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發空缺 第二部 公正評論 第二節
    4

    薩曼莎對凱發出晚餐邀請,一方面是出於報復心,另一方面是覺得生活太無聊。之所以覺得此事可以報復邁爾斯,是因為在許多事情上他總是不給她任何發言權,卻又指望她配合。她想看看不問他意見就擅作安排,他的心裡作何感想。再說,這樣一來就把莫琳和雪莉甩了一大截,兩個愛嚼舌根的老太婆不是對加文的私生活好奇萬分,但又幾乎半點也不知道他和倫敦來的女朋友關系如何嗎?再說,這也是伸出利爪揪一揪加文的好機會,他不是老在感情問題上膽小退縮、優柔寡斷麼——她要在凱面前談談婚禮的話題,或者說真高興看見加文終於對一個人做出承諾。

    結果,這個捉弄人的計劃給薩曼莎帶來的樂子不如她指望的多。星期六早上她告訴邁爾斯這回事時,他的反應居然很熱情,這真叫人疑竇叢生。

    “太好了,真的,我們好久沒請加文來家裡了。你也能跟凱認識認識,真不錯。”

    “為什麼?”

    “嗯,你跟麗莎一直關系不錯,不是嗎?”

    “邁爾斯,我討厭麗莎。”

    “那,好吧……說不定你會喜歡凱呢!”

    她瞪著他,不知這般好脾氣是打哪兒來的。萊克西和莉比在家過周末,因為下雨困在屋裡,這會兒正在客廳看音樂DVD.吉他民謠響徹父母站著說話的廚房。

    “聽我說,”邁爾斯揮揮手機,“奧布裡想跟我談一次,關於議會的事。我剛給爸打了電話,他說弗雷夫婦請我們今晚一塊兒去斯維特拉夫大宅吃晚……”

    “不用了,謝謝。”薩曼莎不等他說完就打斷。她突然之間火冒三丈,自己也說不清原委,就這樣走出廚房。

    一整天,他們走到屋子哪個角落都在爭吵,壓低聲音,怕打擾到女兒度周末的心情。薩曼莎既不肯回心轉意,也不願說個所以然。邁爾斯怕自己忍不住對她發火,於是一會兒撫慰,一會兒冷淡。

    “想想看,如果你不來,那像什麼話啊?”傍晚八點差十分,他站在客廳門廊裡說。西裝穿好,領帶也系畢,只待出發。

    “跟我沒關系,邁爾斯,”薩曼莎說,“是你要參選。”

    她喜歡看他慌張發抖。她知道他怕遲到,但又留了點小心思,想再試一把,看能不能說動她一起去。

    “你明白人家是希望我們倆出席的。”

    “真的麼?沒人給我發邀請啊。”

    “噢,別胡攪蠻纏了,薩咪。你知道他們的意思——他們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呀——”

    “那他們就更傻帽了。我說過了,不感興趣。你還是趕緊著點兒吧。別讓爹地媽咪等著。”

    他走了。她聽見車倒出門口的小道,然後走進廚房,打開一瓶葡萄酒,拿著走回客廳,還帶了一只杯子。腦海裡揮之不去的是霍華德、雪莉和邁爾斯一同在斯維特拉夫大宅吃飯的畫面。毫無疑問,這會讓雪莉經歷多年未有的高潮。

    心思又轉向了會計前幾天對她說的話。利潤下滑得厲害,不管她對霍華德怎麼謊報喜訊。會計都建議關掉實體商店、只做網上業務了。可是這樣不就等於承認失敗嗎?薩曼莎沒有准備好。單說雪莉吧,商店關張可會讓她喜不自禁。一開始就說三道四的。不好意思,薩咪,真不合我的品位……就是有那麼一點點太過火……可是薩曼莎真愛自己這間在亞維爾的黑紅色小店鋪,真愛每天離開帕格鎮,跟顧客交談,和助手卡爾莉聊八卦。這家店她已經傾注心血十四年,一旦失去,她的世界將會變得多麼狹小,簡單說吧,會只剩下帕格鎮。

