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發空缺 第一部 第三節
    7

    帕格鎮的熟食店九點半才會開門,不過霍華德·莫裡森早就到了。他是一個六十四歲的男人,胖得離譜。圍裙垂下來,離腿十萬八千里遠。人們第一眼看到他,想到的總是他的胯下之物:他最後一次看見它是什麼時候?怎麼洗?日常功能都如何行使?一半是因為他的體型如此惹人遐想,一半是因為他說起玩笑話來還挺起勁,所以霍華德一方面令人感覺頗不舒服,一方面又能讓人輕鬆繳械。這樣一來,頭一回進店的顧客往往會多買不少本不準備要的東西。他一邊幹活,一邊嘴裡說個不停。長著五根短手指的手握著切肉刀前後揮舞,薄如綢布的火腿便紛紛落在下面鋪好的玻璃紙上。他圓圓的藍眼睛裡永遠閃著亮晶晶的光,一笑,下巴上的肉就跟著晃個不停。

    霍華德為自己設計了一套工作裝:白色袖套,硬邦邦的深綠色帆布圍裙,燈芯絨長褲,配上一頂獵鹿帽,上頭還插了好幾根裝飾用的魚餌蟲。這頂獵鹿帽很久以前曾經是個笑話,不過現在早已沒人笑了。每天早晨店舖開門時他都對著員工專用洗手間裡的鏡子,鄭重其事地把帽子往濃密的灰色卷髮上某個位置精確地一扣。

    早晨準備開門的這段時光讓霍華德歡喜,多年不變。他喜歡在店裡走來走去,耳邊只有冷櫃的低沉嗡嗡聲,喜歡喚醒店裡萬物——輕觸開關,打開燈光,捲起百葉窗,揭開蓋子,讓冷凍櫃檯裡的寶藏重見天日:淺灰綠色的朝鮮薊,縞瑪瑙色的橄欖,灑了香草的油裡還泡著番茄干,它們蜷起身體,好像一隻隻紅寶石色的海馬。

    可是今天早上,霍華德的好心情籠罩上了一層急躁。合夥人莫琳已經遲到了,跟之前邁爾斯一樣,霍華德生怕別人搶先告訴她這一驚人的消息,因為她沒有手機。

    他在熟食店和老鞋店之間新鑿出的拱門前站住,鞋店就快變成帕格鎮的新咖啡館了。他細細查看防止灰塵飄進熟食店的透明塑料門簾,這東西真是代表工業時代的厲害呀。他們計劃讓咖啡館在復活節前開張,正好吸引來西南部旅遊的遊客。為了迎接這批客人,霍華德每年都會在櫥窗裡擺上當地的蘋果酒、奶酪和稻草人做裝飾。

    門鈴叮咚一響,他轉過身來,開過刀後又強勁如初的心臟因為激動而加快了跳動。

    莫琳是個六十二歲的老太太,個子小小、肩膀圓圓,是霍華德以前合夥人的遺孀。含胸低頭的姿態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得多,儘管她想方設法留住青春:頭髮染成烏黑,穿顏色鮮亮的衣服,高跟鞋高得不像話,穿上連路也走不穩,進店以後立馬得換上爽健牌的便鞋。

    「早啊,小莫。」霍華德說。

    他本來已經想好,不要把消息一股腦兒倒出來,免得浪費這難得的機會,可是顧客就快來了,而要說的又那麼多!

