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男 正文 第四節
    「就是這個。」

    我拿出散步時隨手塞在褲袋裡的東西。

    正在開車的重哥瞥了一眼,喃喃說道:「啊,是勾玉……」

    原來是勾玉,難怪我覺得在哪見過。好懷念的名詞,最後一次聽到應該是在國中或高中的歷史課上。

    「這東西怎麼看都不像平安符吧?」

    「算是一種護身符吧,可是有什麼關係呢,這也不錯啊。」

    重哥顯得一點都不在意。

    窗外開始出現穿著制服走向學校的學生。從近鐵車站沿著近鐵鐵路往國道走,就會看到大和西大寺站前的一大片空地,如平城宮遺址的名稱所示,這裡曾經是這個國家的中樞位置,但是不管在古老的時代多麼繁華,現在只是堆滿土塊的空地。儘管如此,目前還是繼續整修,好好保存著。所以即便是土塊,也是很了不起的東西。

    我工作的地方,就在平城宮遺址的隔壁,可以清楚一覽這個平城宮遺址。

    而我工作地方的名稱,就是奈良女學館高級中學。

    剛開始還不錯。

    因為昨天那件事,我懷著忐忑的心情走向教室,沒想到迎接我的是出奇平靜的生活指導課。教室裡的氣氛一百八十度大轉變,跟昨天完全不一樣,非常溫順。

    我環視乖乖響應點名的學生們,暗笑自己太過緊張。大概是堀田被罰寫校規的事傳開了吧?原來如此,有句話說殺一儆百,學年主任的嚴厲,應該是來自長年的教師生涯所累積起來的經驗,早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

    堀田可能是睡眠不足,臉色更加蒼白了,乖乖地坐在位子上,不過她昨天的臉色也很差,說不定天生就是這麼一張臉。被點到名字時,她低著頭小聲地響應「有」,昨天的威風不知跑哪去了,顯得很沒精神。說也奇怪,看到她這個樣子,我突然可憐起她被罰寫十遍校規。

    第二堂課我又去了1-A教室,因為是第一次使用教科書上課,所以我想使用身邊的實例來解說磁力。保持心的從容真的很重要,在前往教室途中,我甚至可以這樣東想西想了。進了教室,喊過「起立」、「敬禮」、「坐下」後,我從容地環視教室,突然發現教室後面的黑板上大大寫著什麼字:

    告狀精

    應該是用粉筆橫著寫的,淡而粗的字體大大躍然於黑板上。

    我不熟這個詞,但是一眼看到就知道是怎麼回事。我怒火中燒,緊咬嘴唇,瞪著學生們。學生們卻像不知道後面黑板上寫了什麼似的,有人翻著課本、有人攤開筆記本、有人打著呵欠,一副天下太平的樣子。

    只有堀田直直看著我,我憤怒地面對她冷冷的眼光。儘管視線交接,她也絕不撇開。氣色還是那麼差,只有那雙眼睛特別有神。我拉開視線,難過地拿起講桌上的課本,我來學校不是為了跟學生吵架,而是來教物理的。

    這是我在自己擔任班主任的班級的第一堂課,卻一直無法提升士氣。寫完板書回過頭,就會看到不懷好意的「告狀精」三個字。她們顯然是在試探我,戴著面具觀看我會生氣還是採取其他行動。我只能在裝聾作啞的四十幾個人面前,默默扮演著老師的角色,感覺就像個小丑。我大可走到後面把字擦掉,但是我也有我的堅持,我必須漠視到底,讓她們知道我不會一一響應她們這種幼稚的行為。只不過最後還是把持不住。下課要走出教室時,我指著後面的黑板說:

    「少做這種蠢事。」

    原本打算冷靜地說,聲音卻不由得大起來,我暗自咂了咂舌。

    沒有人響應我,大半學生甚至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充滿沉默的教室,只聽到收拾課本的聲音,我咬著下唇走出了教室。在前往教職員室途中,我覺得學生們好像完全漠視我的存在。

