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囚 第十五章 傅梅被免職
    一邊遠觀事態發展,一邊將一顆緊繃的心緩緩鬆弛下來,傅梅不敢料定自己很快就可以高枕安居,但她想定佘彤沒有露面之前,她的安全就像斯巴達克斯的鎧甲一樣,一定會很牢靠。那些只能陳放在黑暗中的事情,就像亞當、夏娃下身的綠葉一樣,自己不揭開,別人就不會那麼容易揭開。與程家卿相處的日子,那刻骨銘心的一段緣份,現在細細想來,倒也十分風流纏綿。他的榮光,也曾分享;他的憂懼,也曾分擔。如今他的急轉輪飛的漩渦之中,自己無力搭救,遺憾、痛惜之外,更多的是慶幸。

    她想去見市委副書記高無極,也想去見市委組織部長老梁。可是見了面之後談些什麼好呢?是和盤托出。傾囊而瀉,還是隱隱約約,閃爍其辭呢?不管怎樣,市委高副書記知道了真相,一定會生氣的。

    事實上,高無極對程家卿的膽大妄為已經很傷腦筋。這次程家卿醜行敗露,已經使高無極負有不可推卸的領導責任。高無極恨不得全身細胞湧到腦子裡,一齊出主意,商量出一條對策來。1993年,程家卿是作為人才從扶河交流引進到南章市的,高副書記一言九鼎,說交流就交流,說引進就引進,先安排他當了縣長,後又提他當縣委書記。高副書記敢於起用犯過錯誤、在小節上有過虧歉的同志。這一大膽舉動,令人肅然起敬。

    誰知程家卿那東西,肚裡全是草莽,腦中悉為糠糟,活脫脫一個扶不起的阿斗。不僅在棕櫚縣因流而留下的臭味,尚未散淨。到了安寧縣之後,一有麻煩,就搬高無極去「愚公移山」。害得高無極成了給他程家卿跑腿的角色。到這時,高無極已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可木已成舟,悔之晚矣。只等遠遠地離了南章市,踢了這個包袱再說。

    哪知高無極尚未走,程家卿這個包袱裡就生生露出一把匕首來。他媽的,搞什麼不好,搞政治謀殺,謀殺未成還露了馬腳,真他媽混帳。在撤消程家卿黨內一切職務的市委常委會上,高無極開始一言不發,輪到表態時,又說得比誰都堅決。必須嚴懲,嚴懲程家卿,便是狠狠打自己耳光。只有這樣,高無極心裡才稍稍好受些。反腐開始以後,到處都聽到地雷響,沒想到這迴響到自己腳下來了。我高無極又沒錯,我哪點腐敗了?提拔程家卿是組織提拔的,再說當時的省委書記也是極力支持的,雖然我做了一點個人的提議。提拔程家卿時程家卿只是有點男女作風問題,好歹還和那女的結婚,和他前妻離婚,也是很正常的事,談不上什麼光彩不光彩。再說,也比那此暗地裡偷雞摸狗的幹部還光明正大一些。誰會想到,今天他政治上會出問題。

    晦氣!晦氣!真是晦氣!

    天空中與白雲一同飄動的是晦氣,窗外樹梢上掛著的晦氣。眼前茶杯裡與茶水溶合在一起的更是晦氣。蒙在沙發上的是一層晦氣,牆上的石英鐘的鐘聲聽來是那麼晦氣。

    一想到雙十謀殺案,高無極就像喉嚨裡哽著一隻蜜蜂,吞又不是,吐又不吐不出來,不吞又吐又刺癢得厲害;哭又不是,笑又不是,不哭不笑更不是。難得閒暇,可是一閒下來,就想到這件事,好像這個事與時間有勾結。正想著,的鈴鈴,電話鈴響了,是組織部部長老梁。

    「什麼事?梁部長。」

    「雙十政治謀殺案調查組的老雷來了,說有事找你談。」

    又是雙十政治謀殺案,好像天地小得只容得下一個謀殺案。

    「要不要到會議室談?」老梁在問。

    「不必了。我到你辦公室去。」

    這是幢六層樓、外表茜紅的市委辦公大樓,高無極在這裡工作了近十年。差不多十年的日子,就是為了能找取這幢大樓的心臟。最後他找到了,並且天天在心臟上了,可是在心臟上反倒覺得險象環生,不如退居到次要的位置上。這幢大樓的心臟跳動得很正常,只是自己為了維護這心臟的跳動,成了一駕沉重而疲憊的馬車。頭髮斑白,依然一身樸素的中山裝的高無極慢慢地穿過過道,上坡一樣下了樓。他不是磨磨蹭蹭想延緩腳步,他的確太疲倦了,他的膝蓋怎麼也抬不到他年輕時所能達到的高度了。他沒有病,可也不健康,從時新的醫學角度來說,他處於亞健康狀態。

