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關滋味 正文 第二十一節
    黃三木每天沉緬於痛苦之中,像是患了絕症。

    走在大街上,周圍的一切竟沒有絲毫變化。他恨,恨這個無情無義的世界。他失去了自己最心愛的人,他失去了自己生命中最寶貴的一切,而天空竟可以仍舊這麼藍,雲朵竟可以仍舊這麼白。他已經痛不欲生了,而街上的行人竟可以仍舊這麼喜氣洋洋,人人都像是過年樣的快活。

    什麼地方響起歌聲,是失戀的歌。他聽得很入耳,以前他不愛聽歌,今天才發現,世界上所有失戀的歌曲,原來竟全部都是為黃三木而作的。原來這個世界上真有先知,先知們竟然知道他會有這樣的一天。先知啊!為什麼我沒有早點認識你?!

    黃三木經過電影院,電影院還是老樣子,可他再也不能和鄒漣一起進去看電影了。他不知不覺地走到歌舞廳下面,想起和鄒漣初識的那個夜晚,那是一個很特別的夜晚啊!走進那個草坪,坐在那株玉蘭樹下,他就看到了那個哭哭啼啼的鄒漣,那個純潔、可愛、熱烈地追求他的鄒漣。黃三木就笑了,他希望鄒漣能夠再這樣來一次,他們能夠再相識一次,他就會好好珍惜她了。而這是不可能的,黃三木知道不可能了,就又停止了笑容。

    青雲江還是那樣的清,那樣的純潔。黃三木知道,這個世界是不純潔的,書本會騙人,老師會騙人,你愛的人也會騙人,會隨意發誓,然後隨意忘記。這個世界上的道理,沒有一個是清澈的。

    江上的霧飄來了,飄來之後,又飄走了。黃三木想,鄒漣,就是這樣的一陣雲霧啊!他竟然和雲霧相愛了一年,他竟然對雲霧充滿了感情。雲霧去了一陣,還會來一陣,而鄒漣是不會再來了。

    青雲江,江邊的小路,樹木和花草,這一切,黃三木曾是多麼熟悉啊!可他熟悉的不是現在的這些,他熟悉的,是和鄒漣一起看到的東西,當時的這些東西,在他眼裡是一樣樣都充滿了感情,它們是生長在伊甸園裡的。現在不了,他覺得這些東西已經不再是原來的東西,看到它們,只能讓人黯然傷神。

    黃三木來到了青雲大橋,橋上的石獅子,一尊尊地排列著,也沒有了笑容。他想從這座橋上跳下去,又很猶豫,他似乎還留戀著什麼。再下去,就是觀雲亭了,觀雲亭裡,剛好沒有人,空蕩蕩地。黃三木一個人坐著,眼前就出現了鄒漣,鄒漣的言談舉止,音容笑貌,就從一片片的樹葉裡鑽了出來。他們相處的一幕幕,都出現了。

    黃三木剛要高興起來,鄒漣就不見了,一切都消失了。黃三木想去抱鄒漣,一抱就抱住了一根柱子。

    黃三木就抱著柱子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用頭去撞柱子,頭上濕濕的東西,就一滴滴流下來了。

    他多麼希望自己這麼一撞,就可以把自己撞死,就可以把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撞消失,可他沒有撞死,只是在柱子上和木凳上多了點鮮紅的液體。他覺得這液體也不是他的。

    以前坐在觀雲亭時,鄒漣曾告訴過他,在這後面的山頂上,有一個懸崖,那些在青雲江邊深深愛過,然後失戀的人,有好幾個就是從這懸崖上跳下去自盡的。黃三木就曾嘲笑過那些冤鬼,他覺得這種人一定是很無能的人,也是不可思議的人。

    今天,黃三木就不知不覺地來到了山頂,果真,是一個陡峭的懸崖,在懸崖的口子上,有一棵樹,從一個石縫裡彎了過去,懸在了空中。黃三木發現,這株樹上,還懸掛了一塊破草蓆,草蓆的大部分已經被吹落了,只剩下小小的一角。

    黃三木爬了上去,整個人也就懸在了空中。

    他向那個空空的山谷大聲哭喊:鄒漣!鄒漣!你在哪裡?——鄒漣!鄒漣!請你快回來呀!——鄒漣!

    一陣陣淒楚的叫喊,伴隨著山谷中的獸叫,在無邊無際地響著,然後又蕩了回來。

    黃三木像只可憐的小獸,在樹上幽幽地哭著。

    多少個夜晚,他就躺在郵電招待所宿舍的床上,昏昏沉沉度過的。偶爾睡去,會忽然間渾身一顫,歎出一口冷氣來。然後,鄒漣的影子,又出現在眼前。這個忽隱忽現的影子,使黃三木無法入睡,腦子像炸裂般地難受。