    (帕格鎮,狗屁帕格鎮。薩曼莎從來不想住在這裡。她本來和邁爾斯說好開始工作以前先用一年時間出去旅行,環游世界的。行程都已規劃好,簽證也都拿到手。薩曼莎夢想著與邁爾斯手牽手,赤腳漫步在長長的澳大利亞白海灘上。可就是那時候,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做完孕檢的第二天,也是他們畢業典禮剛過一星期時,她去寬邸找他。照原計劃,八天之後他們就該動身去新加坡了。

    薩曼莎不想在邁爾斯父母的房子裡告訴他這個消息,怕他們偷聽到。這座平房裡,不管薩曼莎在哪個房間,都感覺雪莉的耳朵貼在門後。

    所以等到兩人坐在黑典酒館黑暗角落裡的桌旁,她才開口。她還記得自己述說時,邁爾斯下巴的線條都僵住了。聽完這樁消息,他好像瞬間變老了幾歲。

    他好幾秒鍾講不出話,完全呆住了。然後終於說:“行。我們結婚。”

    他告訴她,其實戒指已經買好了,本來計劃到某處風景絕佳地求婚的,例如待他們爬到艾爾斯巨石頂時。果然,一回到小平房,他就從帆布背包裡掏出了藏在裡邊的小盒子。那是一枚小小的單粒鑽石戒指,是從亞維爾的一家珠寶店買的,動用了奶奶留給他的一筆錢。薩曼莎坐在邁爾斯的窗邊,哭啊哭啊。三個月之後,他們結婚了。)

    現在就剩她一個人了,薩曼莎一手握著酒瓶,一手打開電視。出現的畫面是萊克西和莉比早前在看的,暫停在那兒:四個穿緊身T恤的小伙子對她唱歌,看上去頂多二十出頭。她按下播放鍵。等歌唱完,緊接著是訪談。她懶洋洋地放下酒瓶,看著電視上樂隊成員們互相插科打諢,待表白對粉絲有多熱愛時,又嚴肅得緊。她想,即使把聲音關掉,也能看出他們是美國人。他們的牙多完美啊。

    時間不早了。她把DVD暫停,走上樓去,叫女兒們別玩游戲機了,趕緊睡覺。然後自己走回客廳來,酒瓶已經空掉四分之三了。她沒開燈。按下播放鍵,接著喝。等播到結尾,她又把DVD倒回開頭,補齊剛才沒看到的。

    樂隊裡有一個小伙子比其他三個成熟得多。肩膀寬闊,T恤的短袖底下肱二頭肌鼓起、呼之欲出,脖子粗而強壯,下巴方方。薩曼莎看著他身體輕輕擺動,英俊的臉上全是灑脫又認真的表情,他正對著攝像機,臉龐稜角分明,黑色眉毛如鵬翼般揚起。

    她想起和邁爾斯的床事。最近一次是三個星期以前。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按部就班,跟共濟會握手禮一樣。也難怪,他最喜歡的口頭禪不就是“湊合著就行”嗎?

    薩曼莎把瓶裡最後一點酒倒進酒杯,想象與屏幕上的小伙子做愛是什麼情形。現在,她的乳房要戴胸罩才好看,一躺下來就攤作一團,不成形狀,每當這時她就覺得自己松松垮垮,心慌意亂。她的腦海裡浮現出自己被按在牆上,一條腿舉起,裙子給掀到腰際,小麥膚色的強壯男孩牛仔褲滑到膝間,猛烈地抵入她的身體,退出,再進……

    她胃裡的某一點突然湧起一陣近乎快感的扎痛。她聽見汽車回到門口,前燈的光芒掃進黑黑的客廳。

    她東摸西摸找遙控器,想換到新聞頻道,折騰了好久才找到。空酒瓶一把塞進沙發底下,端起見底的玻璃杯權當道具。大門開了,又關上。邁爾斯走進客廳,站在她背後。

    “怎麼燈也不開?”

