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質量 第13章  (1)
    陽城的市長王祈隆現在是在飛機上,王祈隆坐在鄭州飛往北京的客機頭等艙裡。鄭州是下著微雨的,等飛機破了雲層,陽光就變得奪目了。小姐們正在分送水果和點心,等她們從前面送到後面,北京也就到了。王祈隆不想閉上眼睛休息,他思考問題的時候總是大睜著眼睛,就像現在。王祈隆是市長,管理著幾百萬人,可陽城市長在北京,卻只是個小不點的官兒。很多像王祈隆一樣,甚至比王祈隆還大的官兒到北京來,走出機場之前自己先小了一號,紆尊降貴,面無表情地消失在匆匆的人流裡。

    王祈隆已經許多次來過這個城市。這個城市就像一個老人,一個讓人景仰卻不討人喜歡的老人。他又是一個巨人,他已經被朝朝代代的帝王和生生世世的臣民滋養得太久,養成了那麼大的威風,他沉穩地蹲在北方的天空下,一成不變地向世人展示著他的不怒之威。

    北京的建築也體現著這種沙文主義,那種形式上的尊貴,強調著他的與眾不同。寬大而厚實的基座,方方正正的臉孔,不由分說架上去的傾斜的屋頂,使它更像一個已經過了知天命之年的官吏,穿著毛式中山裝,立在那裡沉思。川流不息的車流和人流,在他的視野裡,像被風捲著的沙粒,倉皇地奔逃。他顯然有點不耐煩了,他像大多數北京人那樣,拉下了臉子,尤其是對外地人。

    王祈隆坐飛機到北京可不是尋夢的,他只不過是要去見一個人,一個有點兒神秘的老人。

    陽城工業城引進了一條葡萄糖酸鋅飲料生產線,小批量投放市場後,很得消費者們的喜愛。行家們分析,如果在此基礎上稍加改進,廣告上再加大宣傳力度,可能會由此建立起一個新的飲料品牌。有高人給廠家指點,此事若想做成,必須得請一個人出山。這個人是飲料行業的鎮山之王,決定著一個飲料企業的興亡。匯報到市長王祈隆這裡,他禁不住深吸了一口氣,難度未免太大了些!

    他們要請的是北京的一個老食品化工專家,是飲料行業明星品牌"康力寶"的創建人。一個"康力寶",給企業帶來的是十幾個億的年利潤。他們說,經他的手稍微調整過的配方,不知道救活了多少個企業。王祈隆在心裡算了一筆帳,如果這個品牌做成了,每年給陽城市帶來的將是數億元的稅利,等於是在經濟上重建了一個陽城,一定得想辦法促成。但是,專家已經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聽說曾經患過腦溢血,康復之後就稱病在家,已經罷手十年了。用什麼方法能把老人請得出來呢?

    廠方的智囊多種方法都已經試過了,沒用。用高薪嗎?簡直是笑話,這樣一個老人手裡有的是錢。一個人如果連錢都不喜歡了,那確實是讓現代人很棘手的一件事情。托北京的朋友做工作,老人一律回絕。派去的人就在他家的附近租了房子,天天等候著老人。老人很少出門,有一次看著他出來了,幾個人過去,還沒和老人說上兩句話,被隨後趕來的秘書和司機厲聲制止住了。幾個人跟在他們身後試圖想說上幾句話,女秘書立刻發火了,她警告說要去報警,告他們騷擾!

    聽完匯報之後,王祈隆突然決定要親自進京一趟。一來是給老人陪情道歉,真的是不應該這麼做,不該打擾這樣一個老人的安寧。二來他也想見見老人,至少要見一見老人的秘書,也算是努最後一把力了。畢竟這是一個事關全市發展的大項目。

    所有的人都反對他親自去,讓市長跑這種事情,真是有點小題大做。

    王祈隆卻堅持要走一趟,一旦決定,誰也阻止不了他見這個神秘的老人的強烈願望。他喜歡老人,他是奶奶養大的,他從小就覺得自己特別依戀老人,他因此也特別有老人緣。即使不能求得技術,最起碼能讓他增長些見識,一個老人就是一部歷史,更何況是一個這樣的老人!