    這樣的日子,實在是不能再過下去了,他就藉著夜色,爬上了觀雲亭後面的懸崖。又趴在了那顆空懸著的小樹上。只要他身子一滑,他就會跌入懸崖,他所有的痛苦就會到此了結。

    黃三木要忘記鄒漣,黃三木受不了這太多的痛苦,他要從這裡跳下去,就要從這裡跳下去了。這時,周圍黑漆漆地,忽然間,他母親的影子就出現了。那是一個憔悴的老女人,一個吃了一輩子苦的老女人,她看到兒子爬到樹上,就叫兒子趕快下來。兒子不下來,她就哭了,說:三木,你爬這麼高,太危險了。你媽吃了一輩子苦頭,把你拉扯長大,一把雨、一把汗地供你唸書,你終於念出來了,替媽爭了口氣,你媽在村裡走路,腰板就開始直起來了,你媽後半輩子就有依靠了。可你卻爬這麼高的樹,太危險,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媽該怎麼辦?兒子呀,快下來吧!

    黃三木就下了樹,坐在那塊大石上,這時,母親就不見了。他想,母親這一輩子是夠苦的,他的成長,可以說是母親一生中唯一的光榮,母親是不能沒有他的。可是,母親又怎麼知道兒子的痛苦,又怎麼能幫兒子擺脫痛苦呢?這是不可能的事。

    黃三木想,做人真是一件痛苦的事了。真正的痛苦,不單在於失去自己心愛的人,不單在於想走絕路,更要命的是,想走絕路還不行,這樣會害了活著的人,活著的人會為你而痛苦,甚至這種痛苦可能不比你自己的痛苦輕,而這個痛苦的人,又是你最親的人。活,活不下去;死,又不能死。黃三木趴在岩石上,大聲地乾哭,他恨蒼天,讓他來到人間受這樣的苦,天最殘酷,天最無情,天最可恨!

    黃三木已經記不清自己多少天沒有吃飯了,渴了喝點水,有時呢,也吃幾根麵條,喝點麵湯,這樣就活了下來。鄧汜邊和童未明兩人,分別收到了鄒漣從南州寄來的信,要他們好好勸黃三木,特別是要堅決防止他走絕路,那樣的話,對黃三木的家人,對鄒漣的一生,都會帶來不幸的,她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鄧童二人未將收到信的事告訴黃三木,只是三天兩頭地來陪黃三木聊聊天,打發日子。

    鄧汜邊不停地給黃三木說笑話,鄧汜邊自己笑壞了,黃三木聽了卻想哭。童未明呢,像位老先生似的,給他講人生的哲理,做人的意義,叫黃三木想通些。兩人的工作,沒有使黃三木忘記鄒漣,不過,總沒有看見他走絕路。

    部裡的同事,這段時間對黃三木的議論就多了起來。任萍一個辦公室一個辦公室地去說:這個小黃,剛來的時候,大家都覺得他還可以的,領導還在會上表揚,現在啊,整天無精打彩地,一點工作勁頭都沒有,我看啊,他離一個共產黨員的標準是越來越遠了。

    舒蘭亭不知從哪裡得來的消息,說黃三木最近情緒不好,是有原因的,化工廠的鄒漣已經跟一個叫秦荻的小老闆跑到南州去了,把黃三木一腳給踹了。

    金曉蓉同情地說:黃三木挺可憐的,難怪他臉色這麼差。

    任萍說:人家早就說了,鄒漣怎麼會跟這麼個人談戀愛,人家好端端一個姑娘,現在條件好的小伙子多得很哩。

    舒蘭亭說:聽說這個秦荻很有錢,有好幾十萬哩。

    金曉蓉笑著說:比你們高孚雨錢還多?

    舒蘭亭就笑罵道:高孚雨怎麼能跟他比?現在當幹部的還不是靠幾個死工資?貪污受賄是要坐牢的呀!他又不敢。

    任萍一邊嗑瓜子,一邊說:難怪呀,這麼有錢的人,鄒漣當然要跟他了。現在好了,這個黃三木,嘖嘖嘖嘖。

    陳火明見黃三木工作沒了幹勁,就找黃三木談了話,要他以大局為重,好好工作。陳火明還具體地給他佈置了工作,叫他把領導辦公室和會議室好好打掃一下,地板都好好拖一拖。

    陳火明在值班室向煙草局長打電話開後門買香煙時,忽然聽到會議室裡乒地一聲,忙跑過去看了。只見黃三木把會議室拖了一半,整個人就倒在了地板上。臉色蒼白,氣息微弱,像是快要不行了。

    剛好駕駛員江洪水師傅也在,陳火明就背著黃三木下了樓,叫江洪水用車子送到了醫院。醫生對陳火明說:問題不大的,只是他身體太虛弱,長時間沒吃飯造成的。在醫院住幾天,很快就沒事的。

    鄧汜邊和童未明拎了水果來看了,他們覺得黃三木不僅僅是失戀的緣故,也是在單位裡累壞的。兩人就到辦公室裡找陳火明提出了意見。他們認為,黃三木這人對女孩子太天真,對這個社會也太天真,所以就容易受傷害,容易吃苦頭,不過,他決不是壞人,確實是個忠厚老實又正直的人。像這樣的人,現在處於失戀之中,很痛苦的,單位領導應該多多關心、照顧才是,不能把他累壞了。

