「撲」的把火柴吹滅:「不行,我聽說,這井下有瓦斯,見火會爆炸的!」

    這話也提醒了志誠:「對呀……哎,既然有瓦斯,咱們下來這麼長時間了,怎麼什麼事也沒有?」

    張大明:「這……我多少知道一些,瓦斯並不是所有礦井都有,它是分地區的,而且,只有達到一定濃度才爆炸。烏嶺這一帶的礦井瓦斯很少,否則,這個死者身上也不可能帶火柴!」

    原來如此,志誠這才放下心來,再次劃著一根火柴,照向地上。

    地上的屍體只有兩具,兩具男人的屍體,看上去,死的時間不長,因為還沒有腐爛。兩人的樣子都很悲慘,衣衫破爛不說,臉上也烏七麻黑的,一個人伏在地上,一隻手伸向前面,好像還在努力爬行,另一個則仰躺著,嘴張著,眼睛也睜著,儘管眼神已經暗淡無光,可仍給人注視誰的感覺。躺著的是個中年人,瘦瘦的,也許,他家裡有妻子、兒女或許還有年邁的父母,這大約是他死不瞑目的原因吧。火柴就是從他身上搜到的……志誠劃著第四根火柴,翻過倒臥的屍體,看到一張年輕人的臉,二十幾歲的樣子。現在,他年輕的生命已經永久地凝固在這黑暗的世界,而且,是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了生命……他家裡有父母嗎,有兄弟姐妹嗎,他結婚了嗎?他的親人知道他死在這裡嗎,知道他怎麼死的嗎?他臨死前又在想著什麼,是否思念著父母家人?他伸向前面的手在夠什麼?如果他的父母和妻子知道自己的兒子、丈夫這樣死在這裡,將會作何想法……

    在第五根火柴的光亮中,志誠又發現兩人頭上、身上都有傷,最明顯的是年輕人的頭部,右邊太陽穴一側已經塌陷進去,呈明顯破裂狀,因此右邊半個臉及頭部都沾滿黑乎乎凝固的液體,那是鮮血或許還有腦漿啊……這傷是怎麼來的,是發生事故砸的,還是其它原因?志誠完全忘記了畏懼,又用手撫摸著青年的口袋,從他上衣的口袋中掏出一個圓圓的小鏡子,看來,這是個愛美的青年,而這樣的青年往往對生活充滿熱愛。小鏡子的鏡面已經破碎了,志誠下意識地翻過來,看見後面鑲著一個穿婚紗的年輕姑娘的照片,姑娘很漂亮,顯出幾分羞澀,看上去是沒見過世面的農村姑娘,顯然,這是他的心上人,他們剛剛結婚或者訂婚……

    火柴熄滅了,志誠忽然發現自己的臉濕漉漉的。他還想再劃著火柴,手指卻感覺火柴盒裡所剩不多了。現在,它們太寶貴了,還是節省些吧……

    志誠悄然把鏡子揣到懷中,站起身,低聲徵求了一下張大明的意見,才劃著第六根火柴,三人腳下小心地躲閃開地上的屍體,又向裡邊走去。他們想探索一下兩具屍體是怎麼出現在這裡的。

    肖雲一聲不響地跟在後面。

    為了節省火柴,志誠總是摸索一段路後,才點燃一根,照照路,然後再摸索著往前走。可是,他們沒走多遠就停下來,因為巷道突然中斷了。

    這樣的中斷志誠已經見過,它不是巷道的盡頭,而是發生了塌方,雜亂的石塊、煤塊阻隔了通路……

    或許,可以像剛才似的把這裡打通,或許,那一面是另外一個天地,可以逃出去……

    志誠心裡閃過希望的火花,然而只一閃就和手中的火柴一起熄滅了。

    因為,他馬上就意識到,事情絕不那麼簡單。那兩具屍體可能就是從對面過來的,對面極有可能還有其他屍體,而且不止一具,如果這裡很容易拆通的話,那些人就逃出來了。再說,剛才有礦燈,現在手中卻只有這點火柴,用手指數了數,不超過十支。還有,已經二十幾個小時沒有進食,體能也支持不住了……

    想到這裡,他忽然感到渾身無力。團聚的歡樂、失散的驚恐和發現屍體的驚懼,使人一時忘記了飢餓,現在,一切過去,飢餓及其產生的作用都強烈地顯現出來。

    三人簡單商量一下,返回身向來路走去。按理,在井下,呆在哪裡都一樣,可他們誰也不想呆在這條巷道裡。

    往回走時,志誠才感到腳下發軟,身子發虛。肖雲和張大明肯定也一樣。但三人誰也不吭聲,堅持著往前走,走到屍體跟前,又劃著火柴看了一眼,就急急走開了。好半天,終於走出這個巷道,拐出去後,志誠又劃著一根火柴照了照,地下很乾爽,三人都長出一口氣癱在地上。志誠和肖雲坐在一起,披著大衣,張大明則一個人坐在不遠的地方。這時,三人都被飢餓征服了,好半天沒人說話。

    3

    沉默半晌,還是張大明打破了沉默,用歉意的口吻說:「都是我的責任。要不是我,你們也不至於落到這種地步!」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說這樣的話了,此時,志誠已經沒有怪罪的意思。怎麼說呢,如果不來,怎麼能知道人世間有這樣的地方,這樣的生活,這樣的事情發生?肖雲說得沒錯,他是個有責任感的記者,為了這些素不相識的人,吃這麼多苦、冒這麼大的險來搞這種調查,還不足以說明他的為人嗎?現在,這樣的記者還真不是很多。有的記者滿足於完成本職工作,還有的搞什麼有償新聞,把手中的筆當做撈取好處的工具。別人不說,肖雲原來不就有一點嗎……自己如果和他早結識或者在一個單位,也許會成為好朋友也說不定。

