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發空缺 第一部 第十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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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蒙·普萊斯每天五點準時從印刷廠下班,雷打不動。工作時間滿了,到此為止,乾淨清爽的家在山頂等著他,是與匡當作響的印刷廠截然不同的另一世界。下班時間過後還留著不走(雖然現在已升為部門經理,西蒙卻仍舊以當年的學徒心態來思考),無異於承認自己沒有家庭生活,或者是想拍高層經理的馬屁,那就更加糟糕。

    不過今天回家之前要先繞個路。他在停車場和那個口香糖不離嘴的叉車工會合,叉車工指路,兩人駕車駛過夜色漸臨的街道,來到叢地,還路過了西蒙長大的那座房子。他好些年沒來過了,因為母親已經去世,而從十四歲起他就再也沒見過父親,也不知道此人的蹤跡。看見老房子一扇窗戶只靠紙板擋住,草地上的草長得跟腳踝一樣高,他心裡有些觸動,有些難過。母親生前可是以這座房子為榮的啊。

    小伙子叫西蒙在福利街盡頭停車,然後一個人鑽了出去,留下西蒙在車裡等待。他往一幢看起來特別髒的房子走去。藉著旁邊的路燈,西蒙看見一樓的窗戶下堆起了一堆垃圾。直到這時,西蒙才自問開著自家車來這兒取贓物電腦是不是不太明智。不必問,現在小區裡都裝了中央監控器,監視著來來往往的一切蟲豸烏鴉。他環顧四周,倒也沒看見哪兒有攝像頭,甚至也沒人看他,除了一個胖女人,從一扇小小的方形窗戶裡大大方方地盯著他。西蒙報之以惡狠狠的目光,可她若無其事,點起一根香煙,照樣看。他只好伸手擋住臉,隔著擋風玻璃往外看。

    此時他的乘客已經從那房子裡出來了,因為搬著裝電腦的箱子,所以邁著八字步。西蒙看見他身後房子的門廊裡鑽出一個少女和一個孩子,他還在定睛凝望,少女已拖著孩子走出了視野。

    嚼口香糖的人走近了,西蒙把鑰匙插進點火孔,重新發動了引擎。

    「當心點。」西蒙說,俯身去開副駕駛座的車門。「就放這兒。」

    小伙子把箱子放在餘溫尚存的座位上。西蒙本想打開檢查一下是不是自己付錢交換的東西,但他的輕率本性猛漲起來,壓過了這個念頭。他只推了一把箱子:太重了,不費點力簡直紋絲不動。他想趕快離開。

    「我就把你丟在這兒沒問題吧?」他大聲問小伙子,就像已經加速駛開了似的。

    「能不能把我送到克蘭諾克賓館?」

    「不好意思,夥計,不順路,」西蒙說,「再見了。」

    西蒙踩下油門。他從後視鏡裡看見小伙子站在原地,暴跳如雷,還從他的嘴形辨出他正在罵「操你媽!」不過西蒙毫不在乎。早點撤,說不定就能避免牌照出現在那些閃著雪花點的黑白監控錄像上。

    十分鐘以後開到旁路,可是哪怕已經把亞維爾遠遠甩在後面,開完那段雙車道公路,衝著廢棄的修道院沿山而上,他還是覺得擔驚受怕,心情緊張,全然體會不到平日裡傍晚開至山頂看到對面自家小樓第一眼時的滿足感。小樓凌駕於帕格鎮之上,就像飄在對面山頂的一塊白色小手絹。

    雖說到家剛剛十分鐘,魯思卻已經把晚餐做上了。西蒙搬著電腦進門時,她正在鋪桌子。這家人在山頂小屋裡保持早起早睡的習慣,西蒙喜歡這樣。魯思一看到電腦就高興得驚叫起來,這可惹惱了丈夫。她怎知他剛剛經歷了什麼呢,她何曾知道拿到便宜貨的風險呢。魯思馬上察覺到西蒙神經緊繃,這往往預示著一場大爆發,於是她按照自己唯一知道的辦法來試圖化解:嘰嘰喳喳說起自己一天的生活,寄希望於他填飽肚子、再無不愉快發生,也許那種情緒就會消失。

    大概六點,全家坐在桌邊開始吃飯。此前西蒙剛剛打開箱子,發現裡面缺了說明書。

    安德魯知道母親很緊張,因為她假裝興高采烈地東拉西扯找話題。這麼多年來屢屢碰壁,她卻似乎仍然相信只要自己能把氣氛搞得其樂融融,丈夫就肯定不敢攪局。安德魯自顧自對付土豆泥肉餅(是魯思自己做的,工作日的晚上就解凍來吃),避免撞見西蒙的目光。比起父母,他有更有意思的事情琢磨。在生物實驗室門外面對面碰上時,蓋亞·鮑登對他說了聲「嗨」,好像是自然而然、不經意就說出來的,可是整堂課上也沒再看他一眼。

