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發空缺 第三部 雙重釋義 第二節
    3

    加文本可以邀請瑪麗來他的辦公室,討論最近和保險公司的往來信函,但最後還是決定去她家裡拜訪。她廚藝了得,所以他預留出下午較晚的整段時間,懷抱著她能請他留下來共進晚餐的些微希望。

    出於本能的羞怯,他無法直面她的悲痛,而這種羞怯近日已因定期的聯繫而消弭。他一直對瑪麗心存好感,但有巴裡在場的時候,瑪麗的存在總是變得模糊。她倒從沒有顯出不喜歡賢內助角色的樣子,相反,她對自己能起美化背景的作用似乎很是滿意,知足地為巴裡的笑話捧場,知足地只是待在巴裡身邊。

    加文覺得凱恐怕這輩子都不會甘當這樣的角色。把車開上教堂街時,加文想,若是建議凱為了男友的愉悅、快樂和自尊調整自己的言行或壓制自己的觀點,她準會勃然大怒。

    他認為自己的過往情史沒有哪一段比現在更不快樂。哪怕是跟麗莎之間的感情垂死掙扎時,也會有休戰,有笑聲,有往日甜蜜突然湧上心頭的時刻。和凱在一起卻像是持續的戰爭。有時,他會忘記他們應該是喜歡彼此的。話說她到底喜歡他嗎?

    去邁爾斯和薩曼莎家吃晚飯的次日上午,他們之間發生了有史以來最激烈的一次爭吵。爭吵以凱摔下聽筒、掛斷加文的電話而告終。之後的整整二十四小時,加文都相信他們的關係算是完了。不過,儘管這正是他想要的結果,心裡感到的卻是憂慮多過輕鬆。在他的幻想中,凱最好消失回倫敦,然而事實是,她已經通過一份工作和一個在溫特登上學的女兒把自己和帕格鎮拴在了一起。在這個芝麻大的小鎮上,恐怕會跟她低頭不見抬頭見。也許,她已經開始在流言之井裡下毒對付他了。他想像著她把在電話裡對他說的話又講給薩曼莎或是那個讓他起雞皮疙瘩的熟食店大嘴老太婆聽。

    我為了你讓女兒轉學,我自己辭職又搬家,你對待我卻像是對一個不用付錢的妓女。

    人們會說他為人很不地道。或許他這件事做得真的不地道。在這段戀情的進程中,一定有某個他應該抽身而退的決斷時刻,但他沒有看到。

    整個週末,加文都在陰鬱地思考自己被人們看做負心漢時會有何感受。他從來沒有擔綱此等角色。麗莎甩了他之後,所有的人都同情他,對他很客氣,特別是菲爾布拉澤夫婦。負罪感和恐慌像瘋狗一樣糾纏著他,直到星期天晚上,他終於崩潰,通過電話向凱道歉。現在,他又回到了自己不想待的位置,為此他對凱心生怨恨。

    加文把車停在菲爾布拉澤家的車道上,就像巴裡活著時他經常做的那樣。他朝前門走去,注意到自他上次拜訪後,有人修剪了草坪。按了門鈴後,瑪麗幾乎是立刻就把門打開了。

    「嗨,下午——瑪麗,怎麼了?」

    她的整張臉都是濕的,晶亮的眼淚馬上就要從眼眶裡落下來。她深吸了一兩口氣,搖了搖頭。接下來,在意識到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之前,加文發現自己在門階上和她抱在了一起。

    「瑪麗,發生什麼事了嗎?」

    他感覺到她點了點頭。他深知兩人無遮無擋地抱在一起多麼引人注目,也知道身後就是一條開闊的馬路,於是引著她進了屋。在他的懷裡,她是那麼嬌小而脆弱,手指緊緊抓住他,臉貼在他的風衣上。他盡可能輕地鬆開手提包,但包落到地上的聲音還是讓她猛地退後,倒吸一口氣,雙手摀住了嘴。

    「對不起……對不起……哦上帝,加文……」

    「到底怎麼了?」

    他的聲音與平日不同:更強勢,更有力,更像邁爾斯在工作中處理危機時的語氣。

    「有人把……我不……有人把巴裡的……」

    她示意他到家裡的辦公間裡去。那是一個雜亂、簡陋卻又舒適的房間,巴裡以前的划艇獎盃放在架子上,牆上掛著一個相框,照片上八個女孩脖子上掛著獎牌,握拳擊向天空。瑪麗伸出一根顫抖的手指指向電腦屏幕。加文風衣也沒脫便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瞪著帕格鎮教區議會網頁上的留言板。

