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軍 正文 第五章 槍聲驟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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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聲槍響過後不到一小時,黎明還未刺破黑暗,幾個姨太太的哭聲還放野了地嘹亮在城西那片河灘上時,谷城那邊,突然傳來密集的槍炮聲!

    這槍炮聲是屠蘭龍算准了的,只是這麼快地聽到,他還是感到突兀和震驚。

    比屠蘭龍更震驚的,是72團團長沈猛子!

    一連數日,沈猛子都窩在亂石崗子那座新修的工事裡,所有的准備工作於一周前就已結束,每一道戰壕都是他親自查驗過的,不能說是最好,但客觀講,能挖到這程度,就已很不錯了。沈猛子很高興,72團的弟兄們斗志高昂,個個都在摩拳擦掌,就等小日本的到來。

    可他娘的,小日本突然做起了縮頭烏龜,任憑沈猛子千呼萬喚,就是不出來。派到谷城和九龍山那邊的偵察兵來來回回好幾趟,一點興奮的消息都帶不來。

    “大當家的,該不會中了姓譚的詭計吧,把我們拉來,白白給他挖十多天工事。”白健江比他更急躁,這人一沒仗打,就成了瘋子。行為瘋,話也瘋。上午他還說,要是小日本再不來,他就帶上三營五營,搗譚威銘的老窩去。

    小日本沒有動靜,後方的唐培森唐旅長倒是天天一道電令,催命一樣催他撤回到華家嶺,聲稱如果敢違抗軍令,將軍法處置。沈猛子先是應付著,隨便找個理由搪塞,後來見唐培森得寸進尺,還真想對他怎麼著,一怒之下將電台關了。

    “娘的,我就不信,不聽你的話我能死掉!”那天石潤帶著報務員,煞模煞樣來到他面前,拿出一份唐培森發來的急電,讓72團整體撤出華家嶺,到離華家嶺一百公裡的白集跟新三團和新四團匯合,說日本人很有可能饒過米糧山,從白集那邊打開缺口,直接進犯太原。

    “放他娘的屁!”沈猛子一把撕了電文,沖石潤怒吼,“你再敢拿這些擾我,小心我一槍打爛你的豬腦袋!”

    白集是什麼地方,那是傅將軍35軍重兵把守的要道,日本人再愚蠢,也不會在沒有站穩腳跟之前就去碰傅將軍。再說了,白集四面環山,中間一條通道,還是崎嶇的山路,馬都不能走,小日本會傻到直接跑白集送死?至於新三團新四團,純屬唐培森騙人的謊言,那兩個團的底子沈猛子清楚不過,原本兩股草莽隊伍,一半是匪,一半是從各個戰場脫逃的國軍,暫時回不了家,只好先找個活命處。起先這兩股半死半匪的隊伍打著敢死隊的旗號,專門跟富商豪門作對,後來被傅將軍的35軍圍剿,走投無路時,投了唐培森。就這兩股草包隊伍,還真能指望他們打日本人?

    唐培森玩收編玩上了癮,只要有人投靠,一准高興地收下,對上言稱他又瓦解了多少國軍,收編了幾個團幾個營,壯大了自己的革命陣營。這麼愚蠢的謊言,居然沒有人戳穿!

    後來石潤又煩他,說上峰命令,務必在開戰以前救出被譚威銘軟禁了的畢傳雲。沈猛子實在受不了石潤的上躥下跳,把他交給了白健江。

    “讓他離我遠些,再聽見他叫喚,指不定我真一槍崩了他。”

    白健江巴不得他說這話,沈猛子話說完沒一小時,他就讓石潤啞巴了。白健江也真夠毒,他指給石潤兩條路,第一,帶一個尖刀班下去,把政委畢傳雲救回來;第二,去炮兵營,一門一門檢查火炮,如果到時候炮不響,拿他是問。

    石潤哪有救人的膽量,猶豫很長時間,最後還是選擇去炮兵營。

    “孫子輩的,不是天天嚷著要救政委麼,讓他去救,怎麼又蹬住四個蹄子不去了!”見石潤終於老實,白健江跑來跟他表功。

    沈猛子挖白健江一眼:“都是自家弟兄,差不多就行,別整出事來。”

    石潤和唐培森不再煩他了,小日本卻又吊起了他的胃口,沈猛子心裡那個急喲,就像吞下去一碗跳蚤。白健江笑他:“人家都怕打鬼子,你倒好,天天盼著鬼子來。”

    “你還不是一樣,不急你跑到馬鞍坡做什麼?”

    一句話嗆得,白健江紅了臉。原來兩天前的晚上,白健江睡不著,偷偷帶著偵察兵陸一川還有尖刀班幾個戰士,摸到亂石崗子前面的馬鞍坡,想探個虛實。結果讓朱大泉的人發現了,雙方差點交了火。若不是尖刀班有個小戰士是朱大泉老鄉,事情就給整大了。

    “哪壺不開提哪壺,大當家的,你這不是臊我皮麼?”白健江面紅耳赤,那晚他的確出了丑,回來的路上再三叮囑,誰敢把這事告訴大當家的,就拿誰是問。結果沒到天亮,事情就傳到了沈猛子耳朵裡。

    沈猛子暗暗一笑,轉移了話題。其實他也背著白健江去過馬鞍坡,朱大泉對他,比對白健江客氣多了。朱大泉還告訴他,譚威銘所以把73團頂到馬鞍坡,就是避免他和白健江多想。

    “畢竟,你們是客,我們是主麼。”朱大泉畢恭畢敬道。

    “扯哪門子淡,都啥時候了,還分什麼你我?”那晚沈猛子也是敞開了心扉,跟朱大泉談了許多,包括一旦真的小日本大軍壓境,72團跟73團如何分頭還擊。跟朱大泉交過心後,沈猛子心裡,對譚威銘就多了份感激。不只是感激,還有深深的敬意。也是在那晚,他徹底打消了對譚威銘及12師的疑慮。

    疑慮壞事情啊!