    安德魯真希望自己關於女孩子的知識能夠多點兒。他從來沒跟哪個女孩熟到瞭解她們腦子怎麼想的地步。而且在那天蓋亞第一次上了校車,在他心裡撥動漣漪之前,這塊知識的空白從沒讓他這麼苦惱過。他對蓋亞的興趣是集中於她這個人本身的,和以往幾年對女孩泛泛的興趣大有不同。那時令他感到新奇的是她們正在萌芽的胸脯、白色校服襯衫裡透出的胸罩帶子,他還有點不好意思地好奇月經到底是怎麼回事。

    肥仔倒是有幾個表姐妹,有時還會去他家玩。有一次,其中最漂亮的一個剛剛從沃爾家的洗手間出來,安德魯就緊跟著進去,結果在垃圾桶旁邊發現一張透明的麗爾萊茨牌衛生巾包裝紙。此時此地身邊正有一個女孩來月經,這便是活生生的證據,對於十三歲的安德魯來說,這堪比遭遇了珍貴的彗星。他忍住沒告訴肥仔自己看見了什麼,而是兩指捻起包裝紙,飛快地扔進垃圾桶,然後拚命洗手,洗得比一生中哪一次都賣力。

    安德魯花很多時間在筆記本電腦上看蓋亞的「臉譜」網頁。這簡直比面對她本人還要令人膽戰心驚。他會一連幾小時細細端詳她在首都的那些朋友。她來自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有黑人朋友、亞洲朋友,還有些他連名字都念不出的朋友。一張照片裡她穿著泳裝,這形象熱辣辣地烙在了他腦中。另一張照片裡,她倚在一個咖啡色皮膚、有點髒髒的帥哥身邊。那人一個雀斑也沒有,還有一臉貨真價實的鬍子楂兒。安德魯仔細讀了她寫的每一條信息,得出結論:帥哥名叫馬爾科·德·盧卡,十八歲。安德魯以密碼破譯員的精神研究馬爾科與蓋亞的所有對話,可還是無法判斷兩人是不是在談戀愛。

    他瀏覽「臉譜」網頁時,心裡總有揮之不去的擔心。因為西蒙有時候會冷不丁閃進來,檢查他在看什麼。這大概是因為西蒙對互聯網瞭解有限,而兩個兒子比他熟練得多,所以他便本能地懷疑起這東西來。西蒙聲稱檢查是為了確保他們不會搞出巨額上網費,可是安德魯心裡清楚,這只不過是他行使父親控制權的又一領地。所以每當他細讀蓋亞的信息時,鼠標總盤旋在網頁右上角的小叉附近,隨時準備點下。

    魯思還在東一個話題西一個話題地喋喋不休,徒勞地引誘西蒙別再只是板著臉吐出一兩個字。

    「哦哦哦,」她突然說,「差點忘了,我今天跟雪莉聊了會兒,西蒙,跟她說了說你可能要參選教區議會的事。」

    安德魯一聽此言,如遭雷擊。

    「你要參選議會?」他脫口而出。

    西蒙的雙眉慢慢揚起。他下顎的一塊肌肉抽動了一下。

    「有什麼不行嗎?」他的聲音裡殺氣騰騰。

    「沒。」安德魯沒說實話。

    你一定是開玩笑吧。就你?參加選舉?哦操蛋吧,不可能。

    「聽你的意思好像我不行似的。」西蒙說,目光直逼安德魯的眼睛。

    「沒有。」安德魯還是說,垂下眼睛盯著土豆泥肉餅。

    「我參選議會有什麼問題嗎?」西蒙窮追不捨。他不打算放手。渾身的緊張,他正想借一場暴怒發洩出來呢。

    「沒什麼問題。我只是有點吃驚,沒別的。」

    「這麼說我還應該先徵詢你的意見囉?」西蒙說。

    「不是。」

    「哦,多謝你。」西蒙說,他下巴往前突,這是情緒即將失控的前奏。「你找到工作沒有?你這坨磨磨蹭蹭的稀屎?」

    「還沒。」

    西蒙瞪著安德魯,東西也不吃了,舉著一勺子肉餅停在半空,肉餅都快涼了。安德魯把精力全轉回到食物上,決心不再給父親的怒氣煽風點火。廚房裡好像氣壓陡升。保羅的刀叉在盤子上碰得卡嗒作響。

    「雪莉說,」魯思又插話了,嗓音很高,打定主意假裝萬事大吉直到最後一刻,「議會網站上會寫的,西蒙。關於參選的程序。」

    西蒙沒有接話。

    最後一張牌也出了,本以為是張好牌,可是又無功而返,魯思也沉默了。她也許知道西蒙心情不好的真正原因,可這想法令她心慌。焦慮嚙噬著她,她總是擔心這、擔心那,自己也沒辦法。她知道纏著西蒙要定心丸只會令他火冒三丈。她什麼話也不能說。

