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之塔 正文 第十五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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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藪的那通電話,輕易地粉碎了我們的氣勢。

    我們有氣無力地在那棵聖誕樹的周邊晃了幾圈,接著就回家了。事情這樣虎頭蛇尾結束,實在是令人生氣,我們有必要再談談相關應對策略才是。我們懷抱著便宜的木炭與便宜的肉,還有我們那高貴的靈魂,由銀閣寺內側爬上大文字山。從登山口一直到我們把火生起來,大概過了三十分鐘左右。

    站在大文字的火爐旁,我往山下看去,京都的夜景在我眼前展開。往西遠遠看過去,街上連綿不絕的燈火當中,御與所吉田山的黑暗特別引人注目。往南看,就是京都塔(註:建於1964年,矗立於京都車站前,形似一支蠟燭,高131公尺,為京都著名地標。)——飾磨稱之為京都的Johnny,那特異的存在感,總讓人讚不絕口。天空飄著雪,風勢很強。我們看著冬天的群山,實在太冷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趕快把肉烤一烤下山好了。山神說不定會怒極大罵「你們這些傢伙快滾!」我們全心全意地向山神祈禱。風愈來愈強,登山流下的汗水跟著結凍,關節也僵硬了。

    冬天的枯草在寒風中搖曳,斜坡上設置了一座座火爐。到了八月,在這些爐子裡點上火,就可以在夜裡寫出一個大字。我選了靠我最近的一個爐子,把報紙跟木炭塞入,然後把網子蓋上去。對盂蘭盆節來說,五山送火的儀式之一就是「大文字燒」(註:盂蘭盆節即日本的中元節,「送火」為儀式之一,即是替要離開人世的往生者照明路徑之意。五山送火則為送火祭典的代表,即是在如意岳、松崎西山、西賀茂妙見山、大北山、嵯峨水尾山五座山上以柴薪排列「大」、「妙」、「法」、「船形」、「左大文字」、鳥居型六種文字,依序點燃,護送靈魂回到天上。)。正確說起來,所謂的「大文字燒」,應該是用大文字山的火爐來烤肉的意思吧!

    火點燃了報紙,風助長了火勢,火星往大文字那個坡面飛散過去。我們那冰冷的內心,此時更是凍得徹骨。京都的學生一定都有過這樣的夢想:在「大」這個字上添上一點,弄出個「犬文字燒」來。不過,我們畢竟不是那種沒心肝沒大腦、會在這季節弄什麼「犬」文字的人。我也不想弄出什麼「大文字山大火,銀閣寺遭燒燬」、「目擊兩名可疑人物」的無聊新聞。我們追趕著那些火星,就像是SWAT(特種部隊)人員一樣在斜坡上翻滾。我們用烏龍茶來滅火,而在這樣的行動當中,兩個人大大的活躍,掉下來的火星一定要趕開,散出去的火星一定要撲滅。紳士,應該致志於防火觀念哦。

    幸好,在經過幾次失敗以後,火還是點起來了。木炭也開始發紅,燒得很安定,我馬上把肉放上去,然後用手把已經掰開的杏鮑菇與青椒散放在烤肉網上。接著,我們從溫水瓶裡倒出已經溫好的日本酒。雖說並不是一定要乾杯才行,但看著山下無數的街燈,我們喝著溫酒,那份甘甜也滲透到了我們肚子裡。然後我們開始烤肉。

    今年的聖誕節,不能再因發燒而倒下了!飾磨是這樣想的,他補充喝下了日以繼夜濃縮製成的薑黃根(註:薑黃的主要功能是增強肝臟機能,肝臟受損會導致男性性功能減弱,故而下文有「飾磨男汁味更濃」一說。),而他原本就豐沛無比的男汁,應該會剩得更多吧?這應該算反效果。不過,我什麼都不能講。因為薑黃根的關係,他的妄想更加激烈。時至今日,聖誕節已迫在眉睫。他非常恐懼是不是有誰會使出什麼陰謀讓我們的計劃受阻。高藪的事情,不就證明了是有人在逼迫我們嗎?飾磨是這麼說的。

    國家公安委員會、陸上自衛隊調查部、下鴨警察署、京都府警平安騎馬隊,國際聖誕老人協會公認的聖誕老人,全國檞寄生愛好會、松浦亞彌官方歌迷後援會,我們的敵人太多了。

    「要小心啊!」飾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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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飾磨曾經與女性交往過。