    他打開燈,她抬眼瞅他。還是跟出門時一樣打扮得整整齊齊,除了夾克肩膀處落了些雨滴。

    “晚飯吃得如何?”

    “挺好,”他說,“大家都很想你。奧布裡和茱莉亞說很遺憾你沒時間去。”

    “噢,他們肯定這麼說了。而且我打賭你媽還失望得淚流滿面吧。”

    他在她對面的扶手椅上坐下,盯著她。她伸手撩開遮在眼前的頭發。

    “到底是怎麼了,薩咪?”

    “如果你還不明白的話,邁爾斯——”

    但她自己也拿捏不清。至少,體內抓心撓肺的惡氣沒法行之於文,流暢地說出來,罵他一通。

    “我真不明白我參選教區議會怎麼就——”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邁爾斯!”她吼道,聲音之大令她自己也吃了一驚。

    “跟我說說,請跟我說說,”他說,“對你會有什麼影響?”

    她對他怒目而視,拼命想怎樣說才能讓那顆律師的榆木腦袋明白。那顆腦袋單會像一雙張牙舞爪的鑷子,伺機捕捉人家說錯的只言片語,可卻從來看不清大局。她說什麼他才能懂?說她覺得霍華德跟雪莉成天議會長議會短講得人耳朵起繭?說他翻來覆去講當年在橄欖球俱樂部的逸事、沾沾自喜地鼓吹工作上如何得心應手,本來就夠單調乏味,別提還要加上對叢地的驕傲謾罵?

    “好吧,我記得,”薩曼莎在燈光昏暗的客廳裡說,“我們是有其他計劃的。”

    “什麼計劃?”邁爾斯說,“你在說什麼呀?”

    “我們說過,”酒杯還端在唇邊,薩曼莎字斟句酌地說,“等孩子們中學畢業,我們就出去旅行。我們說好的,不記得了嗎?”

    其實自邁爾斯宣布有意參選以來,她雖然被無形的憤怒和自憐撕扯,卻從沒對那次未能成行的旅程惋惜感傷。可是這會兒,她自己也認定這真真切切就是問題症結所在。或者不如這樣說,要表達此時洶湧澎湃的敵對情緒、渴望心情,這個理由是再貼切不過了。

    邁爾斯看上去全然摸不著頭腦。

    “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剛懷上萊克西那會兒,”薩曼莎大聲說,“我們就沒能走成,你那該死的媽讓我們火速結婚,你爸也幫你在愛德華·科林斯找了個空缺。你說過,我們也都答應過,孩子們長大我們就去。我們說過要補上當年沒完成的旅行!”

    他緩緩地搖搖頭。

    “真新鮮,”他說,“這一套是他媽哪兒冒出來的?”

    “邁爾斯,我們坐在黑典酒館裡說的。我告訴你我懷孕了,然後你說——看在耶穌的分上,邁爾斯——我告訴你我懷孕了,然後你就向我許諾,你答應——”

    “你想休假是吧?”邁爾斯問,“就這麼回事?想休假?”

    “不是,邁爾斯,我不想要什麼狗屁休假,我想——你真的不記得了?我們說過等孩子長大要空出一年時間,把旅行補上!”

    “好吧,就算如此。”他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打定主意先把她穩住。“行。等莉比十八歲,也就四年,我們再談這個。我看不出當議員和這有什麼沖突。”

    “呵,我們余下本該正常的人生就得天天聽你和你爸媽囉唆叢地那點破事,無聊、膩味!這還不算——”

    “正常的人生?”他假惺惺地笑起來,“是相對於什麼而言?”