    「今天上午我去了熟食店,莫琳·洛伊告訴我有許多人在網站上貼了慰問信息……所以我登錄上去,想留言謝謝大家。結果——看……」

    她說話間加文就已經看到了。西蒙·普萊斯不適合參選議會,發帖人巴裡·菲爾布拉澤的鬼魂。

    「耶穌基督。」加文厭惡地說。

    瑪麗又哭了起來。加文想重新抱住她,卻又不敢,特別是在這麼一個處處能看到巴裡痕跡的地方。於是,他轉而握住她纖細的手腕,帶著她穿過客廳走進廚房。

    「你需要喝一杯,」他用自己所不熟悉的強勢命令語氣說道,「奧古蛋白1飲料。東西在哪裡?」

    1奧古蛋白,即SOD(Superoxidedismutase),學名超氧化物歧化酶,是一種源於生命體的活性物質,能消除生物體在新陳代謝過程中產生的有害物質。

    沒等她回答,他就想起來了。他曾好多次見巴裡從櫥櫃裡拿出那幾個瓶子,於是輕車熟路地為她調了一杯杜松子酒和奎寧的混合飲料。就他所知,她在飯前只喝這個。

    「加文,現在才下午四點。」

    「誰在乎?」換上新嗓音的加文說,「喝下去。」

    儘管還在啜泣,瑪麗仍然忍不住笑了一聲。她接過杯子,小口地喝了起來。加文拿起紙巾為她擦掉臉上和眼裡的淚。

    「你太好了,加文。你不想喝點什麼嗎?咖啡或……或啤酒?」她問,又忍不住輕笑一下。

    他從冰箱裡給自己拿了一瓶啤酒,脫掉風衣,挨著廚房中間的餐檯坐在她的對面。過了一會兒,喝完大半杜松子酒後,瑪麗再次平靜下來,恢復了加文熟悉的樣子。

    「你認為是誰幹的?」她問。

    「某個混蛋。」加文說。

    「現在他們都在搶他在議會裡的位子。像往常一樣為了叢地的事情爭論不休。而他還在那裡,還在發表他的看法。巴裡·菲爾布拉澤的鬼魂。也許真的是他,在留言板上發帖?」

    加文不知道她這句話是不是開玩笑,只好微微一笑,避免評論。

    「要知道,我願意認為他在擔心我們,不管他在哪裡,擔心我和孩子們。但我懷疑這一點。我敢打賭,他更擔心的是克裡斯塔爾·威登。如果他真的在那兒,你知道他最有可能對我說什麼嗎?」

    她將杯中剩下的飲料一飲而盡。加文覺得自己調製的時候並沒有放太多酒,但瑪麗的兩頰已經出現了緋紅。

    「不知道。」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他會告訴我,我不是孤單一人,」瑪麗說。令加文意外的是,在他一貫認為溫柔的嗓音裡,竟然聽到了憤怒。「是的,他很有可能會說:『你有所有的家人和我們的朋友,還有孩子們來安慰你,但是克裡斯塔爾,』」瑪麗提高了嗓門,「『克裡斯塔爾卻沒有任何能照顧她的人。』你知道我們結婚紀念日那天他在忙什麼嗎?」

    「不知道。」加文只好再次這樣回答。

    「他在為地方報紙寫一篇關於克裡斯塔爾的文章。克裡斯塔爾和叢地。該死的叢地。要是能永遠不聽到這兩個名字,我絕不會嫌那一天來得太早。我想再來一杯杜松子酒。我還沒喝夠。」

    加文機械地拿起她的杯子,驚訝萬分地走到放酒的櫥櫃邊。他一直以為瑪麗和巴裡是完美婚姻的楷模。他從來沒想過,瑪麗並不是百分百支持她那大忙人丈夫的每個冒險和每次遠征。

    「傍晚進行划艇訓練,週末開車送她們去比賽。」她說,伴著加文往她杯裡加的冰塊發出的叮噹聲。「大多數晚上,他都坐在電腦前面,試圖勸說人們支持他幫助叢地,要麼就是為議會議程添點兒料。所有的人都在說,『巴裡真棒啊,為大家做了這麼多事,熱心地做志願者工作,為社區盡心盡力。』」她喝了一大口摻了奎寧的杜松子酒,「啊哈,真棒,棒極了。直到他送了命。結婚紀念日那天,一整天,他都在拚命地寫,生怕誤了那愚蠢的稿約。而他們現在還沒把那篇文章發出來!」

