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水之城 正文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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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天彪一個緊急電話,讓李木楠火速趕往省城。

    河化上市的事有了轉機,鄰市的金化集團臨時決定退出,把名額空了出來,省經貿委新來的孫副主任對河化很感興趣,在他的全力運作下,已經被北京有關方面退回的河化硬是重新擠了進去。

    李木楠趕到省城,河化的預審已通過,所有材料正在做最後修改,孫副主任親自把關。

    “汪小麗咋沒來?”陳天彪問。

    “她……她說她不願來。”

    “都啥時候了,開什麼玩笑!”陳天彪有些生氣,電話裡他再三強調,一定要讓財務部的汪小麗一同來,沒汪小麗,賬上的事誰也沒法處理,而處理賬務是當務之急。

    “馬上打電話,叫她現在動身。”

    李木楠猶豫著,像是有難言之隱,陳天彪歎氣道:“你呀,工作是工作,感情是感情,兩碼事,怎麼老往一起攪?”說著掏出電話,打給了汪小麗。汪小麗卻說,李木楠壓根就沒跟她說。陳天彪氣得合上手機,憤憤地盯住李木楠。

    李木楠躲開陳天彪目光,心事重重地垂下了頭。

    他真沒跟汪小麗說,不是他不想說,是他怕。具體怕什麼,李木楠說不清,但就是怕,尤其現在。不但沒通知汪小麗,就連他自己,接到電話後也不想動身。

    李木楠想逃。這是一個秘密,半年前他就開始密謀。大風前幾乎就成了,可一場大風,又把他刮動搖了。他很痛苦。這段日子甚至不敢面對陳天彪,更不敢面對河化集團的上上下下。昨晚他想了一夜,事實上這段日子他一直在想,在猶豫,在斗爭。斗爭的結果,還是一狠心回絕了對方。

    他不能做對不住陳天彪的事啊,真的不能!

    陳天彪沒再多說什麼,要求李木楠馬上開展工作。時間不等人,尤其這節骨眼上。

    經過幾天緊張運作,河化的材料基本達到要求,陳天彪決定讓李木楠也去北京,跟長住北京的林子強共同負責,做最後一次沖刺。這個時候,陳天彪也只有豁出來一搏了。

    汪小麗作為財務主管,也一同前往北京。臨出發前,陳天彪特意將汪小麗單獨叫到房間,做了一番囑咐。

    本來陳天彪對河化上市是持反對意見的,他的態度一向很明朗,無奈上上下下合著力促成了今天這種局面,他又能奈何!興許孫副主任說得對,河化能否走出困境,這次沖刺很關鍵。考慮到河化面臨的一系列危機,陳天彪也開始對此有所盼望,要是真能靠上市度過危機,那是再好不過。不過內心深處,他仍然不敢樂觀,再三叮囑李木楠,去了之後一定要跟林子強講清楚,告訴他這是最後一搏了。林子強一直在北京,關於上市的前期工作都是他在跑,可這人毛病不少,基於種種擔心,陳天彪才決定讓李木楠去。

    關於河化上市,說來話長。兩年前河化遇到組建後的第一次危機,一向熱銷的產品突然有了積壓,價格也一落千丈。短短幾個月時間,河化驚人地出現了虧損。

    偏在這時候,市上提出了河化上市的構想,市長夏鴻遠多次找陳天彪,要他解放思想,開拓思路,只有進入資本市場,企業才能迅速做大做強,做成全國乃至世界一流的企業。

    夏鴻遠激情高漲,信心十足,好像河化上市是唾手可得的事。

    夏鴻遠是從省直機關派來的,那個時候,夏鴻遠到河陽並不久,確切點說才五個多月。五個多月裡他提出了不少頗具創意的構想,可惜一件也沒落實,他心裡有些暗暗發急。有次去省城開會,他意外得知別的地市都在極力爭取企業上市,有些地市甚至成立專門機構,研究和運作這件事。夏鴻遠是個政治嗅覺極為敏感的人,他馬上判斷出企業上市不只是企業的事,它關乎政府的能力,政府在市場經濟面前的敏感度和應變力,當然,更深層次的,夏鴻遠不想說,許多事情只能意會不能言傳,從政靠的是悟性,靠的是那一點點先於別人的靈性。有些話你比別人早提出來幾分鍾,它就是屬於你的,有些事你慢上半拍,盡管做得很成功,可是充其量也是步人後塵,沒啥實際意義。

    主張和意識越來越被叫響,一個官員如果沒有自己的主張,沒有超前的意識,你就只有冷板凳坐。主張和意識如何才能表現出來,那就是搶先,誰率先誰就成了焦點。

    夏鴻遠渴望成為焦點。

    好在別的市都還在暗中活動,就上市而言,大家還在一個起跑線上。

    夏鴻遠立即召開聽證會,向方方面面公開了自己的態度。

    上市的概念一提出,立刻贏得河陽大部分官員的響應,連續五次聽證會,得到的都是眾口一詞的支持。不多時間,夏鴻遠神不知鬼不覺從省上弄來了名額。

    被動的只有陳天彪。平心而論,陳天彪對上市一無所知,對資本市場更是聽天書般陌生。陳天彪是個沒文化的人,河化能走到今天,完全是他意想不到的事,就目前河化的發展,已大大超過了他的駕馭能力,他都有些後悔把河化做大做強了,原來大和強聽起來很美,做起來卻太費事。陳天彪要的不是這樣的企業,河陽有句土話,叫馬的能耐馬知道,驢的勁兒驢曉得。一匹馬能拉多大的車,是有定數的,你要無節制地往它身上加重,結果只有兩個,一個是馬掙死,一個是把車撂下。

    可現在是馬和車都由不了自己,鞭子別人拿著,硬要你拉有啥辦法?

    陳天彪想撂蹄子,可鞭子緊跟著就抽來了。

    河化的危機已經暴露,企業過速擴張,多行業並舉埋下的隱患,如同腫瘤,開始發作。而潛伏在河化這個河陽巨人身上的腫瘤,決不只一塊,說危險些,它貌似龐大的外表下,隱藏著千瘡百孔。如果你清楚河化是怎麼發展來的,那你就不該對它抱太大幻想。誰讓他當年頭腦發熱,撿便宜似的一氣收容下大大小小十二個半死不活的廠子!

    難怪老城裡人黃風要站在廣場罵,破爛兒就是破爛兒,啥時候都忘不了撿破爛!

    都說老城裡人黃風長著烏鴉嘴,他說誰誰倒霉。陳天彪不幸又一次被他言中。

    陳天彪一次次把河化的實際情況講給夏鴻遠,夏鴻遠根本聽不進去,作為一個有著遠大抱負和狂熱激情的市長,他怎能容忍一個全省叫得響的企業無節制地給他哭窮呢?

    河化是啥,它是河陽地方經濟的重要支柱,是全省工業企業的骨干,是全省的十強。你陳天彪是啥,是“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是全國勞動模范,是全省排得上號的大企業家!你給我哭窮,不是成心拆我台嗎?

    大凡當領導的,不怕自己干不出政績,就怕下面拆他的台。夏鴻遠在台上激情吶喊,陳天彪卻在台下畏縮不前,河陽就有熱鬧看了。

    果然,河陽四大名人邸玉蘭在街上唱開了:

    東家長西家短

    我來說說陳破爛

    陳破爛,是模范

    一氣把破爛全收完

    睡不著覺,吃不下飯

    掰著指頭把賬算

    一年納稅幾千萬

    養活工人過了萬

    沒有錢兒搞生產

    還要上市裝門面

    人們嘿嘿笑著,覺得邸玉蘭胡唱。邸玉蘭一甩袖子,刷地進入了正題:

    來個新官耍精明

    屁股還沒坐太穩

    又吹上市又擴城

    天天開會描前景

    紙上談兵不臉紅

    我就看你多日能

    能在天上戳個洞

    老城裡人黃風遠遠地站在廣場裡,目光冷如刀子,這一次他破天荒沒罵邸玉蘭。可是不巧得很,邸玉蘭罵街的話傳到了夏鴻遠耳朵裡,夏鴻遠暴跳如雷,來河陽才幾天,就讓傻婆娘編排著罵了,他這個市長還怎麼當!

    夏鴻遠迅速召見陳天彪,他只要陳天彪一句話,到底上不上?

