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 正文 第五章
    我幾天不在學校,周怡就心裡發慌。她在周末跑進城裡四處找我。那時我正在周依琳的樓下轉悠,她把門鎖上,不知野到哪兒去了。我進不了師傅的門,周怡也找不到我。我在師傅樓下轉圈子,她在我家門口轉圈子。這種感覺真是不錯。後來還是這丫頭醒目,她居然想起打我的傳呼。我想找不到師傅,陪這小丫頭玩玩也不錯。我讓她打的來接我,反正她有錢。她老爸老媽在西藏呆了不少年頭,那地方掙錢多,花錢少,十年下來也算是小有財富。後來移民深圳,被單位逼著買了一些股票。等到全民炒票時她家已經發得不清不楚。這丫頭有個好處,就是不像有些丫挺的,為富不仁。證據就是她對我這個窮教書匠,居然心儀已久。我長這麼大一直在心儀別人,很少被人心儀,所以這件事很讓我感動。

    我在南方大廈等周怡,這是約定的老地方。我在這兒等過她很多次。周末她要進城,不可能坐教師的車,只能坐公共汽車,我又不可能不坐教師的車,陪她坐公共汽車,所以我們總不在一路,得找個地方碰頭。她對南州陌生得很,除了火車站就知道南方大廈。那地方去的人多,問誰誰都知道。有好些個周末,我站在南方大廈門口等周怡,那樣子活像頭蠢豬。過往行人都把我當怪物看。這樣一來我覺得我的行為很高尚,等一個女孩居然能等半個小時,而且敢於給人當猴看。當然我有時也會覺得很委屈,花那麼多時間陪這個小女人,又不能對她怎麼樣,畢竟我還是她的老師,她是我的學生,我不能就這樣弄個師生戀,讓大家都笑話。可我對這小女人還真放不下,她一進城我就屁顛屁顛地跑去陪她。

    這小丫頭剛進學校時對我不理不睬,我是說她見了我也不打招呼,連老師也不叫一聲。如果對面走過來,她就讓在路邊,左手扶著下巴,低眉順眼的。我那時就一直在琢磨,她要是不扶著下巴,下巴會不會掉下來呢?有一回坐校車,我身邊空著一大排座,周怡上了車,居然不坐我身邊,寧願跑到後排跟人家擠得屁滾尿流。後來有個女教師給她介紹,說我是她老鄉,她就顯出一副親近的模樣,伸長脖子跟我拉呱,盡拉一些大武漢的奇聞軼事,她跟我拉了一路,脖子大概拉長了幾公分,就是不坐過來。這使我覺得很惱火,心想哪天一定給她點顏色看,至少讓她哭個鼻子。

    我在南方大廈等了半個鍾頭,又給人當猴看了一回。我實在沒地方可去,踏馬路和逛商店都不是好的選擇,我寧願給人當猴耍。所以我對女人特佩服,她們逛起商店來永不疲倦,就像內功練得爐火純青的人,內力源源不盡。我陪周怡逛過一回南方大廈,當時我走到門口就止步不前,我說,你慢慢逛,我在這兒等著。後來她說去買乳罩。聽說是買乳罩我才有點興趣。我陪她走了一趟,故意把乳罩拿在手裡摸來摸去,那感覺還真不錯。我平時就對這些東西懷著極大的興趣,每次走過都會產生摸一下的沖動,之所以沒摸是怕引起誤解,我怕一不小心給人抓住送去精神病院。我摸來摸去覺得還不過癮,就慫恿周怡把店裡的乳罩各買了一種。大號中號小號特大號,白色紅色藍色紫色玫瑰色,應有盡有,結果她給人當成了神經病。付款的時候幾個小姐拿她來琢磨,覺得她也不太像有毛病,不知道哪根弦出了問題。從南方大廈出來,我對周怡說,旁邊有家乳罩專賣店,不如再去看看?小女人傻呼呼地說,好哇。

    周怡從一輛夏利裡鑽出來時,我已經等得小腿酸軟。我沒好氣地說,讓人等是一件快樂的事啊。周怡說,你以為我願意呀,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地方老塞車。我在車上難受死了,那司機一股臭鹹豬肉味,真惡心。我說,別向我表白你對別的男人沒興趣,我是你老師,你白費勁。周怡說,少拐彎抹角的,你要是對姑奶奶有興趣就直說,別那麼多花花腸子。