    加文無法把眼睛從她臉上挪開。憤怒和酒精讓她的臉恢復了血色。她坐得筆直,而不是最近常有的躬身駝背的樣子。

    「他就是那樣才送命的,」她清楚地說,聲音在廚房裡略微迴響。「他把自己的一切給了所有的人。只除了我。」

    巴裡的葬禮過後,加文一直帶著深深的心虛在想,若是自己死了,在社區裡留下的空洞肯定相對小得多。此刻,看著瑪麗,他開始覺得一個人的死亡在另一個人心中留下巨大的空缺是不是更糟呢?巴裡知道瑪麗的感受嗎?他沒意識到自己有多幸運嗎?

    前門很響地打開,加文聽到四個孩子進來了:談話聲、腳步聲,然後是鞋和書包扔在地上的聲音。

    「嗨,加文。」十八歲的弗格斯跟他打了個招呼,一邊吻吻媽媽的額頭。「你喝酒了嗎,媽媽?」

    「是我的錯,」加文說,「要怪就怪我吧。」

    菲爾布拉澤家的孩子是那麼乖巧。加文喜歡他們跟媽媽講話、擁抱她、彼此交談和與他聊天的方式。他們開朗、禮貌又有趣。於是他不由又想起了蓋亞,想起她刻薄的插嘴、如碎玻璃般鋒利的沉默和衝著他的大嚷大叫。

    孩子們擁進廚房翻找飲料和點心時,瑪麗說:「我們還沒談保險的事兒呢。」

    「沒關係,」加文不假思索地回答,又匆忙糾正自己,「我是說,我們可以去客廳或……」

    「好。」

    從廚房的高腳凳上下來時,她踉蹌了一下,加文趕緊扶住她的胳膊。

    「留下來吃晚飯嗎,加文?」弗格斯問。

    「請賞光,如果你願意的話。」瑪麗說。

    加文心中湧過一股暖流。

    「榮幸之至,」他說,「謝謝。」

    4

    「令人悲傷,」霍華德·莫裡森坐在壁爐前,輕輕搖晃著身體,「十分令人悲傷。」

    莫琳剛剛講完凱瑟琳·威登的死訊。當晚早些時候,她從她在醫院當接待員的朋友凱倫那裡得知了事情始末,包括凱斯·威登的孫女對醫院的不滿。一種高興而又鄙夷的表情堆積在她臉上,在心情極度不好的薩曼莎看來,她的臉看上去活像一顆落花生。邁爾斯按傳統表達出驚訝和同情,雪莉卻面無表情地盯著天花板,她最恨莫琳搶風頭,站在舞台中央向大家公佈本該她第一個得知的消息。

    「我媽媽是那家人的老相識。」霍華德告訴薩曼莎,雖然後者早就知道了。「那些霍普街上的鄰居。凱斯算是個體面人。她的房子總是一塵不染,而她自己一直工作到六十多歲。是的,不管她的家裡人最後變成了什麼德行,凱斯·威登倒是個靠自己汗水吃飯的人。」

    霍華德喜歡在適當的時候讚美一下別人。

    「鋼廠關閉後,凱斯的丈夫失了業,整天喝酒,她的日子可不好過。」

    薩曼莎幾乎再也裝不出對這個話題感興趣的樣子,幸虧此時莫琳插話了。

    「《公報》已經盯上賈瓦德醫生了!」她沙啞的大嗓門突然響起,「想想連報紙都扯進來了,她該是什麼心情!那家人不會善罷甘休,不過,也不能怪他們,是不是,畢竟人單獨留在屋裡三天才被發現。你認識她嗎,霍華德?哪個是丹尼埃爾·福勒?」

    雪莉站起身,腰裡繫著圍裙,大步走出了房間。薩曼莎喝了一口酒,臉上露出了微笑。

    「讓我想想,讓我想想。」霍華德說。他一向以幾乎認識帕格鎮的每個人為傲,但威登家的年輕人們按理說更屬於亞維爾。「不可能是女兒,凱斯只有四個兒子。我猜應該是孫女。」

    「她想要官方介入調查,」莫琳接著說,「這樣的糾紛總會走到這一步。這是完全有可能發生的。若說有什麼意外,我只是有點吃驚會花這麼長時間。有一次,賈瓦德醫生不肯給哈伯茲的兒子開抗生素,結果害得那男孩因為哮喘發作而住院。你知不知道,她是在哪裡接受的執業培訓,印度還是——?」

