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斷的友誼 正文 第十章
    他近來睡眠很不好,主要是因為和列瓦雷士睡在一個帳篷內。每天夜晚,他躺下後,都是盡力閉上眼睛,把身子轉過來,背向著這個討厭的人,但是夜裡他又悄悄地轉過身來,強烈的好奇心驅使他通過蚊帳細細地看著那張熟悉的臉。這張臉是不是又換上了強笑的表情來掩蓋他內心難以擺脫的痛苦呢。

    有一天黎明時分,大家還在睡夢中,列尼微微地睜開雙眼,久久地觀察了列瓦雷士的那張臉,多次地問著自己: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對他如此輕視?

    他突然發現,列瓦雷士的眼睫毛閃動了一下,臉上立刻出現了平日常見的坦然自若的假象。列尼心裡明白了,原來列瓦雷士也在觀察他。隨後,兩人都沒有睡著,背靠著背地躺著,彼此都能聽到對方的呼吸聲。

    列尼越想越覺得可怕,他拯救了列瓦雷士,而又憎恨他。對列尼來說,翻譯的一切表現都是一無是處:說話結巴、貓一般的動作,不管白天還是夜晚,他那張臉毫無表情。「這簡直不像個人,而是張畫皮」,列尼自言自語地說,「他和印第安人一樣,兩眼還能變色,有時象海水一般的藍,有時漸漸暗下來,就像裡邊有燈光熄滅了一樣。」

    最近幾天,麥爾尚比平日變得越來越煩躁和憂鬱,從法國啟程到現在,他沒有喝過一杯酒。可是有一天他開戒了。列尼剛一進賬篷,就看到麥爾尚兩頰緋紅,瞪著兩隻亮晶晶的醉眼,和吉奧梅、洛爾蒂在胡說八道。列瓦雷士坐在角落裡正在做蝴蝶標本。列尼呆坐在門口不動,他不願意插嘴說什麼,但是,又想到第二天麥爾尚醒後,一定會為自己講過的無法挽回的話而感到羞愧。

    「醫生,您從哪兒知道的這些事?」洛爾蒂問,「難道這位將軍是您的朋友?」

    「是我的病人,我的孩子。他患肝臟病已好幾年了,因此他的性情暴躁,後來我給他採用了飲食療法,不久他的性情變好了,和陸軍部的關係也和解了。雖然他不太喜歡燕麥粥和體育鍛煉,每當我給他開這個藥方的時候,他總是叫苦連天,但是,最後還是要感謝我。」

    「如果您早給他用飲食療法,也許他就不會和他妻子吵架了!」

    「是啊!」吉奧梅說,「您大概知道這件事的底細,您不是給她看過病嗎?她究竟和這個德國武官有沒有這回事?」

    「醫生……」列尼剛要說話,列瓦雷士卻搶先說道:

    「醫生,您知道不知道,為什麼印第安人認為碰到這種蝴蝶就會不吉利呢?」

    他倆同時說著,互相使著會心的眼色。吉奧梅很生氣地衝著翻譯說:

    「誰會對這些野蠻人想的事感興趣!」

    「我!」列尼說,「這就是那種不吉利的蝴蝶嗎?列瓦雷士先生。」

    「是的,他們給它起的名字非常有意思,叫它『報喪的蝴蝶』。」

    麥爾尚站起身來,用一隻顫抖的手摸著嘴唇。

    「真是這樣嗎?」他說,「真有意思……」

    他驚奇地把目光從洛爾蒂移到吉奧梅身上。

    「對不起,我打攪您了。」列尼問道:「您能不能給我解釋一下為什麼裝魚的簍子上還要畫上畫,您過去說這好像和什麼法術有關係。」

    「是的,可能是這樣。」麥爾尚急忙回答說。「這是非常有意思的,是的,我是老了……老了……」

    列尼不再繼續問他什麼,而是和他談了兩個小時關於土人的武器,以及一直說到風景畫。開始麥爾尚的腦袋有些不聽使喚,後來逐漸清醒了,等到話題結束時,他的酒勁也過去了。

    「謝謝,馬泰爾,」當他們走進帳篷時,他突然說,「你和列瓦雷士都是好青年。」

    他停了一下後,用顫抖的聲音繼續說:「真卑鄙……揭別人的老底總是象瘟疫病一樣。」

    列尼彎下身子去摘一朵花,直起身時,醫生已經走開了。

    麥爾尚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又要犯酒癮,但毫無疑問遲早要出事的。酒的魔力在他身上紮了根,像一頭野獸一樣,不管怎樣怒目呵斥,它還是纏在他身邊,遲早要把他制服。

    過去麥爾尚只是在精神極度痛苦之下,或者在他觸景生情時才喝酒。他曾在杜爾裡公園默默地坐在紅海棠和藍色的山梗花花壇對面,打開剽竊他的科學成果而寫的那本書,從阿比西尼亞回來那次,在偶然的情況下,他又看到了這個花壇,這樣又勾起他的心事,所以他又開始喝酒了。後來他在自己的臥室裡擺滿了紅海棠和山梗花,用手去摸花瓣時也不發抖了。他再一次對自己說:「現在你的身體正常了,可以工作了。」但是,當他的妻子自殺之後,他認為他的這個想法錯了。而現在呢,他想喝酒,這倒不是由於不愉快的事,或者對往事的回憶所引起,而是酷熱和蚊子就已經夠受的了。過去是只要他心血來潮,他就喝得酩酊大醉,忘記一切,而現在他改變了一種方法,經常少喝一點,這樣工作起來可以稍感輕鬆一些。

    老一套的辦法已經失效了。每次當他隨著探險隊出發時,他都全神貫注地等著歐洲海岸在地平線上消失的時刻到來,他自言自語地說:「多麼希望和它們一起消失啊!這樣就會忘記一切。」如果說這種自我解脫的想法在過去還有作用的話,那麼這次當海岸線消失時,他的思念卻並沒有消失,任何符咒也不能把他身上的邪惡驅趕掉。

    此外,他每夜惡夢不斷,不管白天醒來覺得多麼可笑,夜裡總是要夢見那令人痛苦的白色雛菊,這是他放在塞列斯吉娜孩子棺木中早已腐爛了的東西。

    探險隊不斷地向這個國家的深處移動,越往前走,越覺得艱難。他們越過了安第斯山,四個月之後,還要渡過一個淺灘,河水並不算深,但有瀑布和漩渦。在決定這一危險行動之前,杜普雷命令休息,好讓人和牲口都喘口氣,他親自檢查了每頭驢子和每件行李,任何細小的事他都不放過。列尼這才明白為什麼麥爾尚說「學監」是個不可多得的出色的領袖。

    嚮導和扛著貴重物品和容易摔破的測繪儀的腳夫,首先渡過了這個湍急的險灘。後邊緊跟著的是騎在馬上的人和探險隊隊員,最後走著的是馱著行李的驢群。列尼和麥爾尚是最先過去的,他們已經騎著馬來到推放儀器的地方。杜普雷還留在對岸,準備最後一批渡過去,洛爾蒂和列瓦雷士和他在一起,洛爾蒂照看著驢子別受驚;列瓦雷士帶著當地的土人,翻譯隊長的批示給他們聽。列尼抬起頭來,看見杜普雷騎著頭白騾子,洛爾蒂騎著深灰色的,列瓦雷士騎的是栗色的,三人剛走進水時,正好那頭倔強的白騾子把經緯儀掉進水裡了。

    「馬泰爾,不要呆在那裡!」麥爾尚喊道。「到陰涼地方來,陽光照得太毒了。」

    他們剛剛登上對岸的高坡,後邊就傳來了一片呼叫聲和騷亂聲,列尼的騾子由於受到驚嚇向一邊亂竄。

    「哎呀!」麥爾尚喊了一聲,並問道:「那裡發生了什麼事!」

    當列尼勒住這頭騾子時,他看見有一頭沒有馬鞍的栗色騾子奔馳而過,對岸那邊還出現了兩個人影,有一頭也沒有馬鞍子的白騾子,列尼還沒有來得及細看,這時,施切格爾已經邊喊邊向他這邊跑來:

    「麥爾尚!快一點來,洛爾蒂出事啦!」

    列尼的心才像石頭一樣落了地,他看見一隊人馬走過去,就是洛爾蒂……他向對岸看去,發現河邊有兩個人影,這時他才放了心,跟著麥爾尚往前走。

    大家都急忙走過去了。洛爾蒂一個人躺在河邊閉著眼睛,他身上直往下淌水。貝蒂容和德-范用自己的短衫給他遮住熾烈的太陽,麥爾尚跪下一條腿,扒開他的襯衫。

    列尼走近時聽他說:

    「沒有什麼,他暈倒了。」

    幾分鐘過後,洛爾蒂甦醒過來後,他拚命咒罵這頭搗亂的騾子。他認為列瓦雷士駕馭不了這頭不老實的牲口,所以他給他換了過來。但是,走到河當中,這頭騾子把洛爾蒂甩到河裡去了。他全身好好的,並沒有傷著,就是滿腹怨氣,於是貝蒂容向他開玩笑說:

    「我們都要給你準備舉行葬禮了,可惜你沒有看到當時場面,列尼嚇得臉色都變了。」

    麥爾尚說:「他大概把你當成經緯儀了吧!」

    列尼心中一驚:難道說麥爾尚真的沒有猜到我是為誰受驚嗎?

    「原來是洛爾蒂,」如果是他的親哥哥落水,他也會說:「原來是安利。」但是他的心當時跳得非常厲害啊!就像瑪格麗特的生命遭到危險一樣。難道說這個形跡可疑的人,竟然會在他心目中和他親愛的妹妹瑪格麗特佔據同等的地位了嗎?

    他是不是失掉了理智?他那種固執的想法是不是又出現了呢?其實,列瓦雷士和他有什麼關係呢?他為什麼日夜想著列瓦雷士呢?列瓦雷士是否知道他在控制他的思想方面具有這麼大的魔力呢?可能是他故意這樣做的吧?或者是出於某種用心來折磨他的意志?可能……

    真是荒唐極了!

    他在英國上層社會的學校裡沒有學過應付這種棘手的問題。畢業後,他也沒有接觸過複雜的社會,但是不管如何,他堅信:邪惡是不應當有的。一個人能控制另一個人的意志,這些說法都是胡說八道,都是老祖母時代的說法。列尼堅信:沒有什麼魔力存在,但是他仍然被這種魔力的幻覺所纏繞。

    只要他注意列瓦雷士,那麼列瓦雷士也就注意他。列尼突然感到:有兩隻眼睛在注視著他,猶如熊熊的烈火,那種緊張勁真令人難受。列尼有時感到奇怪,好像列瓦雷士要和他說些什麼。這種思想使列尼覺得非常可怕,甚至不敢和他單獨在一起。他對列瓦雷士這種勉強的關係和敵視的態度,甚至比麥爾尚還馬虎的人都已發覺了。吉奧梅和這些「狗崽子們」有一次在談話中說到,雖然馬泰爾在自己名字前面拒絕用「德」字的稱呼,並佯裝十分輕視貴族特權的樣子,但是心裡還是把自己看做是貴族的。

    「你們看他對列瓦雷士那種冷冰冰的態度,完全是英國紳士的派頭!」

    繞過艱險的沼澤地帶,探險隊來到了丘陵起伏的寬闊平原,這裡水草肥美,鳥獸成群,氣候宜人,山間吹來陳陳涼風,使年輕人精神振奮,杜普雷宣佈:第二天要進行一次較大的狩獵活動。

    第二天早晨,大家醒後精神非常飽滿。早飯後,年輕人一邊整理背包,一邊互相開著玩笑,甚至連麥爾尚也是興致勃勃的。列尼和大家一起喋喋不休地說著,但目光卻不時地瞥視著列瓦雷士。