    想到這裡,他對張大明說:「你別老這麼想,你也不是有意的,我一點都不怪你……哎,對了,我還沒有問,你不是被李子根的妹妹帶走了嗎,怎麼也被他們弄進來了?」

    肖雲也奇怪起來:「什麼,李子根的妹妹,你不是說,是藏在一個礦工家裡被發現的,怎麼……」

    張大明歉意地笑了一聲:「我那是騙你的。」對志誠:「這……說起來話長了。咱們在那個小山上分手後,是她把我帶走了,也怪我沒聽她的話,否則也不會這樣!」

    他停下來,志誠好奇心起,把餓也忘了,急急催問道:「你說呀,到底怎麼回事?」

    張大明沉默片刻,輕聲歎口氣:「其實,也沒有什麼隱瞞的,就跟你們說說吧……你大概已經看出,她和我有點特殊的關係。確實這樣,我不但和她,和她的哥哥、也就是李子根,也有一種特殊關係!」

    志誠和肖雲的好奇心更強了。

    張大明慢慢地說著:「我曾經是一個農村孩子,和一般農民孩子稍稍不同的是,父親曾經念過幾年書,粗通文墨。可能就因為這一點,他對孩子的學習非常重視,無論家裡多麼困難,也想辦法供我們弟兄上學讀書。他曾經對我說過,只要你願意念,不管咱家多窮,我就是頭拱地也要供你……啊,說遠了。當時,李子根兄妹和我家是同村,李子根比我大兩歲,二妹比我小兩歲,可以說,我們是互相看著長大的。」

    「按理,這樣的關係應該比一般人親密些,用句俗話說,叫『光腚娃娃』,可事實卻不這樣,我和李子根--對了,他當年叫李根子。我和他一向水火不相容。我在學校裡學習很好,幾乎學習委員的位職總是我的。李子根正相反,在學校裡以頑劣出名,不好好唸書不說,遲到早退曠課是家常便飯,打架傷人更是時有發生,哪個班主任碰上他都頭痛。僅舉一例,上小學五年級時,就因為班主任老師批評過他一次,第二天夜裡,家裡養的小豬就被人毒死了,大家都懷疑是李子根干的,可沒有證據。他雖然品行這樣,身後卻總是跟著幾個小混混兒,因為他講義氣,誰要是吃虧了找他,保證為你出氣。有一回,他一個手下被鄰村的大孩子欺負了,他就找人家報仇。人家比他大,也比他有力氣,可他是個不要命的角色,拿刀子往人身上扎,到底把人家打敗了,從此威名更高了……總之,我們在村裡上小學時,他一直是打架大王兒,也是那些頑劣學生的頭兒。就因為他這樣,學習不好,老是留級,最後和妹妹以及我成了同班,我們之間也就有了一種特別的關係。」

    張大明說到這兒停下來,好像陷入到沉思中,志誠和肖雲也沒有催促。片刻後,他又講起來。

    「對了,他除了跟老師過不去之外,還總是找茬兒跟學習好的同學搗亂,或者欺負人,或者搞惡作劇。我學習一向很好,又是學習委員,自然是他尋釁對象。可我不是受人欺負的人,因此,一度關係非常緊張,要不是二妹,我們非打個你死不活不可。」

    「二妹和她哥哥完全不一樣。她雖然學習成績中等,可是很努力,也熱愛學習。因為我學習好,她遇到不明白的問題了,總是愛問我,我一視同仁,每次都認真地給她講,所以,她對我也很好,有些同學就說我們倆是對象,我為此有意疏遠她,可她卻不在乎,有事照樣找我,我也抹不開回絕。大約就因此吧,李子根看在他妹妹的份上,對我還算客氣。可是我不領這份情,而且,看到他欺負別的同學,也忍不住去管。有一回,他無緣無故地把一個學習好的同學書包扔到水溝裡,那個同學委屈得哭了,我看不下去,就和他幹了起來。他經常打架,年紀又比我大,還有幾個手下當幫手,我當然打不過他,要不是二妹及時趕到,把我們拉開,不知要吃多大虧呢……從那以後,他再也不找我的麻煩,還說要跟我交朋友什麼的,我沒有理他。」

    張大明又停下來,志誠和肖雲仍然沒有催促。片刻,他又繼續講下去。

    「小學畢業後,我到鄉里上了中學,二妹也考上了,李子根的學業卻到此終止了。他的成績太差,不可能考上初中,再加上他年紀也大了,生產隊不再供他,就開始下地幹活……對了,我還沒說,李子根兄妹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都沒了,是生產隊養著他們,我母親心眼好,也常照顧他們,特別是二妹,小時候我媽還教她做過棉衣服。這大約也是李子根對我一直比較客氣的原因吧……初中畢業後,我又考上了縣裡的重點高中,二妹雖然努力,可是成績終究差一截,重點高中錄取的比例又小,她只能在鄉里念普通高中。這樣,我們接觸就少了,再後來,我考上了大學,就再也沒有和他們來往……對了,當我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李子根還專門來我家找我,非要請我吃飯不可。我怎麼也推不掉,只好答應了,誰知,他拉拉扯扯地把我架到鄉里的一家飯店,雖然就我們倆,卻要了六個菜,有雞有魚。要知道,當年在農村,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啊……」

    在這不該停下的時候,他突然停下了,而且,好一會兒沒開口,直到肖雲著急地催促,才重新開口說下去。

    「酒桌上,他不停地勸我喝酒吃菜,自己也不停地喝,邊喝邊說個不停。當然,都是些很俗氣的話,什麼祝賀、感謝之類。所說的感謝,也就是我多年來對二妹的幫助等等,後來又說……」

    他又突然地住口了。肖雲等了片刻就忍不住催促起來:「他後來又說什麼,講啊?」

    沉默片刻:「啊……沒說什麼……對,他只是胡吹一通,先是吹我有志氣,學習好,腦瓜好使,將來能有大出息。然後又自吹自擂起來,說他也有志氣,別看他現在這樣,將來一定要掙大錢,幹一番大事,讓村裡人都看一看!我心想,像他這樣的,能幹什麼大事,不進監獄就不錯了。因此忍不住冷笑了兩聲。他敏感地猜到了我心裡想的什麼,抓住我的手腕說:『張大明,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可我一定混出個人樣來,一定幹一番大事,一定要賺大錢,不信咱就打個賭。』於是,我們擊掌為誓。可後來的事實證明,我輸了,我錯了!」