    在廚房裡攪拌肉汁的雪莉聽到這裡,終於忍無可忍。她一向最煩莫琳獨霸談話內容,起碼她是這麼解釋自己的怒氣的。雪莉下定決心,莫琳講完之前絕不回去,於是她走進書房,打開電腦看看是不是又有人發來不參加下次議會委員會議的致歉信。作為議會秘書,她已經開始整理議程了。

    「霍華德——邁爾斯——過來看這個!」

    雪莉的叫聲失掉了平日柔軟悅耳的音質,變得尖利刺耳。

    霍華德搖搖晃晃地走出客廳,邁爾斯緊隨其後,身上還穿著白天上班時的西裝。莫琳眼袋塌陷、塗著厚重睫毛膏的眼睛佈滿血絲,正像獵犬般盯著空蕩蕩的門邊。顯而易見,她急切地想知道雪莉找到或看到了什麼。莫琳的手指像盤根錯節的老樹根,罩在佈滿黑色老年斑、豹紋般的半透明皮膚下,不停揉搓著從頸部鏈子上垂下來的十字架和婚戒。從她嘴角拖到下巴的深紋總讓薩曼莎想起口技師的傀儡人偶。

    你為什麼一直杵在這裡?薩曼莎在自己心裡衝著這個老女人大聲質問道,好像我在霍華德和雪莉的口袋裡生活還不夠孤單似的。

    厭惡反胃般在薩曼莎心中湧起。她真想抓住這個熱得過分、擠得心煩的房間,在兩手間揉成一團,直到裡面的王室瓷器、煤氣爐子和邁爾斯的鍍金相框都碎成渣。然後,她會抓起這團垃圾,連帶著裡面那個濃妝艷抹、哀號連連的乾癟老太婆,像丟鉛球一樣朝著落山的太陽丟過去。在她的想像中,這個揉碎的客廳和玩兒完的死老太裹脅著呼呼的風聲,飛過天際,一頭扎入無邊的大海,只剩下她,薩曼莎,獨立原處,天地一片清淨。

    她過了一個糟糕的下午。和會計的談話內容令人心焦,她都不記得是怎麼把車從亞維爾開回來的。她本有可能沖邁爾斯發洩一番,可他回家後,在門廳裡把公文包一扔,扯掉領帶,向她拋了個問題。「你還沒做晚飯,是不是?」

    他誇張地嗅嗅空氣,然後自己給出了答案。

    「噢,你還沒做。正好,爸爸媽媽邀請我們過去吃飯。」沒等她反對,他便敏銳地加了一句,「跟議會的事兒沒關係,只是商量一下爸爸六十五歲生日怎麼過。」

    在這個時候,憤怒反倒像個救兵,暫時化解了她的焦慮和恐慌。她跟著邁爾斯出門、上車,懷抱著被不公正對待的自艾自憐。拐過常青灣時,邁爾斯終於想起來問了她一聲:「怎麼樣,今天還好吧?」她回答:「太他媽的好了。」

    「想知道發生了什麼嗎?」莫琳打破了客廳的沉默。

    薩曼莎聳聳肩。雪莉最喜歡把家裡的男人們叫走,留下女人們瞎琢磨。她決不表現出絲毫興趣,決不讓她婆婆如意。

    霍華德如大象般沉重的腳步踩得門廳地毯下的木地板吱嘎作響。莫琳半張著嘴,迫不及待地等著。

    「來了,來了,來了。」霍華德說著轟隆隆地回到了屋裡。

    「我登錄議會網站,想查看一下下次會議的缺席致歉信,結果——」雪莉緊跟在霍華德身後,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有人發表了指控西蒙·普萊斯的言論。」邁爾斯從他父母身邊擠過來對薩曼莎說,爭得頭籌,搶先發佈了消息。

    「什麼樣的指控?」薩曼莎問。

    「參與銷贓,」霍華德重又站到了聚光燈下,「還有在印刷廠揩老闆的油。」

    薩曼莎很高興地發現自己不為所動。她幾乎完全不知道西蒙·普萊斯是誰。

    「這些批評是以假名發表的,」霍華德接著說,「而且不是什麼有品位的假名。」

    「你的意思是粗俗的假名嗎?」薩曼莎問,「比如大雞巴之類?」

    霍華德的笑聲像打雷般席捲了整個房間,莫琳造作地驚叫一聲,但邁爾斯瞪了她一眼,雪莉看上去則已經是出離憤怒了。

    「不是那樣,薩咪,不,」霍華德說,「不,發帖人自稱『巴裡·菲爾布拉澤的鬼魂』。」

    「哦。」薩曼莎的笑容消失了。她不喜歡這個。畢竟,當醫生們把針頭和輸液管扎進巴裡癱軟的身體時,她就在救護車上。她親眼看到他在塑料面罩後停止了呼吸,親眼看到瑪麗抓住他的手腕,哀號著,哭泣著。

