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發空缺 第二部 公正評論 第六節
    10

    三點半時,安德魯離開了亞維爾,以確保能在五點鍾之前回到山頂小屋。肥仔跟著他到了公交車站,然後突然顯出一副心血來潮的樣子,告訴安德魯他想在城裡再逛一會兒。

    肥仔之前和克裡斯塔爾約好在購物中心碰面,但也沒說死。他慢悠悠地朝店鋪街走去,想著安德魯在網吧裡的壯舉,試著理清自己的反應。

    他必須承認自己確實被震了一下,事實上,他覺得自己的風頭被搶了。安德魯一個人把這件事謀劃仔細,誰也沒有透露,並且有效地實施了:所有這一切都讓人敬佩。可是,肥仔感到被怠慢了,有些傷自尊,因為安德魯獨自一人制訂了計劃,一個字也沒有告訴他。這就讓肥仔懷疑,自己是否應該譴責安德魯對其父親的攻擊不夠光明正大?難道這一行為不是偷偷摸摸、老練過度嗎?當面威脅西蒙或干脆揍他一拳才是更真誠的做法,不是嗎?

    是的,西蒙是臭狗屎,可他無疑是一坨真誠的狗屎,他想干什麼就干什麼,想什麼時候干就什麼時候干,絲毫不受社會約束,對傳統道德置之不理。肥仔自問,他的同情心是否不該站在西蒙這邊,那個他總是殘酷而冷漠地以別人的糗事和霉運去逗樂的男人。肥仔總是告訴自己,他寧肯自己的父親是西蒙,因為反復無常、且有著無法預料的暴力傾向的西蒙起碼還是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一個全情投入的敵人,比鴿籠子強。

    另一方面,肥仔也沒有忘記那桶掉下來的防腐油、西蒙野獸般的面孔和拳頭、他口中發出的可怕吼聲和順著他自己的腿流下的熱乎乎的液體,還有(也許這才是讓他覺得最丟臉的)他全心地、絕望地呼喚特莎來救他的那一刻。肥仔也沒那麼刀槍不入,還不至於對安德魯的復仇欲望毫不體恤。

    於是,肥仔繞了一個圈,又回到了起點:是的,安德魯做了一件勇敢的事,聰明的事,並可能帶來爆炸性的後果。肥仔再次感到一陣窩火,為什麼想出這個主意的不是他呢?他正試圖讓自己擺脫後天習得的中產階級對文字的依賴,然而要放棄一個自己擅長的項目又不是那麼容易的。走在購物中心前院光滑的瓷磚地上時,他發現自己在琢磨能撕裂鴿籠子自以為是的偽裝、把他剝光任人嗤笑的字句……

    他看到克裡斯塔爾站在一小群叢地的年輕人中間,圍著店鋪間走道中央的長凳。尼奇、萊安妮和戴恩·塔利也在其中。肥仔沒有猶豫,也沒有表現出絲毫需要打起精神的樣子,他不緊不慢地走上前去,雙手插在口袋裡,迎上那一排把他從頭看到腳的目光。

    “好嗎,肥兄?”萊安妮招呼道。

    “你好。”肥仔回應她。萊安妮不知向尼奇嘀咕了句什麼,後者咯咯笑了起來。克裡斯塔爾正起勁兒地嚼著口香糖,臉色緋紅。她把頭發往後一甩,好讓耳環叮叮晃動,又把運動褲往上提了提。

    “你好嗎?”肥仔單獨問候她。

    “挺好。”她回答。

    “你媽知道你出來嗎,肥仔?”尼奇問。

    “當然,是她帶我來的。”肥仔冷靜地對著那一群等著看他笑話的人說,“她在外面的車裡等著呢。她說我可以在回家喝茶之前搞場快的。”

    所有的人都大笑起來,除了克裡斯塔爾。她尖叫道:“滾開,不要臉!”但看上去卻挺高興的。

    “你抽卷煙嗎?”戴恩·塔利的眼睛盯著肥仔的前胸口袋。他的嘴唇上有一大塊黑痂。

    “抽啊。”肥仔說。

    “我叔叔也抽,”戴恩說,“把他該死的肺玩兒完了。”