    面對比自己年輕十多歲,有著碩士學歷和讓河陽人紛紛猜測的神秘背景的代市長,陳天彪臉上擺出可憐兮兮的無奈,疲憊憔悴的神色讓年輕的代市長禁不住疑惑,這麼大一家國有企業,怎麼交給這麼一個萎靡不振,不具有開拓創新精神的人來管理?他甚至已在腦子裡動一個可怕的念頭。

    “夏市長,河化情況復雜,您能不能先……調查研究一番再讓我表態?”陳天彪抑制住內心的波瀾,語氣婉轉地說。

    “你說我沒有調查研究?”夏鴻遠眉頭一緊,兩道銳利的目光射在陳天彪臉上,近乎動怒地說,“那我說一串數字,河化集團組建於一九九二年五月,現有資產9.68個億,年產值過億元,自一九九四年起,連續五年居全市工業企業規模效益之冠。”

    “這……這只是過去,河化目前確實遇到一些困難。”陳天彪吞吞吐吐。

    “哪家企業沒困難?正因為有困難,才要爭取上市。你知道上市意味著什麼嗎?是二次騰飛!大量的資金募集到位,河化產業結構調整的步子就會加快,開拓市場的能力將大大增強。現在是資本運營時代,不進入資本市場,企業只有死路一條,你明白嗎?”

    陳天彪呆若木雞,一提資本市場,他越發沒了信心。盡管他相信市長說的是真,可讓自己駕著這麼一輛大車,貿然踩進壓根不熟悉的雷區,他還是心驚膽戰。他已經邁錯一步了,再錯下去,河化就要毀在他手裡。

    “市長,河化現在不是求進的時候,它需要喘口氣,需要調整,你給我一段時間考慮,行不?”陳天彪近乎是在哀求。

    “多長時間?一個月、一年,或者五年?我們能等起嗎?你知不知道爭取一個名額有多難,你不上,人家還搶著上呢。”

    夏鴻遠的口氣不只是批評了,他的臉上已經浮出一層對眼前這個冥頑不化的農民企業家的蔑視,說完這句,他不打算再跟陳天彪爭論下去,他迅速做著另一種考慮,一種有可能徹底改變河化命運的考慮。在他看來,誰阻撓河化上市,就是阻撓河陽前進的腳步,不換思想就換人,這一點夏鴻遠說得到做得到。

    半個月後,因為陳天彪一而再再而三地報憂不報喜,河陽市做出調整河化集團董事會的決定。市國資局以國有資產所有者的身份,增派年富力強,專業知識豐富的林子強出任股東代表。股東會開了一天,先是林子強和河化集團企劃部長李木楠新當選為董事,董事會上,陳天彪又一次當選為董事長,林子強當選為副董事長。

    一股莫大的壓力朝他壓來,陳天彪預感到形勢不妙,但又沒有更好的措施可采取。盡管他最後以兩票的微弱優勢超出林子強,保住了董事長的位子,但在隨後召開的董事會上,林子強完全以國有資產代言人的身份,以強硬的態度力主河化上市。在一種非常復雜的心態下,陳天彪選擇了妥協。

    妥協是一門藝術,但妥協更出於無奈。

    這些年,在事關河化往哪走,走多遠的重大決策上,他已不止一次選擇妥協。

    河化上市的步子終於邁開,林子強作為此項事宜的全權負責人,一路過五關斬六將,將河化上市的希望延伸到了首都北京。

    然後就麻煩迭出。一次次地退審,一次次地補充,沒完沒了的錢流水一樣滾向北京。

    陳天彪真是不敢想。一想,他就感覺自己是罪人。

    好在現在希望又有了。

    懸念隨之產生,希望最終能成真嗎?

    陳天彪拿起電話,他要跟兒子望成了解一些事情。電話響半天,終於接了起來,那頭傳來一聲“喂”。

    陳天彪猛地摁了電話,想不到又是她接電話!

    接電話的是麻大姑。陳天彪跟麻大姑離婚後,麻大姑先是在鄉下生活了一段日子,後來兒子望成再三要接她去北京,她也許是想通了,也許是受不了鄉下那份寂寞和孤苦,去了。

    說來殘酷得很,陳天彪竟然沒跟大姑通過一次電話,只要是大姑接線,他立馬惶惶地掛了。人說一日夫妻百日恩,陳天彪像是把這恩全給忘了。

    這日剛回到家,二車間的王大虎敲開了門,一進門就撲通給他跪下,陳天彪一把扶起他:“怎麼了老王,有話慢慢說。”

    王大虎泣不成聲,半天才說:“我老婆沒了。”

    王大虎的老婆叫蘇連梅,才四十三歲,以前是河陽飲料廠的工人,飲料廠倒閉後,在家門口擺了個小攤,不多時日因為那一片拆遷,小攤擺不成了,六神無主地困在家裡。王大虎上有老,下有小,父親王中河曾是河陽城最早的“紅色”成員,後來跟西路軍一路打到了新疆,打仗時受了傷,一只眼沒了。他先是被安排到河陽區委,因為沒文化,自己要求不干了,主動到了街道工廠,干起了苦活兒。如今那工廠早就不存在了,王中河四處上訪,要求解決他的養老,時至今日事情也沒個著落。

    如今他已是九十多歲的老人。

    陳天彪趕到王大虎家時,不少工人都來了,忙活著搭帳篷,設靈堂。王大虎的老婆是早上五點二十落的氣,腫瘤醫院的醫生曾經誇海口,手術做得很成功,沒想術後還沒半月,人便沒了。

    王中河木呆呆坐在椅子上,一只眼閉著,另一只眼空洞著,跟誰也不說話,樣子看上去跟死了沒什麼兩樣。

    陳天彪略略問了些情況,王大虎說,家裡沒一分錢了,手術費花了兩萬多,到現在還欠醫院一千多塊,今早抬人時醫院死活不讓人走,說是辦清手續再走,廠裡幾個工人火了,要砸醫院的收費室,驚動了110,後來得知是王中河的兒媳婦,才把他們放了出來。

    陳天彪掏出電話,給財務部和工會辦做了安排,要求他們先幫著王大虎辦理喪事,醫院的事,完了再說。

    帳篷搭好了,工人們幫著把蘇連梅抬到帳篷裡。天氣太熱,人又是長期輸過液體的,怕是很快就會有異味。有個老工人出主意,拉來了一車沙,拿開水澆濕了,把蘇連梅直接放沙上。陳天彪又打電話讓辦公室弄來幾瓶液氮,帳篷裡的空氣一下涼下來。

    因為陳天彪親自指揮,事情很快有了條理,不大工夫,靈堂設了起來,花圈、紗帳襯托得氣氛一片子悲涼。王大虎的女兒靈靈在幾個婦女的陪同下,趴在靈堂前哭了起來。

    一條生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去了,她才四十三歲,一天好日子也還沒過。望望這個家,陳天彪的淚水禁不住下來了。

    王大虎家就住在拆遷區,河陽人稱這一片子叫“貧民窟”。大約是陳天彪親自為死者張羅喪事,“貧民窟”的人很快跑來看稀罕,不大工夫便圍了一大堆,指指點點,評頭論足。穿過厚厚的人群,陳天彪觸到一雙冷冷的眼睛,那目光有點毒,有點狠。他一動不動地盯住陳天彪,鷹一樣尖銳。

    是老城裡人黃風。

    陳天彪躲開他,交代了幾句,然後就離開王大虎家。

    回到家裡,見岳丈蘇萬財來了,蹺著二郎腿坐沙發上,正騰雲駕霧地抽煙。蘇小玉沒想他這麼快回來,一時有些尷尬,臉色漲紅,想說什麼,又結舌得說不出。

    “回來了?”蘇萬財放下腿,霍霍笑了笑。

    蘇萬財跟陳天彪年齡差不多大,面相卻老出許多,加上這些年一直不干正事,尤其女兒蘇小玉嫁給陳天彪後,更像是當了太上皇,走哪也死有理,整個人啥時都是牛氣沖天的樣子。

    陳天彪眉毛一揚,沒說話,目光卻狠狠地瞅了蘇小玉一眼。他曾鄭重地跟蘇小玉交代過,請她父親以後少來這個家。

    蘇萬財並不拿陳天彪的冷臉當回事,習慣了。啥東西一習慣,就變得無所謂。他大大咧咧抽口煙道:“廠裡死了人?”

    陳天彪仍舊不說話,後悔回來之前沒打電話問清楚。正欲轉身出門,又聽蘇萬財說:“這種事兒你也親自去?手下那麼多人,隨便打發幾個不就行了,死的又不是啥要緊人。”

    “你少說兩句行不,又是茶又是煙,堵不住你的嘴?”蘇小玉見父親不識眼色,恨恨搶白了句。

    陳天彪掃一眼他們父女,沒做任何表示,上了樓。剛在床上躺下,就聽樓下響起父女倆的吵架聲。

    “他是董事長,冷臉子我受,你是我丫頭,跟我凶個啥?”