    那時他在補習班打工當講師賺取生活費,對補習班的學生——高中女生出手了。如果重新評價他的人品,這應該算是濫用職權誆騙女孩子吧。

    那時,我還沒有遇見水尾小姐。對於他居然拐了個女孩子,也沒有那麼心平氣和。我常常對他感到憤怒,甚至考慮要跟他絕交。另一方面我又在想,那種隨處可見的高中女生,真的有辦法理解、忍受他的偉大之處嗎?再怎麼樣,他也是我另眼相待的男人啊。那種二十歲都不到的小姑娘,能夠擺弄這個偉大的男人嗎?或者是父親大人會帶著比自己年輕的女兒一起私奔呢?無論我怎麼想,都太強人所難了。

    但是。

    梅田的HEPFIVE百貨商場,有著紅色的摩天輪。我親眼看過那個東西,不過聽說它就是每天載著年輕男女在同一個地方轉而已。飾磨帶她去大阪時,也曾經聞名去坐過這個摩天輪。

    他一邊排隊等著上去,一邊也有些心神不寧。雖然我沒辦法想像他們之間的對話,不過,他們看起來應該就是一對普通情侶吧。好不容易輪到了他們,他先進入車廂,當她要跟著一起進去的時候,他很嚴肅地把她拒於門外。

    「這是我的車廂。」

    他堅決地說著,然後當場就把她留下。當他轉過一輪梅田的天空,她也已經消失無蹤了。這是真實的故事。

    世上就是有這種超特級的蠢蛋吧!我是這麼想的。

    灌注了自己的驕傲與苦澀的回憶,飾摩把他在這一天的行動,稱之為「沙漠之我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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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年前的聖誕夜——也就是我向水尾小姐示好半年後,我已經可以完全脫離桎梏,急速奔馳在恥辱的原野上。之後的第一個聖誕夜,我就像是被灌入了氦氣,從頭到尾,整個人都飄起來了。在那滿載老套的幸福、愚蠢且貧乏的慾望所帶來的刺激下,我們相約要在她住的地方共進晚餐。為此,我甚至去祗園買了禮物,去肯德基拿號碼牌買炸雞。

    晚上,我到了她的住處,她已經做好巧克力蛋糕在等我。

    然後,我們三個人就圍著桌子坐下。到這裡我得說明一下,為什麼飾磨也在。聖誕夜無論如何應該只有我跟她兩個人一起甜蜜度過才對。或許有人會說,居然叫了第三個男人來,豈有此理,我有這麼無恥嗎?——請諸位不要誤會。他不是我叫來的,這是她的要求。她對飾磨這種深不可測的男人抱有很大的興趣,而我則是深深愛戀著她,即使她有這樣不健全的好奇心。照這樣說來,在社團裡也只有她這個新進社員,連那個一臉大鬍子、蜷曲在暗處的高藪,也能夠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談。雖說這是她的要求,但飾磨仍是毫不在意地出現了——有些人或者會對飾磨有所批判也說不定,不過,這是飾磨的問題,我就不清楚了。

    雞肉被風捲殘雲吃光,接下來,就要吃她做的巧克力蛋糕了。就在這時,我拿出了聖誕禮物,外表用可愛的包裝紙包裹,還綁了緞帶。她打開包裹,裡頭是一隻內附太陽能電池,配備摩登的機械裝備——可以永久招手的招財貓。我騎著腳踏車一路去到祗園,花了一大筆錢買下這個東西,然後用禮物紙好好包裝起來。

    她把那只招財貓拿在手上仔細打量,然後把那東西放在桌上,用手指彈了一下,招財貓就開始嘩啦嘩啦招起手。

    「我啊,不喜歡屋子裡多出多餘的東西。」她說。

    雖說那時是十二月,屋裡卻很明顯地充滿了另外一種寒冷。我整個人凍在原地,飾磨則是手足無措之下只好開始切巧克力蛋糕。招財貓還在嘩啦嘩啦招手,就像是在計時一般。

    三言兩語之後,我跟她吵了起來。飾磨只好以生手之姿充當仲裁者介入。事情最後因此而好轉或惡化,我已經不記得了。但是,這個東西這麼有意思,她為什麼要生氣?為什麼她會說出這麼過分的話——我那時的確是完全沒有反省的意思。仔細想起來,那個時候或許我就該停止追求那種制式的、沉溺奇特的夢幻幸福才是。我在心底發誓要在下一個聖誕夜雪恥,但那個雪恥的機會卻始終沒有到來。

    總是有這種超特級的蠢蛋吧!我是這麼想的。

    灌注了滿滿驕傲與苦澀的回憶,我把我這一天的行動,稱之為「太陽能招財貓事件」。

    順道一提,在這個事件當中最悲哀的非飾磨莫屬。他因為插手了自己並不熟悉也不上手的仲裁行為,勞心費神,最後還是投降,囁嚅著「我、我先回去了」,一個人踉蹌步入聖誕夜的夜空下。我不知道他之後是怎麼過的,或許睡了一整天吧。