    他真的錯了。志誠心裡想,這個李子根真的真的賺了大錢,干了大事,包括現在幹的事。真不可思議,這樣一個人是怎麼混到今天這步的呢?是怎麼把這麼大一個煤礦弄到手中的呢……

    張大明的講述打斷了他的思考:「其實,我上高中之後乃至考上大學時,李子根就已經發生了變化。他不再像小時候那麼惹事生非,而是一反常態,在村子裡表現出一副樂於助人的姿態,誰家有個大事小情的,總要跑前跑後幫忙。當然,還像從前那樣講義氣,出手也大方……對了,我上大學時他還拿出二百元,我說啥也沒要。就因為他這樣,交上一些關係比較密切朋友,用流行的話說是『老鐵』,當時,本村和鄰村就有幾個追隨在他身邊的年輕人,其中就有喬勇。而且,他還和鄉里的一些幹部處得挺好,常來常往的,有什麼事找上去也好使,總之,成了在村裡小有影響的人物。後來,又聽說他當上了生產隊長……不,那時已經叫村長了,再後來又聽說他到烏嶺開了煤礦,成了烏嶺煤礦一個小有名氣的礦長,最後,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把國營大煤礦讓他買了下來,成了烏嶺這塊土地的主人!」

    原來如此。志誠終於對李子根有了大概的瞭解,可仍然很不滿足,在張大明停下來後忍不住道:「真叫人難以相信,他這樣一個人居然……後來,你就和他一點來往沒有了?你要來這裡搞調查是不是和他這個人有關?」

    寂靜片刻,張大明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這……說有關也有關,說沒關也沒關。其實,我所以產生搞這個調查的動機,是有感於近年來我國礦難多發……當然,所以要來烏嶺煤礦,也確實和李子根這個特定的人有一定關係,我也想知道他這樣一個素質低下的人,是如何成為今天這樣子的……對了,要說後來和他一點來往沒有也不準確,我大學畢業後當了記者,常在報上發文章,有了點小名氣,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在烏嶺發達起來後曾跟我聯繫過,讓我替他吹一吹,還說給我多少多少好處。我當然不會答應,他說了幾回都被我拒絕了,也就不再找了……對,肖雲,我不是跟你說過少跟他來往嗎?那時,我還不知他真實情形情況到底如何,所以也沒有說得太多。」

    肖雲沒有出聲,看不到她的臉色,想來一定好不了。當初,志誠就反對她無原則地替這類所謂企業家吹,現在看,還真說對了。

    好一會兒,肖雲才低聲問:「這麼說,你讓我到這兒來,也有調查李子根的意思了,你為什麼不明說?」

    張大明:「這……其實,也不完全是這個意思,我是希望你能能深入到社會底層去,知道一些你原來不知道的東西,思想也能變得更深刻一些……當然,也希望你在調查中能發現一些李子根的劣跡。另外,你和李子根的關係也不錯,即使被他發現了,也容易掩護調查意圖。可是,我萬沒想到會發生這些事,把你們倆都……這是我的錯,現在後悔也晚了!」

    肖云:「不,你用不著後悔,我也不後悔,要說後悔,也只是後悔我從前寫的那些東西,特別是給李子根寫的那些吹捧文章,一想到這些我就特別難受,特別恨我自己。『

    張大明歎口氣:「也不必這樣。現在,我們當記者的誰不寫一些言不由衷的東西,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有時,寫這樣的東西既好發表,還能獲得物質上的利益。相反,像我愛寫的那些東西,不但採訪難、寫起來難,發表更難。發表後,儘管讀者反映好,社會反響強烈,可記者自身的狀況卻往往不妙,所以,我們記者的筆常常是由別人來操縱的,不得不經常寫一些違心的東西。所以,不能要求每個記者都像我這樣……寫這樣的文章不僅要擔風險,而且不是一般的風險,甚至要用生命作為代價,我們現在的處境就是證明。對了,我在一篇文章中看到,在和平年代,殉職人數最多的職業是警察,其次就是記者。看來,我們的職能是相同的,你們用槍,我們用筆,共同與黑暗勢力做鬥爭!」

    志誠聽了這話覺得心裡很舒服,而且,也感到和張大明的距離更近了。趁他停下來的機會插話道:「你說得真對,其實,我們警察有時也不得不做些違心的事。他明明是犯罪分子,可因為有來頭,有後台,你卻不能動他,法律在這樣的人面前好像就無效了;相反,如果他是普通老百姓就好辦多了,我當了幾年刑警注意了一下,法院凡從重從快判處的,多數都是那些沒權沒勢的老百姓,法律在他們的頭上一下就顯出威力來!」

    張大明:「這就是我們社會的現實……有時候,我一想到這些事,就氣得要命,可又非常無奈,一點辦法也沒有。實在氣不過,只能拿筆寫寫文章,可這樣的文章,多數情況下還發不了!」