    說著,他開始漫不經心地揪嘴上的痂。

    “你們倆去哪兒?”萊安妮看看肥仔,又看看克裡斯塔爾。

    “不知道。”克裡斯塔爾嚼著口香糖,眼睛瞥向肥仔。

    他沒有給她們倆答案,只是翹起一只拇指,示意購物中心的出口處。

    “回見。”克裡斯塔爾大聲對其他人說。

    肥仔隨意地半抬起一只手揮了揮,以示告別,然後就走開了,克裡斯塔爾大步跟在後面。他聽到身後傳來更多的笑聲,但毫不在意。他知道自己的這次亮相無可挑剔。

    “我們去哪兒?”克裡斯塔爾問。

    “不知道,”肥仔說,“你通常都去哪兒?”

    她聳聳肩,繼續往前走,嘴裡還在嚼著。他們離開購物中心,沿著商業街往前,距離上次找到隱蔽地方的娛樂場還有點兒路。

    “真的是你媽媽送你來的?”

    “操他娘的當然不是。我坐公交車來的,懂了嗎?”

    克裡斯塔爾毫無怨言地忍受了肥仔的斥責。她扭頭看著商店櫥窗裡他們兩個人的身影。又高又瘦又古怪的肥仔是學校裡的名人,就連戴恩也認為他很有趣。

    “他只是在利用你,你這個笨婊子,”三天之前,在福利街的一個街角,艾什莉·梅勒向她啐道,“因為你是只雞,跟你媽一樣。”

    艾什莉本來是克裡斯塔爾一幫的,直到她們倆同時喜歡上另一個男孩。艾什莉的腦子不正常是臭名遠播的,她會突然暴怒或大哭,在溫特登的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學業支持處和教導室裡度過的。另一個足以說明她沒腦子預見後果的例子是,她竟然敢在克裡斯塔爾的地盤上挑釁她,就沒想到克裡斯塔爾會有幫手,而她是孤家寡人。結果,尼奇、吉瑪和萊安妮把艾什莉團團圍住,並摁住了她。克裡斯塔爾沖著所有她夠得著的地方又扇又打,直到她的指關節沾著血從那姑娘的嘴邊離開。

    克裡斯塔爾一點也不擔心被報復。

    “像屎一樣軟,比屎還稀兩倍。”她對艾什莉及其家人的評價是這樣的。

    然而艾什莉的話刺痛了克裡斯塔爾心中某個柔軟敏感的部位。所以,第二天肥仔在學校找到她並首次邀請她周末見面時,她高興壞了。她立刻告訴尼奇和萊安妮,自己周六要和肥仔·沃爾約會,並得意地看到她們臉上露出了吃驚的表情。最圓滿的是,他真的在約定的時間(當然,半小時之內也算)出現在她的朋友們面前,並和她一起離開了。他們倆真的像是在談戀愛一樣。

    “你在忙什麼?”沉默著走了五十碼、走過了那家網吧之後,肥仔開口問道。他覺得跟身邊人保持對話的這一傳統還是有必要的,即使他腦子裡想的是在走半小時路到游樂場之前還能不能找到別的隱蔽地兒。他想在他們倆都吸了大麻、恍恍惚惚的時候搞她,他很好奇那會是什麼感覺。

    “我今天上午去醫院看凱斯奶奶了,她中風了。”克裡斯塔爾回答。

    凱斯奶奶這次沒有試圖說話,但克裡斯塔爾覺得她知道她來了。正如克裡斯塔爾預料的那樣,特莉拒絕去醫院探視,於是克裡斯塔爾獨自在病床邊坐了一個小時,直到要來這兒赴約的時間到了才離開。

    肥仔對克裡斯塔爾生活中的細節是好奇的,但僅限於把她當作了解叢地真實生活的一個入口。具體到探病這樣的事就無法調動他的興趣了。

    “還有,”克裡斯塔爾帶著難以抑制的驕傲補充道,“我接受了報紙的采訪。”

    “什麼?”肥仔吃了一驚,“為什麼?”