    「他那個神色……」列尼看著列瓦雷士那張顯得疲憊不堪的而又略帶微笑的臉,心裡想著,「說不定他笑著笑著會冷不防給你腦門上來一槍。」

    「看來,我們的腳夫也高興了,」施切格爾說。這時,外邊傳來一陣大笑聲和鼓噪聲。「真有意思,什麼事兒使他們這樣高興?」

    「沒有什麼值得好笑的,」貝蒂容說,「比如昨天他們還斗蜘蛛玩呢!」

    「嗨!這比鬥公雞還有意思。」

    貝蒂容由於厭惡而抖了一下,儘管他努力學清教徒的樣子,但是,這個角色他怎麼說也學不像。

    「哼!這就是基多市的鬥雞遊戲!雞爪上還綁上刀子!這地方的混血種們可真夠殘酷的!」

    「聽說英國人都喜歡鬥雞和拳擊,是嗎?馬泰爾,」德-范問道。

    「就我所知,不完全是這樣,」列尼回答說,「你們沒有看見我的子彈帶嗎?」

    他想盡快轉移關於在基多混血兒鬥雞的話題。洛爾蒂向德-范使了個眼色,於是德-范驚奇地接著問道:

    「你真的在英國一次也沒有看過拳擊嗎?我聽說那裡每個星期天做完禮拜之後就舉行拳擊。」

    「真是這樣嗎?」列尼用溫和的聲音問他。

    德-范羞得兩耳都紅了,一下子他什麼也說不出了。

    吉奧梅伸了個懶腰,關節咯咯作響,接著又打了個哈欠說:「要是我,我一定要去看看英國拳擊,除此之外,英國沒有什麼可看的。」

    「當然囉!」麥爾尚沒有好氣地說。

    「現在多愁善感的人已經沒有了,」吉奧梅繼續說,「否則再這樣過一兩代,我們就會完全變成意志薄弱的人了。」

    「依我看,男人應當有男人的娛樂。我就感到很遺憾,沒有趕上基多市過復活節,沒有看到馬戲班鬥牛,我聽說是值得一看。」

    列尼吸了一口氣,他不敢正視列瓦雷士,他從背包後邊飛快地偷看了他一眼,列瓦雷士正在繫鞋帶,所以列尼沒有看清他的臉。

    「我不認為自己是個意志薄弱的人,」貝蒂容突然感情衝動地說,「照我看,鬥牛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眼看那頭牛把蒙著眼睛的馬的肝臟都踢出來了,依你看,這就是男人的娛樂?」

    洛爾蒂接著說:「何況,這裡真正的鬥牛,觀眾看著都害怕,我聽說把這條可憐的牲口折騰一頓,揪著它的尾巴,放鞭炮嚇它,大概列瓦雷士你看過吧?」

    長著一頭黑髮的翻譯,看著鞋,頭垂得更低了。

    「是的,」他輕輕地回答說。「很有民族特色。」

    「你真行,」吉奧梅附和著說,「西班牙就是喜歡色彩鮮明,像所有優秀民族一樣,比如在根特,當時我還是個孩子,我們還進行過斗老鼠遊戲,我告訴你吧,簡直笑死人,最有趣的是哪一個也不鬥架,一上來就用牙咬住,直到斷氣也不鬆口,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點起一根火柴……」