    4

    張大明重重地歎口氣停下來,好一會兒也沒開口。肖雲卻不讓他沉默:「哎,剛才你講到上大學之前李子根請你吃飯,還說了什麼話,怎麼沒講啊,他到底說了什麼?」

    還是女人心細。志誠想起,張大明是說過這話,當時岔開了。現在肖雲這麼一提,也感興趣地側起耳朵聽著。

    然而,張大明仍然沒有痛快的回答。肖雲又快言快語追問道:「怎麼不說呀,難道有什麼難言之隱?」

    「這……都是些私事,也早都過去了,沒啥意思。」

    肖云:「沒啥意思我也想聽,反正呆著也呆著,講講吧……我猜,是說他妹妹和你的事吧,是不是?」

    她又恢復了平時那種戲虐的口吻。想不到,還真讓她說中了。張大明沉默片刻開口了:「你真猜對了,是這麼回事。當時,也不知是喝多了,還是藉著酒勁遮臉,眼睛怔怔地看我片刻,突然就冒出一句:『大明,你娶了二妹吧』,把我嚇了一跳。我剛考上大學,怎麼能娶親呢?他趕忙又說:『我不是讓你現在娶她,是將來。我早看出來了,她喜歡你,有你在,她心裡擱不下別的男人,哪個男人也不中,她只有你。聽說你考上大學後,她趴在家裡哭好幾天了,我實在心疼,又勸不了她,只能跟你說……』其實,我也朦朦朧朧地感到二妹對我有好感,可沒有想太多,因為我當時全力學習,根本沒有談戀愛的念頭,即使談也不可能和她,儘管她是她,李子根是李子根,可他們畢竟是兄妹。於是,我結結巴巴地找借口拒絕。李子根卻單刀直入,又是一把抓住我手腕,說:『行了,你別繞彎子了,我知道,你沒看上二妹,你覺著她配不上你,我李根子也配不上你,是不是?張大明,你小瞧人了,咱們十年後見。告訴你,我李根子將來不當官就發財,絕不會比你差,到時你後悔也晚了!』說完酒杯一摔就結帳離開了飯店,把我鬧得很不自在。還好,我很快離開了村子,上了大學……可是,我後來才知道,二妹對我感情真的很深。農村姑娘都結婚早,年紀太大就不好嫁了,可她卻一直沒找對象……對,你們見過她,形象還可以,應該能找個不錯的,可她卻一直拖著,聽人說,他一定要找個有文化的……直到後來跟李子根來了烏嶺,才結了婚。我聽到這個消息後,鬆了口氣,不然,總覺得有些內疚!」

    原來如此。志誠一下想起,他上次把他從那口井救出時,曾經覺得他有話瞞著自己,肯定就是現在說的這些了。想到這裡,他開口問:「對了,你還一直沒講,她把你救走後都發生了什麼事!」

    「這……」張大明遲疑了一下:「當時,她用車把我拉到了烏嶺大飯店,藏到一個客房裡,在外面把門鎖好。有吃的有住的,可就是沒有自由。門在裡邊打不開……昨天夜裡,我實在忍不住,就從窗子跳出來,結果被李子根手下發現,最終還是落到他們手裡,落到了這裡。」

    說得十分簡略,志誠再次感到他有話沒說。算起來,那段時間有十幾個小時,肯定發生了一些事。可是,他不願意講,也不好追問。然而,肖雲卻不管不顧地追問不止:「就這麼簡單?不止如此吧。依我看,她是對你舊情未泯,否則,怎麼會為你背叛了哥哥,這是一個非常浪漫的故事啊……可是,她既然救了你,為什麼又不放你,你又是怎麼落到這裡的呀?」

    志誠也想聽一聽。

    那邊,傳過來張大明一聲輕輕地歎息。

    張大明難以啟口,倒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而是牽涉到一個人心靈的秘密,牽涉到一種珍貴而隱秘的感情。他覺得,如果講出來,是對她的不敬和褻瀆。

    在她關上車門,將車啟動時,他問她要幹什麼,要把他怎麼樣。她不回答,卻向後座示意了一下說:「把外衣換了。」

    後座上放著一套運動衫。

    他沒有動:「你要把我拉到哪兒去?」

    她:「快把衣服換上,讓人認出來就晚了。」

    他照她的話做了,她又掏出一個手帕:「把臉擦擦!」

    他接過手帕,嗅到一股好聞的香味,猶豫了一下,還是對著前面的倒視鏡擦起臉,雪白的手帕很快變成了黑色。

    他又問:「你要把我拉到哪兒去?」

    她不回答,只是開車往前駛去,眼看烏嶺煤礦的樓房越來越近,他有些發慌起來:「你……你到底要幹什麼,把我交給你哥哥?」

    她仍然沒出聲,很快,車駛進礦裡,駛向辦公大樓,他的心提了起來。可是,車沒有停,而是從辦公樓前疾駛而過,最後,停到了烏嶺大飯店門外--不過,不是大門,是樓房後面一個角門。因為天剛亮,街道上沒有幾個人影,附近更無他人,她先下車,四下瞧了瞧,才讓他下車,扶著他從後門閃進樓內。

    當時,他大腦一片混亂:樓內是不是有李子根的手下,是不是佈置好的羅網,或者……他想不跟她進去,想逃跑,可身體實在衰弱,難以支持,加上她那懇求的神情,還是跟著她走進去。

    飯店大廳一片安靜,沒有一個人影,大約,旅客們還在安睡,服務員們也沒有起床……直到踏上台階的時候,才看到一個保安人員從值班室走出來。她停下腳步,把保安人員叫到一邊,低聲交代了兩句什麼,保安連連點頭,然後看了他一眼走回值班室。

    她走回來對他說:「我對他說,你是一個身份特殊的重要客人,要在這兒住幾天,不許他對別人亂講。」

    他苦笑一聲,心中暗說:特殊客人?是夠特殊的……

    她把他領上三樓,順著繡花地毯向裡邊走去,一直走到最裡邊的一個客房門外,客房門上有一張金質標牌,寫著「總經理室」四個字。她拿出鑰匙打開鎖,推開門,把他讓進屋子。

    這是個套間。外間是辦公室,一張碩大的的深棕色老闆台,上邊還擺放著一台電腦和一部電話,靠牆處還擺著一個引人注目的大書櫃,裡邊擺放著很多書籍。

    他被她讓進裡間。

    裡間是休息室,沙發、茶几、單人床,看上去非常舒適。靠門處,還有一個衛生間。進屋後,她徑直進了衛生間,裡邊馬上響起「嘩嘩」放水的聲音,她走出來說:「先洗洗吧,洗完吃飯。」

    這……

    「快點吧。我先出去一會兒,你千萬不要亂走!」

    她說完就走出去。聽不見她的聲音後,他迅速走出裡間,走到房門口去試探著開門,發現門已經在外面鎖死,根本打不開。

    他扭頭向老闆台上看去,剛才那部電話已經不見了。他又奔向電腦,想利用互聯網報警。然而,試了幾次,也沒有解開她設的密碼,根本無法進入。

    沒有辦法了。他只好按她的要求,進了衛生間,看到澡盆裡的水正冒著熱氣,試了試,不涼不燙,就脫下衣服跳進去,舒舒服服地洗了起來,溫熱的水使他疲憊傷痛的軀體迅速得到恢復。