    「聽說了嗎?」

    她皺起眉頭,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巴裡·菲爾布拉澤死了。」

    她張大了嘴。

    「不會吧!怎麼死的?」

    霍華德拍拍自己的腦袋。

    「這裡面。生了什麼東西。當時邁爾斯在場,全過程都看見了。在高爾夫俱樂部的停車場。」

    「不會吧!」她又叫了一聲。

    「死得跟塊石頭一樣。」霍華德說,好像死亡還分程度,而巴裡·菲爾布拉澤買的那種死亡尤其可鄙可憐。

    莫琳在胸前畫著十字,塗得亮紅的嘴唇耷拉下來,顯得很鬆弛。她的天主教信仰常常讓這種時刻變得特別像一幅畫。

    「邁爾斯也在場?」她嘶啞著嗓子問。從她以往抽煙遺留下的低沉嗓音中,他捕捉到信號,知道每個細節她都想聽。

    「你去把水燒上好嗎,小莫?」

    至少也得再吊她幾分鐘胃口吧。她燒好茶,急著走回他旁邊,結果滾燙的茶潑出來把手都給燙到了。兩人在櫃檯邊的高腳木凳上坐好,木凳是霍華德專門放在那兒,在顧客不多的時候坐坐的。莫琳從橄欖旁邊抓了一捧冰,給燙傷的手降溫。他們先是嘰嘰喳喳地議論起這事兒該有多悲慘:寡婦(「真不知道還有什麼盼頭,她一生都是為巴裡而活的」),孤兒(「四個十幾歲的孩子,沒了爸爸,這負擔可重了」),亡者不大的年紀(「他沒比邁爾斯大幾歲,是不是?」),尋常話說盡,最後終於進入正題——與之相比,之前的一切都只不過是閒聊。

    「接下來會怎麼樣呢?」莫琳緊追著霍華德問。

    「啊,」霍華德說,「嗯,接下來。問題就在這兒,對吧?我們贏得了一個偶發空缺。小莫,這下就可能改天換地了。」

    「我們贏得了一個……?」莫琳問,似乎害怕聽漏了什麼關鍵信息。

    「偶發空缺,」霍華德重複道,「就是有人死了之後空出來的議席。是個專業詞彙。」帶著好為人師的口氣。

    霍華德是教區議會主席,帕格鎮的第一公民。就任時他被授予了一根鍍金的琺琅勳鏈,現在正躺在家裡內嵌式衣櫃底下他和雪莉特意安放的保險箱裡。如果帕格地區能獲准升為自治市鎮的話,他滿可以稱市長了。不過實際上他也跟個市長差不多。在議會網站的頁面上,雪莉已經把這一點表明得再清楚不過了:霍華德戴勳鏈的照片,笑瞇瞇,紅潤潤,下面寫著他樂意受邀參加本地各項民間和商務儀式。就在幾個星期之前,他還在當地小學為學生頒發了自行車騎車證呢。

    霍華德喝了一口茶,臉上浮現出微笑,好緩和一下氣氛。「菲爾布拉澤可是個壞傢伙,別忘了,小莫。他真有可能壞了事呢。」

    「哦,我知道,」她說,「我知道。」

    「我還得跟他攤牌呢,假使他沒死的話。你問雪莉好了。他真可能使陰招壞事兒的。」

    「哦,我知道。」

    「嗯,我們拭目以待吧,拭目以待。應該就這樣了結了。你知道,我當然沒想以這種方式贏他,」他深深歎一口氣,補充道,「但是對帕格鎮……對全體居民而言……並非全是壞事……」

    霍華德看了看表。

    「馬上九點半了,小莫。」

    他們開門從不晚點,關門也從不提早,按神廟的禮制與規範來經營著生意。

    莫琳蹣跚地走去打開門,捲起百葉窗。百葉窗葉片收起,廣場猛然躍入眼簾。廣場美麗如畫,一看便知是精心打理的。這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周圍房屋主人的齊心協力:這些面朝廣場的房子上星星點點地綴著花箱,掛著花籃,擺著花盆,每年種花的顏色都是大家一同商量好的。黑典(英格蘭歷史最悠久的酒館之一)就在廣場另一頭,正對著莫裡森和洛伊的店。

    霍華德從裡屋進進出出,端出盛新鮮肉糜醬的長方形盤子,肉醬上灑了柑橘末和紅莓,閃閃發光。他把盤子擺在玻璃櫃檯裡,排得整整齊齊。一大早說了這麼大一通話,又幹了這麼多活兒,他簡直要驕傲起來了。霍華德放好最後一個盤子,站著歇了一會兒,望向廣場中央的戰爭紀念碑。

