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露的亡靈 淨水一樣的綠蘿蔔讓他打個寒噤
    安文理哭了一陣,掏出手帕擦乾了眼角和面頰上的淚痕。他打開了抽屜,將女兒的遺物悉數放入,這時他注意到那塊蘿蔔形的綠寶石掛件,它一直被屏風狀展開的通訊錄遮住,現在終於露出它迷人的光澤和外觀。安文理將它擒在掌心中,一種像淨水一樣純潔的質感讓他不禁打了個寒噤,悲痛如同一枚鋼針紮在他體內漸漸收斂的某個點上。這個點的位置飄忽不定,像一個虛無的靶心,卻又實實在在地在安文理胸腔中存在著,它的力量慢慢擴大,分佈在他每一個細胞中,使安文理週身一顫,成為一個寒噤的淵藪。

    安文理站起身,走出辦公室,來到大理石鋪成的狹長長廊上。黑色的地面折射不出他的倒影,他非常緩慢地走著,一個沒有影子的人,他身體右側,是大塊大塊連綴而成的落地長窗,從這片透明望出去,就是憂鬱而神秘的城市,細雨像霧一樣均勻地瀰漫在街道與樓宇之間,作為這座城市的最高行政長官,安文理站在市政大樓的制高點上向遠方眺望,他睹見的風景竟然是那麼陌生,如同海市蜃樓一般在虛幻中搖晃起來。你真的成為它的主人了嗎?安文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懷疑過自己的處境。過去他認為自己是一個平民英雄,從一個普通工人的兒子一步步走向主流社會,最終到達一座城市權力的巔峰。這種政治上獲取的巨大成功具有神話的性質,他自然是有資格自我陶醉。然而事業上達到的輝煌並沒有給他帶來幸福,這麼多年來,無窮盡的會議,外事接待,名目繁多的剪綵和公益活動幾乎佔據了他的全部生活。他沒有節假日,他日理萬機,還要與那些垂涎他職位的政客鉤心鬥角,普通人的親情、日常的愛好和他絕緣,每天深夜他拖著疲乏的腳步回到寬大空闊的住所,伴隨他的是失眠的夜晚,長年精力消耗在他的身體上留下種種隱患,他染上了那些沒有生命危險卻要用大把藥片才能控制的慢性疾病。有時,繁忙的工作使他遺忘了吃藥,疼痛便不失時機地來提醒他,冷汗從他的背脊滲透出來,很快地他面色就變得慘白,汗珠一顆顆閃爍在額上,使他不得不停下手頭的工作,吞下顏色形態各各不一的藥丸,而他的身旁卻連一個噓寒問暖的人也沒有,是的,沒有這樣一個人,一個在傷痛時為他擦去汗水的人。他有過一次婚姻,一次失敗的婚姻。也有過一個女兒,卻已得而復失。闃無人跡的夜裡孤獨是他忠誠的同伴,它像一隻親密的狗廝守在身邊,任憑你驅趕它也不走開。他終於昏昏入眠,天剛泛白,他神智裡的時鐘將他撞醒。他爬了起來,開始新的一天。繁忙的事務在他身邊堆砌成一堵堵牆,他被困其中,需要將它們扒倒,可是他的身後又有新的牆在生長出來,這種繁忙的狀態,使他暫時遺忘了孤獨,他的生命與他的工作是一種如膠似漆的組合。因為他並沒有其他的樂趣。他沒有妻子,也沒有孩子,雖然他都曾擁有過,結果卻逃不出家庭破滅的命運,而造成這一切的原因卻是他自己,也許是命中注定,給了他高貴的仕途,卻讓他失去天倫之樂,若是這樣,他情願捨棄前者,做一個平常人,好換回他所憧憬的暖巢,他會毫不猶豫地這樣去做,此刻他才明白,憂鬱而神秘的城市與他並不親近,站在市政大樓的高處,他覺得視野中的一切是如此陌生,城市像一個巨大的模型顯得那麼虛假,他用手去支撐了一下落地長窗,手掌一鬆,一記硬物的碎裂之聲使他猛然定神去望。