    據外界傳說,他解脫枷鎖的方法是讓自己的司機開一輛老式吉普,風馳電掣一般向郊外撲去。隨便找一個陌生的地方,喊「停」。然後便是隨便蹲在哪片田野的哪條田埂上,一個人獨自抽煙,獨自思考。

    進了梁部長的辦公室,他歡迎外賓一樣伸出兩隻手臂,活像一棵迎客松。

    「老雷,好久不見嘍,我的頭髮也在向你學習呢。」

    一邊伸出手臂,高無極一邊中氣十足地笑著,投桃報李。雷環山也笑呵呵地站了起來,兩人緊緊地握著手,如同久別重逢的摯友。

    「高書記,很冒昧來打擾你。我們調查組的工作需要得到你支持喲。」

    高無極與雷環山坐在同一張沙發上,以示親切。一邊坐下,一邊棉裡藏針地頂了雷環山一句。

    「主要是省裡支持喲,市裡廟小,容不下大菩薩,愛莫能助,愛莫能助。」

    時不宜遲,雷環山趕緊過來:「市裡對我們的支持很大,高書記也許是怪我們感謝晚了吧。」

    高無極依舊笑瞇瞇的,他雙手挽在一起,平放在小腹之上。兩隻大拇指互相點頭致意:「豈敢,豈敢。」

    組織部梁部長坐的豪華皮椅比沙發要高,因此他很不習慣這樣以俯瞰的姿態與比自己更高級的官員說話。輪到他說話了,他稍稍低了低頭,說:「雷檢察長的意思,是想在雙十謀殺案的調查中突破一下」雷環山小心翼翼、輕柔謙和地補充道:「萬望高書記支持。」

    「老雷啊!你是欽差大臣,我怎敢抗旨不遵呢。已經傳了我手下一個去了,是不是覺得不夠份量,又要來添幾個。」

    雷環山奮力壓抑住自己的急促心跳,告訴自己:冷靜,繼續下去,忍一忍,你面對的是一個色內俱厲的浪尖上生活了大半輩子的政壇重量級人物。況且,腳下的整個城市目前都在他的管轄之下。他雖不能呼風喚雨,但是你想拔他的一根寒毛,即使手尚未觸及,他的寒毛便已長成了一柄利劍,把自己的涵養拿出來,案子要一關一關地過,不能在高無極這裡卡了殼:難道任憑問題像地質沉積層一樣永遠存在於自己和高無極之間嗎?

    「不是添幾個人的事,而是要澄清事實,找出真正的犯罪嫌疑人,對上對下都好有個交待。」

    雷環山每說一個字都如急灘上逆水行舟,一寸一寸都是咬著勁上來的。他並不緊張,但是有一種空落感,怕有閃失。不能讓杜若同志失望埃杜若同志太忙了,不能再驚擾他。

    「那就好,那就好,是膿胞嘛,再大也要擠破它,是腫瘤嘛,再大也要割去它。我不反對,我不反對,剛才只是開個玩笑。哈,老雷,你不要介意。我知道你是個玩笑大王,可你知道現在的難處。提拔一個幹部不容易啊,提拔一個年輕領導幹部更是不容易啊,這一點老梁最清楚。」高無極把面對雷環山的臉轉向梁部長。

    「是啊,是埃」梁部長點頭稱是。這不是全市優秀機關幹部培訓班開學典禮,他不點頭稱是誰來點頭稱是。

    梁部長是個快五十的人,白淨,人很瘦小,像個功課過於認真的貧血的學生,一望而知是個拄著筆桿子在文件堆裡跋涉了不止二萬五千里的老機關。他行動起來恰到好處,作風文雅馴順。

    「那麼,我們的意見是想對紅城縣的組織部長傅梅進行調查,先免她的職,然後再一步步弄清楚,沒有問題自然是要重新安排的,有問題要根據問題的大小進行處理。」

    「喔,傅梅,她也捲進去了。」高無極不禁蹙了蹙眉。那可是個巾幗不讓鬚眉的潑辣女人埃年輕,充滿活力,頭腦雖不是哲學家的頭腦,但也不是鄉村教師的頭腦。不過,到底年輕,一時衝動犯出錯來也難說。