    可白健江至今還對譚威銘不放心,任憑沈猛子怎麼跟他說,他就一個理,是白是黑,小日本來了再見分曉,現在讓他相信誰,沒門!沈猛子了解白健江的脾性,他是一個輕易不服別人的人,一旦要是服了,那份義氣,真是沒得說。

    這個月光散淡的夜晚,兩個人窩在工事裡,東一句西一句,扯著些不著邊際的事。後來有一陣,他們甚至談到了四姑娘。沈猛子知道,白健江心裡一直是有人的,不像他,到現在30好幾,這方面還是個零。好像他天生只會打仗,不會討女人。白健江笑他:“是不是看上土匪婆了?”

    沈猛子狠狠擂了白健江一拳:“土匪婆是你叫的,要是真看上了,她就是你嫂子!”

    “我就知道,那一趟,你把魂丟到十八洞了。”

    一句話,又勾起沈猛子一陣亂想,那次見面的情景,一一浮上心來。說來真是怪,不就一次意外相遇麼,怎麼能留下如此深的印象?

    難道?

    沈猛子心裡泛上一層蜜,真的是蜜。他這才知道,心裡有個女人,遠比沒有快活得多。當然,想她的時候,那滋味,也不好受。

    娘的,真還把魂給丟了!沈猛子搖搖頭,努力把劉米兒驅開,剛想跟白健江談談四姑娘,耳朵裡忽然傳來一聲轟!

    谷城方面的槍炮聲震驚了工事裡的兩個人。第二聲炮響剛傳來,沈猛子便從工事裡跳了出來。

    “不對呀,健江,怎麼先在那邊打起來了?”

    白健江更是吃驚:“不可能啊,大當家的,那邊不是已經投……降了麼?”

    兩人側耳細聽,槍炮聲的確是在谷城那邊響起的,很快,麥河方向和九龍山一帶,也響起了密集的炮火聲。透過黎明前的黑暗,兩個人清晰地看見了麥河上空燃起的火光。

    “大當家的,干上了啊!”白健江的聲音說不出是恐懼還是驚喜,總之,這一刻,兩顆在焦灼中期待的心,莫名地就興奮了起來。

    “弟兄們,抄家伙啊!”沈猛子沖遼闊的夜空吼了一聲,就跳到了工事最前沿。

    谷城方面的第一槍是崗本中將親自打響的。

    要說為這一槍,崗本也費了挺大的周折。作為第一批踏上中國國土的日軍高級指揮官,崗本對天皇發起的這次聖戰充滿必勝的信念。

    “愚蠢的支那人,一群豬,不堪一擊,大日本帝國,必勝!”這是崗本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

    一個月前,新上任的宮田司令官確定要大規模向中原發動進攻時,將他從北線調來,當時他剛剛在北線取得了一場勝利,那場勝利他認為是歷史性的。他用一個旅的兵力,吃掉了國軍一個師,順帶還干掉了共產黨兩個突擊營。這對受阻半年的北線來說,真是一場振奮人心的大捷。為此他受到了天皇陛下的重獎,負責北線的司令官板原更是喜氣洋洋,他也好久沒嘗到勝利的味道了,嘉獎他之後,板原一高興,從自己最中意的三個藝妓當中挑選了一位,送給了他。

    崗本跟那位名叫花枝子的藝妓甜蜜了一夜,就發誓,一定要對板原司令官忠心耿耿,再立戰功,以報知遇之恩。哪知,板原在回司令部的路上,意外遇到一支不明力量的襲擊,那支力量真是太神奇,從出現到收場,只用了半小時,就將他擁戴的板原司令官還有警衛團炸死在一座叫將軍嶺的山下。此事極大地震動了日本軍界,據可靠消息稱,那支不明隊伍是從東北軍裡反叛出來的,他們不滿東北軍的不抵抗主義,另起爐灶,扯起了一面“暗殺團”的旗幟,專門對付日軍高級指揮官。

    “八嘎!”崗本聽到消息,當時就抽出腰裡的戰刀,一刀砍掉了翻譯官的頭。那個翻譯官是剛剛投靠他的,還沒給他立過一次功。

    就在崗本還沉浸在悲傷之中的時候,最高指揮官崗村寧次對南北二線進行了大規模調整,確定由宮田司令官負責中原一帶的軍事行動,宮田原一郎一上任,就將他從北線調了回來。

    “崗本君,中原之戰,是建立我大東亞帝國的偉大聖戰,你要盡心竭力,為天皇創造奇跡。”

    “哈!”崗本畢恭畢敬給宮田行了一個標准的日本軍禮。兩個人再談戰事,崗本就被宮田宏大的作戰計劃吸引了。

    他在北線時,還沒聽到過如此縝密而又龐大的作戰計劃,或許那時候他軍銜低,沒有資格,也或許,宮田原一郎生來就是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人!

    “太吸引人了!”躺在床上,懷裡摟著花枝子,崗本仍然熱血沸騰。這熱血不是溫情脈脈的花枝子激起的,是宮田原一郎偉大的“合圍”計劃激起的。

    “像扎稻草人一樣,死死地把支那人扎在一根繩上!”這是宮田原一郎的原話,是在跟他講完整個戰略計劃後,兩只手比劃著跟他說的

    “哈!”他也情不自禁地,兩手做了一個卡脖子的動作,興奮地道,“支那豬,一個也甭想活,死了死了的!”

    “喲西。”宮田原一郎大約覺得他聽懂了自己的宏偉計劃還有精妙的戰術,舉起酒杯,朝他走過來,“來,為即將打響的聖戰干一杯!”

    他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請司令官放心,兩個月內,我一定拿下谷城跟米糧城!”

    “喲西,”宮田原一郎搖搖頭,“崗本君,兩個月太久,中國有句古話,只爭朝夕,你明白麼?”

    “明白!”