    「噢,不,太壞了,」莫琳用她牛蛙般聒噪的嗓音評論道,「太噁心了。假借死者之名發表意見,躲在不能出來澄清自己的名字後面。這樣做是不對的。」

    「沒錯。」霍華德表示贊同,一邊漫不經心地走到房間另一邊,拿起酒瓶,回來將薩曼莎的空杯斟滿。「但是有人可不在乎品位不品位,如果他們要的只是把西蒙·普萊斯踢出局。」

    「如果我對你的想法猜得沒錯,爸爸,」邁爾斯說,「他們要對付的難道不應該是我,而不是普萊斯嗎?」

    「你怎麼知道他們沒動手,邁爾斯?」

    「什麼意思?」邁爾斯立刻追問。

    「意思就是,」霍華德愉快地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兩周前我收到一封匿名信,內容關係到你。沒有具體的指責,只是說你不適合接替菲爾布拉澤的位置。如果那封信和今天的帖子不是同一夥人發的,我才意外呢。看到沒?它們都跟菲爾布拉澤有關係。」

    薩曼莎有點過於熱情地舉杯,結果酒順著她的下巴流了出來,剛好是以後她自己的口技師傀儡紋會出現的位置。她用袖子擦了一把臉。

    「信在哪兒?」邁爾斯努力不表現出緊張。

    「我把它扔進碎紙機了。沒有署名,不算數。」

    「我們不想讓你擔心,親愛的。」雪莉拍拍邁爾斯的胳膊。

    「不管怎樣,他們找不到你的任何污點,」霍華德進一步寬兒子的心,「否則他們早像對普萊斯那樣都說出來了。」

    「西蒙·普萊斯的妻子是個可愛的姑娘,」雪莉不無遺憾地說,「我相信魯思對她丈夫的行徑一無所知,如果那些指控都確鑿的話。她是跟我在一個醫院工作的朋友,」雪莉特意向莫琳解釋,「是個護士。」

    「她又不是第一個沒嗅出味道有什麼不對的妻子。」莫琳反駁道,用洞察世情的智慧完勝知情人的內幕信息。

    「絕對是厚顏無恥,竟然用了巴裡·菲爾布拉澤的名字,」雪莉假裝沒有聽見莫琳的話,逕直往下說道,「一點沒有考慮巴裡的遺孀和其他家人的感受。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們可以犧牲任何人。」

    「這也向你表明了我們面對的是什麼。」霍華德說。他撓了撓大肚子上的褶,思索著。「從戰略上來講,這是很聰明的做法。我從一開始就看出普萊斯會分散支持叢地一派的選票。『說死你』也不笨,她也意識到了,並想把他踢出去。」

    「但是,」薩曼莎說,「也有可能根本就和帕明德或政治傾向沒關係。說不定是我們不認識的人發佈的,他只是跟西蒙·普萊斯有私怨。」

    「哎呀,薩姆,」雪莉發出銀鈴般的笑聲,搖著頭說,「顯然,你在政治方面才剛入門。」

    哦,滾開,雪莉。

    「那麼他們為什麼假借巴裡·菲爾布拉澤的名義?」邁爾斯向他的妻子發難。

    「因為那個名字就在網站上啊,不是嗎?空出來的正是他的席位。」

    「誰會翻遍議會網站找到那樣的信息呢?不,」他表情嚴峻地說,「一定是個內部知情人。」

    內部知情人……莉比有次告訴薩曼莎,顯微鏡下,一滴池塘裡的水包含成千上萬個物種。薩曼莎想,他們都荒謬至極,坐在雪莉的工藝盤前活像坐在唐寧街的內閣會議室裡,就好像一個教區議會裡雞毛蒜皮的小破事兒真是什麼有組織的陰謀,就好像這一切真有多麼重要似的。