    帕格鎮每天都那麼可愛,今天早晨也一樣。在霍華德看來,無論他自己,還是這座身心所繫的小鎮,今早都躍動著生命的脈搏,洋溢著莊嚴與歡欣。他就在這裡,如同啜飲瓊漿一般品味一切——光滑可鑒的黑色長椅,奼紫嫣紅的花朵,掠過十字尖頂的陽光——而巴裡·菲爾布拉澤已經不在了。多年來被霍華德視為他與巴裡兵戎相見之地的戰場忽然改換了模樣,不由得讓人感到上天自有更宏大的安排。

    「霍華德,」莫琳尖聲叫道,「霍華德。」

    一個女人穿過廣場大步走來,這是一個黑髮棕膚的女人,瘦瘦的,穿一件防雨短上衣。走路時,皺著眉往下看著自己的靴子。

    「你覺得她……?她聽說了嗎?」莫琳小聲問。

    「不知道。」霍華德答。

    莫琳還沒來得及換上爽健牌便鞋,急急離開窗邊時差點扭傷了腳踝。她趕緊站到櫃檯後頭。霍華德則像一名奔赴戰鬥的炮兵,氣派十足地緩步走到放錢的櫃子後面,把那地方佔得滿滿當當。

    門鈴清脆一響,帕明德·賈瓦德醫生推開熟食店的門走了進來,依然眉頭緊鎖。她沒跟霍華德和莫琳打招呼,而是逕自走到放油的貨架前。莫琳的眼睛一直尾隨著她,一眨不眨,就像一隻老鷹全神貫注地盯著地上的田鼠。

    「早上好。」帕明德拿起一瓶油走到櫃檯前,這時霍華德說。

    賈瓦德醫生幾乎從來不看他的眼睛,不管是在教區議會開會,還是在教堂會廳外邊碰上。她對他的厭惡之情從來不加掩飾,這一點叫霍華德覺得非常有趣,他因此對她特別慇勤,也特別謙恭。

    「今天不上班?」

    「不上。」帕明德一邊翻錢包一邊答道。

    莫琳忍不住了。

    「可怕的消息,」她沙啞的聲音響起,「巴裡·菲爾布拉澤。」

    「唔,」帕明德只應了一聲,可是接下來又問,「怎麼了?」

    「巴裡·菲爾布拉澤。」莫琳重複道。

    「他怎麼了?」

    帕明德雖然在帕格鎮住了六年,卻仍然不改濃重的伯明翰口音。兩眉之間一道深深的豎紋讓她看起來永遠有一副相當較真的神情,有時顯得固執,有時顯得聚精會神。

    「他死了,」莫琳說完,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張眉頭緊鎖的臉,急不可待,「昨晚。霍華德剛剛正在跟我說。」

    帕明德呆住了,手還插在錢包裡。她轉眼去看霍華德。

    「突然倒下死的,在高爾夫俱樂部的停車場,」霍華德說,「邁爾斯正好在那兒,看到了。」

    又是幾秒鐘。

    「不是開玩笑吧?」帕明德追問,嗓音變得高而尖利了。

    「當然不是笑話,」莫琳強壓心頭怒火,回答,「誰會拿這種事開玩笑?」

    帕明德的一聲把油瓶放在玻璃櫃面上,轉身走出商店。

    「好啊!」莫琳不以為然地簡直樂壞了,「『不是開玩笑吧?』太迷人了!」

    「震驚啊。」霍華德以一副智者的口吻說,目送帕明德疾步穿過廣場,短上衣在身後鼓起。「她會跟那寡婦一樣傷心的,這個女人。等著瞧吧,會有趣得很,」他去撓肚子上的肉褶子,這裡老是很癢,又加了一句,「等著瞧她會做出……」

    他話沒說完,但不要緊,莫琳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望著賈瓦德議員的身影轉過一個拐角消失了,兩個人都在想著偶發空缺。這可不單單是空出一個位子,而是如同魔術師的口袋,充滿一萬種可能。