    “明白就好,我把13師團交給你,必要時,再派25師團全力支援。另外,我給你引薦一個人,有了這個人,你會如虎添翼的。”

    個子比他矮小的宮田原一郎詭秘地笑笑,手指一扣,他身後那扇緊閉著的門忽然開了,裡面先是走出兩個穿和服的日本女子,緊接著,出來一個面目清秀膚色紅潤的中國青年男人。

    青年男人靦腆地沖宮田原一郎笑笑,又轉向他,給他行了一個標准的日本禮。

    崗本一愣,他對這種長得像女人的男人沒有興趣,要搞就直接搞中國女人好了。沒想到,司令官還好這個。

    就在他疑惑的當口,宮田原一郎說話了。

    “崗本君,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和田君,他的中國名字叫任天行。他留過日,在我大日本帝國,還有不少生意。”

    崗本禮節性地向任天行點了點頭。

    “我把他交給你,他既是你的翻譯官,又是你的作戰參謀。”

    崗本眉頭一鎖,從北線來時,他帶了最好的翻譯官,此人是吃米糧水長大的,但他血管裡,卻流著正統的日本血。崗本向來不喜歡拿一個支那人做自己的翻譯官,他認為靠不住,而且蠢。至於作戰參謀,就更離譜了,難道還有比他更會打支那人的嗎,他笑笑。

    宮田沒有在意,走過去,拉起任天行的手:“和田君,拜托你了。”

    任天行軟綿綿地笑笑,崗本身上立刻起滿了雞皮疙瘩。他發現,這個叫任天行的,不只是笑起來像女人,那雙手,更像女人,白皙而肥短,肉乎乎的。宮田握著他,似是有些捨不得。崗本真想說:“這個尤物,司令官還是留著吧。”可他沒說,因為他發現,任天行那雙貌似清澈的眼睛裡,有一股深藏著的惡毒!

    惡毒好,崗本就需要這種惡毒!

    實踐證明,宮田給他推薦的不是一個尤物,而是一個滿腦子藏著智慧的人。這種智慧,特別能對付支那人。

    崗本所以能不費一槍一炮,就順順當當接管谷城,完全得益於這個細皮嫩肉的中國男人。他決然沒想到,說起話來扭扭捏捏走路比日本藝妓還要有態的任天行,在中國軍界、商界、政界有那麼多熟悉的人,一旦打算跟這些人接觸,任天行身上那股女人味立刻沒了。“他像一個軍人哩。”他操著一口蹩腳的中國話,跟愁眉不展的翻譯官倉野正雄說。

    那是任天行秘密跟閻長官身邊的親信接觸完,拍著胸脯向他保證,只要13師團不開槍,駐守在谷城的126師、137師就可以安全撤出谷城,到九龍山一帶去。

    他抱著試探的口氣跟任天行說:“槍還是要開的嘛,不開槍,你那個閻長官怎麼肯聽我的?”

    任天行詭秘一笑,操著流利的日語道:“哈哈,中將高明,槍當然要開,而且要開得猛烈,不過……”

    “不過什麼?!”

    “可不能傷了閻長官的弟兄,閻長官深愛他的這些弟兄,只要他的弟兄不傷一根毫毛,要多少土地他也給。”

    “那就看他這些弟兄聽不聽話。”

    “中將不必多慮,兄弟我已跟126師、137師談妥了,天明他們就棄城往後撤,他們也怕跟您中將交鋒啊。”

    崗本沒有笑,如果換了以前,他會毫不客氣地發出一片狂笑,而且肯定會說:“支那豬,蠢!”但是這天,他板著臉,一本正經道:“我聽你的,如果有什麼閃失,休怪我不客氣!”

    任天行一個立正,筆挺地給他敬了一個禮,告辭走了,他還有更重要的事做。崗本一開始心裡還犯嘀咕,懷疑任天行的保證能不能兌現,如果真要兌現,那可真是再好不過了。結果第二天天明,負責監視谷城方面動靜的115聯隊大隊長松井板次跑來向他報告:“中將,支那人真的往後撤了。”

    “喲西!”崗本興奮得一把推開懷裡的花枝子,緊緊褲帶,跟著松井出了門。站在谷城西邊黃花梁那道高坎子上,他從望遠鏡裡清晰地看到,支那人排著整齊的隊伍,往麥河和九龍山那邊去了。

    “開炮!”他揚起手,沖早已做好准備的炮兵團長龜本次郎少佐吼。

    一陣狂轟濫炸後,126師和137師抱頭鼠竄,逃出了谷城,垂涎已久的谷城終於到了他手裡。慶功宴後,他拉著翻譯官倉野正雄的手,醉醺醺地吐出了前面那句話。

    倉野正雄心事重重,自從跟崗本離開北線,他兩道濃眉就緊鎖著沒舒展過。

    “倉野君,今夜該是我們開懷大飲的時候,怎麼,你還在吃他的醋?”

    崗本錯誤地認為,倉野正雄之所以不開心,是因為他帶來了這個任天行。“放心,他只是暫時為我們效勞,要徹底征服支那人,還得靠我們自己。”

    崗本激動得臉都歪了,倉野正雄依舊陰沉著臉,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崗本不想掃興,從隔壁房裡喚來兩個隨軍藝妓:“拿出你們的本領來,好好服侍他,我要看到他笑。”

    谷城到手後,崗本想一鼓作氣,迅速挺進米糧山,趁屠蘭龍立足未穩,打他個措手不及。誰知娘娘腔的任天行再次找來:“強取不如智取,能一槍不放拿下的城,中將為何要浪費子彈呢?”

    崗本這次笑了,從北線到這邊時,他對屠蘭龍已有了解,這是一個城府很深的男人,對付他,絕不可以抱僥幸心理。

    “不,你那套在屠身上是行不通的,支那人並非都聽你的話。這個屠蘭龍,是硬骨頭,得用牙齒狠狠地啃。”

    任天行顯得非常自負,因為有了谷城這個樣板,他的腰桿子比剛來時挺了許多,說話的口氣,也不像以前那麼畢恭畢敬了。

    “中將說得對,屠蘭龍是不好對付,但他手下的人好對付。”

    “你是指那個譚威銘?”