    “我替你臉紅!”蘇小玉像是把啥東西恨恨摔了一下,“跟你說多少遍了,沒事少往這跑,欠你的還是少你的,三天兩頭跑來丟人?”

    “是我欠你們的,行了吧。”蘇萬財口氣軟下來,對這個女兒,蘇萬財還是很怕的,再怎麼著也是他的搖錢樹,女兒不高興,他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蘇小玉的聲音也小下來。

    陳天彪關上門,想讓樓下的聲音離他遠點,他還沉浸在王大虎一家的不幸中,王大虎家的日子那麼難,完全超出他的想象,他裡裡外外轉了一圈,粗略估算了下,家產合起來也超不過萬元。女兒靈靈才十七,去年就因交不起學費輟學了,聽說在一家私人食品廠打工,一個月掙幾百塊。想著想著,他掏出電話,問財務部,王大虎的集資款退清沒?會計說,退清了,都交了醫藥費,廠裡還墊了近一萬呢。

    “以工會的名義給他們送去兩千,這事別讓其他人知道。”

    合上電話沒幾分鍾,他又撥通另一個號,對方一聽是他,馬上態度好起來。陳天彪說:“你那兒還缺人不,我有個親戚,小姑娘,想在你那兒找份工作,能不能安排一下?”

    對方想都沒想就說:“陳董的親戚,我哪敢推辭,明天就讓來,坐辦公室。”

    “辦公室就不必了,給安排個掙錢多的崗位,她家境不好,年紀又小,還望多照顧。”

    對方說:“沒問題,到打字室打字去,一個月發一千二,如果嫌少,我再加。”

    陳天彪表示感謝,兩人又說了幾句客套話,掛斷了電話。這時樓下又吵了起來,陳天彪出來沖樓下發火:“你們有完沒完?”

    蘇萬財霍地從沙發上彈起來:“你給評評理,我來一回她甩一回臉子,好像我這個老子是討飯的,俗話說子不嫌娘丑,她這是把我當老子嗎?”

    蘇小玉緊跟著道:“有你這種老子嗎,你做的那些個丟人事,天下哪個老子做得出來?”

    “我做哪些丟人事了,啊?偷了還是搶了,你說個明白!”

    “我說不出口!”蘇小玉猛地將手裡東西摜了一下,樓下發出很響的一聲。蘇小玉給父親發脾氣,是常有的事。蘇小玉這樣做,一大半原因是陳天彪。陳天彪跟蘇萬財,關系緊張著呢。

    陳天彪裝作啥也沒聽到,沖樓下的蘇萬財說:“你盡管喝,茶有的是。”

    蘇萬財這次是來賣兔子的,他在鄉下辦了一個養殖場,辦廠的時候找過陳天彪,陳天彪沒支持也沒反對,事實上從蘇萬財的面粉廠倒閉後,他的事陳天彪都采取這態度。蘇萬財卻認為不反對就是支持,因此辦廠時三番五次找陳天彪借款。陳天彪自然不會借給他,蘇萬財最終還是從女兒蘇小玉那兒弄到了錢。此後,蘇萬財三天兩頭跑來,不讓進家他就找到廠裡,不是賣豬就是賣羊,反正河北集團後勤部的人他都熟,不用陳天彪發話,人家照樣給他面子,按高出市場價許多的價格收了。後來陳天彪知道了,把後勤部長狠狠批了一頓,還在相關會議上專門強調,以後凡是蘇萬財的東西,白給也不能要。

    蘇萬財並不計較,世上的豬羊一個樣,臉上又沒刻我蘇萬財的名字,只要我不出面,你從哪兒知曉。

    蘇萬財現在不養豬羊了,那東西盡賠錢,賠得他都認不得人了。事實上這兩年他啥也沒養,廠子早不像廠子,前幾天他從別人手裡低價收購了一批兔子,他想賺一把。蘇萬財最近開銷大,手頭很不方便。他提著兔子去找後勤部長,後勤部長很為難地說,實在不好辦,廠裡現在資金緊,工資都按時開不了,哪還有錢搞福利?蘇萬財軟纏硬磨,部長就是不敢答應,一口一個沒錢。蘇萬財哪能信,河化沒錢,這世上誰還有錢?前些年搞福利,搞得全河陽眼紅,甭說幾百只兔子,就是拉來幾火車犛牛,也給分了。可惜那時自個傻,沒抓住機會。蘇萬財認定是陳天彪作梗,這才提了兩只兔子來探口風,沒想又讓陳天彪甩了冷臉子。

    陳天彪睡了一覺,醒來後天已發黑,從樓上下來,見蘇小玉蜷縮在沙發上睡著了。他廚房裡轉一圈,本是想找東西填肚子,結果就看見了兩只兔子。也不知從哪裡生出的恨,陳天彪弄醒了沙發上的蘇小玉,質問:“是他提來的?”

    蘇小玉揉著兩只眼睛,慌慌張張說:“是他提來的,我不讓放,他……”

    陳天彪沒再多說,操起兔子,出門扔進垃圾道。進門還見蘇小玉愣怔在沙發邊,陳天彪感覺到不大對勁兒。

    “怎麼,不舒服?”這時他才關心起年輕的妻子來。

    “不,不,我沒事。”蘇小玉惶惶地跑進廚房,想給陳天彪做點吃的,一緊張被熱水燙著了,疼得她跳起來。

    陳天彪不動聲色地看住她。

    看著看著,眼前忽然晃出一扇磨盤。是磨盤,圓圓的,轉啊轉,不停地轉……

    他的雙眼一下就濕潤。

    三車間再次停產,這一次是大停,原料供不上了。

    幾乎同時,兼並過來的三個分廠也相繼停產。

    陳天彪似乎並不著急,他對找上門來的幾個分廠廠長說,停產不見得是壞事,你們生產了這些年,賺過錢沒有?

    幾個廠長讓他問的低下了頭。

    自兼並過來,河化的分廠幾乎都靠大廠這邊貼損,陳天彪一直期望他們能自己扭虧,現在看來這個想法簡直愚蠢。

    “工人們嚷著要工資呀?”有個廠長說。

    “要?”陳天彪控制住情緒,“你告訴他們,工資不是要的。”

    “董事長,要不再找找市上吧,我們的紙箱質量不錯,就是價格稍稍貴一點,可市裡的企業都從外地訂貨。”紙箱廠廠長帶著情緒說。

    “要找你找,我可替你當不了婆婆。”陳天彪哭笑不得。紙箱廠的產品是不錯,可成本居高不下,設備老化,耗材高,加上要養活一大堆工人,早就沒了競爭力。去年陳天彪就想讓他們停產,但市上硬性出台一項政策,把紙箱廠列在了必保單位。就是這種必保,讓這些人認為,市裡企業訂他們的貨是天經地義。聽聽剛才那口氣,價格稍稍貴點,好像價格貴還成他聲討別人的理由了。

    必保單位是市上的形象工程,也說是面子單位。在下崗鋪天蓋地,失業這個詞第一次光明地跳到國人面前時,能保住一些單位是很得人心的。為此市上采取了一系列溫情措施,包括協調貸款,包括市長包點,包括以行政手段干預市場供求,去年就是市上出面,將紙箱廠積壓產品賣給了本市幾家小廠。