    陳火明認為事情並不完全像他們所說的那樣,不過,他們今後會盡量把黃三木照顧好的。特別是,對兩位的友情表示感動,請他們放心。

    黃三木出院後,陳火明和石克伍交換了意見,建議他繼續休息幾天。石克伍也同意了,並找黃三木談了話,希望他養好身體,盡快恢復,振作精神地投入到工作中來。

    黃三木回到老家,母親見他瘦多了,就關心地問起他的身體來。黃三木就把鄒漣的事說了。母親一直很高興,認為兒子找了這麼好一個姑娘,這是很榮幸的。現在,這個姑娘嫌他兒子,遠走高飛了,她也只好歎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麼。母親殺了一隻公雞,煮了滿滿一隻大沙鍋,黃三木看了就想吐,一點也吃不下,在母親再三再四地勸說下,就喝了兩小口雞湯。

    母親才是世界上真正關心自己,愛護自己的人。以前他認為鄒漣是這個唯一,而鄒漣變了,母親是永遠不會變的。天下的女人成千上萬,數也數不清,而母親只有一個。可是,黃三木無法將自己心中的痛苦告訴母親的,在這個世上,最難以相互傳遞的,是心底的痛苦。

    他也只好默默地承受了。在屋前屋後轉了轉,一切都還是老樣子,都說農村翻天覆地地變了,這個地方一點也沒變,恐怕是怎麼也不會富起來的。

    不知不覺地,他又來到了那個小山包,穿過那片灌木林,來到奶奶墳前。***墳也沒變,還像去年那次來一樣。那一次,黃三木曾祈求過自己的愛情,祈求他能永遠地愛鄒漣,鄒漣也永遠地愛他,祈求他們的愛情不老,永遠永遠。可現在,鄒漣竟然離開了他。

    想到這裡,黃三木忍不住跪倒在地,失聲痛哭起來。

    他一邊哭,一邊用頭猛叩墳前的石頭。他邊叩頭,邊哭訴著:奶奶!奶奶呀!我求你的事情,為什麼一樣都沒成?你為什麼不保佑我?就算你沒保佑我步步高陞,也不怪你,可你為什麼沒有把鄒漣給保住,為什麼讓她離開我?!奶奶,為什麼這個世界上的人,都過得這麼幸福,我卻這麼痛苦?為什麼人人都有人保佑,我卻沒有人保佑?奶奶,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吧,我是你的孫子啊,我是你的孫子——三木啊,你為什麼不保佑我?

    …………

    黃三木哭了很久,把天都哭黑了,才回家。回到家裡,父母親也不知道他去奶奶墳前哭過。黃三木獨自上了樓,就睡著了。

    第二天,父母親要到山上去幹活,給山玉米鋤草。父親見黃三木在家休息,就叫他去。母親叫他不要去,黃三木想想自己在家裡也沒事幹,就答應父親去了。

    那是很高的一座山,離家有八、九里路。在高高的山上,有一大片是被父母開墾出來的地,上面種了茫茫一片山玉米。

    山很陡,稍不小心,人就要滾下去,黃三木小心翼翼地,跟著父母親一起鋤草、拔草。開墾荒地,挖、挑、背,這些都是山裡人艱苦生活的一個內容,黃三木的祖祖輩輩,就是這樣生活下來的,黃三木,就是山溝溝裡面窮苦人的後代。

    黃三木具有一種先天的叛逆和逃避心理。從他懂事起,他就討厭這個地方,討厭這種非人的生活。特別是當他走出家門,看到外面的世界,看到外面人的生活後,他更堅定地認為,山裡人的生活,簡直就是書上描寫的奴隸生活,他暗下決心,要逃出這個地方,逃得遠遠地,越遠越好。

    後來黃三木讀書讀出了名堂,果真就逃離了山溝溝。最讓他感到幸福的是,他認識了鄒漣,從此,他的生活裡,再也沒有悲苦,單位裡的工作累了點,苦了點,他還是堅強地挺過來了。單位裡一些人的議論,使他難過,可一回到鄒漣身邊,什麼都忘記了。他覺得,鄒漣就是他的幸福,鄒漣就是他唯一的天堂。

    山上起霧了,黃三木也幹得有點累了,就找了塊石頭,坐了下來。今天穿的是中學裡穿過的破衣服,現在已補了幾塊補釘,更不像樣了。他把兩隻手上的泥巴往褲腳上揩了揩,兩眼望著遠處的山口,也許,那個山口外面就是南州,而鄒漣就在他的視線之下。

    回想起往日的天堂,今天穿著破衣服,在山上對付山玉米,顯然,現在就是到了地獄世界。

    一定是前世作了惡,才會從天堂落到地獄。地獄裡陰暗潮濕,瀰漫著霧氣,山峰一座連著一座,荒涼得不見一點人煙。在這個地方,人可以修煉自己,懺悔過去,當然,也可以默默地承受著這一切,只是,不能再把自己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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