    他沒敢洗得時間過長,覺得洗乾淨了就爬出來。剛穿上衣服,門就輕輕一響,她走進來,手拎著一個袋子,打開後拿出一套嶄新的西服:「穿這身吧。」

    他稍作猶豫,就按她的辦了,西服檔次很高,穿上後雖然沒照鏡子,自我感覺也相當不錯,穿好後看看她,她正在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與他目光碰上後,臉上泛起紅暈,立刻把目光掉向一旁。接著,她又拿出一瓶藥水和一團紗布,擦洗了一下他頭上、面部的傷口,還把頭上一處較大的傷口用紗布粘好。然後說了句:「在屋裡呆著,不要動也不要出聲。」然後又走出去。不一會兒,又走進來,同時帶進一股誘人的食物香味。她手裡端著一個方形瓷盤,裡邊有冒著熱氣的牛奶,還有夾心麵包、香腸、茶蛋。

    她放到茶几上:「快吃吧!」

    他謝字都沒說,就坐到沙發裡大嚼起來。她看了片刻走出去,外間房門又響了一聲。

    沒人在旁邊觀察,他更放開了肚子,也不顧吃相了,狼吞虎嚥,風捲殘雲,不過,因為送來的早餐實在很充足,吃飽後,還是剩下一個麵包。

    4

    她的時間掌握得真準。他剛漱過口,她又出現了,把剩下的東西端到外間,然後又走回來,默默地看著他。

    他也不出聲,不時看她一眼,他耐心地等待著,他知道她有話要說。

    果然,她先讓他在沙發裡坐下,又給他倒上一杯水,然後開口問道:「你打算怎麼辦?」

    他笑了一聲:「這話應該由我來問:你打算怎麼辦,你哥哥打算怎麼辦?」

    她看著他問:「那你說,我該怎麼辦?」

    「很簡單,兩條路,一條是放我走或者把我送走,另一條相反,把我交給你哥哥,由他來發落!」

    「如果我放了你,你會怎麼幹。」

    「很簡單,揭發檢舉。正義必須伸張,罪惡必須制止。」

    她盯著他:「為了復仇?」

    「也可以這樣說,但,不止是為我自己,還有更多的人,更多被你哥哥害的人。你應該知道我的為人和我的特長,我不但要揭發檢舉,還要寫文章發表,讓全社會都知道烏嶺發生的事!」

    她垂下眼睛,一時沒再說話。

    他望著她,換了一種語氣:「二妹,非常感謝你的幫助,現在我才知道,你的心腸有多好,居然瞞著哥哥來幫助他的一個仇人,也知道你和他不是一樣人……可是,我也知道,他畢竟是你哥哥,你們兄妹感情很深。然而,你看看他幹了什麼事,居然把我--一個記者塞進麻袋,扔到廢棄的礦井裡,他有多麼凶殘,多麼大膽,這種事他能第一次幹嗎,他還幹過多少這樣的事兒?二妹,我知道你心裡是矛盾的。可是,你大概已經聽說,我是被一個警察救出來的,現在,他已經逃出去,一定會報告的,即使你不放我走也沒有用。總之,李子根的好日子到頭了,他必將受到應有的懲罰,你清醒一點吧……」

    「你……」她突然現出悲聲:「你別說了,他是我哥,是我親哥呀……」眼睛濕潤了,也哽咽起來:「你知道,我從小沒了爹娘,是他把我帶大的,我不能……大明,我求你了,你不要……」

    她突然掉過頭去。

    他的心被她觸動了,一時沒有開口。他理解她的心情。當年,他們兄妹是相依為命走過來的。李子根雖然頑劣,可對妹妹卻非常好,他們兄妹的感情也確實很深。可是……

    可是,能因此就對他的罪行保持沉默嗎?

    當然不能!

    她猜到了他的心,抽泣著講起來:「我也知道,我哥做得太過份……可是,你們外人不知道,他走到這一步是多麼不容易……你知道,我們家當年有多麼窮,大冬天,我們只能穿空心棉襖,襪子也買不起,一到冬天,我的腳就凍壞了,他心疼地把我的腳放到自己心窩上去暖。每到晚上,他就把從雪地裡找來的茄子秧、辣椒秧用水煮了,給我洗腳……也就是窮的,他對錢特別看重,為了掙錢,他才冒著生命危險來烏嶺打工,後來又開小煤窯,好幾回差點砸死在井下……人們光知道開煤窯掙錢,卻不知道其中的難處,處處有人勒卡,前些年,他開小煤窯時,掙的錢一多半都送了禮,一旦出了事故更是擔驚受怕……把大礦買下後,嫉妒的、恨他的人更多了,他就像走在鋼絲……這幾年,好像勒卡的少了,可誰知道,為了保住這點產業,每年都要送出幾百萬上千萬……你不知道,這煤礦表面上是他的,其實裡邊有好幾個大領導參股,人家有權,一分錢不出,到年末卻大筆大筆的分紅,可一旦出了事兒,卻是他一個人的。我知道他做得太過份,可他也是沒辦法……大明,請你原諒他吧,我求你了……」

    說著說著,漸漸聲淚俱下。

    張大明聽出她說的是真話,動了真情,同時想起兒時的情景,心也有些酸楚。可是,他沒有被說服,也不可能原諒李子根。因為他的手上沾滿了無辜者的血,什麼都不能成為他傷天害理的理由,必須揭發他,使他受到正義的懲罰,何況,聽她的話,這烏嶺煤礦好像還隱藏著什麼領導參股等深層問題,更應該揭出來……

    可是,看到她悲傷的樣子,他沒有把這些話說出來,而是改用另外一種方式道:「二妹,你說這些我都相信,可是,這不能成為他做壞事的理由。你們當年是很苦,既然如此,為什麼對那些窮苦人還那麼狠?如果你真想幫助他,就規勸他立刻停止做惡,投案自首,爭取從寬處理!」

