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私了 正文 第13章 老將出馬
    仲秋騎車很快到了市黨校,找到了鄒平的宿舍。這是一間有二十多個平方的廳局級學員住的宿舍,去年才裝修的,很堂皇,連貼牆紙都是意大利的。一個書架,一個平櫃,兩個單人沙發,一個比一般的寫字檯至少大三分之一的寫字檯,要不是上面堆滿了書,還以為是一個大老闆的辦公桌,寫字檯的左邊是一個二十九吋的三洋大彩電,一間雙人大床,盥洗間裡淋浴、盆浴,一應俱全。鄒平習慣地遞過一支煙。仲秋擺了擺手。鄒平笑著說:「我老愛忘記。」把煙含在嘴上,撳燃打火機,點上,「讀黨校,好啊!有時間,安靜,條件好。」鄒平在屋內轉了大半圈,「像不像三星級?」

    「差不多。」

    「走,我們去喝一杯。」鄒平興致很高,轉身從平櫃裡拿出一瓶酒來,「這是華西報老總帶給我的正宗五糧液。今晚盡興盡興!」

    小食店裡兩張圓桌,四張車廂卡座。他倆選了靠裡的一張車廂卡座坐下,鄒平點了五菜一湯:水煮花生米、蘑菇炒肉片、香酥排骨、蠔油生菜、紅燒牛肉和黃瓜皮蛋湯。一個一看就是農村姑娘的小服務員端來了花生米,拿來了兩個酒杯。鄒平擰開五糧液瓶蓋,先給仲秋斟了一杯,然後給自己斟滿,端起自己的一杯,對仲秋說:「來,先喝一滿杯,難得你來看我。」

    「好!」仲秋一仰脖喝了,「是我來求你,老領導。」

    「現在不談正事。」鄒平又將兩個酒杯斟滿,「還記得那年我們在玉峰煤礦嗎?大雪封山,冷得打抖,我們回不了報社,就和那些礦工一起,一瓶老白干,一盤花生米,圍著燃得呼呼直叫的大烤火爐,多有意思……」鄒平抿了一口,陷入了回憶。

    「記得,那是我剛到報社不久。」仲秋也走進了回憶,「就是從那次起,我學會了喝酒。」

    「喝酒好,解愁釋悶,舒筋活血……」

    「鄒總,你……」

    「我今天是把你當成知己、小老弟。過兩年,我來給你跑二排,這兩年忙得昏頭轉向,還不討好。結果呢?把手藝也搞生疏了。」

    仲秋給鄒平拈了一快香酥排骨,說:「領導,你還早著呢!」

    「早?」鄒平用手拿著排骨,邊啃邊說,「你沒看出來嗎?叫我進黨校,實際就是叫我給人家讓位。現在是輪崗、大換班的時候。該這一撥人吃香了。」

    「都說你要提拔了。回去後就當日報的一把手。苦出頭了。」

    鄒平沒有言語,端起酒杯和仲秋碰了一下,說:「你呀,只曉得寫文章!他文來富、丁某人會讓我去占那個肥缺?不曉得又要從那個區縣選一個出來。現在是爆冷門的時代。」

    「不是爆冷門,是農村包圍城市……」

    「這,這有點……道理!」鄒平若有所思地說,「不要說上面一層,就是局級好多都是區縣來的。我們這裡,好多人躍躍欲試,天天晚上出去……」

    仲秋接過話題:「生命在於運動,當官在於活動嘛。你也應該活動活動……」

    「除非我不要人格和操守!我現在活得悠哉游哉的,坦然!你別看那些『活動』的,累,像太監、似龜兒一樣的,沒有一點人格。」鄒平自顧喝了一口酒,「不信,我們隔一陣去那些頭兒的住家周圍轉,保證會看見那些夾著皮包的鬼鬼祟祟的活動者。」

    仲秋給鄒平斟上酒,轉移了話題:「未必他們就能一手遮天?還有青部長、許書記塞?」

    鄒平將伸出欲拈菜的筷子停在半空,說:「一言難盡,作官作到那個層次上,考慮得最多的是平衡。人家不會為一個人的進退傷了和氣。除非……」他搖了搖頭,拈起一顆花生米丟進口裡,嚼著說,「何況報社的頭兒哪個不會當?向太明不是當得尚好?文來富管新聞不是也管得很好嗎?外行領導內行,這是有道理的,只要是『政治家』就行。」他見仲秋沒有應聲,轉了一個話題,「蘇東坡說:」人生識字憂患始,姓名粗記可以休。『魯迅又來反其道而用之,改成』人生識字糊塗始『或者是』人生識字糊塗死『,我已記不清了。不過那無所謂。一是說人從識字起就開始糊塗了,一是說人從識字起就糊塗直到死。我以為還是東坡老先生的話要意味深長些。那些斗大的字認不到兩籮的人,他憂什麼?患什麼?人到了一定年齡,你就揣摸得出其中三味,你說呢?「

