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露的亡靈 時間在每一分鐘上開花或者枯死
    悄然隱去的安波發現,她只是心念一動,便從父親那兒離開,她只是不願看見父親哭泣,就有了離開的念頭,而這個念頭剛一出現,她就完成了。她的亡靈即刻飛回到軀體這邊來,如同有一股皮筋般的彈力,將她牽引,她的飛翔簡直隨心所欲。因為她已不是物質,而是與光和影彷彿,她已經生氣全無的肉體如同磁場,引她前來。

    安波感到自己像只蝴蝶,被一股無名的風席捲,來到一個似曾相識的所在,辨認了一下,她識出這是市立殯儀館。在此之前,她來過兩次。一次送母親,另一次送匡小慈,而這一回情形卻不同,她是來送自己。

    安波的遺體被放在一塊攤著白布的木板上。她赤身裸體。好幾個陌生人圍在旁邊為她換上新衣。她的肢體已開始僵硬,嶄新的衣裳很難穿上去。但那些人仍然耐心而細緻地幹著這件事,他們由於長期與死人打交道的緣故,臉色灰濛濛的,比真正的死人好不了多少,安波看著他們倉促的樣子,覺得他們像一群忙碌的鬼,再看看自己的軀體,它正不知羞恥地暴露在很亮的日光燈下,蒼白、醜陋,死亡把女性的美感喪失殆盡,使之不再有性別,像蠟像一樣沒有意義。

    安波知道,這具遺體將很快從人世間消失,變成幾縷煙一堆灰,她傷感得不能自已,想想自己的人生,其實是全部建立在軀體上的,一切只有發生在軀體上才有價值。而現在的她是一個亡靈,亡靈是什麼呢?它既不能被自己確定也不能被他人確定。它只是一個虛無的存在,是一種比輕還要輕的東西。

    那些殯儀館的人已為安波穿上了一件雪白的襯衣,門襟還未扣上,露出了一截肚皮,那上面有一些淡褐色的條橫,是分娩後留下的妊娠紋,這使安波想到夭折的女兒。先天性心臟缺損使那個小生命只活了21天,可是這21天是以十月懷胎為基礎的,其中所包容的感情遠遠超出了時間本身。安波每天都用手摩挲著肚皮。以溫柔的語調對腹中嬰兒喃喃絮語,母性的光芒把她照亮了,使她對未來的小生命充滿憐惜之情,安波的腹部一天天變大,她對自身骨肉的愛也在一天天增添,她的愛裡有甜蜜的憧憬,憧憬那個尚未誕生的嬰兒有一天長大與她漫步在黃昏的梧桐大街上,這是將為人母者共有的浪漫情愫,安波被這樣的聯想感動得幾乎難以自持。她喜悅的淚花已經掩飾不住地在眼眶內閃爍了。

    懷孕的日子溫馨而無聊,安波看起了言情小說家阿蘭的作品,阿蘭是安波母親寫作用的筆名。這是安波第一次完整系統地閱讀母親的書。那些書都有一個如詩如歌的標題:《風的羽毛》、《湖畔》、《溫柔月色中的回憶》、《浪漫風情四重奏》、《玫瑰灰色的玫瑰》、《少女皇冠》……文如其人,從書名便可識出阿蘭是個情感細膩、多愁善感的小說家。可是往往,文弱的表象下面跳動的卻是一顆倔強的心,安波發現,母親筆下的那些女子都是非常酷似於她本人。所以無一例外,書的結局都以悲劇告終,母親也許早已預知了自己的歸宿。安波從那些纏綿悱惻的故事中走出來,懷念起母親,母親的音容笑貌如同電影浮現在眼前,霎時,一陣心酸像麥田一樣淹沒了安波。

    安波把一本攤開的書放在肚皮上。閱讀時間長了,她有點累,眼睛也有點酸澀,她需要休息一下。她摸了摸繃得很緊的肚皮。那裡已長出了斑馬紋一樣的褐色條橫,孩子已經成形了,有時還會輕輕地踢一腳,皮膚上會凸起一個小腫,馬上就消失了。這情形對安波來說其實是個溫馨遊戲,她在明處,遊戲的另一方在暗處,尚未誕生的生命有一種強大的神秘力量,使安波覺得有一對眼睛始終在關注著自己。那雙眼睛十分清晰無邪,卻具有懾人心魄的力量,安波處在甜蜜的緊張中,她有點操之過急地思考起孩子的人生旅程來。

    安波腦子裡晃過這樣一句詩:「時間在每一分鐘上開花或者枯死。」這句詩出自一位早年詩人之筆。安波的目光停在牆上的貓頭鷹擺鐘上。時間在她的瞳孔間毫不留情地逝去。安波是這樣理解這句詩的。自己的生命在每一分鐘上枯死的同時,腹中嬰兒的生命在每一分鐘上開花。對此,安波絲毫不感到悲哀。相反,她的胸中充溢著一種奉獻的歡樂,並且這種歡樂完全是油然而生的,安波覺得自己就像一株茂盛的樹,以全部的液汁與營養滋潤著自己的嫩芽。但是,很快她又被一種莫名的擔心征服了。

    孩子出生後,面對的將不再是開花的每一分鐘,而是枯死的每一分鐘。生命對時間來說永遠是侷促的。這個尚未出世的孩子,一旦呱呱墜地,面對的便是消耗的生命,哪怕能活上漫長的一百年,最後也將歸入那萬劫不復的歸宿。安波的手放在腹上,表情有些發呆,傷感之情把她包圍了起來。

    如果生命注定了要消失,那麼人的價值又何在呢?人為誰活著?人為什麼而活?人看上去是多麼渺小,無助,當然聚集起來的人類卻要強大得多。也許人類的存在是有價值的。然而人類真的在乎多餘一個人或缺少一個人嗎?人類果真就僅僅簡單如一道人的加法嗎?

    安波把書丟開,從沙發上支撐起來,坐久了,她的腰有些酸疼。她被自己的胡思亂想攪得煩躁不已。她很奇怪也很恐懼自己那些古怪的念頭,心中升起了一種不祥的預兆,她覺得腹中的小生命可能活不長,她閉上眼睛哭了。沉重的負罪感像一塊乾透的水泥壓著她,她的胸腔內開始不適應地亂跳起來,安波吞下了一把藥片,她必須得控制住不太聽話的心臟。她的這種病後來遺傳給了女兒,導致女兒的夭折,也導致自己那麼年輕便從人間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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