    「目前只是接到群眾的一些舉報,她在安寧做的一些事,可能群眾有意見。」

    雷環山盡量說得含蓄而又讓對方明白,但又不讓坐在他身旁的人認為自己是一團火。

    「眾怒難犯埃有些事,群眾不理解,開拓型的領導幹部、思想解放一點的幹部,能做出驚人的成績來,往往負面影響也大。」

    從高無極愛護的口吻裡,雷環山覺出了中國人慣有的那種長輩護雛的心理。即使兒女們並不爭氣,大家依然認為兒女總是自己的好,並在他們犯下過失時替他們辯解,施展手腕斡旋,不遺餘力。雷環山正猶豫著,在想如何把必須要說的繼續說下去,而他又不能越俎代庖。他已經說明了來意,只是尚未奏效。看起來,他是在徵詢,事實上,像是在干涉。因為他面對的是一位名震一方的市委副書記。

    即使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法律加百分之一的政治,也不能代替整個政治——但已如同一個游在河中心的人,無法退卻。再沒有人說話,場面就要尷尬。

    好在高無極說話了,「我們可以召開一個市委常委會來研究這件事,但能不能達到你的要求,我不敢保證。」

    當著雷環山的面,高無極向梁部長佈置了會議日期。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會議就在確定的日期舉行,高無極這樣強調著。

    1996年4月。傅梅的命運發生了轉折,就像我們隨處可見的道路的轉彎。她在仕途上一帆風順,搭上是快車道,然而快車道也有轉彎。

    這是一個櫻桃花開、天朗氣清的日子,在縣委餐廳吃過早飯,傅梅邁著富有彈性的碎步向紅城縣那棟九層的縣委辦公大廈走去,她的辦公室在三樓。今天她不到辦公室,她去的是四樓的會議大廳,有一個重要的會議需要她參加。

    她每邁一步,豐滿的胸脯、柔韌的小腹、結實的大腿就不約而同地火熱地顫動一次,顯得蓬勃而快樂。似乎她身體的成熟與她在仕途上的發展暫時都達到了飽和狀態。懸掛在她耳垂上的黃玉耳環,作為世界上最快樂最小巧的鞦韆,驕傲得根本不讓人看見它的搖晃,幾乎沒有男人敢於朝她投去覬覦的光,她那麼春風得意,男人們只能向她獻上尊敬的目光,逼迫自己自卑——她是整個紅城縣城的焦點,一個體態風韻的女人,年紀輕輕就進了尋常女人不敢想像的常委班子。對於好的前途,沒有一個估價師敢於上前估評其價值幾何——不止一個女人暗自羨慕、嫉妒她福星高照的一切,也不止一個女人私下裡詛咒她,她的飄帶一樣的長睫毛、光彩動人的大國眼睛和繃緊腰身的合作的淺灰色男人才穿的西服都是她們詛咒的對象,似乎她全身藏著的都是她們詛咒的對象。似乎她全身藏著的都是或長或短的俘虜男人的秘密武器。關於她的內心人們知道多少呢?誰知道一張粉紅色的糖衣裡裹著的不是一塊已經發黑的糖塊呢?

    在紅城縣委會議大廳,傅梅就像總統一樣,微笑著,泛泛地向她經過的每一個點頭。

    即使與她相隔甚遠的人,通過傅梅的微笑,依然感到這個季節特有熱情,傅梅的熱情和人緣是有口皆碑的。她的熱情介於打情罵俏的熱情和喜氣洋洋的熱情之間,具有冬暖夏涼春秋恆溫的性能。一種有驚無險的熱情,配和與她的年齡不相稱的酒窩一齊出售。不巧的是,今天會場的氣氛卻隱隱透出一股寒氣,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底蘊。傅梅也很快直覺到了這一點,女人是多麼狡獪善於偽裝的動物。很快她坐了下來,眼波平靜,不生漣漪,她看見了市委第二副書記,她瞄見與會者一律正襟危坐著,面孔嚴肅。

    會議的內容很簡單。

    市委第二副書記宣佈了市委對她的免職決定。

    整個會議全長不到五分鐘。其間,傅梅莫名其妙地站了起來,難道她知道她的處境就像審判席下的一名站著的被告。她的雙膝好像是起著漣漪的水中的雙膝的倒影那樣抖動,兩片嘴唇也像兩張帶電報箱片一樣。