    「這……」她頓了一下,用淚眼看著他說:「他能聽我的嗎?他有他的道理……大明哥,你知道,他不是一個聽人勸的人,我也知道你的性格,知道說不服你……可他再不好也是我哥哥,我惦念他,我不想他出事兒,也不想你出事,我不知咋辦才好……」

    她說到這兒停下來,把頭掉向一邊,不再說話。抽泣雖然停止了,可情緒仍然陷在激動中。

    他也一時不知說啥才好。他知道她對哥哥的感情是真誠的,也理解她內心的矛盾和痛苦,由此產生深切的同情憐憫,可是卻無法幫助她。沉默片刻後,只能轉到一個不相關的話題上:

    「二妹,你……這些年好嗎?」

    她沉默片刻:「什麼好不好的,你不是看到了嗎……當然,現在有錢了,再也不像小時候那麼窮了,在烏嶺這塊地皮上也是個人物了……可是,一個女人……怎麼說呢,還行吧!」

    後半截話很含混,他一時不知所以然,片刻後,又試探著問:「你……家裡都好嗎,愛人是做什麼的?」

    她幽幽地歎口氣:「你怎麼問起這個……我知道,當年,哥哥把我的心思跟你說了,我知道配不上你,不應該有那種想法,可我做不了自己的主……後來,你考上高中,上了大學,我雖然沒考上,可你知道我愛學習,我好歹沒把文化扔了,想法多看些書,也沒急著找對象……我想,即使找不到你這樣的,怎麼也得找個有文化的。我雖然文化不高,可總是羨慕那些文化高的人,更崇拜那些能寫文章的人,所以,我無法和沒文化的人在一起生活……後來,就跟哥哥上烏嶺來了,年紀也漸漸大了,高不成低不就,再後來,就碰上了他……」

    她停下不講了。他追問道:「他是誰,是做什麼的,人怎麼樣?」

    她苦笑一聲:「他就在烏嶺,也確實很有文化,長得也有點像你……可惜,他和你完全是兩種人……」停了停,幽幽地說:「人哪,為什麼要長一顆心呢,或許我太傻,這些年一直沒忘了你……前天夜裡,我聽說把你扔進了礦井,說啥也睡不著了,瘋了似的開車去找你,可半路上被他們截了回來……後來,又聽說你被人從井裡救了出來,又忍不住去找你,還真把你碰上了。大概,這就是命吧……」

    張大明停下來。

    志誠眼前閃過尤子華的身影,明白了她嫁給他的原因……

    停了片刻,張大明繼續講下去。

    聽了這些話,他很感動,喝了口水,控制著感情說:「二妹,我萬沒想到,我無意中影響到你的生活和命運,非常對不起……不過,你既然說是命運讓我們碰到一起,很顯然,它是讓你幫助我。那麼,你就聽從命運的驅使,放我走,幫助我逃離烏嶺吧!」

    「不,」她聽到最後一句馬上搖頭道:「我也謝謝你對我說了實話,我問你出去怎麼辦,你已經做了明確回答,所以我不能放你走,我不能讓你害我哥哥……」

    這……

    張大明著急起來,語調也變得嚴峻了:「那好,二妹,你既然不放我,那就把我交給你哥哥吧!」

    「不,」她依然使勁搖頭:「不,我不能這麼做,他會把你……你別逼我,我……」

    她突然抽泣一聲,站起來向外走去,走了兩步又站住,用後背對他說:「你別做蠢事,現在,他們正四處找你,只要你一離開這個房間,就會被他們抓去!」

    張大明故意地:「那就讓他們抓去好了,我不能忍受……」

    沒等他說完,她已經走出去,接著響起開門、關門、上鎖的聲音。

    5

    屋裡只剩下他一個人。

    儘管他跟她說了氣話,可他不能冒險,他不想再被他們抓去,不想再被他們裝進麻袋扔進礦井……一想起那個情景,他就毛骨悚然。這伙畜牲,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對他們絕不能抱任何幻想,絕不能冒險。

    他只能等待,等待時機,也等待志誠平安逃離,報告上級,來營救自己。

    可是,她說了,他們已經在所有道口都設了卡,他能輕而易舉地逃出去嗎?如果他沒有逃出去怎麼辦……

    想到這兒,他的心忽的沉下去。如果他沒有逃出去,他落入了他們的手掌,那麼,就只剩下自己了……自己必須逃出去。

    可是,怎麼逃?

    他又走到外屋,擺弄了好一會兒電腦,還是打不開密碼,最終還是失望地關上了。

    看來,眼前只能等待。

    他回到裡屋的沙發上,又想起和她的對話,心中生出幾許內疚,他萬沒想到,她對他居然這樣鍾情,多年未能忘懷……她最後將做什麼樣的選擇呢,將怎樣對待自己呢……

    他想不清楚。

    她走後,一上午再沒出現。他一個人留在房間裡,漸漸被疲倦征服,後來,他就合衣躺在床上睡著了……

    中午,是她把他喚醒的,菜飯已經擺在茶几上,兩盤菜,一個炒肉,一個木耳炒白菜。他正好餓了,洗把臉就大吃起來,她則躲到外屋去等待。吃完後,她又走進來收拾起碗筷,被他叫住。「二妹,先別走,我問你點事兒……我有一個同事,也是個記者,女的,她也來到烏嶺,被他們抓起來了,你知道她的情況嗎?」

    她看看他:「女記者……不知道,她和你是……」

    他急忙解釋:「你別亂想,我們只是一般的同事,就是因為她,我才來烏嶺的……」

    她神情專注地聽完他介紹的情況,眼裡又現出擔憂的神情:「這……怎麼還有這事兒?」搖搖頭:「不知道,我不知道這件事兒!」

    無言片刻,他又問:「這……那個救我的警察……他,有消息嗎,逃出去了嗎?」

    「不知道,」二妹說:「我沒參與這件事兒,怎麼能知道!」

    「你……」他聲音高起來:「二妹,你實際上已經參與了,你現在已經知道了他們的犯罪行為,構成了知情不舉,屬於包庇罪,一旦事情暴露,要負刑事責任的!」

    她卻只是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他又改換成溫和的語調:「二妹,你應該幫助我,我知道你對我……我非常感激你,可是我……如果你真對我好,就放我出去!」