    任天行搖搖頭,藏而不露地道:“這個就不用中將操心了,總之,你等我好消息。”

    崗本不能不等。任天行是宮田司令官派來的,任天行的一舉一動,宮田原一郎都清清楚楚。既然宮田都對任天行抱有幻想,他就不能不調整自己的計劃。於是他把已經做好准備的特遣隊叫了回來,讓佐佐木陪著倉野正雄。自己則按照任天行說的,一步步地配合他。

    任天行也確實出了力,先是竊取了24師譚威銘和女土匪劉米兒的電台密碼,以假電文的方式,想引他們上當,逼他們狗咬狗地先打起來,13師團趁亂取勝。此計未成,任天行又秘密跟閻長官那邊接觸,想用同樣的方式,逼屠蘭龍撤出米糧城,可惜都未奏效。時間一天天過去,崗本等得越來越不耐煩。其實他不是一個善於等的人,漂洋過海,來到這片陌生的土地上,不是為了等。再說,大東亞共榮圈,豈是等來的?

    “你的,到底有沒有把握?”終於,他把任天行叫到跟前,質問起來。

    任天行有點心虛,時間是在他手裡浪費掉的,如果這場戰爭,因他失去最好的進攻時機,這罪責,他擔當不起。不過他還是硬著頭皮說:“我任天行說話,向來算數,宮田司令官都信得過我,難道中將……”

    “好,我再給你三天時間,三天後如果還沒有結果,你,哪來的到哪去,明白?”

    “哈咿!”任天行學著日本軍官的樣子,給他敬了禮,就又匆匆忙忙地執行他的計劃去了。

    任天行這次的計劃,是想借米糧城一個神秘人物的手,暗殺屠蘭龍。因為事實證明,借助閻長官那邊的勢力,並不能逼屠蘭龍就范,而且,他發現,閻長官這邊,也有了新的變化。126師和137師不戰棄城,已經引起各方不滿,如果再把米糧城拱手相讓,國民黨內部,就可能拿唾沫把閻長官淹死了。

    任天行說,刺殺屠蘭龍,他有絕對的把握。崗本雖然對任天行的海口抱以鄙視,不過他聽說,屠翥誠的死,跟這個娘娘腔的男人有關。或許,他真能舊戲重演?如果真要能借助那個神秘人物的手,將屠蘭龍干了,哈哈,那是最好不過!

    這個神秘人物具體是誰,任天行沒告訴崗本,崗本也懶得問。到中國這麼長時間,他見過的類似人物實在是太多,如果把他們都記住,他腦子吃不消。

    哪知三天過去了,米糧城毫無動靜,從米糧城傳來的種種消息,卻越發讓崗本不安。迫不得已,崗本面見宮田司令官。在宮田原一郎用來指揮三軍四個聯隊的那座四合院裡,兩人密談了一下午。宮田原一郎告訴他,對任天行,他並沒抱百分之百的希望,不過既然他想試,就讓他試。

    “不費一槍一炮當然好,但是,你我得作好最壞的打算,支那人,並不個個都是孬種。米糧山不只是一個屠蘭龍,還有沈猛子跟劉米兒,這兩股敵人,照樣不好對付。”

    “崗本明白,沈猛子是共產黨,共產黨是最不好對付的。”崗本以前碰過共產黨陳毅的隊伍,吃過苦頭,現在一提共產黨,仍然心有余悸。

    “不,崗本君,這跟共產黨沒有關系,我說的是沈猛子,他以前是獨立團團長,在狗兒山,他拼掉過我一個旅!”

    宮田原一郎一提這事,就惱羞成怒,時間雖然過去了幾年,他也從當初的一軍之長提升為戰區司令官,但,“沈猛子”三個字,依然刺一樣扎在他心裡。相比屠蘭龍,對未來這場戰爭,他更擔心的是沈猛子和他的72團。

    也是在這個下午,太陽快要西斜的時候,副官送來一份密電,宮田看後臉色大變。

    “姓蔣的背信棄義,對我大舉進攻了!”他失聲沖崗本尖叫。

    崗本聞之色變。宮田司令官再三向他保證,駐華日軍最高司令部已跟重慶蔣介石達成秘密協議,老蔣的部隊只是象征性地對大日本皇軍設置障礙,以免遭國人恥罵,怎麼現在又大舉進攻了?

    “八嘎,騙局,都是騙局!”宮田原一郎憤怒地砸了桌上的茶具,這封密電帶給他的沖擊力實在是太大了,本來就不怎麼協調的五官這時已完全扭曲,看上去恐怖極了。

    “司令,是不是……”崗本強抑住內心的恐慌,出言謹慎地問。

    “馬上集結隊伍,我要血洗米糧城!”

    “哈咿!”崗本立身挺直腰板。這一瞬,他的心裡居然興奮地叫了一聲,剛才的恐慌一掃而盡。其實那不是恐慌,是突然而至的幸福擊暈了他。

    對崗本來說,能操起手裡的屠刀,無所顧忌地砍向支那人,是再幸福不過的事了。

    13師團很快集結完畢,佐佐木的特遣隊仍然堅持要打頭陣,這也是一個見了中國人便兩眼放光的家伙,他曾自吹自擂說,所有來到中國土地上的日本軍人,就他殺的支那人最多。

    “喲西,一小時橫掃一個村子,砍下的頭顱562顆,割下的乳房36對,我的雙手都發木了。”這是三年前他在東北戰區慶功會上親口說的。對了,佐佐木對女人的乳房有一種不知是迷戀還是仇恨的怪異心理,但凡被他糟蹋過的女人,那一對乳房必會被他割了提走。

    誰知就在大軍准備出發的一瞬,宮田原一郎突然傳來命令。

    “掉轉槍口,給我把126師、137師先滅了!”

    “司令官,這……”

    崗本甚是意外,宮田原一郎怎麼會下這樣的命令?