    「夠啦!吉奧梅先生!」麥爾尚冷冷地打斷他的話說。

    列尼不由得看了醫生一眼,發現麥爾尚沒有看吉奧梅,而是看著翻譯的那張灰色的臉。

    「斗老鼠的事今天就說到這裡吧,準備好了嗎?孩子們,該行動啦。」

    「您說,我們多麼聽話!」吉奧梅撒嬌似的說。

    「是啊,真奇怪!」列瓦雷士微微一笑,列尼聽著這種聲音有些毛骨悚然,「這沒有什麼,吉奧梅先生,還有的大老鼠就是點火燒它,直到最後一口氣,它也不鬆開牙齒。」

    列尼拿起包站起來,他覺得需要稍微換換空氣,否則不但幹不了工作,而且連自己也要支持不住了。

    「隊長,如果您允許……」列尼說著,拿起槍和火藥筒,「我不想和你們去了,我早就想把河流標在地圖上,今天正好是一個好天氣。」

    「我要是你,我就不去那麼遠,」洛爾蒂說,「我看,那個地方會碰上蛇和野獸。」

    「如果你今天一定要去,」隊長說,「你最好帶上一個人和你一起去。」

    「謝謝,這完全不必要,我不會走得太遠。我去的地方頂多離帳篷半英里,我有興趣,也是值得觀察的地方。我不會往遠處走的,回頭,我還要照顧腳夫和儀器呢。我不願意讓別人失去這次打獵的機會,而我自己,您是知道的,我是不喜歡打獵的。」

    列瓦雷士一直低著頭繫鞋帶,這次他抬起了頭。

    「馬泰爾先生,如果您需要幫忙,我願意留下。」

    「非常感謝,」列尼冷冰冰地說,「但是,我喜歡一個人工作。」

    匆忙地結束了談話,他戴上寬簷帽,走出了帳篷。

    他獨自來到這百花吐艷的灌木叢中,舉目四望,不由得鬆了一口氣,至少在這裡不會再看到列瓦雷士那種對吉奧梅的玩笑而使他厭惡,一瞬間又作出令人感到可笑的樣子的場面。

    恰恰是這一點使列尼感到困惑不安。如果列瓦雷士真的是個下流的或粗魯的人,那倒也簡單了。顯然他是個天生具有氣質的人,而是故意學著低下的行為,有意來改變自己的處境,所以他毫不顧惜玷污自己的口舌去取悅於吉奧梅這個墮落的傢伙。

    「他為什麼要這樣裝腔作勢呢?」列尼苦惱地思索著,「最好他不要這樣故意裝腔。」

    他強迫自己從頭腦中驅散這些令人厭惡的想法,他獨自到這兒來,就是為了想忘掉這一切,並和大自然在一起,以恢復自己精神上的平靜。

    在遠處灌木叢中,從樹上到地上掛滿了西番蓮,列尼看得目瞪口呆,心想:多麼鮮艷的花朵啊!如果瑪格麗特也能到這兒來,那該多好啊!她該會多高興啊!過了一會兒,他用手托起一簇沉甸甸的花朵,在這一瞬間,突然在萬綠叢中出現了一點紅,一群鳥兒驚恐地拍翼而出,這時,列尼心中的積鬱,全都隨之消散了,這些小鳥也懂得享受生活的歡樂。

    列尼向河邊走去,一邊低聲哼著歌曲,這還是他到南美洲後第一次,這支歡快而柔情的法國傳統歌曲,他曾在瑪格麗特面前唱過好幾遍:

    我的愛情在等待著他,

    啊!願他早日返回故鄉,

    不管是勝利還是吃了敗仗,

    他永遠在我的心上。

    走到叢林盡頭,展現在他面前的是芒草如茵的斜坡和白鏈條般的寬闊河道,從兩岸五光十色的花間蜿蜒而過,列尼好久沒有看到這樣迷人的風光了。他踏著遍地鮮花跑到河邊,用手撩著清清的水流,然後又沿著岸邊慢慢地走下去,嘴裡唱著瑪格麗特最喜愛的歌曲:

    是誰走過這裡,

    是頭戴馬約蘭的朋友們嗎?