    8

    教區牧師老宅是教堂街上維多利亞式樓房裡最大、最華美的一幢。它佇立在坡底的街尾,被一座街角花園環抱,正對著街對面的聖彌格爾及眾聖徒教堂。

    沿街而下的最後幾碼,帕明德是小跑過來的。她哆哆嗦嗦地打開硬邦邦的鎖,進了家門。在從別的人那兒再次聽說之前——隨便是誰——她是不會相信的,可是廚房裡的電話已經在響了,帶著不祥的預兆。

    「喂?」

    「是我,維克拉姆。」

    帕明德的丈夫是心外科醫生。他在亞維爾的西南綜合醫院工作,平時從來不會在上班時候打電話回家。帕明德緊緊握住聽筒,手指都握得發痛了。

    「我也是偶然聽說的。聽上去像動脈瘤。我叫休·傑弗裡斯把屍檢往前排一排。能讓瑪麗知道死因也是好的。他們可能現在就在做了。」

    「是的。」帕明德低低地說。

    「特莎·沃爾當時在場,」他告訴她,「給她打個電話吧。」

    「好,」帕明德說,「就打。」

    可是掛上電話,她卻跌坐在一張餐椅上,視若無睹地往窗外黑漆漆的花園望去,她伸出手指壓在嘴唇上。

    一切都碎了。牆還在,椅子還在,孩子們掛在牆上的照片還在,可是沒有任何意義。一瞬間,所有的原子都被炸開、重新排列,所謂的永恆與堅固顯得可笑之極。彷彿一伸手就會全部溶掉,因為一切都突然變得薄如紙巾,不堪一擊。

    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思緒四分五裂,記憶的碎片隨機地浮起,又隨機地淡去:與巴裡在沃爾家的新年派對上共舞,上次教區議會散會後兩人一同走回家,路上那些沒心沒肺的聊天。

    「你家的房子長著一張奶牛的臉。」她對他說。

    「奶牛的臉?什麼意思?」

    「前面比後面收得窄,這很吉利。可惜對著一個丁字路口,這個又不太吉利。」

    「這麼說,就是扯平了。」巴裡說。

    他腦袋裡的動脈說不定那時候已經開始鼓脹起來了,可是他們誰也不知道。

    帕明德漫無目的地從廚房走進昏暗的客廳。客廳裡光線永遠昏暗,都是拜前面花園裡那棵高高的歐洲赤松所賜。她不喜歡那棵樹,但是維克拉姆和她都知道一旦砍倒,鄰居會怎樣大驚小怪,所以它便一直立在那裡。

    她沒法安靜下來。穿過客廳又鑽進廚房,抓起電話撥給特莎·沃爾。沒人接。她肯定在上班。帕明德渾身發抖,坐回餐椅上。

    悲傷襲來得如此洶湧,如此狂野,令她自己都嚇得措手不及。就像一頭邪惡的野獸從地底以千鈞之力掙脫而出。巴裡,小個子、絡腮鬍的巴裡,她的朋友,她的盟軍。

    她父親也是這樣死的。那時她十五歲,他們從城裡回來,發現他臉朝下倒在草地上,身邊是割草機,後腦勺被太陽曬得發燙。帕明德恨極了突如其來的死亡。許多人害怕慢慢老死,這卻是令她感到安心的圖景:有時間安排後事,有時間道別。

    她的手指還緊緊按在嘴唇上,凝神看著軟木板上釘著的那諾上師嚴肅又甜蜜的面容。

    (維克拉姆不喜歡這張畫。

    「放在那兒做什麼呢?」

    「我喜歡。」她挑釁似的說。)

    巴裡,死了。

    她以一種近乎殘忍的力量壓住了想哭的巨大衝動。這種殘忍曾經令她母親傷心,尤其是在父親死後,在母親的另外幾個女兒和姑姑以及表弟表妹都捶胸頓足號啕大哭時。「你還是他最寵愛的一個!」但是帕明德把未曾流出的淚水死死地鎖在心底,淚水在那裡好像發生了某種煉金術似的反應,再度返回時,變成了火山熔岩一般的憤怒,每隔一段時間便對著她的孩子或者醫院的前台接待員噴瀉而出。