    五分鐘,五十分鐘,五年,五十年,似乎過了半個世紀。

    與會者全都散去了,雙腳如同消聲器,落地無聲。沒有人正面看傅梅一眼,也沒有誰上前安慰她。明目張膽地去支持一個前途不明的同僚,無異於負荊於背。這,不符合他們的一貫作法,近墨者黑,他們牢記著這句古訓。

    面向窗戶佇立的傅梅,癡癡地望著窗外,如同一尊古老而憔悴的望夫石,又如一尊汞化的人體。在離會議大廳南面窗戶十米左右的地方,傅梅就這樣癡癡地站著。

    窗外有什麼呢?窗外千年不變的風景,是悠悠白雲,倏忽變為蒼狗,或者其它的什麼。白雲的形狀,就像暴君的脾氣一樣,令人捉摸不定。

    「人都散了,你怎麼還不走?」

    本已下樓的紅城縣委書記又掉轉腳步,踅到她身旁,問道。

    他的問話無形中猛地拉動了傅梅等待的身體裡最隱秘、最敏感的弦。

    「打雷了!下雨了!天要塌下來了!」她那明顯屬於厚積薄發的力量,隨著她升到空中的攥緊的拳頭,化為強大的聲音。

    紅城縣委書記本能向窗外望去。天空明明睛得好好的,怎麼回事?

    「打雷了!下雨了!天要塌下來了!」

    傅梅又重複了一遍,聲音高亢嘹亮,像沙暴一樣氣勢洶洶,將無數沙礫掀起來,亂紛紛地撒向四周。紅城縣委書記心裡格登一下,心想:她的腦子大概適應不了這種急轉彎,像剛剛經歷了一場車禍,說出這沒來由的不知所云的譫語,而陷入了一種可悲的境地。他開始考慮是不是要打電話叫一輛救護車來。

    「打雷了!下雨了!天要塌下來了!」

    還好,在喊的同時,傅梅還知道拖著步子朝門口走去。她一步步抬級而下。下到最後一級,她似乎沒有了力氣。神情沮喪,全身疲軟,像一個與海上的風暴搏鬥了多時的水手。她在不斷的重複喊著,她的喊聲變得越來越弱,直到成了喃喃自語。

    既沒有打雷,也沒有下雨,但是傅梅身上還是落滿天塌下來時的碎片。她的身體像出了故障的不明飛行物,漂浮在空中。這打擊實在是太大了;像遭雷殛並引來天火焚燒的一棵樹,佈滿了不堪入目的焦痕和創傷。她在床上迷迷糊糊躺了兩天,當她搖搖晃晃地起來,面對鏡子,認真審視自己時,發現她自己成了一個十足的魔女。要振作起來,不能做外強中乾的女人。她替自己鼓氣,就像給扎破了的輪胎打氣,勞而無功。

    鏡子中的她,皮膚黯淡無光,蓬髮亂鬢,雙眼如灌滿了水銀一樣,毒辣而張狂,要將眼窩脹破似的,因疼痛而顯形放大的敏感,像一盆橫生在身體內外的仙人掌,使恐懼和焦虛通過所有的刺不動聲色地傳來一個銳利的信號。自已被拋棄了,被優秀的男人占主導的政治領地拋棄了,被許多優秀的男人所拋棄比被一個單個的男人引起的失戀和離異痛苦的拋棄更為可怕。而且,不僅僅是拋棄,還有拋棄之後又被出賣。被拋棄、被出賣所引起的雙重憤怒擰成的一股繩,編織成了仇恨。仇恨的對象一個個列隊來到眼前,高無極首當其衝。一下子增加了這麼多仇人,傅梅覺得口乾舌燥,難以應付。但如果不是高無極的首肯,自己是不會被免職的,高無極。這個老奸巨猾的傢伙,其實只要稍稍伸出手來,就可以搭救自己,完全可以不被潮水沖離岸邊,衝到更危險的地方。一張闊臉,兩隻大而無神的熊貓眼,常年累月都是一套中山裝,從不肯穿西服,這就是高無極。

    傅梅想到這裡,不禁從鼻子裡哼出一聲,對高無極,她從前是敬愛得要命,現在是鄙夷得要命。仇恨極容易使人改變對另一個人的看法,從前眼裡的優點將被挑剔得體無完膚,從前的恩情將被遺忘,取代感謝的是鄙視的抨擊。鬱怒的傅梅在完成了心理上的一場大革命後,決定實施一個刻毒而邪惡的計劃——把高無極也拖下水來,使之成為一名落水者。這樣的話,在他出於求生的本能向岸邊游去時,自己也可以借助他的力量游上岸來,他不可能再踢開自己,在水中求生的力量會戰勝一切,自己這樣做,也是迫不得已,出於無奈,事後也許會得到寬宥和諒解,誰叫你先無情呢?你無情我就無義。