    現在的女孩子真放得開,我像她那麼大時跟女同學說話都臉紅。當然這並不是說我對女孩子不動歪心,我只是深藏不露。這叫內秀。

    我們在快餐店吃盒飯。周怡把肉全撥過去,把菜全撥過來,然後說,你吃菜,我吃肉,你吃飯,我喝湯。這小丫頭還真得人愛。

    我住的地方不大,兩房一廳。一開始裡面住了六個人,後來陸續搬走了,其中一個做了處長,搬到了新港碼頭,一個去了3M公司,一個去了路透社,一個做了倒插門的女婿,還有一個不知所終。如今我一人占著64平米,這在南州可像天方夜譚。他們都搬走後,我一個人住一套大房子,倍感孤單,於是到處呼朋拉伴,在房間裡煮東西吃。我這人總是吃不飽,每天都有種饑餓感。以前我窮,買不起吃的,如今我有了一點錢,又不知買什麼吃,就算買回來了也不知怎樣弄進肚子裡。我在外面認識個人,就問他會不會煮飯,如果會我就把他請到家裡,當然從買到煮都是他勞動,我就負責吃。我在郵辦的時候,有個大嫂愛貪便宜,為了省午飯一塊錢,自告奮勇去給我煮飯。她炒菜很好吃,煮的飯也香,美中不足的是她有口臭,吃飯時老拿嘴對著我,我實在忍無可忍,把她趕走了。她省不下一塊錢,開始記恨我,經常找我的碴子。我在郵辦得罪了兩個女人,除了劉老太就是她。她後來發現我對師傅動起了歪心思,就四處唱我,把師傅的名聲也給敗壞了。阿雙殺到辦公室時大家都在攘外,就她站在一邊看我的笑話。

    大院裡有個老女人很關照我,大家都叫她鍾姨,我也跟著叫,據說她孫子比我還大。有一天周依琳跟我一起回大院,聽見我叫她鍾姨,就笑我沒大沒小,她說鍾姨是你叫的嗎?

    鍾姨關照我是有個時間概念的,這個時間以後她很關照我,譬如說現在我要是回大院,她准拉住我問長問短,孩子多大啦?老婆接過來了嗎?她老以為我結了婚,老婆在鄉下。一開始她老管著我。這老太婆八十歲,退休二十年了,以前做過領導,如今在大院裡還是領導,住大院的人級別有高有低,大到處長小到工人,都聽她的。這老太婆有個特點,就是講原則,如今講原則的人不多,一講原則就辦不了事。這老太婆講原則也能辦事。她有幾個殺手鑭,譬如一有事就去敲你的門,沒時沒候的。她有個高音喇叭,你膽敢不聽她的,她就讓手下人給你做廣告。我帶著一幫不相干的人在宿捨裡人五人六的時候,鍾老太來敲門,數了兩條罪,一是制造噪聲,二是用電爐。說完就把我的電爐沒收了。

    這老太平日裡慈眉善目的,對我也算溫柔,我不想跟她沖突,去找她要電爐時講了不少好話,我說你收什麼都行,不能收我吃飯的家伙,民以食為天嘛。她叫我寫個檢查,我立馬就寫,字是龍飛鳳舞,文似行雲流水。老太婆說,好好。把電爐還我了。看來用電爐非罪,不請示報告是罪也。這事我以為處理得滴水不漏,沒想到成了同事的笑柄,他們說我丫挺的裝孫子,在老太婆面前圖表現。原來他們也都給收過電爐,他們可不給老太婆面子,劈手就奪過來,老太婆拿這幫愣小子沒辦法,她就到處去唱,說大院裡就我一人遵紀守法,舉例說明我用電爐。結果大家都知道我在大院裡燒電爐,五千瓦的,難怪總閘老是燒保險。大家伙都說該給關長反映一下,小青年也太不自覺。

    周怡第一次進大院,鍾老太很關心,問是我什麼人。我說是我妹。老太說,哎呀,似模似樣的,多大了?我說十六。老太說還真看不出,大姑娘了。在宿捨剛坐下,老太來敲門,拿來兩只粽子,一兜糖水,給我妹吃。還對我說,晚上要是沒地方睡,讓我妹去她家,她那兒地方大著呢。我說,沒事,就是做哥的不睡,也得讓妹睡床上。多年以後,周怡一想起這事就偷笑,她打電話給我,問老太太還在不在?我說,健康著呢。這老太心善。我去北京出差,帶了兩盒伏苓夾餅給她,她記住了,一有好東西就往我宿捨拿。