    “是關於叢地的,”克裡斯塔爾說,“他們想知道我是怎麼在那裡長大的。”

    (記者終於在她家裡找到了她,在獲得特莉不情不願的許可後,把她帶到了一家咖啡館。那位女記者不停地問她,在聖托馬斯上學有沒有幫到她,那段求學經歷是否以任何方式改變了她的人生。對於克裡斯塔爾的答案,她似乎有些不耐煩和受打擊。

    “你在學校的成績怎麼樣?”她問。克裡斯塔爾的回答含糊且抵觸。

    “菲爾布拉澤先生說,他認為聖托馬斯開拓了你的眼界。”

    對於“眼界”這個問題,克裡斯塔爾不知該說些什麼。她想到聖托馬斯時,腦子裡出現的是她喜歡的那個長著高大七葉樹的操場。每一年,那棵樹都會如落雨般掉下無數光溜溜的果實,而來聖托馬斯之前,她從來沒有見過七葉果。她還喜歡校服,起碼剛開始時是這樣,因為她喜歡看起來跟別人一樣。看到廣場中央的戰爭紀念碑上有曾祖父的名字,她也十分激動。二等兵塞繆爾·威登。她認識的人中,只有另一個男孩的姓也在紀念碑上,那是個農場主的兒子,九歲就會開拖拉機,還曾經在展示課上帶了一只小羊到班上。克裡斯塔爾永遠忘不了小羊的絨毛摸在她手心裡的感覺。告訴凱斯奶奶這件事時,凱斯奶奶說她們家曾經一度也是農場的工人。

    克裡斯塔爾也喜歡那條兩岸蔥郁、水波碧綠的河,他們曾數次去那裡遠足。不過,她最愛的還是圓場棒球和田徑運動。不管是什麼體育項目,她都是大家最想要的隊友。不管何時她被挑中,對手隊中總是一片呻吟,聽得她十分得意。有時她也會想起那幾位特別被派來指導她的老師,尤其是詹姆森小姐,她年輕而時髦,有一頭金色的長發。克裡斯塔爾總是幻想著安妮-瑪麗會有一點點像詹姆森小姐。

    然後還有一些令克裡斯塔爾印象深刻的片段,那些細節栩栩如生。比如火山:它們是由活動的地殼板塊構成的,課上,孩子們做了模型火山,往裡面裝了小蘇打和洗潔精,它們從模型裡爆了出來,湧到塑料托盤上。克裡斯塔爾愛死了那節課。她還知道維京人:他們乘著長艇,戴著有角的頭盔,盡管她已經忘記了他們是什麼時候來的大不列顛,以及為什麼來。

    然而,關於聖托馬斯的回憶還包括班上的小女孩們對她嘀嘀咕咕的議論。她們中有一兩個被她扇過耳光。社保局的人允許她回到母親身邊時,她的校服已經變得又小又緊、污跡斑斑,學校為此給家裡寄了信,害得凱斯奶奶和特莉大吵了一架。除了打圓場棒球,學校裡的女孩們不願意要她加入她們的任何團隊。直到現在,她還記得萊克西·莫裡森給班上每個同學都發了一個粉紅色的小信封,裡面裝著派對請柬,走過克裡斯塔爾身邊時——克裡斯塔爾記憶中是如此——卻只是仰起頭走了過去。

    只有兩三個同學邀請過她參加派對。她不知道肥仔或他的媽媽還記不記得她曾去他們家參加過生日派對。那一次,全班同學都被邀請了,凱斯奶奶特意給克裡斯塔爾買了一條裙子。所以,她知道肥仔家的後花園很大,裡面有個小池塘、一個秋千和一棵蘋果樹。孩子們吃了果凍,然後一起玩麻袋賽跑3。特莎不得不批評了克裡斯塔爾,因為她為了那塊塑料獎牌奮不顧身,一路上都在推其他孩子,弄得其中一個流了鼻血。

    3一種游戲。參加者把一條或兩條腿放入齊腰的麻袋或枕套中,從起點跳到終點。

    “你還是喜歡聖托馬斯的,對不對?”女記者問道。

    “是。”克裡斯塔爾回答,但她也知道自己沒有表達出菲爾布拉澤先生想讓她表達的意思。她真希望他能在身邊,幫幫她。“是的,我喜歡那裡。”)

    “他們怎麼會想找你問叢地的事?”肥仔問。

    “是菲爾布拉澤先生的主意。”克裡斯塔爾回答。

    過了幾分鍾後,肥仔又問:“你抽煙嗎?”