    中午休息時間,一起在教職員室吃便當時,我問籐原「告狀精」是什麼意思,我猜得果然沒錯,就是指告密的人。

    籐原問我怎麼了,我沒回答。匆匆扒光婆婆替我做的便當後,吞下了整腸劑。

    「對了,第二堂課後就沒看到小治田副校長,我得跟他要計算機簽到簿的密碼呢。」

    「副校長去開三校例會了,要開到下午。」

    「三校例會?」

    「咦,你沒聽說嗎?」

    經他這麼一說,我想起四天前一到奈良就來報到時,好像校長還是副校長跟我說過這件事,但是還說了其他一大堆話,我哪記得了那麼多。

    「是不是姊妹校之類的會議?」

    「沒錯,與京都、大阪的定期例會。」

    「與京都、大阪?」

    「就是姊妹校啊。」

    「啊,我想起來了,好像聽說過……呃,那些姊妹校也都是女校?」

    「是啊,就是京都女學館和大阪女學館。」

    「都是女校啊。」

    籐原稍微彎一下身子,從抽屜裡拿出一個大玻璃瓶。仔細一看,瓶裡裝滿了麻花卷。他這麼年輕,嗜好卻這麼樸實。

    「對身體很好喔,要不要來一根?」他一直叫我嘗嘗看,我就拿了三根。

    「定期開例會,感情還真好呢!我就讀的高中也有姊妹校,可是好像沒有定期聚會。」

    「我們是因為大津理事長兼任三校校長,所以彼此間的關係會比一般姊妹校緊密。」

    「咦,理事長還兼任三校校長?」

    「是啊。」

    「看不出來他這麼厲害呢……不過,我也只在前天的早會時見過大津校長一次,後來就沒見過了。」

    「校長的家在京都,所以大多都待在京都女學館那邊,只有週一、週二會回到這裡,我們學校實際上是由副校長掌管一切。」

    我想起小治田副校長威嚴端肅的容貌,頗感認同地咬起了麻花卷。吃起來軟軟的,不怎麼好吃,可是籐原在我旁邊一口接一口吃得很香,所以我什麼都沒說。

    「可是,為什麼要特地舉辦這個定期例會呢?雖說是姊妹校,但也是各自獨立的學校吧?」

    「應該是為了討論吧,不久之後就要舉行大和杯了。」

    「大和杯?那是什麼?」

    「咦,你連這個都不知道?」

    「不知道啊,聽起來很像什麼汽艇競賽。」

    不是啦——籐原發出怏怏不悅的聲音,皺起了眉頭。

    「是三所女學館的對抗賽,奈良、京都、大阪各校的運動社團,每年都會舉辦交流賽,幾乎所有運動社團都會參加。我的羽毛球社也不例外,去年是最後一名,所以今年要加把勁才行。」

    「原來是運動會之類的活動啊,不錯嘛。」

    「可沒你想像中那麼輕鬆喔。」籐原停下往瓶裡伸的手,加強語氣說,「這是一年內最具傳統的活動,各校都會全力以赴,是骨氣與骨氣的較勁。尤其這次我們學校是會場,非創下漂亮的成績不可。」

    儘管去年墊底,籐原還是說得神采飛揚。

    「咦?你說這次是什麼意思?」

    「每年由大阪、京都、奈良三校輪流當會場,去年是京都。三年輪一次,所以學生在就學中一定會輪到一次。在自己的學校舉辦大和杯,我認為對學生來說是很好的事,因為全校會團結一致,把當天的氣氛炒得非常熱烈。」