    王祈隆固執地要來北京,也許還有著另外一個潛在的目的,那個目的是懵懂的,但又異常活躍,在王祈隆的心裡生動地膨脹著。這個京城的老人和奶奶是同一個時代的人,那個時代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但是,在那個時代的人身上,好像總有一些讓人琢磨不透的東西。那些東西不是用代溝可以輕易地解釋了的,就像一個結痂的陳年傷疤,容不得也經不起被後來人打量。那麼,他到底是想從老人的身上揀拾到一點什麼東西呢?

    王祈隆去之前,讓住北京辦事處的人托了海澱區公安局的同志,讓他們安排人帶著進去,不然恐怕連門也進不去。那八十老翁住在香山腳下的一套獨立別墅裡。

    當天就趕到了那套別墅,按了半天門鈴,並沒有人接。他們回到市內住下。待第二天再去,卻見別墅開了大門,有一個年輕人在收拾草坪。過去問了,才知道他是花工。

    王祈隆說,老人不在家嗎?

    花工還沒答話,就見從裡面出來一個年輕亮麗的女子,壓著嗓子問,你們找他有什麼事兒嗎?

    派出所的同志認識她,連忙打圓場說,安妮,這是河南陽城的市長王祈隆,特地來拜訪王老先生。

    王祈隆看了看她,知道是做得了主的人,就微笑著說,我是陽城市的市長王祈隆,今天特意來向老人道歉。我聽說我們下面的企業打擾你們了,所以是專程趕來道歉的。

    安妮皺了眉頭卻又噘了嘴說,有這必要嗎?我是他的秘書,有什麼就跟我說吧!

    王祈隆嚇了一跳,他以為老人八十多歲了,秘書起碼也要有五十歲。這個叫安妮的女孩,最多三十歲的年紀,皮膚是淺棕色的,嘴唇被淡粉的唇彩塗得晶瑩,瞪了杏眼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她個頭兒不高,可也不算低,身量兒不胖,可也不能算瘦。頭髮是剪了童花式齊齊地披著,雖然是在家裡,一身的服飾卻全是明牌的休閒,一眼看上去不出彩,細細地看了卻是什麼地方都是精緻的。她大約也很驚訝,以為從邊遠的地方來的小城市長,肯定會是個綁著領帶,夾著公文包,西裝革履俗不可耐的土包子。

    其實安妮會怎麼看他,王祈隆完全是憑自己的想像臆斷的。優越的環境中長大的安妮是不會從衣著上和什麼人比高低的,她倒不是不屑和誰比,而是她心裡壓根兒就沒有這個概念。

    王祈隆是一身休閒的品牌,看上去是閒散的。似乎不經意間,從頭到腳把自己裝裹得有聲有色,包括鞋子都是丹麥的ECCO。王祈隆身上倒是有種大氣,有人說他官氣逼人,其實那是他骨子裡的東西,哪怕他是謙卑的,你仍然能感覺到他的威嚴。他身上的那種氣度並不似北京的一些土生的大爺,只是外表上的通透,骨子裡卻是拖泥帶水的,又想趨炎附勢,又極放不下那份臭架子。這些人自小在北京混著,連百里以外的長城在他們眼睛裡都是土氣的。他們是呼吸著皇城根純正的城市氣息長大,自然也有他們通透的道理。但他們的通透是世故的,無端地自大的,而不是被養出來的。王祈隆也通透,王祈隆卻是把這個社會上的各種滋味都嘗盡了的通透,王祈隆的通透裡儘管也有滄桑,有傷春悲秋,有憐天憫人,可比起那些人,寬容和大氣的成分就大得多了。

    那個名叫安妮的女子一邊把他們往屋子裡引,一邊說,八十多的老人了,你們是想要人命啊?

    到了門口又突然停住腳,帶點嗔怪地對王祈隆說,你們是不是以為拿錢就可以買到你們想要的一切啊?

    還沒等王祈隆答話,卻又說,你們河南這幾年出產的民工可真夠多的!你這個當市長的,怎麼也該想辦法先在當地給他們找個吃飯的去處!她指了指那個花工,他就是你們河南來的!