    “什麼煙,大麻卷嗎?抽,我在戴恩那兒抽過。”

    “我帶了一點兒。”肥仔說。

    “從斯凱·科比那兒搞來的?”克裡斯塔爾問。肥仔不確定自己是否從她的語氣中聽出一絲揶揄,因為斯凱是溫和的、安全的選擇,是中產階級的孩子們會找的人。如果真是在嘲笑他,他倒是喜歡她這份真實。

    “那麼你們去哪兒弄?”他來了興趣。

    “我不知道,我抽的是戴恩的。”她說。

    “會不會是奧伯?”肥仔猜道。

    “奧伯是個狗娘養的。”

    “他怎麼了?”

    然而克裡斯塔爾沒有合適的字眼來說明奧伯到底怎麼了,即使她有,她也不想談論這個人,因為想起他,她就覺得渾身起雞皮疙瘩。有時,他會到家裡來和特莉一起嗑藥,其他時候他會來跟她上床。克裡斯塔爾有時會在樓梯上碰到他,一邊拉著他那髒兮兮的褲子前襠,一邊透過瓶底厚的眼鏡沖著她色迷迷地笑。奧伯經常會有些小活兒交給特莉,比如藏台電腦什麼的,或是讓陌生人在家裡待一晚,要麼就是一些克裡斯塔爾不清楚是什麼的營生,只知道屆時她媽媽會出去好幾個小時。

    不久之前,克裡斯塔爾做過一個噩夢。夢裡,她的母親被拽著手腳,四肢攤開,綁在一個類似鐵架子的東西上,她的身體似乎只剩下一個巨大的洞,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巨型雞。夢裡,奧伯在特莉山洞般的身體內部進進出出,不知擺弄些什麼東西,特莉小小的腦袋看上去既害怕又淒涼。醒來時,克裡斯塔爾感到又難過,又憤怒,又惡心。

    “他是個混球。”克裡斯塔爾說。

    “他是不是一個光頭、脖子上全是文身的高個子?”肥仔問。本周第二次翹課時,他坐在叢地的一堵牆上,無所事事地亂看了一個小時。那個在一輛白色貨車的後面忙活的禿頭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那是皮奇·普裡查德,”克裡斯塔爾說,“如果你是在塔本路上看到他的話。”

    “他是干什麼的?”

    “我不知道,”克裡斯塔爾回答,“你可以去問戴恩,他有哥們兒認識皮奇的兄弟。”

    不過,她很高興看到他真的對這些感興趣,以前他從未一口氣跟她說這麼多話。

    “他被判刑了,只不過是緩期執行。”

    “因為什麼?”

    “他在克羅斯基斯用碎玻璃劃傷了一個人。”

    “為什麼?”

    “我他媽的怎麼會知道?我又不在那兒。”克裡斯塔爾說。

    她心情很好,而她心情很好的時候說話往往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除了對凱斯奶奶的擔心(但不管怎麼說,凱斯奶奶還活著,活著就有康復的希望),這兩周過得還不錯。特莉再次開始了貝爾堂的戒毒項目,並一直堅持著,同時克裡斯塔爾也保證每天把羅比送到托兒所去。他的小屁股基本上好了。那個社工看上去挺滿意的。克裡斯塔爾自己也每天去學校,盡管她一次也沒參加過周一或周三跟特莎的見面會。她也不知道為什麼不去。有時候,人就是會改掉某些習慣。

    她又扭頭看看肥仔。她以前從來沒想到過自己會喜歡他,直到在學校劇場的迪斯科舞會上他挑中了她。所有的人都認識肥仔,他講的某些笑話廣為流傳,就像電視上好玩兒的事情一樣。(克裡斯塔爾在每個人面前都裝作自己家裡有電視。她在朋友們和凱斯奶奶的家裡看過不少,足夠讓她裝一裝。“是,真爛。”“我知道,我也差點嚇尿了褲子。”別人討論看過的電視節目時,她就會說些諸如此類的話。)

    肥仔正在想象被碎玻璃劃傷會是什麼感覺。玻璃的尖端割破他臉上柔軟的皮肉,他能感覺到那裡的神經如被火燒,空氣刺痛了傷口,血湧出來時,熱乎乎,濕嗒嗒的。他發現嘴角的皮膚立刻抽動著變得異常敏感,仿佛真的被劃破了一樣。

    “他還隨身帶刀嗎?我是說戴恩?”他問。

    “你怎麼知道他隨身帶刀?”克裡斯塔爾反問道。

    “他用刀威脅過凱文·庫珀。”

    “哦,是的。”克裡斯塔爾承認了,“庫珀是個蠢材,不是嗎?”