    在強大的市場面前,市上也顯得很被動,很無奈,有時的舉措簡直像小孩子玩過家家,滑稽得很。

    一聽陳天彪口氣不好,紙箱廠廠長不敢再多嘴,悶聲抽起了煙。

    幾個人圍了一上午,沒從陳天彪嘴裡聽到一句想聽的話。陳天彪這次看起來是心硬了,鐵了,非要讓河化經歷一場痛變了。

    陳天彪扔下黔驢技窮的一幫人,獨自下了樓,在廠區裡轉悠片刻,發現自己現在也有點黔驢技窮。

    不是好事啊,以前遇到難題,從沒這麼煩躁,更沒這麼悲觀,這次,真不一樣。

    他忽然想到招弟家去坐坐。每當心情堵塞,煩悶解不開時,他就不由得想起招弟一家子。

    人跟人的感情真是復雜得很,五十歲的陳天彪在通往鄉間的路上忽然想起了感情這個詞,想起了遙遠的歲月,想起了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許多熱血沸騰的故事。他仿佛看見自己正走在鄉間的小道上,赤著腳,打著泥腿,脖子上掛一條永遠被汗浸濕的毛巾。他的身後,是一條高高斜斜的影子,無論春秋還是冬夏,他都那麼忠誠地跟在他身後,他吃苦他也吃苦,他挨餓他也挨餓,他栽跟斗他也會趴下。而在他們的身後,在那個灑滿辛酸和恥辱的鄉下小村落,炊煙和牛屎混合著的霧騰騰的天空下,兩雙眼睛正穿透麥田和苞谷地構成的重重障礙,眼巴巴地望著他們。路正是在這毫無希望的巴望中一步步延伸,居然神奇地延伸到了令他們神往的河陽城,這是多麼的不可思議呀。許多時候,陳天彪真是不敢相信,這一生就跟做夢一般,有時候他真是不敢伸手觸摸這已到手的成功和輝煌。有時夜半醒來,他會突然地恐懼、害怕,仿佛掉進一個陷阱,自己正被許多陌生的、猙獰的、充滿貪欲的聲音包圍,無數雙手從陷阱裡伸出來,有貪婪的,有霸道的,有絕情的,有冷漠得近乎冰硬的,更有充滿了邪惡的,他們要把他推向更深的陷阱,推向永遠找不到麥田和炊煙的地方。

    那地方居然金碧輝煌,光芒四射。

    陳天彪淚流滿面,嗚咽如嘶,醒過神後才發現有一雙手牢牢拽著他,不讓他迷失。他感動得涕泗橫流,泣不成聲。

    車子在通往鄉間的公路上有點顛簸,陳天彪的心起伏難靜。車窗外的大地蒼蒼茫茫,麥收已經結束,成熟的苞谷業已收割,太陽灼烤下的大地寂靜無聲,只有一波一波的風在不停地訴說。

    過去的歲月裡,這片土地上的確發生了許多故事,有些已深深植進了人們的心田。

    驀地,陳天彪仿佛看見一個身影,孤零零的,蹣跚在鄉間小道,緊跟著一個聲音響起來。

    “收——破爛哎,有破爛賣不?”

    停車!陳天彪喝了一聲,快快地跳下車,聲音還在,繚繞在天地間,那麼悠長,那麼動聽,卻又那麼撕心。

    他怔怔地盯住田野,風吼吼,天茫茫,那個影兒一拐一拐地遠去了……

    久久,陳天彪都迷茫得醒不過神,等他重新走上車時,眼裡已是一片淚痕。

    車子終於停了下來。

    離河陽城幾十裡路的這個名叫下四壩的村莊,人們看陳天彪的目光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遠遠望見陳天彪的奧迪開進村子,婆姨們摟緊娃蛋,老漢們牽好牲口,自覺站到村巷兩邊的院牆下,給陳天彪騰出一條寬展的車道。瞅著小車停到墩子家門口,有幾個婆姨心裡升騰起對招弟的一片熱羨,目光從莊門裡硬擠進去,想探出今兒個河陽城赫赫有名的大老板給招弟又帶來啥好禮。那個牽著花犍牛的白胡子老漢像是憶起什麼往事,竟在神經兮兮的亂想中丟開了牛韁繩,花犍牛望著自己的主人孤獨地遠去,打個沙啞的噴鼻,甩甩脖子,四蹄挪動著朝眼前的陌生物走去。幾只母雞在巷道裡覓食,不時驚起脖子,沖墩子家“咯咯”叫上幾聲。村子沉浸在寧靜的安詳中,藍色的天空下,一縷縷炊煙裊裊升起。

    招弟不在。陳天彪進門的時候,墩子正在看影碟,見陳天彪進來,墩子手忙腳亂,取碟時差點將花瓶打翻。陳天彪見他慌慌張張,詫異地問:“搞什麼鬼哩,張皇失措的。”

    墩子訕訕地笑笑:“沒啥,一個人悶得慌,亂打發時間。”

    墩子辦了一家磚廠,生意也不好做。陳天彪瞥了一眼,墩子看的竟是河化集團剪彩時的錄影,心裡一動,忍不住說:“放上一起看,我也悶得慌。”

    墩子憨憨地一笑,有點猶豫。陳天彪又說:“捨不得啊,怕費了你家電?”

    墩子不好意思了,趕忙將影碟放了進去。

    兩人喝著茶,目光一刻不離地盯住畫面。

    午後的陽光射進來,將他們的記憶拉出老遠……

    那是陳天彪出獄後的第四個年頭,也許上蒼有意垂青這位多災多難的人,僅僅四年,小小的鄉辦化工廠便讓他玩魔方似的玩出一副新面孔,一片新天地。這個已經關門大吉的小廠交陳天彪手裡時,只剩兩個看大門的老頭,一堆爛鐵一樣的廢棄設備,幾間破磚房,再就是將近八十萬的外債。誰也想不到,四年工夫,它竟一躍成為河陽經濟的新寵,生產的碳酸鈣遠銷西北、西南十二個省市,塑料薄膜覆蓋千裡隴原,主廠年產值達八千多萬,效益指數排名河陽工業企業第五,輔助產業如雨後春筍,活力四射。這還不算,它所創造的陳天彪新經濟模式像一道強有力的電磁波,刺激著河陽人的神經,陳天彪及其河陽化工廠正被演繹成一個新經濟神話,令河陽人津津樂道。

    當時河陽剛剛撤地建市,一切機遇都在孕育中。新上任的市長王明意氣風發,雄心勃勃,正想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盡情地抒寫激情,陳天彪瞅准這個機會,把自己的宏偉構想談了出來。王明一聽,激動地握住陳天彪的手說:“干,老陳!為什麼不干呢?!”

    於是,一個創建現代化企業集團的構想很快擺在了河陽高層的桌面上。

    陳天彪清楚地記得,從論證到批復,從征地到貸款,僅僅用了一個月時間。一個月呀,那是怎樣的速度!擱在別人身上怕是想都不敢想,可這個機遇硬是讓陳天彪抓住了。兩年後,當一座大型的現代化工業廠房擺在河陽人面前時,整個河陽城驚呆了!

    河化集團正式掛牌剪彩的這天,河陽城彩旗飄揚,鑼鼓震天,一支六百人的攻鼓子隊把河陽城的耳膜都震破了。陳天彪洗去身上積攢了兩年的塵垢,西裝革履,神采奕奕。市長王明更是容光滿面,眉飛色舞。為示隆重,省上專門派一位要員前來剪彩,這樣的陣勢,把河陽城方圓幾十裡的老百姓都給吸引來了。

    那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日子。那個日子注定要讓人們傳誦、懷念,並永久地寫進河陽城的歷史。

    畫面上,人頭攢動,鼓樂齊鳴,萬裡晴空,空氣裡布滿甜甜的誘人味兒。剪彩儀式安排得有條不紊,一切都在熱烈的氣氛中歡快進行。陳天彪跟省市領導還有嘉賓們笑容可掬地站在攝像機前,等著禮儀小姐捧上剪刀,莊嚴而神聖的剪彩儀式馬上開始。

    突然,會場秩序出現騷亂,盡管很細微,陳天彪和墩子還是一眼就捕捉到了。一位裊裊婷婷捧著銀色盤子的小姐不知是緊張,還是太過興奮,竟稀裡糊塗錯走了方向。本來她捧的剪刀是遞給陳天彪的,誰知她越過陳天彪,騰騰騰朝另一個方向走去。她一亂,後面的小姐全亂了方寸!

    畫面上的陳天彪急得直眨眼,這場面哪能亂,亂不得啊!陳天彪臉上的表情駭急了,雙手下意識地伸出來,恨不得一把奪過剪子!

    墩子啪地關了電視:“不看了,都看多少遍了,我們哥倆還是喝酒吧。”

    墩子拿出酒瓶,卻見陳天彪臉色肅然,表情凝重。

    “怎麼了,不舒服?”墩子悄聲問。

    陳天彪癡癡的,目光死死盯住電視,不說話。

    墩子垂下頭,他怕的就是這個。

    “算了,過去多少年了,還想那麼多做啥。”半天後墩子這麼說了一句。

    陳天彪悵歎一聲,抬起頭:“墩子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你也瞧不起我?”