    “滾,”她呸的一聲,“別跟我玩文字游戲耍小聰明。邁爾斯,你媽可能喜歡你這一套——”

    “好了,實話實說吧,我還是看不出問題所在——”

    “問題,”她咆哮了,“問題就在於這是我們的未來,邁爾斯。我們的未來。我才不想四年之後再談,要談就現在談!”

    “我覺得你還是吃點東西吧,”邁爾斯說,他站起來,“你喝多了。”

    “去死,邁爾斯!”

    “對不起,如果你就是想罵人的話……”

    他轉身走出客廳。她好不容易才忍住把酒杯往他背後砸去的沖動。

    議會,他一旦當選,就絕不會放手,絕不會離開那張交椅,絕不會放棄成為帕格鎮大人物的機會,就跟霍華德一樣。他會把自己重新奉獻給帕格鎮,向這個生他養他的地方再起一個誓言,許諾的未來和當年許給坐在床邊六神無主、嚶嚶哭泣的未婚妻的那個未來截然不同。

    他們上一次說起環球旅行,是什麼時候的事?她記不清了。很多很多年以前了吧,也許,可是今夜薩曼莎內心無比堅定,這念頭至少她自己從來未曾改變。是的,她一直盼望某一天他們打起行囊說走就走,尋找陽光,尋找自由,走出半個地球,把帕格鎮遠遠留在身後,把雪莉、莫裡森和洛伊熟食店、陰雨、雞毛蒜皮和一成不變統統拋得遠遠。她也許已經多年沒再懷著熱望憧憬澳大利亞和新加坡的白沙灘,可是她仍然願意現在就走,哪怕大腿渾圓、妊娠紋滿腹,也不要待在這裡,困在帕格鎮,眼睜睜看著邁爾斯慢慢變成又一個霍華德。

    她跌坐在沙發上,重又抓起遙控器,把頻道調回莉比的DVD.樂隊現在人人穿著黑白衣衫,漫步行走在空無一人的長長海灘上,邊走邊唱。海風吹開寬肩小伙子的襯衫。一線體毛從肚臍往下,一直延伸進牛仔褲遮住的地方。

    5

    亞維爾姓“威登”的人家為數不少,《亞維爾公報》記者艾莉森·詹金斯終於弄清了克裡斯塔爾住哪戶。找到這處房子可不容易:名下既沒有選民登記,黃頁上也沒有座機號碼。星期天,艾莉森動身來福利街,可是克裡斯塔爾卻不在家。特莉疑心病重,懷疑任何人都不懷好意,所以不但不肯告訴艾莉森她什麼時候會回來,就連她到底是不是住在這裡也不置可否。

    記者駕車離開不出二十分鍾,克裡斯塔爾回來了。和母親又大吵一架。

    “你怎麼不叫她等等?她是來采訪我關於叢地的事情的!”

    “采訪你?得了吧。采訪你個屁啊。”

    爭吵火力升級,克裡斯塔爾掉頭就走,運動褲兜裡揣著特莉的手機,一路來到尼奇家。順走這個手機是家常便飯了,她和特莉吵架,很多次起因就是特莉問她要手機,她假裝莫名其妙。克裡斯塔爾心裡模模糊糊地寄希望於記者打聽到這個號碼,直接打過來。

    她與尼奇和萊安妮來到購物中心客滿為患、人聲嘈雜的咖啡館,跟她倆說記者的事。這時,手機響了。

    “是誰?是記者嗎?”

    “……你是誰?……特莉?”

    “是克裡斯塔爾。你是誰?”

    “……你……姨……另一個……姐。”

    “誰?”克裡斯塔爾大聲吼道。她伸出手指堵住另一邊的耳朵,擠過一張張擺得密密的桌子,想找個安靜些的地方。

    “丹尼埃爾,”電話那頭的女人說,聲音大了,清楚了,“你媽的姐姐。”

    “哦,是你。”克裡斯塔爾說,心裡很是失望。

    狗日的勢利眼婊子,特莉提到丹尼埃爾這個名字就會恨恨地說。克裡斯塔爾想不起究竟見沒見過這個丹尼埃爾。

    “是你曾外祖母的事。”

    “誰?”