    霍華德和莫琳在櫃檯後的樣子還歷歷在目,一個碩大無朋,一個骨瘦如柴。在她心裡,他們宣佈朋友的死訊時,似乎是站在高地朝下俯視著她。怒火摻雜著仇恨奔湧而來,她幾乎要喜歡這種感覺了,心想:他們高興了。他們以為自己這回贏定了。

    她一躍而起,大步走進客廳,從最頂上的架子取下一冊《阿底格蘭特》,她嶄新的聖書。隨手翻開一頁,讀到如下一句話。絲毫也不感到意外,而是如同從鏡中看見自己滿目瘡痍的臉:

    噢,請記得,世界是暗黑的深淵。死亡從四壁撒下他的網。

    9

    溫特登綜合中學的教導處是一間單獨的辦公室,就在學校圖書館旁邊。沒有窗戶,全靠一盞條形燈照明。

    特莎·沃爾是教導主任,也是副校長的妻子。十點半她走進辦公室時,累得幾乎麻木了,手上端著一杯濃濃的速溶咖啡,是從教工休息室帶過來的。她是個矮胖結實的女人,臉寬寬的,談不上有什麼姿色。日漸斑白的頭髮是自己剪的,所以劉海總是顯得生硬,而且左右不齊。衣服是手工織布、裁縫剪裁的那一種。戴首飾則偏愛珠子和木頭材質的。今天身上這條長裙大概是粗麻布織的,上頭配了件又厚又笨的開襟羊毛衫。特莎幾乎從來不照全身鏡,對進去了就避不開全身鏡的商店,則是堅決抵制。

    為了讓教導處看起來不那麼像一間囚室,她在牆上掛了一幅尼泊爾壁掛,壁掛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她自己的學生時代,五彩繽紛的織物上綴著亮黃的太陽,還有一輪散發出波浪般光暈的月亮。牆上其餘空白地方則貼滿了各式各樣的海報,有的是「增強自信心的有用小貼士」,有的是各色電話號碼,不論身體還是精神出了毛病,都能對症下藥似的撥通求助。校長上次到訪時留下了一句稍帶譏誚的評論:

    「萬一這些都不頂用,他們就打兒童熱線,我明白。」她指著最顯眼的那張海報說。

    特莎坐進椅子裡,低低地吁了口氣,把勒得有點太緊的手錶取下放在桌上,旁邊是一堆工作表格和筆記。她有點懷疑今天安排的各項工作能不能正常進行,她甚至疑心克裡斯塔爾·威登到底會不會來。克裡斯塔爾一不高興,一生氣,或者一覺得無聊,就常常溜出學校。有時還沒走到校門就被逮住,按著頭押回來,一路叫罵不停,有時成功逃脫,就一連好幾天不見人影。十點四十了,鈴聲響起,特莎接著等。