    「西?」

    「怎麼?」

    「沒什麼不對吧?電腦?」

    她的演技糟糕透頂。本想說得稀鬆平常,可嗓音卻直往上躥,很是尖利。

    這不是偷來的東西頭一回進他們家門。西蒙會給電表做手腳,還在印刷廠幹點私活撈現金。所有這些小動作都讓她胃裡隱隱作痛,夜裡睡不著覺。可是西蒙卻對那些不敢走捷徑的人嗤之以鼻(她一開始之所以會愛上他,有一部分原因還真就是這個渾身是刺的不羈男孩幾乎對誰都輕蔑又粗魯,可卻願意放下身段來吸引她,這個如此難以取悅的男孩只瞧得起她,認定了她)。

    「你在說什麼啊?」西蒙平靜地問。他的注意力從安德魯全盤轉移到魯思身上,凝聚在同樣惡狠狠的瞪視中,眼也不眨。

    「不會有什麼……什麼麻煩吧,是不是?」

    她的話引得他心裡好生害怕,她的憂慮令他的恐懼愈發劇烈,他閃過一個惡毒的念頭,一定要懲罰她。

    「倒是有,我本來不打算說的。」他說,語速很慢,好編出個故事來。「就是偷的時候出了點岔子。」安德魯和保羅不吃了,愕然對視。「打了個保安。等我知道的時候已經太遲了。只希望別有人追來算賬。」

    魯思幾乎接不上氣來。她無法相信他說起一樁暴力搶劫事件時還能如此平靜。不過進家門時的戾氣終於有了來由,這下什麼都明白了。

    「所以你們誰也不准跟外人說我們家有這台電腦。」西蒙說。

    他眼神嚴厲地掃視了每個人,像是要用暴躁的形象讓他們切身地感到危險。

    「我們不說。」魯思總算能夠呼吸了。

    她腦海裡的想像在飛速奔跑:警察出現在家門口,電腦被查抄,西蒙被捕,被判惡意傷害罪——鋃鐺入獄。

    「你們都聽見爸爸說的了吧?」她對兩個兒子說,聲音小得像耳語。「別跟任何人說我們家有了台新電腦。」

    「應該不會有事,」西蒙說,「應該不會。只要每個人都把嘴看牢點。」

    他又專攻起眼前的肉餅來。魯思飛快地來回掃視了一遍西蒙和兩個兒子。保羅把食物都推到盤子邊沿,一言不發,顯出害怕的樣子。

    而安德魯對父親的話一個字也不相信。

    你就是個滿口謊言的野雜種。你就知道嚇唬她。

    飯吃完了,西蒙站起來,說:「好了,現在至少看看那個鬼東西到底行不行。你,」他指著保羅,「去把它從箱子裡搬出來,給我妥妥地——妥妥地——放到檯子上。你,」他又指指安德魯,「你不是上計算機課嗎?你來告訴我怎麼弄。」

    西蒙頭一個走進客廳去。安德魯知道他是想著法子要讓他們出錯,讓他們搞砸:保羅太小,又戰戰兢兢,有可能會把電腦掉在地上,而安德魯自己呢,肯定錯誤百出。身後的廚房裡,魯思正在忙東忙西,收拾鍋碗瓢盆。她終於不在火力最前線了。

    保羅抱起主機的時候,安德魯想過去幫他。

    「他搬得動,又不是小姑娘!」西蒙吼。

    保羅雙臂直顫,總算奇跡般地把電腦放上了桌台,沒發生災禍。他兩手無力地垂下,擋在西蒙和電腦之間。

    「滾開,別擋我的路,小蠢貨。」西蒙叫道。保羅一路小跑躥到沙發背後,躲在那兒看。西蒙隨便撿起一根電腦線,對安德魯說:

    「這根插哪兒?」

    插你屁眼兒,雜種。

    「如果把它給我——」

    「我他媽就問你插哪兒!」西蒙咆哮起來,「你學過計算機——告訴我插哪兒!」

    安德魯彎腰趴在電腦後面,一開始給西蒙指錯了,不過第二回居然僥倖插進了對的那個孔。

    快要裝完的時候,魯思也進客廳來了。安德魯只瞄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其實是希望這東西沒法運行的,希望西蒙把它扔到隨便哪兒去,八十鎊就算打水漂。

    西蒙在顯示器前坐下。試了幾次也沒反應,他才意識到無線鼠標裡沒裝電池。保羅被指派速去廚房取來。等他捧著電池回到客廳時,西蒙一把搶過電池,好像生怕保羅一揮手把它們扔掉似的。

    他把舌頭伸進下排牙齒和下唇之間,臉頰鼓了起來,一副蠢相。安電池的動作誇張得要命。他擺出這副瘋狂野獸般的模樣,往往是一個警告,表明他已近忍耐極限,接下去做出什麼來都不是理智所能控制的了。安德魯想像著自己走出門去,留父親一個人在這兒,在蓄勢發狂時無人理會。他幾乎已經感覺到那只鼠標飛來砸在了他耳後,他轉過身去。