    我帶周怡去門口的湖南菜館吃飯。這裡的老板娘對我很好,她女兒是我介紹去海關幼兒園的,當然她花錢買通了關系。老板娘以前很漂亮,現在還風韻猶存,這就是我老去她那兒吃飯的原因。如果我一個人去,她就免費,兩個人去,她就半價,三個人以上,她就八折。總之要把我那份給折掉。女人這麼漂亮又這麼好心腸你沒法不愛她。所以我一個人一般不去她那兒吃,好歹要拉一個人陪我,不說讓她賺錢,至少讓她保個本。

    大家對周怡都很關心,老板娘也不例外,剛坐下她就問我,女朋友吧?我說,什麼呀,我讀高中時她還吊鼻涕呢,是我妹。周怡鼻子裡哼一聲,說,得了吧,我又不要做你老婆,何必處處向人表白!老板娘笑了,她說,有意思。她把一碟辣子雞放在我面前,對我說,兄弟,今天姐請客,你放開肚子吃,別心疼姐的錢,姐有的是錢呢。我說,玲姐,你別寵我了,如今寵我的人多了。玲姐說,姐寵你跟別人寵你不同,人家寵你是圖你的東西呢,姐寵你是親情。這話說到我心裡了,我愛聽。我覺得心裡沉澱已久的東西浮上來了,眼睛要濕潤。周怡在那兒抿嘴偷笑,差點噴飯。這丫頭。

    回到宿捨,原同室現副處長朱鎮在裡面等我。這人還算仁義,不像有些丫挺的,見利忘義,當了個芝麻官,眼睛就長到眉毛上了。他三天兩頭還來看我。我們聊了會兒天,他把我拉到一邊,說,小丫頭不錯,可別讓她跑了。他老擔心我找不到老婆,看見有女人跟著我就說不錯,叫我別錯過機會,不要挑三揀四,早點定下來,安個家。他說你不成家,沒人敢用你。我知道這是經驗之談,可我干嗎要讓別人用呢?他說服不了我,就歎了口氣,走了。臨走對我說,我過幾天來看你。

    我和洪玫同居。我終於想通了,要找個人成家,免得領導和朋友都不放心我。我首先想到了石留,因為大家都知道是我把她調過來的,而且又跟她搞得不清不楚,如果我不娶她她簡直就嫁不出去。可她已經不理睬我了。我詭計用盡,她就是一個態度,睬你是傻子。光是不睬我也就算了,我忍。她不給我一個交待清楚的機會,我也忍。問題是她竟然跟軍伐打成一片,公然跟我作對,而且還傳說兩人准備登記結婚。這就是說我又為人作了件嫁衣裳。我終於忍無可忍,跑去砸石留的門,我剛砸了兩下,她把門打開了,一臉鄙夷地看著我,似乎在說,你除了會砸門還會什麼?我說,我們談談。說完我在她床上坐下。她扭頭就走。我一把抓住她,問她到底想干什麼。她說,我想上廁所。她在廁所裡一蹲就是一個小時。無論我在外面怎麼叫喊,她只是不理不睬。這伎倆跟我對付劉老太如出一轍。

    後來我去找師傅,師傅讓我留宿,我跟她親熱了幾個回合,搞得大家都筋疲力盡,這時我就叫她嫁給我,我說結了婚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這哪叫愛情!那時她連喘氣的力都沒有。她說,你讓我睡一會兒。她睡了一會兒後對我說,我一個人習慣了,多個人我不慣。周依琳還對我說,你想來就來,我給你一套鑰匙。師傅要我做她的情人,我才不答應呢。我敬重師傅,才願意跟她呆在一起,如果找她就為了做愛,我還不如去找洪玫。問題是洪玫也不想嫁我,她對我說,我暫時還不想再婚,等我想再婚時,如果你還要我,我們就去辦手續。看她說得多難聽,左一個再婚,右一個再婚,好像我這輩子找不到老婆似的。她看我沉默不語,臉色鐵青,就說,你搬過來住吧,我一個人也怪孤單的。