    仲秋原想把魯迅的名句給鄒平確定一下,後來一想,不行!或許這是老總故意在生發在攪,你去一說,要麼是多此一舉,要麼就成了才進學校的小學生。他點了點頭,喝了一口皮蛋湯,說:「你呀,太直太露,缺乏當官所必要的某些東西。」

    鄒平用右手食指點了點:「什麼東西?」

    「陸遊說『功夫在詩外』,當官不是也在『官外』麼?你看丁發達、文來富、向太明,上下左右,好多人一路春風,層層遞進,不是因為這『功夫在詩外』的陞官術是什麼?要講水平,他丁發達、文來富……等人,那個能和你比?」

    「也不能這樣說,他們各有各的長處。」

    「他們的長處就是緊跟時代和官場,與時俱進。」仲秋激憤起來,「狗屁不通,不知新聞為何物的人還來管新聞。我們報社也是,排字工、打字員、炊事員等等搖身一變都成了本科生、研究生,都當起記者來了。我看呀,今後國家應少辦或乾脆不辦那些全日制大學,就辦一些文憑速成學校。文來富他媽的還是研究生,他研究什麼?研究床上功夫還是溜鬚拍馬?……」

    「來,喝一杯。」鄒平見仲秋來了情緒,端起酒杯,向仲秋做了一個請的動作,一仰脖干了,「人家還是書法家,字寫得不錯。」

    仲秋哂笑道:「鄒總,那也算書法?我天天只練那幾個字,寫得比他還好。你沒看那些歌星、影星,一個個的名字寫得多好、多有個性,可他們就只能夠寫名字。那名字還是請人給設計的。不信,你去打聽,他給那些拍馬屁的人寫的字,全是那幾首詩,李白的《早發白帝城》、《望廬山瀑布》,張繼的《楓橋夜泊》,杜牧的《清明》,翻來覆去的寫。」

    「不,向太明拿回來掛在報社會議室的就不是,而是杜甫的《望岳》。」

    「我知道,那是請了高人去指點的,一連寫了好幾天,才選出這麼一張。那一是為向太明撐面子,二是炫耀自己。」

    「你亂說。人家還是『書協』顧問,沒有一點水平?」

    「那個高人就是我老婆的遠親。」仲秋看了一眼進來的幾個人,收回眼光,說,「只要你官做到那位置,那些協會還不送帽子給你?人家不是看你的水平,而是看你的地位。老總,不是我說你,你這個人呀,傳統文人的味兒太重,我就受到你的影響,所以……」

    「是呀,」鄒平邊嚼生菜邊笑著說,「趕緊和我劃清界限。」

    「劃不了啦!」仲秋喝了一小口酒,壓低了聲音:「聽說他在縣裡還有一個小情人,已經弄到電視台去了。他和向太明的姐姐也有一腿。」

    鄒平吃了一片香菇後,拈了顆花生米慢慢放進嘴裡嚼著,過了一會兒才心不在焉地說:「我也聽說了。」

    「喂,鄒總,」仲秋見旁邊一桌也坐上了食客,將聲音壓得來只有鄒平才能聽見,「你曉得不?文……他還把他的一個親戚,好像是他老婆的侄女什麼的,送給丁當了保姆。」

    「羊落虎口。」

    「都說丁喜歡這一杯,好多年前,他到鄉下去,就和文攪上了。還說丁有好幾個,婦聯那個也是……」

    「你消息真靈通!」

    「他們為什麼不挨?」

    「你呀,就憑這點捕風捉影的事,就處理一個相當一級的幹部?捉賊拿髒,捉姦拿雙。你抓到了、捉到了?現在不是文化大革命了。除非他們經濟上有了大問題,或者站錯了隊,那時就會說他們養了情婦、包了二奶。現在,難!」