    十點五十一,克裡斯塔爾一陣風似的衝進來,重重摔上門。她在特莎面前一屁股坐下,雙臂抱前,環住豐滿的胸脯,廉價耳環晃來晃去。

    「你告訴你丈夫,」她的聲音在顫抖,「我他媽根本沒笑,行不行?」

    「請別對我說髒話,克裡斯塔爾。」特莎說。

    「我根本就沒笑,明白嗎?」她尖叫道。

    一群捧著文件夾的六年級學生來到了圖書館。他們透過門上的玻璃往裡望,其中一個看見克裡斯塔爾的後腦勺,咧嘴笑了。特莎起身拉好百葉窗,回到月亮和太陽跟前的椅子上坐下。

    「好啦,克裡斯塔爾。跟我說說到底怎麼回事兒吧!」

    「你丈夫說菲爾布拉澤先生什麼什麼的,沒錯吧,我沒聽清,沒錯吧,尼奇就跟我說了,我他媽簡直不……」

    「克裡斯塔爾!——」

    「不敢相信,沒錯吧,所以我就大叫了一聲,但我沒笑!我根本他媽的沒——」

    「——克裡斯塔爾——」

    「我根本沒笑,聽到了吧?」克裡斯塔爾大吼一聲,雙臂緊緊抱在胸前,蹺起二郎腿。

    「好,克裡斯塔爾。」

    特莎見多了學生在教導處的怒氣,也習慣了。他們大多連最普通的是非觀也沒有,撒謊、做壞事、作弊都是家常便飯,可是一旦被扣上莫須有的罪名,憤怒就會真心湧出,無邊無際。特莎覺得克裡斯塔爾這回是真的生氣了,完全不同於她以往擅長的種種假意表演。再說,大會時特莎聽到的那聲大叫,也覺得是震驚和悲傷的喊叫,而非高興取樂。科林當眾判斷那是一聲大笑時,她心下覺得不妙。

    「我看見鴿籠子——」

    「克裡斯塔爾!——」

    「我告訴過你那個死丈夫——」

    「克裡斯塔爾,請不要說髒話,下不為例——」

    「我跟他說我沒笑,跟他說了!他還他媽的放學把我留下來!」

    女孩描著濃重眼線的眼睛裡,憤怒的淚光一閃一閃。血氣上湧,臉紅得如同一朵芍葯。她瞪著特莎,好像隨時準備奪門而出,破口大罵,或者對她也豎起中指。兩年來費了大力氣,好不容易在兩人間織起了細如蛛絲的信任,這會兒似乎拉扯到了繃斷的邊緣。

    「我相信你,克裡斯塔爾。我相信你沒笑,但在我面前請還是別說髒話。」

    忽然之間,粗短的手指開始揉擦污跡斑斑的眼睛了。特莎從抽屜裡抽出一疊紙巾,遞給克裡斯塔爾。她也不說一聲謝謝便接了過去,先擦擦眼睛,再擤起鼻涕。克裡斯塔爾身上最叫人心生憐憫的便是她的手:指甲又短又寬,指甲油塗得亂七八糟,手上所有動作都是莽撞又幼稚,完全像個小小孩。

    等克裡斯塔爾喘著粗氣的呼吸稍微平靜了些,特莎說:「我看得出來,菲爾布拉澤先生去世,你很難過——」

    「是的,很難過,」克裡斯塔爾還是氣勢洶洶,「那又怎樣?」

    特莎腦海裡突然浮現出巴裡的影子,他在聽眼前這場對話。她看見他悲傷的笑臉,清清楚楚地聽見他說「保佑她的心靈」。特莎閉起刺痛的雙眼,說不出話來。她聽見克裡斯塔爾不耐煩地扭來扭去,在心裡默數到十,睜開眼睛。克裡斯塔爾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臉紅紅的,眼神裡還是挑釁。