    其實,不是高無極無情,也不是市委常委班子成員無情,但終究無人敢與省委對著幹,誰南轅北轍地鬧騰倒霉的只能是自己。雙十謀殺案畢竟是震驚四方的大案要案,誰只要一個指頭捲進去了,而且這個指頭的確是不乾淨的,那麼,整個身子就會拔不出來。

    程家卿的被逮捕、傅梅的被免職,無異於一次政治塌方。由雙十謀殺案引發出來的一樁樁醜聞,將使許多弊端和漏洞暴露無遺。弊端和漏洞一展現,上面的人會罵糊塗蟲,下面的人會罵腐敗分子。一樁樁醜聞,將像一記記悶棍,會打得市委灰頭灰臉。

    誰會想到,一貫強大的傅梅並不是熱熟的鴨子,嘴硬不是她的特長。人常說嫉妒是女人的天性,其實報復也是,她們的報復是一種不見刀光劍影的報復。她們身上的每一個軟軟的部位都是報復的武器,尤其是口紅抹過能滴得下血來的嘴唇。此番用來,恰逢其時。

    傅梅知道自己脫不了干係,調查組找上門來是遲早的事,調查組決不會空手而歸,這一點她也很清楚。所以她覺得有必要將某些事講出來。既實施了報復,又可以減輕自己的罪責,她希望快點,越快越好。在等待欲擒故縱的一方比已經被擒更難受。

    傅梅等待的那一天終於來了。那一天,來了四個人,雷環山、左處長,還有兩個穿制服的,一個文弱些,顯然是記錄員。

    見到雷環山、左處長,傅梅如同見了親人一樣,強作歡顏,滔滔不絕他講了一大通,如倒一肚子苦水。初次與傅梅見面的雷環山很意外,看著傅梅,如同看著哪兒都不漏卻不斷出水的瓶子,她似乎在用熱情掩飾什麼。

    雷環山淡淡地打斷她的話,說:「細枝末節的東西還是少講為好。」

    不僅是雷環山,左處長也立刻對傅梅的熱情,起了反感。他像一個殺手一樣傲慢地抬起下巴,似乎腿彎都沒彎地站了起來,冷漠而威嚴地抱著從臂在屋子裡旁若無人地踱來踱去。他的身材很挺拔,無疑又給傅梅帶來了心理的威脅。她看了一眼左處長高高瘦瘦的身材,心裡一跳,便不敢再看。雖然她的丈夫很結實,可是看起來卻是個酒囊飯袋,肥腩凸出得如同長了一個女人的大乳房,挺拔和癡把畢竟不是一個概念埃「那,那,我說些什麼呢?」

    傅梅說話都有些結結巴巴了。

    這就是傳說中的那個作風潑辣、信心十足的女官員?怎麼不像,大概失去了靠山的人就是這樣的吧,就像失去了父母的孤兒,或者斷了經濟來源了癮君子。就是這樣好,她才會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老實交待。

    「有人舉報你參與了偷獵華南虎的活動?」

    左處長射向她的目光像一端點著了的箭,射得她面紅如燒。雷環山的臉沒有表情,卻深不可測。他的語調平穩,盡量客觀,自然得像雪橇劃過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跡。

    傅梅的臉開始變得雪似的白熬熬起來,不久,又轉成了青色。她的眼神很奇怪,先是愕然,繼而窘促,驚懼起來,一明一滅地快速閃爍著詭譎的光。她慌亂地搖擺著手,好像有什麼在她面前訇然崩裂,發自內部的異光,照徹了她的週身上下。她只依稀記得自己叫了一聲可恥的「不」。在洞若觀火的觀照下,隨著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她發現了她的胸膛被慘叫的第一個元音劃開了。她的聲音就像一些破碎的尖玻璃劃過她胸膛,從胸中迸發出來,成了更多的碎片。隨後,她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像被人猛然推入了一條隧道,也像短暫的失明。這一瞬間或許只持續了不到一分鐘,但這是撒在她自尊傷口上的第一打鹽,她的苦楚和屈辱難以形容,她無法惱羞成怒,她明白目前的處境就像明白她是一個女人樣。