    我和洪玫同居。這是三月份的事。她一有空我就去找她,我們在床上玩游戲。我們的游戲常玩常新,充滿了無窮魅力。晚上在馬路邊散步,有時會撞上石留,她跟軍伐走在一起,視我們如無物。那時我就想起了一個成語,叫物以類聚。

    校長程應瑜去西歐考察,時間是三個月,這也是福利。程應瑜在海關干了幾十年,當處級領導也有近二十年了,就撈了這麼個出國機會,還是臨退前領導上關照的結果。想想也夠讓人傷心的。看到他這個樣子,我就覺得當官也就那麼回事,為了個一官半職,把一輩子都耗上了,太不值得。這期間常務副校長馮子興主持日常工作,這家伙給老程壓了好幾年,如今終於熬出頭了,盡管扶正的文件還沒下來,他卻把自己當成了大當家了。隔三差五要開個會,把大家伙訓一頓。奇怪的是大家似乎很願意給他訓,全都裝出樂呵呵的樣子。有一天開會,討論人事安排,大換血,老校長的人全落下馬來,馮子興的人全扶了上去。我自然也不能幸免。馮子興說,我是專家型人才,應該人盡其用,讓我整理教案,實際上就是叫我閒著。校園籠罩在一種亢奮的空氣裡。軍伐每天都趾高氣揚的,像足了法西斯。石留就像他的秘書,躥上躥下。我看不過眼,干脆不坐班了。白天呆在宿捨裡,晚上就去找洪玫。大家都有一種雞犬升天的感覺,除了我,因為我是校長帶過來的。校長器重的幾個骨干紛紛異幟。馮子興撤了他們的職,他們有些如喪考妣,沒過幾天,他們就調整了心態,像哈巴狗一樣找著機會就去舔馮子興的屁股。我很佩服他們。我要是能像哈巴狗一樣去舔馮子興的屁股那該多好啊,可我做不到。

    我能做的事就是每天把教案打開,瞅瞅,再合上,再瞅瞅。如果覺得在辦公室憋得慌,就去外面轉幾圈。餓了吃,困了睡,日子倒是過得很愜意。我經常在學校門前的工業區裡瞎逛,看那些工人上班下班,忙忙碌碌的,心裡有些得意。有一天,我正逛著,赫然發現老校長也在裡面閒逛。這老東西幾時回來了,我竟然一點也不知道。這就是說我盡管在學校裡上班,實際上好像一個局外人。我說,老校長,你回來了?老程說,回來幾天了,老沒見著你,還以為你休假了呢。他當然見不到我,我要麼坐在教案室裡,要麼躺在洪玫的床上。學校已經容不下我了,我還戀它干什麼?我說,西歐挺不錯的吧?老程說,是不錯,有機會呀你也得爭取出去一趟,我要是早十年出去,絕對不是今天這個樣子。我心想您奮斗了幾十年,也就這麼一個機會,我才工作多久呀,想出國,沒門兒。想出國呀,不要來海關,就像當年讀書的時候,俺們老師講的,想當作家,不要來中文系。那才叫惡心呢,以為作家是個好鳥,誰都愛當?誰愛當誰當去。

    我和老程在工業區裡走了一圈,他就跟我握手告別。他說老馮給他安排了個茶話會,歡送他,時間差不多了。還叫我有空去家裡吃飯。看著他的背影,我突然心酸起來,老程這輩子就這麼完了,我才開了個頭呢。我總不能像他這樣過一輩子吧?問題是我可能還過得不如他呢,他至少做到了處長這一級,我這輩子有希望做處長嗎?看我現在這個發展勢頭,夠嗆。

    跟老程分手後,我沿著河堤向東走去。那裡是農民叔叔建的住宅區。他們把房子建好後,卻不在裡面住,全租給外來工。我的初戀情人洪玫女士就在裡面占了一間房。那間房差不多算是我的半個家,我閒得無聊的時候經常溜達到那裡,吃飽喝足,還跟她睡一覺。洪玫給我吵醒了,有些不高興,她說,要來就早點來,要不就別來,你還讓不讓人睡覺?我看了看手表,快兩點了,再過半小時,她就該上班了。她那公司管得可嚴了,上下班要打卡,遲到要扣錢。我本來想坐下抽根煙,我把煙都拿出來了,這時我把煙又放了回去,說,你睡吧,我走了。洪玫趕緊坐了起來,說,怎麼啦?說你一句就不高興了?人家的意思還不是想你早點來,你怎麼就不明白我的心思呢?我說,明白,全明白,我也得回去上班,對了,學校現在管得緊,換了領導,以後咱們見面的機會也不多了。洪玫一聽就跳了起來,邊穿衣服邊說,江攝,你什麼意思?你不想來就明說,找什麼借口?