    口氣雖然是犀利的,聲音卻是軟軟脆脆的。像是一個話劇演員,只是為了表演效果,才刻意讓自己誇張起來。

    面對她的不客氣,王祈隆只是微笑,在這個時候,他知道誰沉得住氣,誰就越佔據主動。知道既然讓往屋裡去,就會有戲,既然這麼責備他,就說明並不真的煩。等她責備完了,瞪著一雙大眼睛看著王祈隆。王祈隆還是只微笑不說話。

    安妮說,你們這些河南人啊!真拿你們沒辦法。

    王祈隆這才說,我雖然是專門來這裡給老人道歉的,可只見見你就行了。請你代我向老先生致個歉。再者,為了表達敬意,我給他老人家帶點土特產來,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歡。

    王祈隆說罷,示意他的秘書拿上兩個紙包來。是那種半透明的白綿紙,這種紙本身就有一種細膩的高貴品相,用它代替包裝,看上去是完全脫了俗的。王祈隆說,這是我們河南南陽的獨山玉,請工匠特意給老人加工的兩個小玩意兒,請你轉給他。

    小秘書把紙包打開,然後和派出所的同志退了出去。一個紙包裡是精雕細琢的一棵白菜,白菜上還趴著一隻螞蚱,晶瑩剔透,巧奪天工;另一個是玉石的九龍照壁,竟然有黃、墨、青、褚四種顏色,一看就知道是玉中極品。

    一時間,竟然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王祈隆說,這是河南的民間藝術,很不成敬意,如果能博得老人的高興,也算了了我們的心願了!我們這就告辭了!

    安妮看著那兩件作品,眼睛都捨不得離開了。她猶豫了幾秒鐘才說,東西你是一定要拿走的。不過,真想不到河南還有這麼好的東西。

    王祈隆大氣地笑了,河南可不單單是民工多,好東西可還多著呢!

    王祈隆說話算數,看樣子一點都不準備多佔用人家的時間,他說,我們來了就算了了心願。這就告辭。說完也真的站起來就往外走。

    安妮等他走到門口,才下了決心似地又把他喚住了。她說,既然這樣了,我還是讓你和爺爺見一見吧!不過也只能是見一見,別的要求可別提,他老人家的行動通通是由我來決定的!

    待走到樓梯口,又回過頭來帶了幾分孩子氣地沖王祈隆問道,聽見沒有?

    原來是孫女兒,怪不得這麼霸道。王祈隆想,他這一著算是押對了。可面上並不顯得有多少激動。他說,那我就讓人在王府飯店定個台?

    省了吧!我爺爺可啃不動王府的大餐了。他啊,最多能在家裡陪你喝杯茶。

    她一邊說,一邊不經意地做了個鬼臉兒,露出一個愛撒嬌的小女孩的本相來,讓王祈隆的心裡像卸去了千斤重擔似的。

    王祈隆勝利了,王祈隆的內心裡,那一刻是充滿自信的。他在這個城市裡,在這些個城市的人面前,心理一點也不自卑。尤其是在安妮面前,他覺得自己的內質和她是完全相同的。

    就是在安妮上樓招呼爺爺的那一刻,王祈隆看到了安妮的腳,他的目光竟然一下子被那樣一雙腳緊緊拴住了。銀色的高根皮拖鞋,極其輕巧地托著一雙沒有穿襪子的光潔如玉的秀腳。那腳只能是屬於城市的,沒有受到過任何一點損害的腳啊!王祈隆過後每一次想起那一剎那的場景,始終都會有一種震撼。安妮生得很美,可她全身的美加在一起都抵不過那一雙腳。

    安妮從樓上下來的時候,發現王祈隆的臉色是慘白的。

    你不舒服嗎?

    是的,我的胃有點疼,可能是路上受了寒氣。

    安妮給他倒了熱水,安妮沒有看出來,王祈隆看她的時候目光突然變得很閃爍。

    一直到老人下來,王祈隆才漸漸地好起來。

    老人姓王,叫王思和。他可沒有孫女安妮說得那般慘相,老人還結實著呢。八十多歲的年紀,看上去頂多也就六七十歲的樣子,平和得像大學裡的輔導老師。下了樓就嚷,可讓我解放了!可讓我解放了!

    老人看見王祈隆,就指著他說,你從河南來啊?河南信陽毛尖,可是茶中上品!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