    仲秋頓悟了:「對。你看,現在揭發出來的、打倒的那些官兒,差不多都養情婦、情夫,包二奶、二爺。沒揭發打倒時,他們不是養得很好包得自在嗎?有誰管?官照升、榮譽照拿、先進模範照當……」

    「喂,不說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了。談你找我的正事。」

    鄒平有滋有味地嚼著花生米品著酒,聽仲秋講今下午宣傳部的會,文來富的講話和那篇文章被撤下來的事,眉頭一會兒舒展一會兒緊蹙,等他說完了,過了一會兒才自問自答般說:「怎麼會這樣?從中央到地方,都在大抓綜合治理,人民日報、新華社刊登這方面的文章不少嘛。為什麼惟獨我們這裡刊登了就是影響投資環境?一個月前,許書記陪一個中央領導來學校看望大家,並作了一場報告,還專門強調了輿論監督的作用。許書記還說,綜合治理我市的環境,人人有責。新聞宣傳部門要揭露、批評、曝光,執法部門要堅決、乾淨、徹底,要給全市人民、給外地(包括外國)來的投資者一個舒適、美好、友善的環境。那次丁發達也來了的。難道現在市裡的宣傳口徑變了?但是,人家專門召開一個會議,在上面講得有板有眼的。」鄒平話頭一轉,「丁來沒有?」

    仲秋搖搖頭。

    「青敬青部長呢?」

    「也沒有。」

    鄒平只顧吃菜、喝酒,不言語了。過了一陣,他才停下吃喝,看著仲秋說:「這兩年,宣傳輿論工作抓得更緊了些,宣傳部是經常召開會議打招呼,不能這樣不能那樣。不然,有的報刊為了搶讀者,或者直白說,為了經濟效益,販黃媚俗,不堪入目。不打招呼、不禁止也不得了。到時讓它們成了氣候,怎麼向黨和人民交代?但是,這次是一刀切……」他擰緊了眉頭,「我離開報社幾個月了,對當前宣傳輿論的情況已不太瞭解……」

    「我看和你離開前差不多。我認為有問題。那今後這方面有天大的問題也不能登了喲?」仲秋拿起筷子欲拈菜又放下,「我還是決定給許書記寫一封信反映一下。」

    「萬一你錯了呢?」

    「那強姦是實呀,我親自抓住那小子送到派出所的。」

    「他媽的!」鄒平左手握拳在桌子上擂了一下,「在大庭廣眾強姦婦女,要判重刑。我們正在學習法律,《刑法》規定,強姦罪,要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你看,這種鞭打罪惡警醒世人的稿件居然要撤下來,用心何在?我要出這口氣,大不了把主任帽子摘了。未必他還奪得走我這支筆?」仲秋拿起一支筷子揚了揚。

    「說你是寫的《萬言書》呢?」

    「真的是那樣,我就出名了!」

    「你呀!」鄒平又伸出手指點了他一下,「倔。記者們都像你這樣就好了。」

    仲秋笑了:「你支持我?」

    鄒平沒有正面回答:「你準備怎麼交給許書記?」

    「郵寄。」

    「萬一到不了他手裡呢?」

    「不會。許書記批閱了好多群眾來信。」

    「給他寫信的難道就那幾個?」

    仲秋沉思著,不言語了。是的,這信要是到不了書記手裡,而是依照通常的流程流到宣傳部,再流向報社……對自己的臧否事小,關鍵是要誤正事。要寫就要保證直接能到他手裡,否則……在市裡也算個不大不小的名人、馳騁新聞圈,為不少被採訪者慕名來訪者出了很多好點子的他突然遇到了難題,就像疾駛的汽車的面前霍地出現一根不准通過的橫桿。他一時不知所措。在通訊發達的當今,給市委書記寄信居然還成了一個問題。

    鄒平見仲秋像霜打的瓜葉——低下頭,不吭氣了,說:「你趕快寫,明天上午將信交給我。昨天,聽說許書記最近兩天要到黨校來聽取局干班學員的意見。我找個機會把信直接交給他不比你去寄穩妥?」

    「當然。」仲秋拿過酒瓶給鄒平斟了滿滿一杯,給自己也斟滿了,端起酒杯,說,「我敬你一杯,謝謝你,老領導!」

    一瓶酒喝了有三分之二,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各自要了一碗白米飯,用剩菜剩湯佐之。酒足飯飽,仲秋送鄒平到宿舍樓下,就騎上摩托車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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