    “是,他是個蠢材。”肥仔說。

    “戴恩帶著刀是為了防賴爾登兄弟。”克裡斯塔爾給出了答案。

    肥仔喜歡克裡斯塔爾“事實就是如此”的口氣,她認為帶刀沒什麼不對,因為跟人結了梁子,就要做好暴力相向的准備。這就是生活粗糲的真實面,這就是真正重要的東西……當天,汪汪到家裡去之前,鴿籠子還在糾纏特莎,一定要問她他的競選宣傳冊是用黃紙印還是白紙印好……

    “到那裡去怎麼樣?”過了一會兒,肥仔建議道。

    他們的右邊是一面長長的石牆,牆上的門開著,可以瞥見裡面的綠茵和石頭。

    “好,沒問題。”克裡斯塔爾說。她以前也進過一次墓地,是跟尼奇和萊安妮一起。她們坐在一個墓穴上面,開了兩罐飲料,心下對自己的行為稍有忐忑。後來,一個女人沖著她們大喊,罵了幾句,她們就離開了,走時萊安妮把空易拉罐向那女人拋了過去。

    然而,當和克裡斯塔爾走在墳墓間寬寬的水泥道上時,肥仔發現這裡太暴露了,那些蒙著青苔的扁平墓碑根本起不到任何遮掩作用。緊接著,他就看到了遠端的伏牛花樹籬。他徑直從墓地穿了過去,克裡斯塔爾跟在後面,雙手插在口袋裡。他們在長方形的墓床間穿行,繞過一個個經年磨損、字跡難辨的墓碑。這是個很大的墓地,被打理得十分精心。最終,他們看到了那些較新的墓,上面豎著精雕細琢的黑色大理石墓碑,金色碑文。墓前敬獻給死者的鮮花猶未枯萎。

    獻給林賽·凱爾,1960.9.15-2008.3.26

    睡個好覺,媽媽

    “嗯,在那邊沒問題。”肥仔瞅瞅開著黃花的多刺灌木和水泥牆間黑黢黢的縫隙。

    他們爬進潮濕的樹蔭,腳踩在泥土上,背貼著冰冷的牆壁。從灌木的間隙可以看見一塊塊墓碑,但是並無人影。肥仔嫻熟地做起了大麻煙卷,他希望克裡斯塔爾在看著他並覺得他很厲害。

    然而克裡斯塔爾的目光透過蔥郁的深綠色葉冠凝視著外面,想著安妮-瑪麗。謝莉爾阿姨告訴她,安妮-瑪麗周四去醫院看過凱斯奶奶。如果她那天恰好翹課,也去了醫院,她們就終於可以見上一面了。她幻想過很多次自己和安妮-瑪麗的相遇。她會對她說:“我是你的妹妹。”在這些幻想中,安妮-瑪麗總是很高興。認識之後她們會一直見面,最後安妮-瑪麗會建議克裡斯塔爾搬去與她同住。想象中的安妮-瑪麗有一棟像凱斯奶奶家那樣的房子,整潔而干淨,只是還要現代得多。最近,在她的想象中,克裡斯塔爾又加入了一個躺在褶邊搖籃裡的粉嘟嘟的嬰兒。

    “給你。”肥仔說著把煙卷遞給克裡斯塔爾。她吸了一口,讓煙霧在肺裡停了幾秒。大麻開始發揮作用,她的表情變得柔和而迷幻。

    “你沒有兄弟姐妹,”她問,“是不是?”

    “沒有。”肥仔說著摸摸口袋,看避孕套帶了沒有。

    克裡斯塔爾愜意地晃著腦袋,把煙卷遞回給肥仔。肥仔吸了一大口,吐了幾個煙圈。

    “我是收養的。”過了一會兒,他說。

    克裡斯塔爾目瞪口呆地看著肥仔。

    “你是收養的?真的?”