    她冷冷地:「放你走你就能走嗎?告訴你,外面到處是眼睛,你出去用不了十分鐘就得被抓起來!」

    「那,你就幫我逃出去……」

    她又看他一眼:「可以,只要你答應出去不傷害我哥哥,我就幫你逃出去!」

    「這不可能!」他立刻反彈起來:「二妹,我已經說過,李子根犯下的是重罪,是不可饒恕的罪惡。」努力壓低聲音:「二妹,我知道你心腸好,你不能跟他走一條道,那會害了你……二妹,你幫我吧,幫我逃出去吧!」

    「不,」她堅決拒絕了他的要求。可是,又用幽怨的眼神盯著他,用一種叫人心發顫的聲調說:「張大明,我為什麼會遇到你,為什麼會遇到你,你讓我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她沒說完,就拿起剩下的碗筷走出去,他喊了一聲她的名字,她也沒回頭。

    屋裡又剩下他一個人。

    他洩氣地在沙發上坐了好久,才百無聊賴地站起來,走到外屋,坐到她那總經理的靠背椅上。目光漫無目的的在屋內巡視,桌上的電話已經拿走了,只剩下墨水、日曆和一摞書刊及剪刀膠水等辦公用品。他翻了翻書刊,居然發現幾本發表過自己文章的刊物。奇怪的是,刊載自己文章的書頁都不見了,被人剪了下去。

    顯然是她剪的,她為什麼要剪裁自己的文章?

    他好奇而又有幾分激動,拉了拉老闆台的抽屜,都上著鎖。又走向牆壁處的書櫃,發現裡邊除了一些文學名著、企業管理類的書刊,還有很多發表過自己文章的書刊,打開看了看,文章也都被剪下去了。難道,她在搜集自己寫的文章?他急急地翻動了一下書櫃,終於發現一個厚厚的紅色封面的剪貼簿,打開一看,菲頁上赫然是自己的照片,下邊則是關於自己的介紹,包括自己的基本情況和發表有影響文章的情況。其實,記者雖然經常發表文章,可自己的情況卻往往鮮為人知,更少見於報刊。這個菲頁上粘貼的是他寫過的一本記實報導文集前面的作者介紹,想不到被粘貼在這裡了。再往下翻,粘貼的全是自己在各個報刊上發表的文章。

    這意味著什麼?

    女人哪……

    張大明大明沉重地歎口氣,停止了講述。肖雲卻急急地追問起來:「講啊,後來呢……可真夠浪漫的,想不到,這裡居然有這樣的女人,真叫人挺感動的!」

    志誠也有點感動,可沒有說話。

    在肖雲的逼問下,張大明沉了沉又講起來:「後來就沒什麼了。一下午她也沒露面,直到晚上才帶著晚餐出現,是餃子。我吃完後才發現她臉色挺難看,問她出了什麼事。她說她打聽了,你--志誠,我是說你,她說你可能被抓回來了。我一聽就急了,再也難以安穩,馬上就要離開。她說,她也不知咋辦才好,想了好久才決定,既不幫我,也不害我,讓我自己想辦法,逃出去逃不出去聽天由命。不過,她還是拿來一件棉大衣和一支手電,然後就離開再沒回來……我耐心等到晚上10點多鐘,覺得人都睡了,安全一些了,就把被單扯成布條,連結起來,從後窗溜了下去。可是,儘管我加了小心,還是很快被兩個纏紅袖標的發現了,我拚命逃跑,他們在後面緊追不放,後來,又來了幾個人,還有開車追的,我只好往荒野中跑,眼看跑不脫,突然發現一個殘破的井口,跑到跟前看了一眼,還是個斜井,就鑽了進去,結果重蹈覆轍,你好不容易把我救出去,我又進來了……當時,我聽到井口外面有腳步聲和人的說話聲,還有人往裡找了一段……後來沒有動靜了,可我知道他們一定守在外面,不敢往外走。誰知等了一會兒,忽然一聲爆炸響起,井口被炸坍了,我再也出不去了……對了,肖雲,後來就遇到了你!」

    肖云:「這……哎,大明,你想過沒有,你怎麼那麼容易被他們發現,是不是那個女人出賣了你,這邊放你走,那邊就告訴了她哥哥……」

    「不能,」張大明急忙否定:「絕對不能,她想出賣我何必費這麼大事呢,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她不是那種女人!」

    肖雲急急地:「怎麼不能?我看你是頭腦發昏了,她不是那種女人,是哪種女人……我不就是上了一個女人的當,被騙到井裡來的嗎?」忽然想起什麼,使勁打了志誠一下:「對了,我才想起跟你算帳,原來她是你……這麼多年,你一直在瞞著我,原來,在烏嶺還有你一個老同學,一個情人,你可真行啊!」

    志誠已經知道怎麼回事,急忙抓住肖雲的手:「你別胡說,我們已經八年沒見面了,這次是偶然碰上的……」

    肖雲掙扎著要把手抽出來:「可你們感情未斷……對了,她跟我說了很多,包括和你從前的關係,你……」

    「你……肖雲,你別鬧了,其實,我也是她騙到井下來的,現在,她已經死了……」

    「什麼……」

    肖雲和張大明突然驚呼一聲。

    志誠低聲講了一遍經過。聽完後,肖雲不鬧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說:「這……想不到她是這樣的人……怎麼會發生這種事?」用身體輕輕撞了他一下:「這麼多年,你為什麼從來沒有跟我提過她,為什麼要瞞著我?」

    志誠沉沉地:「有什麼必要,都是過去的事了……再說,提起這事我心裡不舒服,我想徹底忘掉她,我也沒想到還會見到她……我是什麼樣的人你知道,我現在對她只有憐憫,同情,也為她痛苦,可是,過去的一切已經成為過去……對了,肖雲,你還沒講是怎麼被她騙下來的!」