    那塊蘿蔔形的綠寶石掛件在黑色大理石地坪上已碎成兩瓣。安文理蹲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將碎片拾起,憐惜之情明白無誤地寫在了他的臉上,這塊掛件曾是他與呂瑞娘的定情之物。呂瑞娘臨終前又囑托將它送給女兒安波作為結婚禮物。他照辦了,卻不是親手將它交給女兒,而是委託了葛秘書去轉交。他連女兒的婚禮也沒有出席,實在是有點鐵石心腸,他只有一個女兒,難道他不愛她嗎?不,她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親密的人,毫不誇張地說,他愛她勝於愛過自己的生命。作為一個父親,他欠她實在太多,她能夠來到在他的生活中簡直是意外的恩賜,她就如一道絢麗的陽光,照亮他孤獨的心靈,從此他有了一份真實的依靠,一種精神上的皈依。自從和呂瑞娘分手後,他一直沒有續絃,因為他的靈魂深處無法抹去呂瑞娘和那個未曾見面的孩子。他甚至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鐵鐐般沉重的愧疚讓他難以擺脫,多少年來他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打聽著這對母子的下落,最終他的努力付之於東流,然而他的內心卻依舊保持著一份希望,他覺得呂瑞娘總有一天會回來的。他堅信這一點並發誓絕不再娶,果然,他的等待沒有成為泡影,終於有一天,他魂牽夢繞的呂瑞娘回來了。她穿著當年的白色衣裙,後面還站著一位少女,一望便知,那是女兒,她的面容與呂瑞娘如此酷肖,俊美的五官具有一股男子氣,卻又不失女性應有的典雅和溫柔。她已出落成一個楚楚動人的少女,安文理鼻子一酸,縱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如何言說。這久別重逢的一幕,像一張復活的相片,後來在安文理腦海中反覆浮現,呂瑞娘去世後,安文理和安波在一起生活,安文理那時剛從市府計劃委員會主任的位置升任副市長,他也因為職務的變遷而分配到一套寬敞的住所,這套房子坐落在城北一條鏈形的林蔭道旁,附近的住家都是這個城市的達官顯貴,進入這個街區,通常意義上說,就是進入了一種高貴的生存狀態。對尋常百姓而言,這條幽靜的街充滿了神秘,具有某種不可親近的力量,安文理搬來此地不到兩年,就在一次例行的政府換屆中當選為市長,女兒安波此時如願考上了一所市重點中學的高中,又過了三年,安波順利通過了高考,被一家著名的文科大學錄用,成了一名新聞系的女大學生。再後來,她畢業被分進電視台當了一名記者。事情到此時為止,一切都顯得那麼美滿如意,安文理看著女兒,父愛的天性使他從心底裡珍惜這個孩子。繁忙的工作之餘,他盡可能地回家與女兒團聚,女兒與她母親如出一轍的面容讓他感到黯然神傷,也讓他常常回到舊日的好時光中去,他與女兒促膝交談,話題最多的也是他們共同的親人:呂瑞娘。安文理總以喟歎的口吻勾勒著往事,他對自己的婚姻滿懷悔恨之情,他問女兒:「你能原諒爸爸當年的一念之差嗎?」安波說:「你和媽媽分手後沒有再成家,這使我原諒了你。」安文理聽了,慢慢走到陽台上,他的心情複雜極了,熱淚一下子把他的視線遮住,他沒有去抹那快速滾落的液體,他在仔細琢磨女兒話中的意圖,他覺得安波真是一個不簡單的女孩,他回過頭,他看到的安波是那樣不真切,她已不是一個小丫頭了,她已是一個有主見的年輕女性,她端正地坐在一隻籐沙發上,與她母親當年沒有什麼不同,如果一定要區別的話,那就是時代變了,她的裝束要比她母親來得時髦,如果走在大街上,她將是一個回頭頻率很高的都市女郎。安文理說:「安波,我沒記錯的話,再過一個星期是你二十二歲生日吧。」安波點了點頭。安文理說:「我為你搞個生日晚會吧,上回你二十歲剛巧爸爸出國,這次我們熱熱鬧鬧地祝賀一下,一來是你生日,二來你正式成了電視台記者,你把你的好朋友都叫來。」安文理說完,看見安波搖了搖頭,他有點意外,忙問:「怎麼你不願意嗎?」安波咬了咬嘴唇,半晌才說:「我不想叫那麼多人來,你知道我是不喜歡熱鬧的。」安文理說:「既然如此,那就爸爸和你兩個人過,你看好嗎?」安波點了點頭,忽然把頭抬了起來,「爸爸,我可以再叫一個人來嗎?」

    安文理沒有理由回絕女兒的這個提議,他馬上點頭應允了。但是他未曾想到,女兒生日來的那個人會成為他與女兒從此分離的導火索,他更未料到女兒會不顧一切地追隨那人而去,哪怕與自己的父親決裂也在所不惜。

    安文理後來之所以未參加女兒的婚禮,答案也恰恰與此有關,安波所嫁的丈夫讓他這個父親斷然無法接受,他不能明白,女兒怎麼會選擇一個比她大那麼多的男人作為伴侶,對女兒的舉動,他實在太失望了,他與女兒促膝長談,希望能夠用自己的嚴厲和誠懇讓她改變主意,但是他失敗了,安波拒絕了他的規勸,執意要按自己的意願行事,安文理只有最後一把殺手鑭了。他以斷絕父女關係作為要挾,可是他的話音剛落就聽到了女兒的冷笑:「在沒有父親的十五年裡,我活下來了,我相信在以後的歲月裡,如果再次沒有父親,我也能活下去。」安波說這些話時淚光在眼中閃爍。但她控制不讓它們流下來,她說話聲音很輕,卻重重砸在安文理的額頭,將他一下子擊暈。半晌,他才緩過神來,他的淚水奪眶而出,他別過了臉,說:「你走吧,我不會參加你的婚禮的,最後我只有一句話要說,得不到父母祝願的婚姻是不會幸福的。」安波聽了,慢慢站了起來,把背挺直,如同挾帶著義無反顧的悲壯,奪門而出。

    此刻,安文理手中的綠寶石蘿蔔晶瑩剔透,它停留在掌心,有一種淨水般純潔的質感,一陣胃的痙攣襲來,安文理神情猛地凝結住了。冷汗從他的背脊滲透出來,他支撐著回到屬於他的那間大房間裡去,吞下了幾顆紅色藥丸,然後靠在沙發上,他的眼睛中是無邊無際的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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