    不過,他妹妹似乎是覺得這件事情很有趣。每當她哥又買了什麼奇怪的東西回到他們的住處,她就會笑瞇瞇地說「我啊,不喜歡屋子裡多出多餘的東西」,像是惡作劇一樣。

    從她哥哥那裡聽完這整件事的始末以後,她更是笑得滾來滾去。

    「哥,那你怎麼會在那裡?」他妹妹問他。

    飾磨似乎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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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驅使我們前進的無以名狀的衝動到底是什麼呢?如果我老實成熟一點,應該可以享受到普通的「幸福」,可以堂堂正正弄到參加聖誕Party的票,也沒必要去策劃什麼「『不好嗎?』騷動」之類沒頭沒尾的暴動。

    我們那無可救藥的偉大,要拒絕那無聊的典型幸福,實在是太容易了。

    不過,這種典型的幸福,「其實相當不錯哪!」有時,我們也會這樣發著牢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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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風中,我一邊與飾磨對酌,一邊看著眼前京都的夜景,我們的思緒在這五年來的點點滴滴當中馳騁著。從某些點來看,他們根本全部錯了,要說為什麼,那當然是因為我們不會有錯。我們就像是唸經一樣,反反覆覆念著這幾句。然而我必須要說的是,我們越是反覆念著這幾句話,街上的光亮就更是滲入我們的心底。

    當我們終於烤完肉,飾磨把杏鮑菇烤焦的部分都夾到一起,開始講述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京阪電車到東福寺站的時候,會看到一整片建造得密密麻麻的民宅,民宅的另一邊就是京都第一紅十字醫院。這個醫院看起來像是肅殺的要塞,也像是古老的工場。如果沒看到那個紅十字的標記,怎樣也猜不到這是一家「醫院」吧。這種大型醫院,多少都帶有一些讓人覺得可怕的肅殺之氣。但是,要找出哪棟建築物能在這方面與京都第一紅十字醫院比擬,我想是沒有的。

    飾磨曾經去過這個醫院,探視一位在裡頭住院的女性。

    不過,那也只是一場夢。

    那時,飾磨住在百萬遍附近的某個獨棟房子裡。雖然現在的他是以司法考試為目標而努力,但在那個時候大家都知道他只是一個睡男。大學生可是在睡眠方面僅次於小寶寶的人種。睡眠時間如果超過八小時,那麼多出來的時間,就可以拿來做各式各樣的夢,充分的睡眠不會帶來什麼,只有夢而已。

    他操作著手機,透過郵件與某個人對談。對方是女性,有一種因為長時間相處而產生的溫暖感覺。我不曉得對方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要用電子郵件與對方交談,他似乎是只要能用郵件與那位女性交談就已經很滿足的樣子。

    在知道她住院以後,他到了醫院裡探望她。

    她躺在床上,病房裡沒有其他人。除了她躺的那張白色病床外,其他什麼也沒有,窗戶外頭什麼也看不到。灰色的雨降下,一切模糊又朦朧。他似乎是想把她帶到哪裡去。他認為她就是因為在醫院所以病情才會逐漸惡化。但是,一定要等到雨停了才能走。到那個時候,她就會睜開雙眼。他坐在床邊,直愣愣等著,等待持續沉眠的她睜開雙眼。

    然後,他才終於發現,她不會再睜開眼睛了。她已經睡了一百多年。他現在才想起這點。而當他想起這點,他才注意到,其實她已經死了。

    飾磨就像是要把這個不可思議的夢從腦子裡趕開一樣,猛然站起身,對著京都塔的方向大聲叫喊。

    「啊啊啊,畜生!我居然輸了!」

    他突然閉上嘴。

    「差不多是要變得幸福一點的時候了。」他叨念著。然後,他轉過頭來看著我。「剛剛的事,你就當作沒聽到。」他說。

    山上慢慢變冷。連靈魂的後門(註:雙關語,意指肛門。)都凍得不得了。我們把炭火收拾一下,開始準備下山。

    「你聖誕夜真的沒有什麼預定的活動嗎?」飾磨問。

    「怎麼現在說這個?」

    「如果你有活動的話,我一個人也沒什麼關係。我一個人也可以幹。」

    「你以為我是誰啊。」我說。

    走下銀閣寺道,我們在排水渠邊分開,他一樣是騎上他最喜歡的那輛自行車,精神抖擻地往今出川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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