    在意識稍有模糊、感官也略微遲鈍的情況下,秘密輕易就被吐露,一切都變得容易了。

    “我的姐姐被收養了。”克裡斯塔爾對她和肥仔會這樣互吐隱衷感到驚奇,但很高興能夠談談安妮-瑪麗。

    “是真的。我很可能出生在跟你差不多的家庭裡。”肥仔說。

    可是克裡斯塔爾沒有在聽,她只想訴說。

    “我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哥哥,利亞姆,但我沒出生之前他們就被帶走了。”

    “為什麼?”肥仔問。

    他突然十分關心起來。

    “我媽媽當時和裡奇·亞當斯住在一起。”克裡斯塔爾說。她深深吸了一口,慢慢地吐出長煙。“那家伙是個變態。他要在牢裡關一輩子,因為殺了人。他整天打媽媽和那兩個孩子,然後約翰和蘇就把他們帶走了,後來社保也介入了,最後約翰和蘇領養了他們。”

    她又吸了一口,想著這段她出生之前的浸染在鮮血、憤怒和黑暗中的歲月。她聽說了關於裡奇·亞當斯的一些事情,主要是從謝莉爾阿姨那裡。他用一歲大的安妮-瑪麗的胳膊來捻香煙,還踢斷了她的肋骨。他也打斷了特莉臉上的骨頭,直到現在,特莉的左臉頰跟右邊比起來還有些凹陷。特莉的毒癮一發不可收拾。基於對形勢的判斷,謝莉爾阿姨認為必須把那兩個無人照料且飽受虐待的孩子從他們的父母身邊帶走。

    “只能這樣。”謝莉爾說。

    約翰和蘇是他們的遠房親戚,沒有孩子。克裡斯塔爾從來也沒搞清楚,在他們家復雜的家譜上,約翰和蘇處於什麼位置,也不知道他們住在哪裡,更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實施特莉口中如同綁架般的營救的。跟官方糾纏了很久後,他們終於取得了孩子的監護權。而特莉一直跟裡奇住在一起,直到他被捕入獄,從此再也沒有見過安妮-瑪麗和利亞姆,至於原因究竟是什麼,克裡斯塔爾就不得而知了。整個故事潰爛流膿,充滿憎恨、無法原諒的言語與威脅、限制令以及眾多的社工。

    “那麼誰是你的爸爸?”肥仔說。

    “外號老爺車。”克裡斯塔爾努力想回憶起那人的真名。“巴裡。”她小聲說道,盡管懷疑這個答案不對。“巴裡·科茨。只不過我用了媽媽的姓,威登。”

    透過濃重的、甜蜜的煙霧,那個因為吸食毒品過量而死在特莉家衛生間裡的年輕人又浮現在了她的腦海裡。她把煙卷遞給肥仔,頭倚在石牆上,看著上方那條被深色葉片塗抹上斑駁之色的一線天。

    肥仔正在想著那個殺了人的裡奇·亞當斯。不知道他自己的生身父親是否也關在某處的監獄裡,像裡奇一樣有文身,精瘦,肌肉發達。他不自覺地把鴿籠子跟這個強壯的、真實的男人相比。肥仔知道,他很小的時候就跟生母分開了,因為家裡有特莎抱著他的照片,小小的,脆弱得像雛鳥一般,頭上還戴著一頂白色的羊毛小帽。他是個早產兒。盡管他沒有問,特莎還是告訴了他一些事情。比方說,他知道自己的生母生他時年齡很小。或許她就像克裡斯塔爾這樣,是人人都能騎的公用自行車……

    在大麻的作用下,他飄飄然起來。他把一只手放在克裡斯塔爾的後脖頸上,將她拉向自己,開始吻她,並將舌頭伸進她的嘴裡,另一只手摸向她的乳房。他腦袋昏沉,手腳沉重,甚至觸覺都受了影響。他摸索了一小會兒,才把手伸進她的T恤,塞入她的胸罩裡。她的嘴很熱,散發著煙草和大麻的味道,她的唇干燥而皴裂。他的興奮也似略微變得遲鈍,仿佛所有的感官都蒙上了一層無形的毛毯。把她的衣服拽開花了比上次更長的時間,戴避孕套也很費勁,因為他的手指已經變得僵硬而麻木。他甚至不小心把胳膊肘撞到了她肉乎乎的腋窩,連帶著全身的重量,疼得她尖叫了一聲。