    「滾回來!」

    西蒙開始發出動物一般低沉的鼻音,這是他獨有的,跟那張脹鼓鼓的臉正相配。

    「昂……昂……去他媽的!你來搞!你!你那手指頭細得跟小娘們似的!」

    西蒙把鼠標和電池一齊砸進保羅懷裡。保羅哆哆嗦嗦地把兩節小電池裝進去,把蓋子啪的合上,交還給父親。

    「謝謝你,保琳4。」

    4保琳(Pauline)是保羅(Paul)一名的女性變體。此處西蒙是在挖苦兒子。

    西蒙的臉頰仍然鼓得像個猿人。他總是顯出一副各種無生命的物體都合起伙來惹惱他的樣子。他又把鼠標擺到鼠標墊上。

    請讓它正常工作吧。

    屏幕上出現了那個小小的白色箭頭,很聽西蒙指揮,東衝西突的。

    三個觀眾恐懼的傷口都像貼上了止血帶,一陣輕鬆在心間傳播。西蒙那張猿人臉也鬆弛下來。安德魯的眼前彷彿出現一溜兒穿著白大褂的日本男人女人,就是這群人用保羅一樣纖細靈巧的手指組裝出了這台完美無缺的機器,他們向他鞠躬,彬彬有禮,甜美溫柔。安德魯悄悄祝福他們闔家歡樂。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台電腦能行不能行牽涉到好幾個人的命運!

    魯思、安德魯和保羅耐心地等待西蒙探索這台電腦。他點開菜單,不知道怎麼關掉,雙擊某個不認識的圖標,被跳出來的頁面弄得不知所措,可是他已經不在怒氣的風口浪尖上了。好不容易回到桌面,他抬頭望著魯思,說:「看上去挺好,是吧?」

    「好極了!」她馬上接口,還擠出一個笑容,好像過去半小時的暴風雨從未發生過,這台機器是他從迪克遜電器商場買回來,沒有暴力威脅孩子就安好的。「快很多,西蒙。比舊的那台快很多。」

    他連網都沒打開,你這個笨女人。

    「是的,我也這麼覺得。」

    他盯著兩個兒子。

    「這台電腦嶄新嶄新的,花了不少錢,你們用的時候要尊重著點兒!明不明白?還有,誰也不准告訴,」西蒙重申,房間裡又是一陣令人骨寒的涼氣,「聽到沒有?明不明白?」

    他倆又點點頭。保羅的臉都僵了,繃得緊緊的。他躲開父親的眼光,在大腿外側畫了個8字。

    「你們誰去把那狗屎窗簾拉上。怎麼還開著?」

    因為我們都站在這裡,看你像個刺球一樣胡鬧。

    安德魯拉上窗簾,離開客廳。

    即使在回到臥室,靠在床頭之後,安德魯也已無法像之前一樣沉浸在對蓋亞的美好想像中了。父親要參選議會,這個想法像一片巨大的冰川浮出水面,一切都因此籠上了陰影,包括蓋亞。

    自安德魯出生以來,西蒙一直很滿足於將自己囚禁於對他人的輕蔑中。家是他對抗全世界的城堡,他的話就是法律,他的心情就是全家的晴雨表。安德魯長大一些之後,發現並非人人都是自家這種與世隔絕的狀態,便覺有些尷尬。朋友的父母會問他住在哪裡,但他說出來人家也不知道,他們還會不經意地問他的爸爸媽媽參不參加社交活動和募捐儀式。有時候人們能想起魯思,可那還是孩子上小學的時候,所有的媽媽都在操場上聚會。她比西蒙容易打交道得多。如果不是嫁了這麼一個討厭社交的男人,她也許會跟肥仔的媽媽一樣,和朋友一起吃午餐晚餐,和小鎮發生多種多樣的聯繫。

    也有些極為罕見的時候,西蒙會把臉貼上在他看來值得獻獻慇勤的人。他會裝出一副好人的假模樣,安德魯一看就恨不得躲起來。西蒙會在那些人面前滔滔不絕,說些不高明的玩笑話,還常常不小心就踩進雷區,因為對於這些不得不交往的人,他既毫不瞭解,也並不真正關心。最近安德魯還問自己,在西蒙眼裡其他人到底是不是真人。

    至於父親為什麼忽然渴望在更廣闊的舞台上亮相表演,安德魯實在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一場災難看來是在所難免了。安德魯認識一些別人的父母,有的贊助自行車賽,為廣場的新聖誕綵燈籌款,有的組織女童子軍,還有的張羅讀書會。而西蒙從來不碰需要團體協作的事情,也從未對不能立竿見影帶來好處的事情表現出一絲興趣。

    安德魯心煩意亂,腦子裡儘是可怕的幻象:西蒙當眾演講,謊話連篇,只有他老婆才照單全收;西蒙做出那副猿人臉,試圖嚇退對手;西蒙狂暴失控,他最喜歡的那些髒字源源不斷飛進麥克風:賤、操、尿、屎……