    肖雲悻悻道:「那還不好猜?這個女人,簡直毒如蛇蠍,她完全摸透了我的心,用的是和騙你同樣的手段……我說過了,他們把我關在地下室裡,雖然沒有自由,可餓不著渴不著,可是,昨天晚上卻沒按時送晚飯來,飯時過了很久,我都餓了,也沒人送飯,同時,看守我的兩個小子也離開了。我感覺好像發生了什麼事,又著急,又害怕,又惦念,就在這時她突然來了,還帶著飯菜。我本來挺戒備的,可聽了她自我介紹就放鬆下來,她說是你在警校時的同學,包括和你當時的關係都說了……對了,她長得可真漂亮啊,說話也動聽,我很快相信了她……她說,她當年對你感情很深,可因為年輕,加上家窮,被李子根騙了,現在雖然很有錢,可是並不幸福,還說非常羨慕我……接著,她對我說你來找我了,包括你最初到烏嶺和她的接觸及第二次返回的情況,都跟我說了。我聽了非常激動,就問你在哪裡,她說,你剛剛被他們扔到一個廢井裡去,我一聽就哭了,可她又說你還沒死,她想去救你,一個人不敢……我一聽,就求她把我放出去,和她一起救你,她還假意猶豫了一下才答應,這樣,我們倆就從地下室出來,上了她的車。她早有準備,車上還預備了一個安全帽,礦燈……其實,我應該能看出是騙局,因為我出來得太順利了。可聽說你為了找我兩次來烏嶺,現在有生命危險,就完全昏了頭,毫不猶豫地跟上她。到了井口跟前,我們下了車,她幫我帶上安全帽,還教我如何開關礦燈,我們就從井口慢慢往下走……當時,因為惦念你,我已經把害怕扔到腦後,什麼也不顧了,就那麼連滾帶爬地往井裡下,可走了不遠,她突然站住了,說車還在外面,怕被人發現,讓我一個人先走,她去把車開到一邊隱藏起來。我沒多想就答應了,邊往下走邊喊著你的名字,喊著喊著我還真聽到裡邊有人答應,以為是你,非常激動,可就在這時,身後轟的一聲爆炸,井口被封死了……」

    和欺騙自己的手段如出一轍。

    可是,此時志誠已經沒有了仇恨,沒有了憤怒。

    後邊的經過已經不用再問,井下那個聲音就是張大明,他們兩人就這樣遇到了一起。而現在,你們三個又遇到一起。

    命運把你們緊緊地聯到一起。

    沉默片刻,張大明歎口氣說了句:「可是,人跟人不一樣,我瞭解二妹,她不會害我,她和齊麗萍不是一種人!」

    肖雲輕笑一聲:「你怎麼知道她不是那種人,你們已經好多年不來往了,人是在變的……志誠,我想齊麗萍當年也不是這樣吧,要不,你也不能……是不是?」

    志誠沒有回答,沒有必要回答。

    肖雲卻認為他默認了,自顧對張大明說:「要我看哪,這烏嶺沒好人,他們的心都被煤染黑了,如果有好人的話,他們敢這麼幹嗎?依我看,這個二妹肯定也是一路貨色……」

    「肖雲,」張大明制止道:「你別這麼說,她肯定不會害我,她不是那種人。」

    「你是不是對她有了感情?」肖雲輕笑一聲:「想不到,你也有這樣的弱點。你們男人哪,都這樣,都容易被漂亮女人欺騙……」

    顯然是雙關語。她說著用臂肘撞了一下志誠,輕輕笑了一聲。她也真是,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開玩笑。

    可是,張大明的話卻被勾起,他又歎息一聲說:「肖雲,你別開玩笑了,我哪有這種心思,你知道我的情況……現在,我特別惦念她,如果我就這樣死去,離開這個世界,她該怎麼辦……我真是死不瞑目啊!」

    他聲音裡透出一種深深的悲涼,肖雲不出聲了。志誠這才想起,張大明有個植物人妻子躺在醫院裡。

    沉默片刻,肖雲歉意地低聲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別往心裡去!」

    他輕輕歎息一聲:「沒什麼……你就是不說這些,我也一直在惦念她。我本想帶給她幸福,不想,卻給她帶來災難,帶來這種命運,一想到這些,我就特別痛苦……」

    聲音中透出一股刻骨銘心的滋味,志誠被打動了,忍不住問:「這……你們……她……我還真不知道,你和她……」

    沉默了好一會兒,張大明才歎口長氣說:「反正也沒有事,就跟你們講講吧。其實,關於我們的事兒,肖雲你也並不完全清楚。她……」

    ……

    聽完張大明的講述,志誠只覺得嗓子緊得厲害,也覺得和他的距離更近了。當聽到他傳來一聲壓抑的抽泣時,忍不住站起來摸索到他身邊,握住他的手說:「我真沒想到你……你是這麼好的人,我真佩服你……你別太絕望,現在,還不能說一點希望也沒有,我們刑警大隊趙大隊長知道我來烏嶺了,平巒縣公安局的陳副局長也知道我的處境。齊麗萍說他是個好人,還有……還有平巒縣委書記何清。我想,我們一定能出去……」

    可是,志誠說著說著就停住了。因為他對自己的話也沒有信心。趙大隊只知道你來了烏嶺,卻不知道你目前的處境,即使有一天來烏嶺尋找,恐怕你已經化成白骨,李子根他們也能很容易把他們欺瞞過去。陳副局長呢,他倒離得近,如果想幫助自己倒容易得多,可是,齊麗萍說他膽小,恐怕也難有作為。何清呢,齊麗萍說過,他雖然不是壞人,可是,身不由己。如果他真能發揮作用的話,李子根他們也不敢這麼幹了……

    儘管如此,志誠仍然盼望著奇跡發生,盼望著他們中的某個人能採取行動,營救自己。對了,被困在井下已經很久了,現在是什麼時候,上面已經天亮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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