    “看你,往哪說呢,快,上炕,這可是瓶老酒,半年多沒跟你喝了。”

    鄉下人招待客人最熱情的方式,就是請客人上炕。坐在地下,怎麼也不舒服。陳天彪耐不過墩子熱情,推托幾下還是上了炕。墩子翻箱倒櫃,拿出一瓶老酒來。

    “墩子你說,這事兒我是不是做得特混賬?”上了炕,陳天彪問。

    墩子干笑兩聲:“從來沒聽你問這個,今兒個咋了,她惹你了?”

    陳天彪搖頭,抓起瓶子灌了一口:“墩子呀,你我多少年了,老哥哥從沒在你面前現過啥洋相,你也從沒揭過老哥哥短。可我知道,這件事你有看法,當時沒說,你是怕添亂,這都幾年了,你還不說,老哥哥難受喲。”

    陳天彪把話題拉開了,這話題沉重,牽扯到他跟兩個女人的關系,更牽扯到河陽人對陳天彪的評價。

    墩子慌得不知咋是好,他怎麼提這個呢,他可從沒提過這個呀。老天爺,他咋就突然提起了這。都怪這破碟片,怪那女人!

    不對呀,以前他也看過這碟,怎麼就不提?

    墩子心想陳天彪一定是受了啥刺激,說不定他們兩口子現在有了問題,也是,老夫少妻,自古哪有不出事的。再這麼下去,怕是?墩子亂想著,眼睛焦急地望著外面,這個招弟,她咋還不回來?

    “好了,不說了,對也是它,錯也是它,風吹樹倒,下雨路滑,對錯都是它了,喝酒吧。”陳天彪終於把目光從電視上挪開,自我調侃地說了一句。

    “這就對,你是干大事的人,少為雞毛蒜皮傷腦筋。”墩子急出了一頭汗,陳天彪再要是問下去,他就保不准說實話了。

    “喝酒,喝酒,你看嘛,輕易碰不上,碰上了就好好喝一場。”墩子忙忙地斟了酒,他想拿酒擋住陳天彪的傷心事。

    陳天彪看著這個老實人,心裡的感慨更多了。墩子兩口子心裡,對他離婚娶蘇小玉,一直藏著想法,過去他不想聽,也聽不進去,現在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想聽他們說實話。

    這話墩子咋說?

    他長長地歎了一聲,舉起酒杯。兩人正喝著,招弟一陣風進來了。

    招弟是去下奶。村裡有個媳婦生了娃,鄉鄰們都要送去奶粉還有饅頭啥的,叫做下奶。回來路上遠遠地看見小車,她身子騰地熱起來,臉也紅了,心也跳了,腳步子邁得快。巷子裡幾個女人妒忌,酸溜溜地說:“瞅她那騷樣,路都不知道咋走了。”招弟裝作沒聽見,這類話她聽得多了,耳朵裡都長了繭,反正她心裡滋潤,愛咋說咋說去。她朝後望了一眼,步子邁得更歡了。

    進了門,沖陳天彪說:“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看看,冷灰死灶的,叫人笑話。”見墩子只顧著喝酒,怨道,“就知道喝,明明他胃不好,還喝,快下來收拾雞,我和面去。”

    話還沒落地,媳婦兒翠翠進了門,也是一陣驚喜,院子裡很快熱鬧起來。陳天彪讓他們別忙活,弄碗山芋米拌面就行。招弟哪聽,又是張羅著殺雞,又是跑去跟人家要發菜,好像置辦酒席一樣。

    一頓飯吃下來,天已大黑,陳天彪說要回,招弟馬上拉了臉:“回回回,離不開她還跑我這窮家做啥?”

    這個她,說的就是陳天彪小妻子蘇小玉。

    墩子嚇得伸出了舌頭,緊著給招弟擠眉弄眼。招弟不管,裝了一袋子玉米棒,打發了司機,說今兒不回了,你跟他屋裡說一聲,住我招弟家了。

    墩子氣得直跺腳,不叫她提她偏提。再看陳天彪,果真臉色陰了,目光盯著那張碟,像是跟誰生氣。

    “你就不能不提她,他心裡有事呢。”墩子走出來,沖招弟悄聲道。

    “我偏提,整天守著個掃帚星,沒事才怪!”招弟的聲音很高,她是故意說給陳天彪聽的。

    “你——”墩子恨死這個老妖了,人家不來,她念叨,來了,她又這態度。

    正吵著,墩子的電話響了,磚廠打來的,說是供電站的人去了,要停電。墩子沒好氣地說:“還想干啥,有沒有王法了?”掛了電話一會兒,又覺不妥,跟陳天彪說:“這些狗日的,整天找麻煩,我還得看看去,正燒窯哩。”

    現在辦個廠,要多難有多難,誰都是你的爺,稍稍侍候得不好,就給你找麻煩。其中酸苦,陳天彪自然知道。這些年,他沒少被有關部門少騷擾過,一大半精力都用來“疏通”這些關系了。

    墩子出了門,心裡還是不安,都怪招弟這妖精,亂說個啥嘛,哪壺不開提哪壺,氣死個人,你當是說我呀。也怪自己,不就一張碟,啥時不能看,偏今天看。

    畫面上那個走錯方向的禮儀小姐正是蘇小玉,河陽城有名的漂亮姑娘。也正是那次錯走,陰差陽錯就惹出一檔荒唐事來。

    人哪!夜色下墩子重重歎出一聲。

    墩子一走,招弟突然沒了話。剛才還理直氣壯,這陣突然就啞巴了。站在院裡,只覺被什麼擊中。她是怕跟陳天彪單獨處一起,又偏偏想跟他單獨在一起。這麼些年了,她直覺沒跟他待夠,哪怕天天見面,也還是嫌不夠。一個女人要是有了這心思,這日月,就難熬了。

    媳婦兒翠翠正在洗鍋,看見婆婆在院裡發怔,撲哧偷著笑了。老妖!她也學公公那樣罵了一聲,慌張地低下頭。又忍不住抬起來,好奇地看。都說婆婆年輕時,心裡是有人的,還跟別人搶呢,只是沒搶到。翠翠信。人啊,哪個心裡不裝幾個人?年輕的翠翠也歎起來。

    “鍋洗掉把茶熬上,熬釅點,你陳家大大茶癮重。”招弟抹了把鼻子,沖廚房喊。

    按鄉俗,翠翠管陳天彪叫陳家大大。翠翠誇張地嗯了一聲。

    屋子裡很靜。翠翠斟了茶,出去了,臨出門一雙眼睛往兩人臉上偷偷望了望。兩人誰都沒在意,兒女面前,他們一向光明磊落。陳天彪覺得有話說,很多,沒話他就不來了。招弟也覺有話,沒話她不會這麼不自在。

    可是,說不出口。

    說不出口就不說,坐著。人間有多少話,是屬於心的,不屬於嘴。藏在心裡的話,才是金子般的話。

    茶冒著熱氣,映住兩個人的臉,誰都覺對方有些朦朧,不真實。

    “望成來電話了。”坐了好長一會,陳天彪開了口。不開口不行,太壓抑。

    “說啥了?”招弟猛地直起身子,打愣神中醒過神。

    “她病了。”

    “病了?”招弟知道是在說大姑,心裡一驚,又問,“啥病,要緊不?”

    “望成不說,我想可能還是她的腿。”

    “你看你,咋不問個清楚,這事也敢馬虎?”招弟怪罪起來,同時心裡也冒出另一個影子。她跟大姑,關系不一般啊,比姐妹還親。

    “望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我問他肯說?你也別急,我估摸著不會有啥事。”陳天彪就著話題,又道。

    “你估摸著,你估摸著,這事是估摸的?”招弟一激動,言語就不那麼好聽。陳天彪不敢接話,其實他心裡也沒底,望成只說了句母親病了,就把話題轉到河化上市的事上。再問,望成就很敷衍地拿話抵擋他。這些年,關於大姑的消息,陳天彪都是在望成這種敷衍的話語裡零零星星捕捉到的,他甚至還比不上招弟信兒多。今天來,有一半成分就是想從招弟這兒得到證實。

    招弟的反應讓他明白,願望落空了。

    “不行,我得問問。”招弟還是撐不住,拿起電話要給望成打,被陳天彪攔住了,“望成去了香港,過幾天才能回來。”

    “你看看你們,爺倆一個德行,把她一個人丟屋裡,放心?”招弟越說越氣,眼看淚要出來了。坐一陣,嚷著要給大姑打電話。陳天彪說:“望成給她雇了保姆,我來時問過了,小保姆說她最近很晚才回來,這陣怕還沒進家呢。”