    “哈哈,崗本君,你太輕信敵人了,你以為他們真的會跟你友好?你在前面跟屠蘭龍膠著,這幫蠢豬要是背後捅你一刀,你可受不了。”

    一句話點醒了崗本,是啊,怎麼這一層沒想到,還是宮田司令官英明啊。於是他沖佐佐木的特遣隊吼:“掉轉槍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先把逃兵126師和137師滅了!”

    槍聲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響起的,出乎崗本意料,他帶著13師團趕到麥河邊時,先他而來的25師團已經包圍了九龍山下的137師。

    什麼叫稻草人戰術,這就是宮田司令官最經典的稻草人捆扎術。

    兩條有力的繩子一捆,137師和126師就是有再大的反擊力,也只能乖乖地受死!

    2

    126師和137師做夢也沒有想到,日本人會卷土重來,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弟兄們都還在夢裡,就算有醒得早的,也懶洋洋地躺在被窩裡。槍聲猛地一響,嚇壞了這些被上司調集到這兒養精蓄銳的國軍將士。等他們穿好褲子,提著槍跑出來,已經遲了。13師團和25師團兩邊夾擊,先是用火力炮猛攻一陣,接著用高射機槍和機槍一陣狂掃,麥河兩岸塵埃四起,國軍將士被炸得人仰馬翻,驚叫聲響成一片。

    崗本一不做二不休,生怕126師組織起有效的反擊,命令佐佐木的特遣隊全境壓上。佐佐木早已憋足了勁,一聽崗本讓他出擊,立時一聲令下,武器裝備完全占上風的特遣隊如入無人之境,126師根本就來不及反抗,有的弟兄甚至連扳機都未來及扣響,就做了刀下鬼。

    這一場仗對崗本來說,打得真是酣暢淋漓,從第一槍打響到結束戰斗,只用了一天一夜。中途他們遇到了一點小麻煩,126師有一支警衛部隊,秘密安排在離麥河口12公裡的地方,意圖就是防止13師團做這種背信棄義的事。但他們還是太馬虎了,槍炮響了都有十多分鍾,他們才反應過來,等他們趕來救援大部隊時,麥河兩岸已成一片火海。

    不管怎麼說,這支六百人的警衛部隊總還是替126師挽回了一點面子,憑借地形優勢,他們在麥河東岸五公裡處,跟13師團旗下131聯隊對上了,雙方整整激戰了七小時,終因寡不敵眾,警衛隊天黑前被趕來增援的第6大隊當了活靶子。

    麥河這邊的槍炮聲驚醒了整個米糧山,槍聲一響,譚威銘便下令封鎖全部交通要道,居民只准進不准出,所有車輛一律禁行,劉集進入了一級戰備狀態。中午十二點,譚威銘騎著快馬趕來,遠遠地望見,沈猛子正在寡婦坡跟四營長方錦文說著什麼,譚威銘沖寡婦坡吼了一句,沈猛子扔下方錦文,快步朝坡下走來。

    “到底怎麼回事,126師不是……”

    “不要問了,全讓日本人包了餃子!”譚威銘跳下馬,指著後邊馬上的人說,“我把他帶來了,完璧歸趙。”

    沈猛子抬頭一看,馬上端坐的,居然是政委畢傳雲。

    “沒工夫跟你多講,小鬼子來了兩個師團,後面估計還有大部隊,我現在要去馬鞍坡,亂石崗子就交給你了。”

    沈猛子還想問什麼,譚威銘一鞭子抽下去,那匹棗紅馬閃電一般離去了。跟在後面的警衛兵沖沈猛子擠了一個怪怪的眼神,丟下一句:“連馬帶人送給你了!”然後也絕塵而去。

    沈猛子回頭望住畢傳雲,多日不見,畢傳雲居然胖了,兩個腮幫子肉嘟嘟的,泛著紅。

    畢傳雲跳下馬,理也沒理沈猛子,氣恨恨地往前沿工事去。等到了寡婦坡,畢傳雲前前後後把新挖的戰壕看了個遍,又走進密林,對著六門迫擊炮認真端詳了一會,這才轉身問四營長方錦文:“就這六門炮?”

    四營長方錦文沒想到畢傳雲會在這時候回來,一時有些不適,於是機械地點點頭。

    畢傳雲把目光投向沈猛子:“這兒至少應該布十門。”

    沈猛子裝作沒聽見,其實他也想多布,可炮從哪來?

    畢傳雲討了沒趣,知道這時候不能跟沈猛子計較,默站了一會,抬腿朝五營的陣地走去。

    谷城那邊的槍炮聲更猛了,沈猛子跟方錦文同時抬起頭,朝麥河方向望去。過了一會,方錦文問:“大當家的,不是姓譚的拿他做人質了麼,怎麼又給放回來了?”

    “哪來那麼多廢話!”呵斥完方錦文,沈猛子剛要轉身,又見四營的戰士們一個個伸直了目光,盯著畢傳雲背影望。沈猛子來氣了:“都給我聽著,他是你們的政委,哪個再敢胡言亂語,小心我割了你們的舌頭!”說完,三步並作兩步,追畢傳雲去了。

    沈猛子一直沒給72團的弟兄們講清一件事,譚威銘扣留畢傳雲,是他跟譚威銘合計好的,雙簧。一來,沈猛子怕畢傳雲回來,又要嘮嘮叨叨煩他,他怕聽那些沒用的話,不如借機讓他在譚府待著。二來,也是想跟譚威銘亮明自己的態度,他沈猛子是真心實意要跟12師合作,目的就是為了這場惡戰,對付共同的敵人。當然,譚威銘留下畢傳雲,也不僅僅是防著沈猛子,他還有一個目的,演戲給屠蘭龍看。這中間,奧妙多著呢,一句兩句講不清。

    現在好,小鬼子打過來了,誰也用不著藏著掖著了,畢傳雲就該回來,繼續當他的政委。

    好在,從剛才那些表現看,畢傳雲這些日子在譚府沒白待,譚威銘定是給他洗了腦。

    沈猛子一邊走,一邊想,想到妙處,忍不住呵呵笑了起來。畢傳雲回過身,惡惡地瞅了他一眼。沈猛子趕忙說:“別那樣,這不安全回來了嘛,反正他又沒怎麼著你。”

    “沈猛子,我跟你沒完!”畢傳雲氣急敗壞罵了一句,轉身又往前去。

    沈猛子追上來:“老畢,老畢你聽我說。”

    “我不想聽!”