    安德魯把筆記本電腦拉近身邊,但又立刻推遠。桌上的手機,更是碰也沒碰。這樣的焦慮和羞恥豈是一封短郵件、一條短信就能窮盡的?他得獨自承受,連肥仔也沒法理解。他不知如何是好。

    星期五

    巴裡·菲爾布拉澤的遺體已經運到殯儀館。白色頭皮上還有深深的黑色刀痕,就像冰刀劃過雪地,藏在他茂密的頭髮下。遺體冰冷空洞如蠟像,穿著巴裡結婚紀念日的襯衫和褲子,躺在燈光昏暗的房間裡,周圍流淌著輕柔的音樂。化妝師手藝很巧,他的皮膚透出活著時一樣的光澤。他似乎只是睡著了,但也並不十分像。

    葬禮前夜,巴裡的兩個哥哥、遺孀和四個孩子去跟遺體道別。直到出門前一分鐘,瑪麗都還沒決定是不是要把四個孩子全帶去看父親。德克蘭是個敏感的男孩,容易做噩夢。星期五下午她正優柔寡斷難以決定時,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

    科林·「鴿籠子」·沃爾也打定主意要去跟巴裡的遺體說再見。瑪麗一向和藹可親、溫順懂理,可這回卻覺得這個要求過分了。她幾乎對電話那頭的特莎尖聲吼叫起來,然後又大哭,說她只是不想大隊人馬走過巴裡身邊,她想要的只是一個家庭內部儀式……特莎抱歉得要命,說自己完全理解,並且答應跟科林解釋。科林則好像受了莫大的打擊和傷害,沉默不語。

    他只不過想獨自站在巴裡身邊,對這個在他心中佔據獨一無二地位的男人致以無言的敬意。從未對其他朋友吐露過的真相和秘密,他毫無掩飾地向巴裡傾訴過。而巴裡那雙褐色小眼睛,如知更鳥一般明亮,對他永遠付以溫暖和善意。巴裡是科林這輩子走得最近的朋友,讓他體會到男人之間的友誼,在搬來帕格鎮以前,他從來不知人間還有此種情誼,而以後,他想也再不會遇見。科林知道自己素來是局外人、古怪角色,生活只是日復一日的掙扎,可居然與興高采烈、人人喜歡又永遠樂觀的巴裡交上了朋友,他一直認為這是個小小的奇跡。科林牢牢把住僅存的那一點自尊,決心不要因此記恨瑪麗。可是他一整天都在想,倘若巴裡知道妻子是這等態度,該會多麼吃驚,多麼傷心啊。

    帕格鎮三英里外的一幢漂亮小樓「鐵匠鋪」裡,加文·休斯努力想要擺脫愈演愈烈的憂鬱。瑪麗剛剛打了電話過來。她的聲音顫抖,似乎不堪眼淚的重壓,說孩子們都為明天的葬禮想了點子。西沃恩種下的一顆葵花籽已經長大開花,她要把花摘下,放在棺材上。四個孩子都寫了信,準備放在父親的棺材裡。瑪麗自己也寫了一封,要放進巴裡的襯衫口袋,蓋在他的心臟上面。

    加文放下聽筒,心裡不是滋味。他不想知道孩子們寫了信,也不想聽那朵向日葵的故事,可是獨自坐在餐桌前吃寬麵條時,這些事情來來回回地在他腦子裡盤旋。雖然他怎麼也不會讀瑪麗的信,心裡卻在猜想她究竟寫了什麼。

    黑色西裝包在乾洗店給的塑料袋裡,在臥室掛著,就像一個不受歡迎的客人。瑪麗公開承認他是人人愛戴的巴裡的密友之一,這份殊榮他自然心懷感激,可是這份感激卻快被害怕吞噬乾淨。等他站在水槽邊洗碗碟刀叉時,已經開始暗暗希望自己能不必出席葬禮了。至於看一眼亡友的屍體,這念頭他則是從來也沒有過。

    昨天晚上他剛和凱大吵了一架,至今還沒講過話。事情起因就是凱問加文願不願意帶她一起去參加葬禮。

    「耶穌啊,不。」加文話一出口,想要收回已經來不及了。

    他看見了她臉上的表情,知道她都聽見了。耶穌啊,不,別人會以為我們是一對的。耶穌啊,不,我怎麼會願意帶你去?雖然這些全是他真實的想法,可他一貫都是迂迴行事的。

    「我的意思是,你根本不認識他,對吧?會有點怪,是不是?」

    可是凱不依不饒,偏要把他逼得無路可退。她問他心裡究竟是什麼想法,到底想要什麼,對他們倆的未來怎樣設想。他使出十八般兵器,一會兒故意裝傻,一會兒語焉不詳,一會兒假意迂腐,因為若能通過裝模作樣地極力尋找準確定義,而得以含糊掉一段情感關係,那就太好了。最後她叫他滾出去,他乖乖聽話,可心裡知道一切並沒有因此畫上句號。想要真的結束,那可太貪心了。廚房窗玻璃上,加文的影子有些扭曲,看上去有幾分淒涼。巴裡失竊的未來像一壁斷崖,橫亙在他的生命裡。他覺得不恰當,還有些愧疚,但他還是希望凱能夠搬回倫敦去。