    “凱斯奶奶。”丹尼埃爾不耐煩地說。克裡斯塔爾跑到購物中心前庭上方的陽台,這裡信號很好,於是她停了下來。

    “她怎麼了?”克裡斯塔爾問。胃裡一陣翻騰,就像小時候在欄桿上翻筋斗時的感覺一樣。眼前的欄桿跟那時差不多。腳下三十英尺,人潮洶湧,有的提著大大小小的塑料袋,有的推著嬰兒車,有的牽著剛會走路的小孩。

    “她在西南綜合醫院。已經在那兒住了一個星期了。是中風。”

    “都一個星期了?”克裡斯塔爾說,胃裡還在翻江倒海。“沒人告訴我們啊。”

    “是的,這麼說吧,她話都說不好,但提了兩次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克裡斯塔爾問,緊緊握住手機。

    “是的。我看她是想見你。情況很嚴重。他們說可能好不了了。”

    “哪個病房?”克裡斯塔爾問,腦子裡嗡嗡直響。

    “十二號。重症病房。探視時間是十二點到四點,六點到八點。聽清了吧?”

    “是不是——?”

    “我得掛了。就是告訴你一聲,萬一你想去看看她呢。拜。”

    電話裡沒聲音了。克裡斯塔爾的手從耳邊放下,瞪著手機屏。她用大拇指反復按一個鍵,直到“禁止撥打”的字樣跳入眼簾。姨媽把她的號碼設黑名單了。

    克裡斯塔爾走回尼奇和萊安妮身邊。她們一眼就看出出事了。

    “去看她呀。”尼奇說,看看自己手機上的時間。“兩點前能到。去坐公交車。”

    “好。”克裡斯塔爾茫然地說。

    她想回去叫母親,帶上她和羅比一起去看凱斯奶奶,可是一年以前母親和凱斯奶奶惡吵一架,從此再無來往。克裡斯塔爾敢肯定,不知要費多少口舌才能說服特莉去醫院,並且還猜不透凱斯奶奶到底願不願意看到她。

    情況很嚴重。他們說可能好不了了。

    “身上帶的錢夠不夠?”三個人往車站走的路上,萊安妮一邊問一邊伸手在荷包裡掏。

    “夠了,”克裡斯塔爾看了一眼,“去醫院只要一英鎊,沒錯吧?”

    她們吸了一支煙,二十七路車才來。尼奇和萊安妮揮手向她道別,仿佛她要去的是個什麼好地方。最後一刻,克裡斯塔爾才感到害怕,想大叫一聲“陪我一起去!”可是車已經開出車站,尼奇和萊安妮也已掉頭走了,一路嘰嘰喳喳。

    座位包著老舊的布面,又臭又不舒服。公交車開上繞小區的路,然後右轉,開到兩邊滿是名牌店的大街上。

    恐懼在克裡斯塔爾腹中揮舞著羽翼,就像她懷著一個胎兒。她知道凱斯奶奶越來越老,越來越脆弱,可潛意識裡卻一直認為她會返老還童,回到身強力壯的時候——那段時間可真不短——頭發變回黑色,脊梁重新直起,記憶不再昏亂,說話還是一樣地刻薄。她從來沒想過凱斯奶奶會死,她永遠把她和堅不可摧、刀槍不入聯系在一起。如果非要說想過,克裡斯塔爾也只研究過她那變形的胸腔,和滿臉縱橫交錯的皺紋,並將它們看做光榮的痕跡,記錄了她求得生存的勝利戰役。克裡斯塔爾身邊還沒有人是壽終正寢死去的。