    “你給我站住!”沈猛子突然就發了火,“你還有理了是不,我不追究你的責任已經是客氣你了,你還拿冷臉子給我看。怎麼,吃了幾天譚威銘的飯,把脾氣吃大了?!”

    畢傳雲心裡本來就難過,這一趟去12師,算是把人丟到家了,他畢傳雲當兵到現在,還沒受過這等辱。且不說他將來怎麼跟旅長唐培森交代,單是眼下跟72團戰士見面這道關,他就不知怎麼過。剛才在寡婦坡,他是硬撐著的,現在往五營去,也是硬撐著的。他不希望沈猛子跟他說話,他又害怕沈猛子跟他不說話。

    沈猛子不埋汰他倒也罷了,沈猛子這一埋汰,他心裡的五味瓶立刻就翻了。

    “你有種,我畢傳雲當了俘虜,現在回來了,怎麼著,要不要現在開公審會,讓弟兄們審判我?”畢傳雲賭氣道。

    “你放屁!”沈猛子往前跨了兩步,一雙眼睛要吃人似的,“你再敢跟我耍驢脾氣,小心我把你從這山上扔下去!”

    這話罵的,畢傳雲心裡忽然就有了暖意,說實在的,他最怕的,還是見沈猛子。12師師長譚威銘把他從譚府那間客房裡請出,讓他上馬時,他磨蹭了有半小時。那一刻,他腦子裡全是沈猛子,他不知道這趟回來,沈猛子能不能容他,會不會把他一腳踹出72團?當時他真有種想法,與其這麼丟人現眼地回去,還不如就留在12師算了。還是譚威銘幫他打消了包袱:“上馬啊,難道你等著沈團長八抬大轎來接你?”

    “我不想回去。”譚威銘仍舊磨蹭著,心裡一片茫然。

    “呵呵,心虛了是不,臉皮抹不開是不?放心,老沈不是那樣的人,他如果敢對你無禮,我譚威銘怎麼把你送回去,再怎麼把你接回來!”

    譚威銘說的是實話,譚府這段日子,他們兩個,由起初的陌生敵視,針尖對麥芒,彼此挖苦到慢慢相容,然後相知,距離縮短了不少。譚威銘很多話,都深深印在了他心裡。如果說,畢傳雲以前對國民黨及其各派勢力懷有深刻的偏見,這次被譚威銘強行留在譚府,至少把這些偏見給打消了。是啊,光談主義沒用,要緊的,是如何同仇敵愾,把小鬼子趕出去!

    這麼想著,他重新望住沈猛子,奇怪,有了沈猛子剛才那句話,畢傳雲忽然有勇氣正視他的這個伙伴兼搭檔了,也不覺得被譚威銘扣留,是多麼丟人的一件事。沈猛子也認真地望著他,目光越來越坦誠,越來越清澈。

    “老畢,現在不是咱倆互相斗氣兒的時候,你聽聽,整個麥河都要炸翻了,狗日的閻長官,白白把兩個師送給了小日本。親日,親日,親他娘的個頭!老畢,你我得合上力,宮田和崗本,不好對付啊!”

    一席話說的,畢傳雲剛剛晴過來的臉立馬又陰了,同樣的話,他跟譚威銘也談過不止一次,對眼前這場惡戰,誰也不敢拍著胸脯說就能贏。

    “還愣著做什麼,走啊!”又一聲巨響傳來後,畢傳雲一把拉過沈猛子,飛速地朝五營陣地跑去。

    清新的山風一陣緊一陣慢地刮著,風吹著艾草,瑟瑟作響,間或還有一兩股旋風,旋起的塵埃打在戰士們粗糙的臉上。這一天的亂石崗子,較往常平靜了許多,但這份平靜裡,分明又孕育著什麼。

    沈猛子和畢傳雲挨個查完各營陣地後,白晝已經逝去,暮色將山野嚴嚴地罩住。這時候的米糧山,看上去分外蒼涼、冷峻。遠處的嶺,近處的峰,還有絲帶一樣若隱若現舞在山下的女兒河……

    谷城那邊的槍炮聲終於停了,一股子悲壯襲來,兩個人在寒風中打了一個冷戰!這冷戰,是為炮火中倒下的國軍126師、137師的弟兄們打的。

    兩個師啊,就這麼糊裡糊塗做了殉葬品!

    “該我們了。”沈猛子心裡說。

    “該我們了。”畢傳雲心裡說。

    “該我們了!”72團所有弟兄的心裡,都在發出這樣的聲音!

    似乎沒有哪一次戰斗,比這一次更讓人心情沉重,也沒有哪一次戰斗,會讓人這麼壓抑。帶兵打仗這麼多年,沈猛子還是頭一次出現不安和焦慮。以前說打就打了,從來不去想仗會打成啥樣,那樣倒也痛快,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就投入了。這一次卻有點煎人,隱隱地,還帶點恐懼。是啊,說不怕是假話,國軍兩個師眨眼間沒了,可見宮田原一郎的14方面軍有多強的戰斗力。相比之下,自己只有一個團,這個團還被山下的屠蘭龍打掉了將近兩個營!好在,這次不是他孤軍作戰,前面和右翼有譚威銘的12師,河那邊,還有屠蘭龍的一個集團軍。

    可,屠蘭龍真的會跟譚威銘一樣,全力阻擊日寇麼?

