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露的亡靈 陽光掛在樟樹葉上。草地上的美人
    從此處一直往前走,大約四分鐘,街道的盡頭以一堵牆的形狀將你拒絕。城堡式的庭院錯落地分佈在幽暗的夤夜裡。退出街道,是一條更寬更長的街道。更寬更長的街道外面,是一條還要寬還要長的街道,它們就像彼此放大或縮小的水泥帶子存在於稀疏的腳步聲中,有人摔了一跤。

    昏睡的街道闃無聲跡,呻吟的那人艱難地扶住牆壁支撐起來,摔跤擦破了她手掌上的一塊皮,她已經感覺到自己出血了。她把手放在嘴邊,用舌頭清洗著傷處,然後把髒兮兮的細泥吐乾淨,把失去皮的手掌含進嘴裡,拐進了曲折的街道。

    這是一家醫院,漆黑的夜裡,她消失了。第二天早上,有人發現她躺在草地上,手上的傷處已不再出血。她長著一張漂亮面孔,但骯髒使她的美貌大打折扣。晨起鍛煉的病人紛紛走過來,圍在草地上的美人旁邊,過了一會兒,醫護人員也來了,可是他們同病人們一樣,並不認識草地上的美人。她穿著白色的寬大裙子,倒下時的姿勢如同仰泳,髮梢上有著水珠和草葉。這時候陽光已經掛在了一片樟樹葉上,少華在五樓走廊上出現了,憑欄相望,他看見了草地上的這一幕,他下樓來了。

    少華經過迴廊時,側身朝地盂吐出醒後的第一口痰,他看見草地上的人群漏出了一條縫隙,一老一少兩名擔架工朝自己站著的方向走來。

    「真是倒霉,一大清早就要搬死人。」年輕的擔架工說。

    「人死難道還要分時辰嗎?」年長的擔架工用訓斥的口吻說。

    少華沒有聽見這些對話,他只是用目光迎接著正在靠近的擔架。

    「憑什麼就讓我來搬死人,憑什麼我幹這活?」年輕的擔架工說。

    「這活多好,它讓人知道該怎麼好好去活。」年長的擔架工說。

    「噁心。」年輕的擔架工說,「除了噁心什麼也沒有。」

    「人就是一件衣裳,用完了扔掉。」

    「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人活著就是用來證明時間,世界上任何東西都只有一個意思,證明時間的存在。你看這姑娘不過活了二十多歲,可就能證明世上曾有過這二十多年。」

    「那樣的話,只要有一個與她年齡相同的人活過就行了,何必要有那麼多人存在呢?」

    「時間是個貪婪的加法,它需要很多很多陪葬品。」

    「你這樣說人不是很可憐嗎?」

    「所以活著的時候要好好過。」

    兩個擔架工說著話從少華身邊走了過去,少華便看清了擔架上那頭髮凌亂的美人。她已經死了,少華跟在擔架工後面,門廊敞開著,後院栽滿了枝稈纖細的向日葵,黃色的花瓣烘托著圓形花盤,像一個個大頭少年夾道而立。筆直的小徑終點,是一座孤單的灰色小樓,擔架工正往那裡去。少華的心裡很不舒服,一大早遇上這種事的確是有點晦氣,少華嗅到了向日葵散發出來的淡淡苦味,他想應該回病房去了。他抬腕看了看表,吃早餐的時間剛過。他返身踏上台階,回到樓上的病房。

    早餐一如既往,單調、乏味卻可以維持營養的均衡。少華三下兩下就把兩隻饅頭、一碗菜粥外加一塊煎蛋吃完了。然後他拿起了晨報,外面的世界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著各種規範或規範外的事件。他對這一切並不感興趣,不過他還是知道美國剛剛換了總統,知道中東格局發生了巨變,知道金三角的大毒梟已被擊斃,知道好萊塢層出不窮的桃色新聞,想到自己知道的還真不少呢,少華嚥下了最後一片蛋皮,似笑非笑地動了動嘴角。

    晨報頭版,比較顯眼的消息是一種叫「我愛你」的病毒大肆侵入電腦,使全球的金融信息業損失慘重。少華把報紙翻到社會綜合版,一則尋人啟事使他一愣:「安波,女,26歲。身高1.67米,波浪型卷髮,臉廓瘦長,大眼睛,右眉間有一痣,愛穿寬大衣裙,知其下落者,請撥打電話6974526。聯繫人樓夷。面酬。」這則啟事旁邊還附有肖像——一張五官俊朗的女人面孔。

    少華之所以驚奇,是因為報紙上的這張肖像並非別人,而像是方才擔架上的那個美人。少華是個漠不關心的人,他的注意力對外界的事物很麻木。可是這一次有點不同,人終歸是要有一點好奇心的,少華忽然覺得有必要探究一下這件事,少華的這個決定可以說是人之常情,也可以說他對世事的冷漠並不徹底,於是在這一瞬間,人潛在的獵奇本能被喚醒了。

    少華站起來,走到窗邊。落地的長帷幔遮住了一部分搖晃的陽光,少華的眼睛了起來,從這裡望出去,可以看見那座著名的電視塔。少華望了一會兒,或者,他只是站了一會兒。早餐使他的肚子脹鼓鼓的,他需要消化一下。可是他眉頭緊鎖的樣子像是在用來下定決心,他好久沒能為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來一次哪怕是小小的衝動了,這確實是一次例外。他轉過身邁出了病房。

    少華下了樓從敞開的門廊進入後院,夾道而立的向日葵延伸出一條兩米寬的小徑,少華知道那個美人就在那孤獨的灰色小樓裡。在那兒,他的腳步遲疑了一下,不過,接下來他便不再猶豫,他走進了樓中。像沙子般的燈光瀰漫在充滿腐敗氣味的房子裡,少華的胸膛立刻不適應地阻塞起來,他的目光也同時覺得很不適應。室內雖然有燈,但仍顯得昏暗。他辨認了一下,幾具遺體在地上被隨意地擱置著,他禁不住回抽了一口冷氣,在他腳下,正是那個香消玉殞的美人。少華蹲了下來,在他的面前,仰臥在擔架上的美人是那麼年輕,她凌亂的波浪型卷髮蓋住了瘦長的臉廓,使少華看不真切,而要證實她是否晨報啟事上所尋的那個女人,只須輕輕撩開她的頭髮,看看她的右眉間是否有那顆痣。這樣,少華的手慢慢抬了起來,他的指尖伸向美人的額頭,把她的頭髮從面門分離開來,他看見了那顆隱在右眉間的痣。他想就是她了,嘗試著又去撩了一下美人的髮梢,他的手掌上有一種奇怪的飄逝感。少華忽然害怕起來,他覺得手裡的接觸一絲份量也沒有,面前只是一個畫在紙上的人,他頓時魂飛魄散,跳將起來,朝外面跑,他像一陣風一樣奔出了小屋,恐怖使他臉上的每一塊肌肉都誇張地聚在了一起,許多人都聽到了少華的大聲尖叫,然後看見他抱著頭像風一樣衝出了門廊。他確實被嚇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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