    招弟擱下電話,心更亂,索性還是把電話打了過去。接電話的果然是小保姆,小保姆說大姑剛打電話來,今晚不回來了。

    “忙個啥,還不回家!”招弟憤憤的,不知道是在跟誰撒氣。過了一會,又叮囑小保姆,說她是大姑的妹妹,一定要她好好侍候大姑,敢耍奸耍懶惹大姑生氣,可饒不了她。

    小保姆沒好氣地說:“我不是你請的,用不著你來教訓我。”說完啪地把電話掛了。

    招弟氣得對著電話吼:“這哪是保姆,真個一娘娘!”陳天彪笑勸:“小丫頭牛氣著哩,下午我也讓她嗆了一頓,拿誰的錢聽誰的話,你說她當然不受。”

    “我算啥,我說了她當然不受。”招弟沒好氣地又說。陳天彪看她發火的樣子又惡又凶,笑說:“怪不得墩子怕你,你現在真有點老虎味了。”

    “我就是母老虎,又老又丑的母老虎,年輕賢惠的在你屋裡養著呢,想了這陣兒去。”招弟沒來由的,又把話頭轉到了蘇小玉身上,噎得陳天彪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夜,陳天彪終是沒敢跟招弟談想談的那個話題。說不出口啊,想想當初他的堅定,還有瘋狂,什麼人都勸不進去,就感覺那時自己真是一頭瘋牛,瘋到家了。

    瘋了,到現在他才明白,人是會瘋的。有些東西一股腦兒強加到你頭上時,你就覺得自己不是自己了,成了另一個人,一個不可一世昏頭昏腦的人。老城裡人黃風罵得對,他陳天彪,充其量就破爛兒一個!

    15

    河化停產的消息驚動了市政府,夏鴻遠接連幾個電話,將陳天彪催到辦公室。進門就訓:“不錯啊,現在越來越有膽略了,說,到底咋回事?”

    陳天彪沒說話,路上他便想好策略,這次說啥也要堅持住。

    “現在是啥時節,這不成心找事嗎?”夏鴻遠很生氣,接二連三的工廠停工,工人鬧事,他這個市長已經成信訪辦主任了。

    “你倒是說話呀,就算是停產,也得跟市上打個招呼,這季度全市工業企業都在下滑,你湊哪門子熱鬧?”

    等夏鴻遠問夠了,不那麼激動了,陳天彪才說:“生產一天我賠二十萬,報告早就打了,可沒人拍板。”

    “那是你管理上出問題,要從自己身上多找原因!”

    不說這話陳天彪還能忍受,一說這種官話套話,陳天彪的強脾氣上來了。

    “碳酸鈣跟氰銨大幅跌價,比去年降了百分之四十,電價上漲,原材料供應困難,這些問題大家都知道,整個化工企業都在虧損,再生產怕連老本都要賠進去。”

    “行業出問題是暫時的,可你停了產讓工人怎麼想,市民怎麼說,外面的傳言還少嗎?”

    陳天彪無話了,想好的一肚子話到這兒派不上用場,索性閉起嘴,任由夏鴻遠說下去。

    夏鴻遠責成相關部門,在河化召開現場辦公會,他的目的就一個,河化必須開機。

    陳天彪一點積極性都沒,現場會這東西,開久了你便知道,它是聾子的耳朵,不頂用。那些應邀出席會議的方方面面的頭頭腦腦,講起大道理來頭頭是道,個個是高手,激情勃勃的樣子讓人想起麥田裡趕場的麻雀。但你真指望能從他們嘴裡聽到點什麼,你就愚蠢了。

    陳天彪走出會場,趁著這工夫,他到下面各分廠轉了一圈,所到之處,一片焦慮,工人們的情緒跟他想的一模一樣,見面就問,真的要分家嗎?

    陳天彪避過這個敏感話題,安撫性地說了幾句空話。他現在越來越會說空話了,都是跟上面學的。工人們顯然很失望,他們沒從陳天彪臉上看到想看的表情,那種在過去歲月裡無數次帶給他們夢想和實惠的表情。

    分家指的是河化最近醞釀的一項改革,可以說是大手術。幾年來兼並過來的分廠要麼虧損,要麼勉強持平,都是拿大廠的利潤填窟窿。陳天彪等於是替別人養活孩子。前幾年大廠利潤好,矛盾便被掩蓋,陳天彪也想得通,反正利潤擺在賬上,不養活工人就得養活政府,企業是一分留不下,這便是河陽特色。大廠效益一滑坡,矛盾尖銳起來,可以說大廠就是連拖帶壓給弄趴下的。陳天彪直恨自己當初頭腦發熱,把這些爛攤子全接過來,替政府扛著幾千號人不說,每年額外交的稅收、公益贊助、社會捐款、政府借款少說也在四五千萬,這筆錢累在一起,怕是又能建一個河化。現在陳天彪不想扛了,扛不動了,誰的娘誰哭,誰的孩子誰養。

    話說起容易做起難,方案醞釀了一年多,可誰也下不了這決心。直到大風前一天,李木楠把重新修訂過的方案給他,陳天彪還是下不了這個決心。刮大風的那些個日夜,陳天彪困在辦公室裡,差點把方案翻爛,他一生從沒做過這麼艱難的抉擇。

    分家就意味著散伙,意味著他一手打造的河化徹底解體。

    八個分廠將面臨倒閉,六千號人將會下崗失業!

    多麼可怕的事實!

    回到總廠,會議接近尾聲,辦公室主任問:“晚飯怎麼安排?”

    “都這個樣子了,還想吃,回家去!”

    “禮品要不要准備,來的可都是一把手?”

    “一把手咋了,我現在只有困難,要拿他們都拿去。”

    辦公室主任一陣難堪,半天又說:“夏市長等會要來,不安排飯怕是不合適。”

    “來能解決啥問題,說幾句空話喝一肚子酒就算解決問題了?”陳天彪像是跟自己過不去,工人們的神情又在眼前浮出來,這段時間他到工人家轉了轉,想不到王大虎那樣的家庭河化竟有不少,他這個廠長當得真是窩囊!

    “我去銀行,誰找我都說不在。”他編個理由,關了手機,一頭鑽進車,溜了。

    現場辦公會不了了之,匯報到夏鴻遠耳朵裡的,是河化停工屬於人為,董事會面對市場束手無策。高管層驕傲自大,目空一切,不能正確領會市委、市政府精神,步調不一致,態度不積極。

    有時候一頓飯的後果是很可怕的,這是陳天彪很久以後才悟到的。

    轉眼之間,國慶節到了。

    今年的國慶節比往年清靜多了。節前,市上反復動員,縝密布置,要求各單位積極行動,以飽滿的熱情向共和國的生日獻禮,同時也展示河陽人民不畏風災的精神面貌。老城裡人黃風卻說,都亂成個馬蜂窩了,還展示個鳥!

    黃風說這話的時候,他的大女婿那個狗屁作家葉開病情進一步加重,醫院已請來專家會診。而他的破鳥二丫死也不肯去醫院替換一下爛鳥大丫。這讓黃風無限傷感。他說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一個娘胎裡生的人都如此惡毒,這世道還有什麼藥可救!

    拋開黃風的氣話不說,河陽城卻是異常冷清。往年的國慶節,幾家大企業爭著出風頭,早早就把河陽城弄熱鬧了。酒廠的廣告鋪天蓋地,河化的宣傳有聲有色,就連包工頭子車光輝的建築公司也會大把大把拿出錢給河陽人請來歌星、笑星,讓河陽人一飽眼福耳福。一到節日這天,河化猛虎,河酒雄獅,河建巨龍,河啤色狼加上下河的攻鼓子,咆哮著從深山中走來,那氣勢,正如河化的崛起,不把河陽城鬧個歡騰根本不收攤。河化猛虎說的是河化集團自成立後,逢年過節搞慶典總是有一頭巨型猛虎,日子一久便成河化的象征。河酒雄獅是河陽酒廠節慶或大型促銷時總有一對雄猛的獅子,帶著九十九對小獅子。群獅狂舞,象征酒廠的產品個個暢銷。河建巨龍是包工頭子車光輝請河陽城的老藝人花三年時間扎成的一條長九十九米,直徑九點九米的巨龍,龍身下面安著小滑輪車。舞龍時由九十九名工人合力推車擺動,頗為壯觀。河啤色狼是說河陽啤酒廠因巨龍、猛虎、雄獅都讓人搶了,一時半會形不成自己的風格,節間難免遜色,不過有人根據河啤的一句廣告語“河陽啤酒,壯英雄膽”順勢叫出個河啤色狼,倒也形象。