    夜色降臨帕格鎮。牧師老宅裡,帕明德·賈瓦德正在衣櫥前躊躇,不知該穿哪件去跟巴裡道別。她有好幾套黑色裙子和套裝,其實穿哪一套都合宜,但她還是東挑西選,遲遲下不了決心。

    穿紗麗吧。氣一氣雪莉·莫裡森。真的,穿紗麗。

    這麼想真是冒傻氣——瘋狂而又錯誤——而且腦海裡這句話還是用巴裡的聲音說的。巴裡死了,她為此已經忍受五天徹骨的悲痛,而明天他就要下葬了。這想法讓帕明德心裡很不舒服。她從來不喜歡土葬,想想看,一具屍體躺在黃土下,慢慢腐爛,爬滿蛆蟲,蒼蠅嗡嗡。錫克教的傳統是火化,骨灰撒進流水。

    她的眼睛還在衣服堆中上下掃視,但紗麗們彷彿正在向她招手。那是她參加家族婚禮和回伯明翰聚會時才穿的。為什麼會有這股子穿紗麗的衝動?簡直像愛出風頭的那種人嘛。她伸出手,撫摸起最愛的那一條,深藍摻金的。最後一次穿它,是在菲爾布拉澤家的新年派對上。巴裡那時還教她跳搖擺舞來著。那場試驗可不成功,主要是因為他自己也還沒跳明白。但她笑得那麼歡,那麼瘋狂,那麼難以遏制,這一生也從未有過。以往,她以為只有喝醉酒的女人才會那樣放聲大笑呢。

    紗麗風格典雅,很有女人味,並且哪怕中年發福穿上也好看,帕明德八十二歲的母親就天天穿。它修飾身材的作用帕明德倒是不需要,她還和二十歲時一樣苗條。她取下這條長長的、柔軟的深色布料,在身前比劃,紗麗垂墜下來,撫摩她的光腳背。她低頭望著那一身精美的繡花。穿上它,就好像跟巴裡開一個只屬於他們倆的玩笑。跟奶牛臉的房子一樣,也跟冗長吵鬧的議會委員會議結束後,他倆一起走出會場時巴裡口中霍華德的笑話一樣。

    帕明德的胸口彷彿壓著一塊重石。可是錫克教的上師不是教人們不要為親朋好友的亡故悲傷,而應該慶祝所愛的人重歸神的懷抱嗎?暴露內心感情的眼淚又要流下,她趕緊默默吟誦晚禱詞。

    朋友啊,侍奉聖人的時間到了。

    今生為吾神累積榮光,來世必得平安喜樂。

    人生倏忽如日夜,

    喔,請記住,見到上師,理清一生……

    蘇克文達躺在床上,房間裡暗暗的。她聽得見家裡每個人都在做什麼。腳下遠遠傳來電視機的聲音,時不時穿插著弟弟和爸爸的大笑。樓梯口那一頭姐姐在講話,是跟她眾多朋友中的一個打電話聊天。最近的是媽媽,就在牆那一邊的內嵌式衣櫥裡嘩啦啦地翻。

    蘇克文達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還在門縫那兒安了一根防風氈條,活像一條臘腸狗俯在地上。門上沒有鎖,裝了這條狗,推門就有聲響,讓她來得及做準備。不過她知道沒誰會進她屋。她待在自己該待的地方,做自己該做的事。或者至少他們是這麼想的。

    她剛剛完成了每天例行的恐怖儀式:打開她的「臉譜」網頁,刪除陌生訪客發來的又一條留言。她把這些狂轟濫炸的訪客列入黑名單後,他們常又換個賬號變本加厲地發。她從來不知道下一條信息什麼時候會冒出來。今天的是一張黑白圖片,十九世紀法國某雜技團的海報:

    美髯美女,安妮·瓊斯·艾略特小姐。

    海報上是一個穿蕾絲裙的女人,長長的黑髮,濃密的鬍鬚。

    她相信發信息的人是肥仔·沃爾。不過也有可能是別的什麼人。比如戴恩·塔利和他那些朋友,每當她說英語的時候,他們就發出哼哼唧唧類似猿猴的聲音。對每一個跟她膚色一樣的人,他們都可能這樣幹,因為溫特登一共就沒幾張棕色面孔。每回她都覺得屈辱萬分,像個傻瓜,尤其是當她發現加裡老師從來不責備他們之後。他假裝沒聽見,或者只當那是無傷大雅的竊竊私語。說不定他也認為蘇克文達·赫爾·賈瓦德是只猿猴,一隻渾身是毛的猿猴。