    (她母親的圈子裡,年紀輕輕就死去是很正常的事情。有些人甚至還來不及形容枯槁或者身殘體缺。克裡斯塔爾六歲時在浴室發現的男屍就很年輕英俊,雪白、漂亮,宛若雕塑,至少她記憶中正是如此。不過有時候她會發現記憶會前後矛盾,於是懷疑它到底可靠與否。究竟該相信什麼,這一點太難知道。孩提時代,她常常聽見大人說的話自相矛盾,或者干脆轉眼就不承認。她簡直可以賭誓特莉說過“那是你爸爸”。可是過了很久,她改口說:“別傻了,你爸爸沒死,他在布裡斯托爾呢,難道不是嗎?”於是克裡斯塔爾又費了好大勁兒讓自己和想象中的“老爺車”掛上父女關系,那些說這人是她爸爸的家伙都是這麼稱呼他的。

    可是她生活的背景裡總有凱斯奶奶。她逃過被人帶走監護的命運就是因為凱斯奶奶,當時奶奶劍拔弩張,守在帕格鎮,就像一張牢不可破、讓人心驚膽戰的安全網。她怒不可遏,滿口咒罵,勇往直前,對特莉和對社工們是一樣的凶猛無比,成功地把同樣暴跳如雷的曾外孫女帶回了家。

    克裡斯塔爾說不清對霍普街那棟小房子到底是愛是恨。房子裡昏暗骯髒,一股子漂白劑味。一進屋就感覺被包圍了起來。可是與此同時,它又是那樣安全,絕對安全。凱斯奶奶只讓她放心的人進門。浴缸邊的玻璃罐裡放著老式洗浴香精塊。)

    如果進了病房,發現凱斯奶奶病床邊還守著其他人怎麼辦?家族裡一半人她都認不全,而與跟自己有血緣關系的陌生人面對面真叫她害怕。特莉有好幾個同父異母的姐妹,全是他父親四處私通的產物,她都沒有見過。可是凱斯奶奶卻一個也沒落下,兒子留下的龐大而渙散的家族,她個個都保持聯絡。克裡斯塔爾住在凱斯奶奶家的那些年,不時會有陌生面孔的親戚登門。克裡斯塔爾老覺得這些人對她斜目以視,還跟凱斯奶奶嚼舌根說她壞話。她假裝沒在意,只等著他們快走,這樣凱斯奶奶才又完全屬於她。想到凱斯奶奶的生活中還有其他孩子,讓她心裡尤其不痛快。

    (“那是誰?”九歲時,克裡斯塔爾指著餐具櫃上擺的一幅照片,醋勁十足地問。照片上是兩個男孩,穿著帕克斯頓中學的校服。

    “是我的兩個曾孫子,”凱斯奶奶回答,“這個是丹,那個是裡克。他們是你的表兄弟。”