    不過河陽四大名人之一“神娃娃”卻說,河化猛虎是下山虎,河酒雄獅是雜毛獅,河建巨龍是臥地龍,更像是條爬地蛇。唯有河啤他沒說啥。“神娃娃”一說,眾人再看,便覺“神娃娃”真是神,他瞎眼從沒見過,卻說得如此形象。那虎雖然氣吞萬裡,卻直奔山下而來,眼裡便少了猛威。那獅雖然雄猛有力,毛色卻五顏六色,看上去有一種花裡胡哨不實在的感覺。更有那巨龍,因龍體太過笨重,龍頭不能前後飛揚,龍身無法離地而騰空,在大街上直來直去奔走,其狀酷似一條蟒蛇。

    不知是“神娃娃”說漏了嘴,還是河陽人看走了眼,到了國慶這天早上,河陽城還是一派死寂。幾家大廠像是合起來罷工似的,沒有誰願意給河陽城的節日增添點歡樂。這樣的場面讓河陽人充滿傷感,因為放假,人們無處可去,不約而同地來到廣場,三三兩兩湊一起,爭論著通天柱頂上的那團粉紅到底是啥。一群袒胸露臂、塗脂抹粉的紅唇小姐放肆地在人群中穿梭,她們沒有節日,掙扎得很辛苦。

    河化大廈四周,四鄉八鄰算卦的、算命的、指點人生迷津的早早就蹲在那兒,半仙們面前放個紙牌,有些畫著八卦圖,有些索性只簡單寫一個“卦”字。離半仙不遠處的花園旁邊,“瞎賢”抱個三弦子,盤腿而坐,一雙瞎眼黑咕隆咚瞪著天,瞪了一陣,歎出一聲悶氣,手一動,三弦子渾厚的弦音響起來。很快有人圍過去,蹲“瞎賢”身邊,不大工夫,裡三層外三層圍個嚴實。“瞎賢”的生意來了,清清嗓子,唱起了河陽人最愛聽的賢孝。今兒個過節,瞎賢心情好,不想唱傷悲的。

    瞎賢唱得有聲有色,聞聽者無不為他的渾厚男中音打動,叫好者便掏出碎票,扔進“瞎賢”的瓷缸裡。

    聽完賢孝,人們又開始百無聊賴地四下張望。這時候,一顆明晃晃的光頭從廣場通往共和街的那條碎石巷道裡閃出來,上午的陽光照在油亮油亮的光頭上,發出耀眼的光芒。

    人們驚歎,丁萬壽來了!

    這丁萬壽,河陽四大名人排名第二。

    丁萬壽原本出生在河陽一個名門之家,祖上是有名的中醫,據說他的祖太爺還到清宮裡號過脈,不過事隔久遠,無從查考,他的爺爺卻是地地道道的名醫。

    丁萬壽本來很有希望承襲祖業,當一名名醫。誰知十二歲那年他去河陽城東的水塘子戲水,正玩到興起,就見一團紫煙從水塘子中央升起,忽兒幻做一條青龍,忽兒幻做一朵蓮花。十二歲的丁萬壽哪見過這等奇景,直讓那團紫煙給迷了。不知不覺中,身子竟隨了那團紫煙去。忽地,青龍不見了,蓮花不見了,水中奇奇地立著一裸體女子,貌若仙子,其笑盈盈,直把十二歲的丁萬壽魂給勾了。女子見他癡望,遂伸手牽住他,慢慢將他引到面前。一股奇香撲來,丁萬壽一陣暈眩,就倒在了女子懷中,頭抵著女子酥胸,手攬住女子細腰,甚是迷醉,醒來後卻見自己躺在父親上班的醫院裡。起先他還有思維,問父親怎麼會在這兒?父親告訴他,他溺水了,幸虧被過路者發現,要不……父親說著哭起來,要知道,他可是父親的獨苗呀。哪知丁萬壽猛從病床上躍起:“仙子,我要仙子。”說著兩手亂抓,像是要抓住什麼。父親驚了,忙喚助手將他摁倒,打了鎮靜劑。

    他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年,忽兒清楚,忽兒糊塗。清楚時直喊肚子餓,吃多少也不飽。糊塗時便滿嘴瘋言瘋語,嚷著要見仙子,要跟仙子下水游玩。一日,趁父親不備,他從醫院跑出來,赤條條跳入水塘,果真看到仙子。他驚呀,樂呀,歡叫著朝仙子撲去,哪知一頭栽進水裡。父親聞聲趕來,他已被路人救起,口吐白沫,沒了神志。父親帶他四處求醫,跑遍了大江南北,他再也沒清醒過來。“文革”中父親被當做牛鬼蛇神拉出來批斗,受不住折磨,自殺身亡。父親死的那夜,丁萬壽突然從昏迷中醒過來社,沖天哇哇了幾聲,然後就癡癡地盯住一個方向,一望就是半天。

    此後,丁萬壽便成了癡子。說不清清醒還是傻著,反正就成了這樣。整天跑東竄西,見人就伸手,見吃的就拿。日子一久,人們便將他當成了乞丐。

    在河陽,你要是想做生意,特別是想做飲食生意,那你就得第一個去拜丁萬壽。為啥?丁萬壽是丐幫頭子呀。

    凡事都有自己的理,乞丐也有乞丐的理。在河陽,丁萬壽就是乞丐的理。你要是拜好了,拜妥了,那你就順了這個理。你要是不信服,走著瞧吧。

    有個外地老板,偏是不信。他在北關弄了塊地皮,修了個飲食市場。誰也拜了,就是不拜丁萬壽。開張這天,著實熱鬧,河陽方方面面的人物都來了,門面撐了個足。鞭炮響過,掌聲響過,方方面面領導的話講過,宣告市場開業了。就在這時,一路人馬浩浩蕩蕩,非常壯觀地開進市場。眨眼工夫,大大小小二百多家攤點前,挨個兒蹲了乞丐。不說話,不伸手,只是拖著長長的鼻涕,笑,傻笑。食客們聞知市場開張,趕來一飽口福,飯菜剛上桌,門口蹲的乞丐騰地撲進去,對准飯菜就是一陣猛吐。

    一連十天,天天如此。

    還有誰敢到這市場來吃?

    你猜咋著?投資幾百萬的小吃市場硬是讓一幫乞丐給攪了,沒法開了,關門大吉。直到第三年,另一位老板接手,這市場才啟動起來。

    至此,丁萬壽牢牢確立了他河陽第二名人的穩固地位。

    不過,河陽四大名人丁萬壽至今仍沒忘他是個乞丐,老本行說啥也不能丟啊。

    因為是國慶節,丁萬壽要的文明,人們給的也大方。不出二十分鍾,他手裡已攥了一大把毛票,照這麼要下去,今兒個丁萬壽准能收入個二三百。可偏偏丁萬壽今天不走運,就在他眉飛色舞要得起勁時,廣場裡突然炸響一聲驚雷,人們嘩一下散開,齊齊地往外跑。

    咋了?

    河陽出大事了!

    沒有人能料到,河陽今兒個會出大事。等人們從城裡蜂擁到郊外鐵路邊時,蘭新鐵路已中斷將近一小時。先一步趕來的警察封鎖住現場,荷槍實彈堵住了路。人們失望極了,一腔熱血給凝在了半道上,只好遠遠地踩著莊稼地裡的土塊,仰起脖子巴望。

    蘭新鐵路上,黑壓壓爬滿了人,足足有兩列火車那麼長。人群大約一千米處,一列火車嚇得正停在鐵軌上冒粗氣。人們不明緣由,互相打聽,才知是河陽糖廠下了崗的兩千多工人要集體臥軌自殺。幸虧讓邸玉蘭發現了,舞動著紅綢子,連喊帶唱,才把疾駛而來的火車給擋住。

    要不然,天爺——

    16

    這年的國慶節對市長夏鴻遠來說,無異於一場災難。因為沒有一家企業響應政府的號召,夏鴻遠狼狽不堪,這是他主政河陽以來最敗興的事。夏鴻遠連回省城的心思都沒,獨自窩在招待所211室,睡大覺。

    211室位於市委招待所後院風景區,從大門進去,是招待所新修的兩棟三層小洋樓,歐式風格,很別致。專供接待省上或中央領導,當然一些重大的商務談判、貿易活動偶爾也用一下。小洋樓後面是一幢六層的接待樓,外表看沒啥稀奇,裡面卻很不尋常。進去過的人都說,趕上北京的五星級飯店了。河陽召開重大的會議,代表們就住這兒。再往後走,是一片綠樹環抱著的風景地,有假山、小溪,更多的則是綠瑩瑩的草地。沿著草地上曲徑通幽的小廊往裡走五百米,是一片小園子。