    蘇克文達仰面躺在床單上,滿心想著自己已經死去。假如單用意念就能自殺,她肯定早就毫不猶豫地邁出這一步了。死神已經降臨在菲爾布拉澤先生身上,那麼為什麼就不能眷顧她?當然若再進一步就更妙,為什麼他們不可以交換?尼安和西沃恩又有爸爸了,而她蘇克文達則清清爽爽化為虛有:一筆勾銷,乾乾淨淨。

    她對自己的厭惡就像一件帶刺的緊身衣,令她渾身上下都刺痛灼燒。她每時每刻都要告誡自己多多忍耐、少安勿躁;不要急著奔向唯一有用的那條路。動手得等全家都睡下之後。可是像這樣呆呆躺著多痛苦啊!聽著自己的呼吸聲,感受著醜陋噁心的身體重重壓在床上。她喜歡想像溺水的情景,沉到冰冷的碧水底,身體被水慢慢壓為烏有……

    偉大的陰陽人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她躺在黑暗中,羞恥感如灼傷一樣襲遍全身。肥仔·沃爾星期三在數學課上說出這個詞以前,她聽也沒聽過。她也不會去查詞典——有誦讀困難症。可是肥仔幫人幫到底,連意思也解釋了一遍,所以查詞典的麻煩也省去了:

    渾身是毛的雌雄合體人……

    他比戴恩·塔利還壞,因為後者罵人的話總是千篇一律。肥仔·沃爾卻每見她一次,毒舌都能吐出為她量身定做的新鮮惡毒語句,而她苦於沒法充耳不聞。肥仔的每句侮辱、每句玩笑都深深烙在蘇克文達心裡,記功課卻從來記不了那麼牢。假如考試是考他給她取的外號,那她一定能破天荒考一個A.小鬍子女人。陰陽人。長鬍鬚的啞鈴。

    渾身是毛,又笨又重。長相平平,舉止笨拙。還懶,媽媽說。媽媽對她的批評日日無休,惱怒天天如雨點啪啪落下。是有點遲鈍,爸爸說。他的語氣裡還有些憐愛,不過這並不能掩飾對這孩子沒什麼興趣。他有資本對她可憐的考分寬容以待,因為還有賈斯萬和拉吉帕爾呢,他們都是班上的翹楚。

    「可憐的老樂樂。」每當維克拉姆瞅一眼她的成績單時,就會漫不經心地說。

    比起父親的漠不關心,母親的怒火更令人害怕。帕明德似乎怎麼也想不通怎麼生出這樣一個毫無天賦的孩子。只要任何一科的老師稍微暗示蘇克文達還不夠努力,帕明德就會揪住不放:

    「『蘇克文達容易灰心,她應該對自己的能力多一點信心。』你看看!你的老師說你不夠努力,蘇克文達。」

    只有一門課蘇克文達夠上了倒數第二級,計算機——肥仔·沃爾不在這個班,所以有時候她還敢舉手回答問題——可是帕明德對此不屑一顧,「你們這些孩子花在網上的時間有多少!你沒落到最後一級我一點也不吃驚。」

    不管是塔利學猿猴哼唧,還是斯圖爾特·沃爾永無休止的騷擾,蘇克文達都從來沒想過要告訴爸爸或者媽媽。一告訴,就等於承認家裡以外的人也認為她低人一等、毫無價值了。再說,帕明德和斯圖爾特·沃爾的媽媽還是朋友。蘇克文達有時候會想,斯圖爾特·沃爾為什麼不擔心兩邊的母親會通氣呢,不過她得出了結論,那就是他早就知道她肯定不會洩露秘密。他已經把她看透了,知道她內心懦弱,洞穿了她最深的自卑,而且還能形於語言,逗安德魯·普萊斯一樂。她曾有一度對安德魯·普萊斯暗懷好感,但那是在她意識到自己古怪可笑、不配喜歡任何人之前。

    蘇克文達聽到父親和拉吉帕爾走上樓來,說說笑笑的。走到她門外時,拉什帕爾的笑聲像歌劇高潮一樣達到了頂峰。

    「時間不早了,」她聽見母親在臥室叫道,「維克拉姆,該叫他上床睡覺了。」

    維克拉姆的聲音透過門傳到蘇克文達耳邊,很近,很響,很溫暖。

    「你睡了嗎,樂樂?」

    這是她小時候就取的小名,反著取的。賈斯萬叫跳跳,而蘇克文達,一個愁眉苦臉、悶悶不樂的娃娃,幾乎從來不笑,就叫了樂樂。

    「沒有,」蘇克文達大聲回答,「我剛剛上床。」

    「那好,你願意聽聽你弟弟的故事——」

    可是拉什帕爾大叫大笑起來,不准父親說他到底幹了什麼。她聽見維克拉姆繼續和拉吉帕爾打打鬧鬧地走開了。

    蘇克文達等著整幢小樓安靜下來。她等著自己唯一的慰藉,就像緊抓救命繩索一樣。等待,等待,等待他們全都進入夢鄉……

    (她一邊等,一邊回想起不久前那個晚上。那是在一天的划艇訓練結束以後,她們穿過夜色走向運河邊的停車場。劃完艇可真累。手臂和腹部的肌肉都痛,但那是一種美好的、清爽的痛。划艇之後的夜晚她總是睡得香甜。這時,和蘇克文達一同走在隊伍最後的克裡斯塔爾突然叫她巴基斯坦婊子。