    她多麼喜歡這首歌曲的旋律!「這支歌曲像個愉快的姑娘,」有一次她對列尼說,「一個從來不知道腿痛的姑娘!」

    列尼被一條小溪擋住了去路,溪水很寬,跳不過去,他只好脫掉鞋子,蹚水而過。河對面的岸坡並不高,但很陡,列尼往上爬時,腳下一滑,他隨手抓住一根垂在水面上的樹枝,不料樹枝斷了,他掉進了水裡,當他從水裡出來,往岸上爬去時,已渾身濕透,幸好他什麼地方也沒有傷著。

    那根斷樹枝擋著他的去路,他彎腰把它拿開,此時他看到樹枝後邊隱約有什麼東西在蠕動,他立即把樹枝撂下,看見巖岸上有個小洞穴,從裡邊散發出一股腐臭味,在地上堆著骨頭,趴著幾隻和貓一般大小的動物,毛茸茸的,兩眼不停地轉動著。

    列尼心想:這是獅子的窩啊!我還是盡快離開這裡,說不定母獅子就在附近!

    他沿著河岸向遠處走去,他左右前後不斷地巡視著,一邊還下意識地唱著歌:

    先生們要的是什麼,

    頭戴

    他忽然聽到後邊沙沙響,歌聲一下子停住了,心裡怦怦直跳,回頭一看,一隻美洲獅兩道兇惡的目光直射在他的身上。

    列尼舉起槍柄,手剛一摸到濕漉漉的槍柄,他頓時吃驚了,可以自衛的唯一希望沒有了:他失足落水時,槍膛大概進了水。他沒有覺得害怕,也顧不上這些,眼前不是危險,而是死亡。儘管這樣,列尼還是本能地放了一槍,只聽得潮濕的火石卡嚓響了一下。

    頭戴馬約蘭的朋友們

    歌聲重又響起來了,列尼眼前這條河,彷彿變成了他小時候釣過魚的那條約恩納河上游的支流,他看到了那清澈見的溪水下的沙子,潔白的睡蓮,出沒於蘆葦叢中的白頭翁鳥和田鳥-就在這一剎那,一隻猛獅撲了過來。

    列尼沒有聽到耳邊響起的槍聲,但他也並沒有失去知覺,猛獅撲在他身上,用爪子抓著他的手,他模模糊糊地覺得自己還活著。但是,怎麼會呢,這不可能,也許自己眼看花了

    這時,好像有個人小心翼翼地把他身上的巨掌挪開,幫他坐了起來,他摸了一下臉,用疑惑的目光看了一下周圍:槍在草地上,一頭死了的獅子躺在那裡,自己的皮鞋,不住往外滲血的袖子,然後,他又看到了救他命的那個人臉色慘白。「他為什麼這樣難過?」列尼心想,「不是沒有出什麼事嗎?」

    他想站起來,可一下子又栽倒在地上,他的頭暈得很厲害。

    列瓦雷士讓他喝了點水,把他扶到能夠躺下的地方,然後撕下那截袖子,洗乾淨後,用它把列尼的傷口包紮好,他一直不聲不響地做著。當列尼能夠坐起來時,翻譯的臉上又出現了平日那不動聲色的神情。

    「這次,真是千鈞一髮」列尼癡呆而又驚奇地喃喃地說。

    「您要白蘭地嗎?」

    「好吧,再拿一支煙來,在左邊口袋裡有雪茄,火柴大概濕了。」

    他們抽完了煙,列尼站起來,向前走了幾步,摸了摸自己週身,可能在躲閃時,身上許多地方擦傷了,肩上的傷口,直到現在才感到隱隱發痛。

    「沒有什麼,」他說,「還是回營房去吧,遇到這種事可真不是鬧著玩的,不用,謝謝,我自己能走。」

    他倆慢慢地往回走,走在西番蓮花堆旁,坐下來休息了一會。

    列瓦雷士說:「這種成群結隊的黃胸脯的蜂鳥很難見到。」

    列尼看了看四周,但一隻也沒有見到,便問道:

    「在哪裡?」忽然又驚訝地補充了一句:「啊!您看見了?」

    列尼還沒有把話說完,只見列瓦雷士的臉漲得通紅,一會兒又發白,倆人又沉默起來了。

    「我歇過來了,走吧!」列尼說。

    他艱難地忍住週身疼痛,從地上站了起來,好像沒有看見列瓦雷士伸過來的那雙手,馬上這雙手又縮了回去,他們一直走到營房,沒有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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