    我懶得跟她吵,我們經常為一些無謂的事吵架,當然大部分時間是我跟她過不去,我老是對當初她離我而去念念不忘,時不時要找點事來惡心她。我惡心完她就回單位,跟軍伐斗,在單位受了氣,我就找洪玫發洩,所以說我左右不是人,到處受氣。活著就是受罪。

    回到教案室,我把教案翻開,在上面畫槓槓。剛畫了兩頁,有人推門進來了,我正要拿這件事發點脾氣,發現面前站的那個人是周怡,我咧嘴一笑。這才想起時間過得真快,她們實習三個月了,要畢業分配了。周怡說,想我了吧?我說,想,想得心都痛了。周怡說,講大話也不臉紅了,跟誰學的?我說,咱多聰明,用得著跟人學嗎?周怡說,你是夠聰明的。走過來坐在我身邊,檢查我的工作。我給她倒了杯水,她喝了一口,說,你這工作不錯嘛,又輕松又有意思,馮子興真會關照你。我說,老師的工作你就少管了,說說你吧?實習完了,等著分配吧?周怡說,是呀,現在才知道讀海關學校的好處,畢業分配不用愁,要是讀別的學校,現在還不為畢業分配忙得焦頭爛額,哪裡有空跟你談情說愛?我說,咱們這也叫談情說愛?周怡說,那叫什麼?我說,叫放屁。周怡假裝把眉頭皺起來,罵我老不正經,從來就說不上三句干淨話。接著她把杯裡的水喝完,說是要開班會,拉開門走了。

    周怡一走,我就把教案丟在一邊,發起呆來。這丫頭就像那首歌唱的,就像一只蝴蝶,突然飛進了我的窗口。她一走就是三個月,其間就打了三個電話,通了兩封信。我竟然快忘了,曾經因為她跟軍伐斗過呢。讓我高興的是,她還要作一個月的停留,也就是說,這一個月裡,我還有些開心的事呢。然後呢,然後她就畢業了,分配工作了,然後像許多女學生一樣,談戀愛,結婚,生孩子,慢慢地,她會把我忘記,我也會把她忘記,我們都會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圈子,自己的生活。

    外面突然熱鬧起來,響起一片腳步聲。我開了窗,走到陽台上,看見軍伐正集中畢業班的學生訓話。周怡看見我,做了個鬼臉。我想起好久沒跟這小婆娘吃飯了,不如晚上請她吃頓飯,就對著她打起手語來,我說,六點鍾,在門口碰頭,吃飯。周怡說,OK,我要吃紅燒鯉魚,喝珠江啤酒。周怡只顧著對我講啞語,忘記跟上大部隊的腳步,給軍伐發現了。軍伐順著她的目光看見了我,怒火中燒,大喝一聲,周怡,出列。周怡這才發現自己有些得意忘形,給人抓住了把柄,這下好了,出了個大洋相,眾目睽睽之下罰站。

    好在同學們不覺得這件事丟人現眼,反而把她當成了英雄。等隊伍解散,大家一擁而上,把周怡圍在中間,像簇擁英雄一樣擁著她回宿捨。周怡在人群裡對我做鬼臉,還把手舉起來,說,六點鍾啊,記住了。

    我帶周怡去鎮上的臨江樓吃飯,那裡有包房,躲在裡面熟人看不見。要是喝多了,做些出格的事,也不會有人知道。周怡實習三個月,整天在碼頭跑,把一張如花似玉的臉曬得黑裡透紅,像一個村姑。我們要了一打珠啤,每人拿一支,對著瓶口喝。周怡說,老師,我現在對海關學校這種教育體制有些認同了,咱們海關是多麼重要的崗位呀,就得有一個鐵的紀律部隊。我說,你沒喝多吧?周怡說,才開始喝呢,你知道嗎?我在實習的時候有兩個師傅,下了班他們就帶我出去活動,你知道干什麼?卡拉OK,桑拿,一個晚上消費上萬塊呢。天天如此。花天酒地。我說,呵,嫌我的接待規格太低是吧?告訴你,這是我半個月的工資呢。周怡說,嘿嘿,不好意思,把你半個月的工資吃掉了,對不住啊。我說,沒關系,可以這麼近距離地觀察你美麗的容顏,欣賞你由衷的笑意,我就心滿意足了。周怡說,你的嘴巴這麼甜,讀書的時候是不是好多靚女上你的當呀?我說,沒有,談戀愛得有經濟基礎,我讀書的時候窮得丁當響,吃了上頓愁下頓,哪有心機談情說愛。所謂窗前月下,那是吃飽了撐的人干的玩意兒。