    她的身體比上次更干。他用力擠了進去,下定決心要實現此行的目的。時間像膠水般凝滯遲緩,他卻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這讓他有些焦躁,因為他感覺仿佛另有一個人,蹲伏在近旁,看著他們,在他耳邊沉重地呼吸著。克裡斯塔爾輕聲呻吟著。她仰著頭,使她的鼻子看上去很寬大,有些像豬鼻子。他把她的T恤推上去,看著她潔白光滑的乳房在解開搭扣的胸罩裡輕輕晃動。他在毫無預料的情況下射了,而他自己滿意的哼哼聲也似乎屬於那個蹲在一邊偷聽的陌生人。

    他從她身上翻下來,褪下避孕套扔到一邊,提上褲子拉鏈。他仍然覺得有些緊張不安,趕忙四下張望以確定這兒真的只有他們兩個。克裡斯塔爾一手拽起褲子,一手把T恤拉下來,然後把手背過去系上胸罩。

    在他們坐在灌木叢後面的這會兒,天空變得更加多雲陰暗。肥仔的耳朵裡隱隱地嗡嗡作響,他很餓,腦子也幾乎轉不動了,耳朵卻出奇地靈敏。他怎麼也無法擺脫被人偷窺的恐懼,或許那人就坐在他們身後的牆頭上呢。他想趕快離開。

    “我們……”他嘀咕著,沒有等她便爬出灌木叢,站了起來,撣掉身上的土。一百碼開外有一對老夫婦,在一個墳墓邊躬著身。他想逃開那兩雙或許看了、或許沒看他干克裡斯塔爾·威登的鬼魅之眼,而與此同時,找到正確的公交車站、坐車回到帕格鎮的過程卻艱巨得近乎難以忍受。他希望自己能夠在一秒鍾內被傳送到自己的閣樓臥室裡去。

    克裡斯塔爾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後出來了。她拽拽T恤的下擺,無意間往腳下的草地看了一眼。

    “該死。”她咕噥了一句。

    “怎麼了?”肥仔說,“來吧,我們走。”

    “是菲爾布拉澤先生。”她說,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什麼?”

    她指著他們面前的小土丘。上面還未立碑石,但鋪滿了鮮花。

    “看到了嗎?”她說著蹲了下來,指著裹花的玻璃紙上夾的小卡片。“上面寫著菲爾布拉澤。”她很容易就認出了這個名字,因為正是這個名字在她家與學校間穿梭,請求她的母親允許她坐著小巴車離家去訓練。“‘給巴裡’,”她仔細地讀著,“還有這個寫著,‘給爸爸’。”她慢慢地念出了這幾個字,“‘來自……’”

    但尼安和西沃恩的名字她就不認識了。

    “那又怎麼樣?”肥仔虛張聲勢地問,其實心裡有些害怕。

    那個柳條編的棺材就躺在他們下方幾英尺處,裡面躺著那個整天歡天喜地的小個子,他是鴿籠子最好的朋友,所以肥仔整天都能在自己家裡看到他。而現在,他正在土裡腐爛著。巴裡·菲爾布拉澤的鬼魂……他頓時覺得毛骨悚然。這件事看上去像是某種報應。

    “走吧。”他說,但克裡斯塔爾沒有動。“怎麼了?”

    “我為他參加了劃艇隊,是不是?”克裡斯塔爾突然說。

    “是又怎麼樣?”

    肥仔像一匹驚馬般躁動,不自覺地悄悄往後退。

    克裡斯塔爾抱著自己,盯著那個墳頭。她覺得空虛、悲傷和骯髒。她真希望他們沒有在這裡做,沒有這麼靠近菲爾布拉澤先生。她很冷。不像肥仔,她沒穿夾克。

    “走。”肥仔又說了一遍。

    她跟著他走出了墓地。一路上,他們倆再也沒說過話。克裡斯塔爾想著菲爾布拉澤先生。他總是叫她“克裡斯”,其他人從來沒有這樣叫過她。她喜歡當克裡斯。他總是喜歡大笑。可她現在卻想哭。

    肥仔在想,怎麼才能把這件事編個笑話講給安德魯聽。說他吸了大麻,干了克裡斯塔爾,然後疑神疑鬼地覺得被人偷窺,最後爬出來時幾乎一頭撞在巴裡·菲爾布拉澤的墳頭上。可是,這事兒想起來怎麼都不覺得好笑,起碼現在還笑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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