    克裡斯塔爾才不想要他們當表兄弟呢。也不想他們擺在凱斯奶奶的餐具櫃上。

    “那又是誰?”她指著另一張照片問,上面是個金色卷發的小女孩。

    “是我的邁克爾的小女兒,萊安諾,那會兒她才五歲。很美吧,對不對?不過她後來嫁了個什麼阿拉伯佬。”凱斯奶奶說。

    凱斯奶奶的餐具櫃上從來沒擺過羅比的照片。

    你連他爸是誰都不知道,是不是,你這個小賤人?你的事我沾也不沾了。我受夠了,特莉,夠了!這個娃你自己管。

    公交車開過市中心,穿過星期天下午出來逛街的人們。克裡斯塔爾小時候,特莉幾乎每個周末都帶她來亞維爾市中心。哪怕克裡斯塔爾已經挺大了,也還是硬把她塞進嬰兒車裡,因為這種小車用來藏毒品實在太容易了——小孩腿下面、座位底下小筐的袋子裡。特莉時不時還和謝莉爾結對去商店偷東西。謝莉爾是眾姐妹中唯一還跟她說話的,嫁的是沙恩·塔利。兩姐妹都住在叢地,中間只隔四條街。她們常常吵架,吵得雞飛狗跳,搞得克裡斯塔爾從來鬧不清自己是應該和塔利家的表兄弟說話還是不該。不過她後來也懶得管了,反正每次碰見戴恩·塔利都還是會聊上幾句。他們還干過一次。那會兒十四歲,兩人一塊兒喝光了一瓶蘋果酒,就在游樂場裡,後來就發生了。事後兩人都沒再提過。克裡斯塔爾不知道這違不違法,干自己的表兄。尼奇曾經說過的什麼話讓她覺得好像不算合法。

    公交車開上了通往西南綜合醫院大門的路,然後停在離那幢巨大的長方形灰色玻璃大樓二十碼的地方。周圍是修剪齊整的草坪,幾株小樹,還有如林般密布的路標。

    克裡斯塔爾跟著兩個老太太下了車,雙手插在運動服的衣兜裡,四下觀望。她已經忘了丹尼埃爾說凱斯奶奶住哪種病房,唯獨記得十二這個數字。她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來到最近的一個路標跟前,假裝漫不經心地斜瞄了幾眼。上面印著縱橫交錯的線條,根本看不懂,標注的單詞跟克裡斯塔爾的手臂一樣長,箭頭指左、指右、指對角線。克裡斯塔爾認字兒本來就不行,滿眼大詞讓她緊張,直想爆發。又偷偷瞅了幾眼箭頭後,她確定上面根本沒寫數字,於是繼續跟著兩個老太太往主樓門口的玻璃雙開門走去。

    大廳裡擠擠攘攘,比路標還讓人找不著北。落地玻璃隔出來一間商店,裡面人頭攢動。還有幾排塑料椅子,上面坐滿了啃三明治的人。角落裡還有一間咖啡屋,生意也很好。大廳中間則是一個六角形的櫃台,裡頭的女人邊查看電腦,邊回答人們的問詢。克裡斯塔爾往櫃台走去,雙手仍然插在衣兜裡。

    “十二號病房在哪兒?”克裡斯塔爾蠻橫地問其中一個女人。

    “三樓。”那個女人也不客氣。

    出於自尊心,克裡斯塔爾也不想多問,轉身就走,直到在大廳盡頭看見電梯,便鑽了進去。

    她轉了快十五分鍾才找到病房。他們為什麼不寫號碼、畫箭頭,偏偏標些愚蠢的長詞兒?她沿著淺綠色的通道往前走,運動鞋踩在油氈地面上吱呀作響。忽然有人叫她名字。

    “克裡斯塔爾?”

    是姨媽謝莉爾。她穿著牛仔裙和白色緊身汗衫,顯得膀肥腰圓,一頭黃得像香蕉的頭發露出黑色的發根。她粗壯的手臂上文身一直從指關節延伸到肩膀,耳朵上掛著一溜兒金耳環,活像窗簾鉤。她手裡握著一罐可樂。

    “她來都懶得來?”謝莉爾問。她沒穿襪子的腿叉得老開,跟個哨兵似的。

    “誰?”

    “特莉。她不願來?”

    “她還不知道消息。我也剛曉得。是丹尼埃爾打電話給我說的。”

    謝莉爾撕開瓶罐拉環,嘖嘖地喝起可樂來。那雙小眼睛陷在扁平的大臉裡,臉上盡是斑,跟一塊鹹牛肉沒兩樣。她從罐頂露出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克裡斯塔爾。

    “是我叫丹尼埃爾打電話給你的。她躺在家裡地上三天,誰他媽都沒發現。就這樣。狗日的。”

    克裡斯塔爾沒問謝莉爾為什麼不走幾步路到福利街告訴特莉這個消息。很明顯,姐妹倆又決裂了。就沒有辦法好端端相處。

    “她在哪兒?”克裡斯塔爾問。

    謝莉爾帶她過去,夾趾拖鞋敲得地板啪啪響。

    “嘿,”她邊走邊說,“我接到一個記者的電話,是打來問你的。”

    “真的?”