    真是無緣無故。她們都簇擁著菲爾布拉澤先生走。克裡斯塔爾覺得自己是在說玩笑話。在她嘴裡,「操他媽」和「非常」是一個意思,她似乎覺得兩者沒有任何區別。眼下她說「巴基斯坦」大概和說「爛」啊、「笨」啊也一個樣。蘇克文達感到自己的臉倏地就拉下來了,胃裡滾過一陣熟悉的灼痛感。

    「你說什麼?」

    菲爾布拉澤先生一個轉身,面對克裡斯塔爾。她們誰也沒聽過他這麼生氣。

    「我沒別的意思,」克裡斯塔爾說,半是被嚇到,半是不服,「開玩笑而已。她也知道我是開玩笑。你說是不是?」她問蘇克文達。蘇克文達怯怯地說她知道是玩笑。

    「我永遠也不想聽見你再說那個詞。」

    大家都知道他多喜歡克裡斯塔爾。都知道克裡斯塔爾外出訓練好幾次都是他自掏腰包付的旅費。克裡斯塔爾說笑話時,笑得最大聲的總是他。她有時候真逗樂。

    他們繼續往前走,可是人人都覺得不自在。蘇克文達看也不敢看克裡斯塔爾。她覺得心有愧疚,她永遠這樣。

    快走到車邊了,克裡斯塔爾說:「我是開玩笑的。」聲音輕得連菲爾布拉澤先生都沒聽見。

    蘇克文達馬上回答:「我知道。」

    「真的。嗯,對不起。」

    那三個字說得飛快,黏在一起,蘇克文達覺得還是假裝沒聽見比較好。儘管如此,她心裡的鬱結卻完全解開了。尊嚴回到了她的身上。回帕格鎮的路上,她破天荒提議大家一起合唱幸運隊歌,還請克裡斯塔爾唱Jay-Z的饒舌起頭。)

    慢慢地,慢得出奇地,全家人好像終於都已入眠。賈斯萬在浴室裡折騰了很長時間,叮叮咚咚的。蘇克文達等到跳跳打扮完畢,等到父母談話聲漸消,等到整幢小樓靜謐無比。

    現在,終於,安全了。她坐起身,從舊絨毛兔的耳朵裡抽出剃鬚刀片來。刀片是從維克拉姆浴室壁櫃裡那一堆東西中偷出來的。她下了床,從架子上摸到手電筒,抓了一把紙巾,然後挪到房間最裡邊的圓形小角落裡。她知道,在這裡手電筒的光可以聚攏,連門縫下都透不出一絲。她背靠牆坐著,捲起睡衣袖子,就著手電查看上一次的傑作。現在還清晰可見,胳膊上一個十字形,黑黑的,已經在結痂。她把刀刃抵在小臂中間,一陣帶著寒意的恐懼令她微微有些顫抖,但這恐懼是如此的精確細小,反而帶來難得的幸福輕鬆。她一用力,刀刃插進自己的血肉裡。

    火辣辣的劇痛立刻伴著鮮血一同襲來。她把刀口一直拉到小臂窩,然後把一沓紙巾按在長長的傷口上,仔細不讓一滴血滴上睡衣或者地毯。過了一兩分鐘,她又劃了一刀,這一刀是橫的,貫第一道傷口而過,接著又按上紙巾,擦拭鮮血。兩刀下去,尖聲嘯叫的思緒似乎平定了,心疼轉變為神經和皮膚純粹生理性的灼燒感。每一刀都是放鬆,都是發洩。

    最後,她把刀片擦乾淨,仔細收拾了一番。十字形的傷口還在流血,疼得她眼淚滾滾。假如不是因為疼痛令她無比清醒,她滿可以去睡覺了。可是還得再等十幾二十分鐘,等到新傷開始凝血。她蜷起膝蓋,閉上滿是淚水的眼睛,靠著窗戶下的牆坐著。

    對自己的仇恨隨著血流走了一些。她的思緒轉向了蓋亞·鮑登,那個新來的女生,對她莫名其妙的好。憑蓋亞的容貌和倫敦口音,跟誰交朋友都沒問題,可是不管吃午飯還是乘校車,她總是來找蘇克文達。蘇克文達想不明白。她差點就要問蓋亞究竟在玩什麼把戲。她每天都希望這個新來的女生認識到她蘇克文達渾身是毛,狀似猿猴,又蠢又笨,活該遭鄙視、挨白眼、被羞辱。不用說,蓋爾肯定很快會糾正錯誤,而蘇克文達又只剩最老的兩個朋友——菲爾布拉澤家的雙胞胎——來同情,而這種同情經年累月已經頗讓人厭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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