    「哇,好像全國運動大會。」

    「何止是那樣,簡直就像奧林匹克。」

    「哈哈,奧林匹克啊。」

    我大笑說真了不起呢,籐原一本正經地回我說你看了就知道。

    「下個月會有很多學生提出社團集訓申請。」

    「那個大和杯是什麼時候?」

    「一個月後,十月二十日。」

    我翻看桌上的三角月曆,這是前任老師留給我的,十月二十日那一欄,已經用紅筆寫著「第六十屆大和杯」。

    「大和杯已經六十屆了?」

    「是啊,這是學校創立以來就有的例行活動。奈良、京都、大阪三校,今年都創校六十週年了,所以大和杯也是第六十屆。」

    「真是傳統悠久的大會呢。」

    「聽說剛開始是以劍道社交流賽為名,後來才逐漸擴大到現在的規模。」

    了不起,不愧是有名的例行活動,我滿心佩服地望著月曆。籐原又問我要不要再來點麻花卷,我斷然拒絕了。

    「要知道班上哪個學生加入了什麼社團,要去哪裡查?」我問。

    「個人檔案都有記載啊。」

    我打開抽屜,逐一檢視塞滿抽屜的檔案夾的標題。

    「對了,你不用擔任社團顧問嗎?」籐原問。

    「不知道,目前沒人跟我說。最好是不要,我一下課就想趕回去。」

    我據實以告,籐原似乎頗不能苟同,回我說:

    「那怎麼行呢!社團很重要。在學校看似有不少機會跟學生一對一談話,其實幾乎沒有,所以社團是與學生溝通的重要場所。只要每天觀察她們,光從一個熱身運動,都可以看出這孩子正在煩惱什麼事。」

    「哦,是嗎?」

    「人類在毫無防備的狀態下,心事很容易呈現在臉上。我想不只學生,我們應該也都一樣。只是沒有人每天用那樣的視線看著我們……不過,話說回來,到了這把年紀,也不會喜歡有人老盯著我們。」

    「咦,可是,籐原,你有老婆啊。」

    「距離太近,反而又看不清楚了,嚴格來說,是不想那麼認真去看……總之很難啦,最重要的是保持適當距離。」

    「哈哈,原來如此。」

    我由衷欽佩,對籐原點了點頭。沒想到他那張臉平坦得像顆豆子,胸懷卻如此之深,尤其是那句「在學校幾乎沒有機會與學生一對一談話」,連只有一天教師經驗的我,都深有同感。

    「就是粉紅色那一本。」籐原忽地從旁邊抽出一本。

    我向他道謝後,開始翻堀田那一頁。我深切地感受到,教師這一行很難混,即使遇到拒絕自己的學生,也要主動去接近,因為這是老師的工作,所以非去瞭解這個學生不可。我想去找堀田所屬社團的顧問,從他那裡開始瞭解堀田。

    但是,我翻到堀田那一頁,發現她的社團活動欄是空白的,即所謂的「回家社」。她是長得不高,甚至算是嬌小,但她的容貌會讓人想起「敏捷」、「銳利」等無數充滿動力、攻擊性的字眼,因為她有一張野生魚類的臉。這樣的堀田竟然不屬於任何運動社團,讓我有些意外。

    看堀田的資料看到一半時,響起午休時間結束的鐘聲。我慌忙站起來確認課表,趕往二年級教室。

    通往二年級教室的走廊,為了省電沒開燈,到處都是昏昏暗暗的。從窗戶照進來的陽光,在灰泥地上反射出迷濛的亮光。

    我驀然望向前方,看到一個身著套裝的女子往我這裡走來。大概是從前面那間廁所出來的,客用拖鞋的聲音在走廊迴響。女子在一面掛在牆上的牌子前停下了腳步,牌子上寫著「第三會議室」。當她的手正要伸向門把時,我與她錯身而過。就在那一瞬間,從窗戶灑落的陽光,清楚照出她原本藏在陰影下的臉龐。

    「你好。」

    她向我點頭致意,具深度的聲音帶著沉著。

    我趕緊停下來,低頭說:「你好。」

    她又輕輕點頭致意,轉動門把,消失在門後。飄逸的長髮、嘴角浮現的淡淡笑容,成為視覺暫留影像飄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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