    園子裡,幾棵碩大的核桃樹,幾棵碧翠的蘋果樹。樹上掛著紅丟丟的蘋果,綠生生的核桃,散發出秋天氣息。樹下擺放的木桶裡,石榴和鳳尾竹長得正旺。鳳尾竹耿直不彎,石榴則古怪虯曲。沿著木桶和花盆擺放成的甬道走進去,就能看見那座被河陽人稱為“紅房子”的平房了。

    211是這座平房的房號。據說自打河陽的老書記搬出去後,這兒就成了外地調來的單身首長們的臥房兼工作室。關於這座平房的種種傳聞,一直是河陽城極為神秘的話題。有人說這間屋子的陳設多半是五涼時代留下來的遺物,只有地毯是晚清年間河陽城最有名的織毯人寧毯匠織的。有人說這間屋子打個噴嚏,河陽城都要感冒。還有人說單是從這間屋子提拔起的服務員,就足夠一個連,官職最低的,現在也是個科長。河陽城最火的歌廳“萬紫千紅”的老板娘徐虹,年輕時就是這平房的服務員,目前,已是千萬級的富婆。傳聞歸傳聞,“紅房子”依舊靜靜地躺在綠蔭中,不張揚,也不奪目。

    這天早晨的211室很安靜,因為是節日,主人想好好睡個懶覺。電話線拔了,手機關了。他不想別人煩他,所以秘書無法跟他聯系。等到迫不得已去敲門時,鐵路邊上圍觀的群眾已經很多了。

    等市長夏鴻遠的小車開進人群中時,國慶節的太陽已經爬上人的頭頂,火辣辣曬得人滿身淌汗,聞訊趕來的小攤販們比賽似的高聲叫賣一瓶兩塊五的河陽牌礦泉水。

    局面一直僵持著,趴在軌上的工人們絲毫不給市長面子。已經下了台的廠長面無血色,死狗一樣癱在地上拽不起來。

    “工人們條件很苛刻,根本無法接受。”先前一步趕來的副市長劉振先匯報說。

    “啥條件?說。”夏鴻遠一看陣勢,急了。

    “一是發清拖欠他們五年的工資,二是市上安排全部下崗職工。”

    “你答應下來不就行了?”夏鴻遠沖沒腦子的副市長發火。

    “我答應了,可……工人們不相信,罵……紅嘴白毛,說話不牢。”副市長劉振先一臉難堪,粉嘟嘟的臉上盡是汗珠子。

    夏鴻遠急得想罵娘,後來忍住了,只在心裡恨恨罵了一句,說:“誰領的頭,總有個領頭的吧!”

    劉振先盡量不讓自己太顯慌張,擦把汗說:“一個是工會主席蘇連泉,另一個叫王春壽,據說是個老混混,咋呼得很凶。”

    “把他們叫來!”

    人們面面相覷,沒人敢應聲,也沒誰去叫。夏鴻遠怒了,沖副市長劉振先吼:“去呀,平時的威風哪去了?”

    劉振先耷拉著頭,一肚子窩囊火。這次他算是領教了,都說河陽這官不好當,他還不信,今兒這世面,他算經得有價值。

    正僵著,夏鴻遠的手機響了,一接電話,臉色立馬暗下來,語氣發著抖顫說:“是……是……省長您放心,我保證十分鍾讓人撤下來……嗯……哎,好,好,我會注意方式方法。”

    電話接完,夏鴻遠的臉色就復雜起來,先是苦,染著重重的愁,接著變綠、變灰、變青、變黑,最後成了鍋底色,兩眼逼視著副市長劉振先,在醞釀一種從未醞釀過的情緒。

    劉振先也是一肚子不痛快,臉上凍了一層霜,脖頸裡汗失了控地往下淌。他想表態,想跟夏鴻遠來上一段豪言壯語,可是,可是工人們太狠了。“不成啊市長,我跟他們把嘴都磨破了,沒一個聽,他們說要讓市長您親自過去。”

    夏鴻遠覺得讓人抽了一個嘴巴,臉上火辣辣的燒。

    沒時間再想別的辦法,更不敢拖,他只好親自過去。往鐵路上爬時,一腳沒踩穩,身子重重倒地,膝蓋磕在一塊尖利的碎石上,破了,一股血滲出來,疼痛難忍。秘書幾步撲過來,往起扶他,夏鴻遠一把甩開秘書。

    “走開!”他沖秘書吼一聲,目光怒瞪在劉振先臉上。劉振先趕忙往前兩步,前面帶路了。

    工人堆裡,邸玉蘭舞著紅綢子,跳得好歡快。聽見動靜,往這邊一瞅,看見了夏鴻遠,扭著屁股就喊:“歡迎歡迎,歡迎臥軌。”

    夏鴻遠肺都要氣炸了,管不了工人,她還添亂。

    “給我轟下去!”

    公安處長一揮手,兩個干警立馬撲上去,扭住邸玉蘭胳膊。邸玉蘭掙扎著,又喊:“下崗下崗,統統失業。”

    “成何體統,你們工作怎麼干的?!”夏鴻遠不知是罵誰,他的罵聲很響亮。

    幾分鍾後,市長夏鴻遠跟蘇連泉和王春壽的談判開始了。

    夏鴻遠換了臉色,其他人也換了臉色,這個時候,臉色有可能決定事態的發展。

    “除了剛剛提過的,還有什麼要求,只管提出來。”市長夏鴻遠一改剛才訓斥人的語氣,非常和藹地沖工人代表說。

    工會主席蘇連泉是個有心人,他很懷疑夏鴻遠的動機,猶豫了幾下,沒張口。鐵軌上蹲的王春壽有點耐不住,心想把市長都整來了,還磨蹭個球。有話就說,有屁就放,過了這個村沒這個店。見蘇連泉板個臉不出聲,王春壽沒好氣地沖夏鴻遠說:“說出來,你可得答應。”

    夏鴻遠笑笑,斜睨一眼王春壽,恨不得踹他兩腳,嘴上卻說:“只要你能讓工人們回去,我啥都答應你。”

    “真的?”王春壽猛地直起身子,一眼的綠光噴在夏鴻遠臉上。

    蘇連泉忙伸手拽他,生怕他上當。

    王春壽結結巴巴又止住。

    時間一秒秒過去,副省長限定的時間馬上就到。夏鴻遠強抑住心頭怒火,開始用央求的口氣說:“你們今天提的所有要求我都答應,作為一市之長,我夏鴻遠從不說假話。”然後慢條斯理望住王春壽,“說吧,都說出來。”

    王春壽終是厚下臉皮說:“你得把我的兒子安排掉。”

    “行,沒問題。”夏鴻遠想也沒想就答應。

    蘇連泉結巴著,這下他矛盾了,很矛盾,巨大的心理驅使下,還是張了口:“你得把我兒子放出來。”

    “你兒子?好,好,我保證。”其實夏鴻遠壓根沒思想他們說的話,他一邊焦躁地看表,一邊痛快地應著。

    “現在馬上讓工人挪開!”夏鴻遠命令道。

    蘇連泉沒有動,他仍然不放心,想了一會說:“你得給我寫個條子!”

    夏鴻遠氣得眼裡要出血,十分鍾早就過去了,這兩個人還沒完沒了。他焦急地掃了一眼黑壓壓的鐵路,恨恨說:“拿筆來!”

    “說,寫啥?”

    “我兒子叫蘇朋,酒廠的,你得讓酒廠放人。”

    王春壽湊夏鴻遠跟前,嚷嚷著也要條子,被秘書一把拉了過去。

    談判結束了。蘇連泉和王春壽滿意地吆喝著工人們離開。工人們一聽五年的工資有了著落,慢悠悠站起來,朝鐵路下邊的人群走去。

    半個小時後,那列火車吼叫著開過去。

    天空突然吹過一絲涼風,夏鴻遠拭拭額上的汗,鑽車裡給副省長匯報去了。

    這一天,蘭新線中斷四小時零五十二分。

    所有的人都沒注意,老城裡人黃風一個人孤零零地蹲在鐵路北邊一片小樹林裡,他目睹了事件的整個過程。工人們起身離開鐵路的一剎,黃風覺得自己讓人喂了一只蒼蠅。

    黃風恨恨“呔”了一聲,孤零零朝河陽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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