    不好說。

    偵察兵來來去去好幾趟,不斷送來13師團最新情況。順利圍剿國軍兩個師後,宮田原一郎命令25師團留在麥河,清理戰場,13師團趁勝挺進,直取米糧城。勝利往往是能帶給人巨大鼓舞的,國軍如此,沈猛子如此,日軍更是如此。剛剛獲得大勝的13師團,士氣非常之高漲,往前推進的速度異常之快。偵察兵又報,距米糧城50公裡、30公裡,到20公裡時,沈猛子再次接到來自旅長唐培森的急電:

    “72團沈、畢、白及全體將士:日軍第14方面軍於一天前血洗麥河,國軍兩個師全部殉難。眼下日軍正以異常速度向米糧山區進犯,我部奉上級命令,緊急趕往白水河,阻擊另一股進犯之敵。你團接電後立即撤出亂石崗子一線,將亂石崗子交予國軍12師手裡,全團進入五峰嶺和華家嶺布防。師部命令,無論出現任何情況,五峰嶺及華家嶺均不得丟失,更不得棄守……”

    電文還有好長一段,沈猛子看到這兒,無言地搖搖頭,將它遞給了畢傳雲。他一邊留心前面陣地的動靜,一邊暗暗觀察畢傳雲。想不到畢傳雲看了不到三行,就將電文交給了通信兵:“把它收起來,以後凡是來自旅部的電文,都交到石參謀手裡,讓石參謀處理就行了。”

    通信兵困惑地望住沈猛子,沈猛子也困惑地望住畢傳雲。畢傳雲釋然一笑:“沒啥好望的,就這麼做吧,眼下咱們誰也指望不上,72團是生是死,命就捏在咱自個手裡。另外,你告訴石參謀,國軍也是人,就說這話是我畢傳雲說的。”說完,他抱著望遠鏡,趴在濕漉漉的土壕沿上觀察去了。

    沈猛子怪怪地盯著他望了半天,呵呵笑了兩聲,轉向通信兵:“就按政委說的辦,除了各戰線情況,其他電文,一律送到華家嶺!”

    “是!”

    又一個黎明到來時,日軍黑壓壓地出現在亂石崗子石坡下一公裡處。出乎沈猛子他們預料,佐佐木的特遣隊並沒跟前面埋伏的12師73團交火,崗本別出心裁,在離馬鞍坡六公裡處一個叫老鷹嘴的地方突然止步,讓部隊休整了兩個小時,然後,派佐佐木的特遣隊從馬鞍坡西邊那條洪水溝裡摸過來,直接頂到了72團眼皮下,而把馬鞍坡交給了井木大佐的第5聯隊。

    馬鞍坡和亂石崗子幾乎是同一時間打響的,一看佐佐木的特遣隊越過了石坡下那片小樹林,進入了射程之內,臥在戰壕裡的沈猛子憋足了勁吼了一聲:“弟兄們,打!”

    於是,布防在最前沿的四營三個連同時開火,密集的子彈如同憤怒的雨點,飛過戰壕前那片空地,朝摸上來的敵人身上射去。佐佐木的特遣隊大約還沉浸在麥河一戰的興奮中,沒適應過來,子彈都已打在了身上,五六個日本兵相繼倒地,才看見他們往隱蔽處躲。四營的弟兄們也許是憋得太久,槍栓一拉開,就收不住了,有幾個弟兄甚至提前扔出了手榴彈,讓沈猛子狠罵了一通:“眼睛長屁股上了啊,沒見鬼子退回去了嗎?”

    鬼子果然退了,還沒打上十分鍾,穿過樹林的那一小股敵人就又縮頭回到了樹林裡,後面的敵人也不頂上來,剛起的槍聲又驟然停下,亂石崗子又回復到寂靜中。

    沈猛子望望畢傳雲,感覺有點不對頭。畢傳雲也緊著眉頭,顯然,他也懷疑佐佐木在耍滑頭。可是等了有半小時,第二撥敵人還不攻上來,馬鞍坡那邊倒是槍聲大作,濃煙滾滾,刺鼻的腥土味已朝這邊飄來。

    又等了半小時,白健江負責的左翼突然開了火,沈猛子扭頭一看,那邊大約有四個營的鬼子,正密密麻麻地朝白健江他們圍過去。

    “聲東擊西!”沈猛子剛說完,就見眼皮底下突然湧出十倍於剛才的敵人,“狗日的,原來是在試探啊!”

    “都先沉住氣,等上了石坡再打!”沈猛子生怕弟兄們激動,敵人數倍於我,這仗不能亂打。他靜靜地伏在戰壕裡,目光測算著小鬼子距戰壕的距離,五百米,三百米,一百米,鬼子上了石坡。上了石坡就等於中了計,那石坡是方錦文跟四營弟兄們精心為小鬼子准備的,在石坡中間,他們灑了一種叫松油的玩意,華家嶺後面有一大片密密的松樹林,樹上多的是這玩意,方錦文讓弟兄們把松油刮下來,再用水稀釋,然後潑灑在石坡上,上面撒上一層薄薄的土。小鬼子初來乍到,自然不知其中有詐,等他們發現不對勁時,前面百十號鬼子,雙腳已讓松油粘牢了。

    “打!”沈猛子一聲令下,前沿陣地的二連三連還有機槍連辟裡啪啦就開了火。沖鋒槍、機槍、步槍交織成密集的火力網,沖在前面的日軍當頭挨了一棒,瞬間倒下一大片。

    佐佐木的特遣隊也不是吃素的,連續兩次沖擊失敗後,立刻調整了策略,他們避開石坡,從石坡兩側向沈猛子他們發起了攻擊。霎時,炮聲、槍聲響成一大片,亂石崗子陷入了火海中。

    又是半小時後,沈猛子正打得過癮,突然發現,日軍更多的人馬,從寡婦坡右下方的窪地裡沖過去,憑借著後方火炮的掩護,向五營七營發起了攻擊。

    “不好!”他大叫一聲,將寡婦坡交給畢傳雲,他帶上警衛兵蘇武子,飛速朝五營陣地跑去。

    盡管72團准備充分,但真的跟佐佐木一交手,還是發現自己力量弱了點。不只是力量弱,布防上也確實存在問題。都以為日軍會采取正面強攻的戰術,哪知佐佐木老奸巨猾,表面上是采取正面進攻,其實他把最猛烈的炮火還有最精銳的戰斗力,都埋伏在兩翼。相比四營,布防在左翼的二營和右翼的五營七營,反倒成了火力的中心。