    薩曼莎憤憤然地刻意不再關注他們。她盯著窗外傍晚澄澈的天空,腦子裡浮現出傑克,莉比最愛的那支樂隊裡的肌肉小子。今天午餐時間,薩曼莎外出買三明治,同時帶回來一本音樂雜誌,上面有傑克和樂隊其他成員的專訪。裡面有很多圖片。

    「是給莉比的。」薩曼莎對便利店的年輕女店員這麼說。

    「哇哦,看看他。我是不會因為他在床上吃吐司就把他踢下去的。」凱爾莉指著傑克說。圖片上的傑克上身全裸,頭向後仰,露出粗壯結實的脖子。「哦,但他只有二十一歲。我可不願意老牛吃嫩草。」

    凱爾莉二十六歲。不過薩曼莎不在乎用自己的年齡減去傑克的。她吃了三明治,也讀了專訪,細細看了所有的圖片。傑克雙手吊在單槓上,二頭肌在黑T恤下高高鼓起;傑克的白襯衫敞開,牛仔褲鬆垮的褲腰上方,腹肌如刀削斧鑿般輪廓清晰。

    薩曼莎又喝了一口霍華德為她倒的酒,視線越過黑乎乎的女貞樹籬,瞪著上方玫瑰粉色的美麗天空。曾經,她的乳頭也是那種粉色,在沒有被懷孕和哺乳搞得暗沉和膨脹之前。她想像十九歲的自己,去配二十一歲的傑克。再次變得腰肢纖細,曲線婀娜,皮膚緊致,腹部也像他那樣平坦結實,舒服地待在十號白色短褲裡面。她生動地回想起穿著那樣的短褲坐在一個年輕男孩子腿上的感覺,赤裸的大腿下,粗糙的牛仔布被陽光曬得暖暖的,大手環著她柔軟的腰。她想像傑克的氣息噴在她的脖子上;她想像自己扭過頭去,正碰上那雙藍色的眼睛,如此靠近他高高的顴骨和線條硬朗的嘴唇。

    「在教堂會廳裡,讓巴克諾爾供餐。」霍華德說,「我們邀請了所有的人:奧布裡和茱莉亞——所有的人。運氣好的話,會是雙喜臨門,你加入議會;我,又年輕一歲——」

    薩曼莎覺得頭重腳輕、春心蕩漾。他們什麼時候能吃飯?她意識到雪莉已經離開了房間,希望她是去把食物擺在餐桌上的。

    電話突然在薩曼莎肘邊響起,嚇得她差點跳了起來。沒等他們任何一個人做出反應,雪莉已經沖了回來。她一隻手上戴著碎花的烤箱手套,另一隻手拿起了話筒。

    「2295?」雪莉的語調像唱歌般上揚,「哦……你好,魯思,親愛的!」

    霍華德、邁爾斯和莫琳繃直了身體,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話。雪莉轉過身來,死死盯著她的丈夫,彷彿要將魯思的聲音通過眼神傳遞到她丈夫的腦子裡。

    「是的,」雪莉悅耳的嗓音說道,「是的……」

    薩曼莎離電話最近,可以聽到裡面女人的聲音,但聽不清說什麼。

    「哦,是嗎……」

    莫琳又張大了嘴,看上去像一隻衰老的雛鳥,或者更像一隻翼龍,飢渴地盼望吃下反芻的信息。

    「好的,親愛的,我明白了……哦,沒問題……沒關係,沒關係,我會向霍華德解釋。不,不,一點也不麻煩。」

    雪莉淡褐色的小眼睛從未從霍華德那雙外凸的大藍眼上離開過。

    「魯思,親愛的,」雪莉說,「魯思,我並不想讓你擔心,但你今天看了議會網站沒有?……噢……不是什麼好事情,但我覺得你應該知道……有人貼了一些針對西蒙的壞話……嗯,我覺得還是你自己去看比較好,我不想……好的,親愛的。沒問題。希望能週二見。好,再見。」

    雪莉掛斷電話。

    「她還不知道。」邁爾斯判斷道。

    雪莉搖搖頭。

    「她打電話什麼事?」

    「她兒子,」雪莉告訴霍華德,「你的搬運小工,對花生過敏。」

    「絕了,要在熟食店工作的小子對花生過敏。」霍華德說。

    「她想問問你能不能在冰箱裡放一劑腎上腺素,只是為了以防萬一。」雪莉說。

    莫琳哼了一聲。

    「現如今這些孩子對什麼都過敏。」

    雪莉沒戴手套的手還抓在話筒上。潛意識裡,她想通過話筒感受到山頂小屋的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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