    左處長默默坐下,雷環山給了傅梅一杯水,傅梅用它浸潤一下嘴唇,把杯放在茶几上,然後像是一下子不好意思起來,彷彿一杯水是她不配享有的禮遇。

    「有人舉報你參與了偷獵畢南虎的活動?如果有這回事,你最好承認。」

    雷環山這句話好像是替前一句話減震的,傅梅聽後,長舒一口氣,恢復了常態。她向後揚了揚頭髮,笑了起來。

    「我是不會欺瞞組織的,我現在就說。坦白從寬的政策我是知道的,實話告訴你們吧。市委高書記據說是個陽痿患者。南章市的中層以上的領導大都私下這麼嘀咕過。開初我不信,後來我信了。高書記只領養了兩個孤兒,自己沒有孩子,這一點是誰都知道的。一般來說,能生育的不會去領養孩子的。這表明,高書記和他愛人雙方總有一方有障礙。」

    是的,南章市的許多官員都認為高副書記是屬「太監」的。一是因為他沒有親生兒女;二是他的作風很硬,鐵面無私,不減魏忠賢、小德張之流,很有太監弄權的那一套。

    操此觀點的官員,許多人在他手上栽過跟頭,吃過苦頭,被全壓制過頭。還有幾個差點沒在他手上掉頭的官員,早就一肚皮意見,覺得他殺氣騰騰的,不近人情,因此故意放出流言來污染社會空氣以匯私憤。真實情況如何,人們不得而知,總不能命令一個市委副書記將自己的隱私向上級匯報,或者存入市民們滿腦袋銅臭味和窺私癖的腦袋檔案裡吧。

    現在突然有了證據能證明市委副書記是個陽痿患者,的確顯得十分離奇、十分神秘。

    「那麼,你為什麼信了呢?」

    雷環山追問道。

    「高書記向我們索要過老虎。」

    傅梅繼續笑著說,看起來有些嬉皮笑臉。

    「原來這樣。誰具體操辦這件事的?」雷環山驚問道。

    「具體操辦的人我不清楚。我知道,高書記向程家卿索要老虎肉的,程家卿只好硬著頭皮去操辦。」

    雷環山想起了《聊齋誌異》中的那個有關蟋蟀的故事。

    「哼,難道你沒參與?」

    「我沒有,但我知道這件事。」

    「一共幾次?」

    「三次,兩次老虎都殺了,一次老虎逃掉了。」

    「天,你們難道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不知道這是違反動物保護法的行為嗎?」

    「知道。」

    「知道了還為什麼這麼做?」

    傅梅低下頭去,不再說話。

    「那麼老虎肉你也吃了!」

    「經不住大家勸,吃了。」

    雷環山痛心疾首地搖了搖頭。上頭要壯陽,就殺老虎;上頭要看外星人,恐怕還要綁架一個外星人到地球上來。真不知道是愚昧還是狡猾?是無知還是聰明?是獻媚還是剛愎?是狂妄還是順從?是野蠻還是大膽?暴殄天物,可謂罪大惡極。老虎死了,便不會復生;種群消失,便不會重現。現在能發現的華南虎世界上只剩下不到五十頭了,儘管還不到五十頭,卻被他們凶殘地吞噬了兩頭。

    「那麼,老虎的的滋味怎麼樣呢?」

    左處長忍不住走了過來,問道。

    傅梅不解地看著左處長,驚異於他何以問這樣的問題,她據實回答:「據他們說,介於狗肉和貓肉之間。」

    「既然是狗肉和貓肉的滋味,何不將狗肉和貓肉放在一起煮就是了,為什麼要殺老虎呢?」

    說到這時,左處長骨節遒勁的手突然拍了一下桌子,桌子像挨了一記鏗鏘響亮的耳光,有錯似地沉默著。猛一下,傅梅的魂都差點嚇飛了。她緊繃的身子彈簧似地向上一跳,這一掌好像就拍在她的肩上,有著黃河吼聲一般的力量。

    「告訴你!老虎的滋味不是介於狗肉與貓肉之間的那種滋味,老虎的滋味和子彈一個滋味!誰吃老虎,誰就應該嘗嘗子彈的滋味!」

    傅梅怔怔地望著左處長。

    左處長就像替大自然、替冤屈的動物辯護的律師,神情激憤,怒不可遏。

    傅梅求救似地把目光轉向雷環山,而左處長那雙冷峻的鷹眼也順著她目光轉移的方向,狠狠地啄了她一下。她感到疼痛和畏懼,差點叫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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