    喝到八點半,周怡說,差不多了,回去吧。我說,還早呢,再喝。周怡說,再喝就不是出列了,要上光榮榜。我這才想起她還是個學生,有紀律。剛才喝得暈暈乎乎的,我還想著跟她亂性呢,可見我不太為她著想,不是個東西。

    我跟著周怡慢悠悠地往學校方向走,我走得東倒西歪,腳步踉蹌,周怡以為我喝高了,怕我摔趴下了,攙著我的胳膊。我就希望這個效果,心裡有些得意。周怡說,老師,以後少喝點,喝酒傷身。我說,平時我不喝,你來了我才喝。走了大半個鍾,到了學校門口,周怡不敢攙我了,跟我並肩進了校門。她的宿捨就在校門口,我卻還要往裡走幾百米。我哼著校園歌曲,三步一晃,五步一頓,心裡覺得無比快活。

    回到宿捨,我洗了把臉,燒了壺水,准備泡壺茶犒勞自己。天氣很悶熱,我把陽台的門打開,又走過去開房門,門一開,我嚇得倒退好幾步,我的天,石留站在門口,她穿了一身黑不溜秋的衣服,像個巫婆。我說,石留,你怎麼來了?

    這位人物可是有好些日子沒來我這裡串門兒了。她也有好些日子沒睬我了。今天這是怎麼啦?太陽沒打西邊出來吧?石留從我身邊擠了進來,順手把門關上了。我說,干嗎呢?怕人看見?你就不怕把人悶死。石留在書桌前坐下,那裡有房間裡惟一的凳子。我開始泡茶,問她要不要來一杯?石留說,不渴。我說,不是想跟我敘舊吧?石留說,沒這個心情。我說,那干嗎呢?我可是有早睡的習慣。石留說,我是為周怡的事情來的。我一聽就緊張起來,我說,怎麼啦?怎麼啦?周怡怎麼啦?石留看著我,一臉的不屑。她說,晚飯後,我找深圳來的十三個學生開會,找遍了角角落落,就是找不到周怡。後來才知道她跟你出去喝酒了。我說,你這句話不准確,第一,我跟她不是喝酒,是吃飯;第二,不是她跟我出去,是我帶她出去。怎麼啦?違反哪一條校規了?石留說,有個信息,你可能不知道,深圳海關來了通知,他們今年不招關校的學生。

    這就是說周怡的分配可能有些困難。大家都知道關校的學生難管,因為學校管不了他們的分配,只要入了關校,只要不違反校規,分配不是問題。所謂海關學校,實際上就是職業培訓所。周怡和她的同學之所以敢出規逾矩,不太把軍伐當回事,就因為沒有後顧之憂。可是突然之間,她們的分配成了問題了。深圳海關在干什麼呀?不要人就別招生呀。真他們媽的不是東西。

    我說,學校不准備管她了?那你得管啊,你不是她的班主任嗎?你得幫她。石留說,我幫不了她,別人也幫不了她,只有你能幫她。我說,開什麼玩笑?石留說,你自己想一想吧,你要是希望她好,就離她遠一點。我說,你們心裡在想什麼?你們以為我跟她怎麼了?我不過是她的老師,她不過是我的學生,而已。石留說,知道,你是熱心熱肺,人家卻未必是真的。她說完,屁股也不拍一下,走了。

    我終於決定離開這個地方。這個決定對我來說是痛苦的,因為我愛的兩個女人都在這兒。但我還是決定要離開。軍伐巴不得我走,感覺我是給他逼走的,是一個偉大的勝利。他說要帶領全體學生夾道歡送我,我等著,等了幾天,也沒看他把學生組織起來,只好自己孤零零離開了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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