    「我也為菲爾布拉澤先生感到很難過,」特莎說,「其實我們跟他是老朋友了。正因為此,沃爾先生才……」

    「我跟他說了我沒有……」

    「克裡斯塔爾,請聽我說完。沃爾先生今天非常難受,大概就是因為這個他才……他才誤會了你的舉動。我會跟他說的。」

    「他才不會改變他那狗屁……」

    「克裡斯塔爾!」

    「好吧,他才不會。」

    克裡斯塔爾的腳尖踢起特莎的桌腿來,節奏飛快。特莎把手肘從桌上移開,免得被震到。她說:「我會跟沃爾先生談談的。」

    她擺出一副自認為公正不阿的表情,耐心等待克裡斯塔爾撲向她。可克裡斯塔爾坐著一聲不吭,敵意滿滿,繼續踢桌腿,時不時嚥一口唾沫。

    「菲爾布拉澤先生是怎麼死的?」她終於開口了。

    「他們認為是腦子裡的一根動脈爆裂了。」

    「怎麼會爆裂的?」

    「天生就有問題,只是他一直沒發現。」特莎回答。

    特莎明白,對於突如其來的死亡,克裡斯塔爾比她熟悉得多。克裡斯塔爾媽媽那個圈子裡常常有人年紀輕輕就暴斃,大概是他們當中進行著某種秘密的戰爭,只是世界上沒有別的人知道。克裡斯塔爾曾經跟特莎說過,她六歲時曾在媽媽的浴室裡發現一具陌生青年男子的屍體。她後來多次被送給曾外祖母凱斯照顧,也都是由於這種事情。克裡斯塔爾講起自己童年的故事,裡面隱隱約約總有凱斯的影子,似乎既是她的保護神,又是她苦難的源泉,兩種角色奇怪地融合在一起。

    「我們隊這下要操蛋了。」克裡斯塔爾說。

    「不會的,」特莎說,「別說髒話,克裡斯塔爾。」

    「就是會。」克裡斯塔爾說。

    特莎還想反駁,但疲倦襲來,壓住了反駁的本能。克裡斯塔爾說得沒錯,特莎心裡一處理性的角落想道。八人划艇隊要完了。除了巴裡,沒有誰能讓克裡斯塔爾·威登加入哪個團體,並且留下不走。她會離開的,特莎清楚,克裡斯塔爾自己大概也清楚。她們坐了好一會兒,誰也不說話,特莎已經累得沒有力氣說什麼來改變這種氣氛。她覺得渾身發抖,無法抵擋,冷入骨髓。她已經二十四小時沒合眼了。

    (薩曼莎·莫裡森十點鐘從醫院打來電話時,特莎剛剛從浴缸裡濕漉漉地爬出來,準備看BBC的新聞節目。她匆匆忙忙穿好衣服,聽見科林口齒不清地說了些什麼,還跌跌撞撞地碰上了傢俱。他們往樓上喊了一聲,告訴兒子他們要出去,便衝出門去開車。往亞維爾趕的路上,科林開得飛快,彷彿只要他能以開天闢地頭一回的速度開到,就能超越現實,令它乖乖重來。)

    「你再不說話我就走了。」克裡斯塔爾說。

    「請別這麼粗魯,克裡斯塔爾,」特莎說,「今天早上我太累了。沃爾先生和我一整晚都在醫院陪著菲爾布拉澤先生的妻子。他們夫婦倆是我們的好朋友。」

    (見到特莎時,瑪麗已經徹底垮了。她伸開雙臂抱住特莎,一聲哭號,臉埋在特莎的脖頸間。特莎自己的眼淚也辟里啪啦落在瑪麗瘦瘦的背上,可她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瑪麗發出的才真是悲慟的哀嚎。那具常讓特莎艷羨的嬌小身體此時在她的懷裡顫抖,命運令它承受的悲傷,它幾乎承受不起。

    特莎不太記得邁爾斯和薩曼莎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她跟他們不熟。她覺得他們應該挺高興能走吧。)

    「我見過他妻子,」克裡斯塔爾說,「金頭髮,她來看過我們比賽。」

    「是的。」特莎說。

    克裡斯塔爾咬起指甲尖兒來。

    「他本來叫我跟報紙的人談談的。」她突然說。

    「什麼?」特莎問,不知她在說什麼。

    「菲爾布拉澤先生。他本來叫我接受採訪的。就我一個人。」

    本地報紙曾經報道過溫特登八人划艇隊在地區總決賽中摘得桂冠的消息。識字不多的克裡斯塔爾把報紙帶來給特莎看,特莎大聲朗讀了全文,時不時停下來驚歎一番,或者讚賞幾句。那是她最開心的一堂指導課了。

    「還是採訪你划艇的事嗎?」特莎問,「划艇隊?」

    「不是,」克裡斯塔爾回答,「別的事。」她又問,「什麼時候舉行葬禮?」

    「我們也還不知道。」特莎說。

    克裡斯塔爾又咬起指甲來,特莎也沒力氣打破周圍越來越明顯的冷漠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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