    “她留了個號碼。”

    沒等克裡斯塔爾多問,她們就已經來到一間非常安靜的病房裡。她突然感到一陣恐懼。這氣味她不喜歡。

    她幾乎認不出凱斯奶奶來了。奶奶一半臉扭曲得厲害,就像肌肉都被鋼絲拉緊似的。嘴歪到一邊,連眼睛似乎也耷拉下來。她身上綁著各種管子,手臂上扎著針。因為仰躺著,所以胸腔的畸形更加顯眼。身上的被單在不該鼓起的地方鼓起,不該凹下的地方凹下,讓人覺得那細細脖頸連著的怪異人頭是從一只鐵皮桶裡伸出來的。

    克裡斯塔爾在床邊坐下。凱斯奶奶一動不動,單是瞪著眼。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微微顫抖。

    “她說不出話了,但是叫了兩次你的名字,昨天夜裡。”謝莉爾告訴她,眼睛從可樂罐的邊沿露出來,目光陰郁。

    克裡斯塔爾心裡一陣抽緊。她不知道抓住凱斯奶奶的手奶奶會不會痛。她的手指緩緩滑到離奶奶的手幾英寸的地方,只敢停在床單上。

    “萊安諾來過,”謝莉爾說,“還有約翰和蘇。蘇還想把安妮-瑪麗找到。”

    克裡斯塔爾心情突然亮了一下。

    “她在哪兒?”她問謝莉爾。

    “弗蘭徹的什麼地方吧。你知道她生孩子了吧?”

    “知道,我聽說了,”克裡斯塔爾說,“男孩女孩?”

    “不知道。”謝莉爾說,又灌下一口可樂。

    是哪個同學告訴過她:嘿,克裡斯塔爾,你姐姐懷孕了!聽見這個消息時她很開心。她就要當小姨了,雖然從來沒見過那個寶寶。克裡斯塔爾自打懂事以來,就特別喜歡關於安妮-瑪麗的一切。安妮-瑪麗在克裡斯塔爾出生以前就給抱走了,那似乎是進入了另一個空間一樣,宛如童話人物,美好又神秘,就像在特莉浴室裡死去的那個男子。

    凱斯奶奶的嘴唇翕動了幾下。

    “什麼?”克裡斯塔爾問。她俯身湊近,半是害怕半是高興。

    “你想要什麼嗎,凱斯奶奶?”謝莉爾問,聲音很大,鄰床低聲交談的家屬都側頭望她。

    克裡斯塔爾只聽得出喘息的喉音,可是凱斯奶奶好像很努力地想說出一個詞來。謝莉爾在床的另一側彎下腰來,一只手抓著床頭的鐵欄桿。

    “……哦……嗯。”凱斯奶奶說。

    “什麼?”克裡斯塔爾和謝莉爾一起問。

    那雙眼睛微微轉了一轉:滿是黏液,霧蒙蒙的。奶奶望著克裡斯塔爾年輕光滑的臉、開啟的嘴。她俯身看著曾外祖母,不明白她到底想要什麼,又是急切又是慌張。

    “……挺……”老人沙啞的聲音說。

    “她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謝莉爾轉頭對著探訪鄰床的那對夫妻吼道,“在地上活活躺了三天,不稀奇吧,啊?”

    可是淚水模糊了克裡斯塔爾的眼睛。窗戶高高的病房化為一團白色光影,她好像看見翠綠色的水上一道陽光浮掠而過,槳起槳落,水波萬片粼粼。

    “好,”她對凱斯奶奶耳語,“好,我會劃艇的,奶奶。”

    可是這不再是事實,因為菲爾布拉澤先生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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