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露的亡靈 聲音制造者的愛戀
    在滂沱大雨的梧桐大街上,風中搖擺的傘成了擺設。鄺亞滴褲腿上已經濕透,這場雨正試圖把大地變成澤國,水慢慢漫上來,浸沒了鄺亞滴的腳踝,這情景讓人聯想起雪地上的行走,一只腳艱難地拔出來,另一只腳又被吞沒,唯一的差別是雪地留下了足跡,而水則即刻復原,令人喪失信心。

    一輛老式馬車經過,超出了鄺亞滴,突然它停了下來,牛皮雨篷撩開了,探出半張面孔,聲音被雨聲打濕,但仍能辨出是個女人:“喂,上來躲躲雨吧。”

    到此刻為止,鄺亞滴並不認識這位好心腸的姑娘。不過幾分鍾後,他們便開始互相介紹自己的尊姓大名了。然後,他們又有點羞澀地沉默了少頃。看得出鄺亞滴對這次艷遇頗感興趣,否則他不會顯得如坐針氈,相比之下,那位姑娘要坦然許多,面帶笑容,正視前方,也許她純粹是想做一件好人好事,並不想節外生枝,那麼只好由鄺亞滴厚著臉皮沒話找話了。

    鄺亞滴說:“小姐往哪個方向去?”

    “筆直向前。”聲音裡有一點硬度。

    “那是大海。”鄺亞滴故作驚訝狀。

    沒有回答,輕輕笑了一下。

    “也許你是海的女兒。”像是發現了一個秘密。

    側過了頭,目光裡綴了一枚問號。

    “童話裡說海的女兒是最美的。”恭維話中的神來之筆。

    “你是電影台詞專家?”偷偷看了他一眼,譏諷中掩飾不住羞澀。

    “你猜對了。”聲音上揚,又是一個驚訝狀。

    “什麼?”目光裡再出現一枚問號。

    “我在電影廠上班。”語調轉向誠懇。

    “你是演員?”問。

    “不,我是一個聲音制造者。”答。

    目光裡第三次出現問號。

    “謝謝你今天讓我躲雨,作為報答,我想約你共進晚餐。”話鋒一轉。

    好像預料到會來這一手,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

    “你答應了?太好了,那麼明天傍晚五點在星期五餐廳。”自作主張。

    未置可否,扯到原來的話題:“聲音制造者是什麼?”

    “抱歉,只能明天讓你知道答案了,我肯定你會感興趣的。”誘餌。

    “既然你不願說,就把答案藏著吧。”拒絕上鉤。

    “那實在太遺憾了,我這個人崇尚完美的結局。”不卑不亢。

    “你這個人有點自我中心。”佯怒。

    “如果經常在一起,你會發現並不像你說的。”確實自我中心。

    “本來我們萍水相逢,分手後各奔東西——”還未說完。

    “現在呢?”此處打斷甚妙。

    “我倒想看看你葫蘆裡的藥。”終於上鉤。

    “你不會失望的。”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馬車後來拐了個彎(再筆直向前真是大海了),沿著堤岸向右跑去。照理,鄺亞滴應該反向而行,但他總得先送一下身邊的這位佳人,哪怕雨再大再厲害,紳士風度是不能遺失的。

    事實上,鄺亞滴應該感謝這場雨,這場雨為他送來了安波,當然我們也可以反過來這樣說,風雨讓安波有了鄺亞滴。的確,無論從哪方面看,這是一對很般配的年輕人。

    ……這是星期五餐廳,他們面對面坐著,彼此的神態都有點不舒展,背景音樂纖柔如絲地編織出了浪漫的氣氛。城市裡的愛情故事一般都是從這種小資產階級情調中開始的,這似乎已是約定俗成。從中也可以看出現代愛情是具有裝飾性的一種情感,它與所有裝飾物有共同的特征:精致、敏感、易於破碎。

    鄺亞滴從口袋裡摸出了一只隨身聽。

    “這就是我那葫蘆裡的藥。”他按下了按鍵,把兩顆鈕扣耳機遞給安波。

    安波聽到了這樣一些聲音:古老木梯上的腳步聲、水流聲、槍聲、馬蹄聲、翻書聲、針線落地聲、風聲、出拳聲、雨聲、開門聲、回聲、蟬鳴聲、蛙聲、撕布聲、撕紙聲、淬火聲、井中汲水聲以及落葉的沙沙聲。

    看著安波迷惑的眼睛,鄺亞滴笑了:“我是一名擬音師,這是我昨天晚上做的。”

    “人真是可怕,連聲音也能做得這麼像,你是怎麼弄的?”

    “其實很簡單,只要一團紙、一杯水、一塊木塊、一根布條和一片鐵片就能做出你想模仿的所有聲音,當然有時候也需要借用一下麥克風。”

    “可怕。”安波抿了口茶水。

    鄺亞滴可以領會安波所說的“可怕”不是恐怖寓意上的可怕,而是一種贊歎的同義詞,比方她也可以說出這樣一個詞:了不起。但那裡面的味道就要大打折扣,就會因為過於直露,而失去一些戲謔的成分:“人真是了不起,連聲音也能做出來。”這樣的話,意境就要淺一些。

    雖然是初次約會,鄺亞滴卻明白自己是離不開對面的這位姑娘了。雖然一切還只是一個開端。鄺亞滴卻無謂地擔心起來。他腦子裡考慮的問題竟是:如果我失去了她該如何。

    其實他未曾得到又何嘗談得上失去?可是我們並不能因此就說鄺亞滴是一個患得患失的人,他只是生了一種叫一見鍾情的病。這種病的症狀就是為情人朝思暮想,疑神疑鬼,自尋煩惱。

    鄺亞滴的愛是執著認真的,絕非一時的沖動使然。他的愛是純潔的,他接受的是安波的全部,包括她曾經有過的一次婚姻。他也接受了安波那個已經夭折的孩子。他第一次看見安波那因為生育過而顯得豐韻成熟的身體是在他們認識了半年之後,在那個秋高氣爽的季節,他們完成了第一次愛的儀式。

    把他們的愛情放在整個城市的背景來看,他們的情愛關系並不過分。在對貞操觀念日漸淡漠的今天,剛剛見面不久便急於上床的情侶已非鮮見,而鄺亞滴與安波這對都有過性經驗的戀人卻在相識半年之後才跨過那道戒線,說明維系他們的並不是單純的情欲,他們相見恨晚,彼此深愛著對方,不急於去完成那件事。他們的結合是水到渠成的,所以把那件事做得非常完美,身心達到了真正的統一,他們心中明白,這樣酣暢淋漓的做愛一生中可能只有一回,所以他們都哭了,哭完了他們問對方。

    “你為什麼哭?”

    “你呢?你為什麼哭?”

    “我愛你,所以我忍不住哭了。”

    “我忍不住哭了也是因為愛你。”

    於是他們又哭了起來,喜氣洋洋的淚水從他們的眼角流下來。那情景誰見了都會感動一番。多麼好的愛情呀!純淨得如同牛奶。

    可是這麼好的一場愛情卻被一盤錄像帶給輕而易舉地摧毀了。傷心的鄺亞滴枯坐在地上,傷心地抽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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