    戰斗打得異常艱苦,憑借地形上的優勢和相對堅固的工事,沈猛子他們連續打退了敵人五次進攻。但在敵人猛烈的火炮攻擊下,他們也不得不往後退守了三裡地。到天黑時分,敵人的第六次進攻被打下去了,弟兄們苦戰了一天,口干舌燥,眼裡都在冒火,但沒一個人的精神敢松懈。相比之下,佐佐木受創更重。

    佐佐木所以避開馬鞍坡的73團不打,自告奮勇跑到前面來碰72團,不能不說他打了小算盤。佐佐木在崗本手下,是個特殊的人物,他跟崗本既有深厚的交情,又有戰場上的生死之交,加上他的特遣隊進入中國後,屢建戰功,宮田司令官對他非常賞識。這次讓他進入13師團,也是宮田司令官的主意。宮田司令官將他譽為一把銳利的尖刀,說這把尖刀所向披靡,無所不能。他要把這尖刀,插進米糧山,插進屠蘭龍和沈猛子心髒正中。只有這樣,消滅11集團軍控制米糧城進而控制整個米糧山區的計劃才能實現,也只有這樣,大日本帝國軍人的鐵靴,才能以橫掃一切的氣概,踩踏到他想踩踏的任何一片土地上。

    可惜佐佐木太過自大太過輕敵了,他以為,盤踞在五峰嶺上的72團不過是一支草莽,沈猛子也只是徒有虛名,特別是被312旅收編後,這支隊伍的戰斗力早已不如從前,加上又跟山下的43旅內熬了將近半年,應該是人疲馬乏,彈盡糧絕。他挑這個軟肋打,一是想爭立頭功,二來,他也看中五峰嶺還有華家嶺這兩塊風水寶地。把沈猛子的72團輕松吃掉,五峰嶺和華家嶺就是他佐佐木的,到那時,他居高臨下,再對城內的屠蘭龍發動攻擊,就易如反掌了。

    可惜,佐佐木算錯了,沈猛子並非浪得虛名,72團也遠沒他想的那麼草包。一天激戰下來,他的損失是72團的三倍還多。天黑時分,佐佐木不得不下令,暫停攻擊,退回谷河邊上,重新調整進攻計劃。

    3

    槍炮一響,位於梅園的屠府立刻緊張起來。三天前,屠蘭龍已將自己的指揮部搬到了梅園前面第二排平房裡,這樣做的目的,就是方便各級指揮官找他。梅園太深了,如果穿過前面兩個院子還有後花園到原來的指揮部,會浪費掉不少時間,而且對梅園的安全也不利。不如索性搬到前面,會省許多事。

    指揮部裡空氣緊張,從麥河那邊打響後,屠蘭龍就將自己的幾個親信還有原來跟義父有過生死之交的幾個師團長叫到了指揮部,大家聚在一起,密切關注著日軍13師團還有25師團的動向。麥河那邊槍聲靜下來後,屠蘭龍更是在梅園騰出六間房,將老團長顧善義他們的指揮中心也臨時挪到了這裡。副官騰雲飛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做,瞅個沒人的時間問他:“把大家集中在一起,將來打起來,怎麼指揮啊?”

    “打,跟誰打?”屠蘭龍漫不經心地望住騰雲飛,用一種怪怪的口氣問。

    這話問出騰雲飛一身汗。還能跟誰打,日本鬼子都到了眼前,少司令怎麼還問這樣的話?

    等譚威銘的12師跟鬼子接上火,屠蘭龍的表現就更令騰雲飛吃驚。他把十個師團長召集到指揮部,什麼也不說,只是盯著牆上那張作戰圖看。譚威銘和朱大泉打退鬼子一次進攻,屠蘭龍就在馬鞍坡的位置插上一面小紅旗,打退兩次,就插兩面。插完,就怔怔地望住地圖,望得在座的十個師團長身上直起冷汗。誰都猜不透,屠蘭龍心裡到底想什麼,按說,12師一交火,米糧城就該全民動員,進入一級戰備警戒。可屠蘭龍不,那邊戰火紛飛,這邊,屠蘭龍下令一切照舊,店必須得開,學校照常上課,就連馬家班的戲,也雷打不動照演不誤。唯一不同的,是通往器具廠的兩條道全部封了,新組建的炮兵旅,開進了器具廠那邊。

    第一天就這麼悶騰騰地過去了,晚飯時間,報務員再次送來一封急電,這一天,長官部先後發來十二封急電,都是通告前面戰況的。通過電報得知,除麥河到米糧城遭遇日軍第13師團和25師團外,蘇家山一帶,紅谷一帶,都發現了進犯之敵。特別是離大同120公裡的忻州附近,已經發現日軍第39軍在活動,種種跡象表明,日軍對華大規模的侵略已經開始,一場血戰將不可避免地在全國打響。

    “念!”報務員站了很久,屠蘭龍才說。

    報務員膽怯地看了屠蘭龍一眼,這是她今天第十三次聽到同樣一個字。往常有電文,她都是直接交到副官騰雲飛手上的,今天騰雲飛也顯得坐立不安,她只能硬著頭皮念。

    蘭龍並11集團軍眾將士:

    半小時前,我部主力173師及129師在太谷和長治已與日軍交火,戰事慘烈,日軍喪心病狂,我173師及129師奮力阻擊,擊退日軍數次進攻,擊斃敵指揮官一名,消滅鬼子五百余人,可謂旗開得勝,壯我軍威。長官部命令,11集團軍必須做好應戰准備,隨時聽候長官部命令。

    閻錫山

    報務員念完,挺直著身子,等屠蘭龍發話。

    屠蘭龍擺擺手,跟前十二次一樣,示意報務員回去。報務員剛走到門口,屠蘭龍忽然叫了一聲:“等等。”

    報務員只好再次轉過身,誠惶誠恐地望住屠蘭龍。

    “回電!”

    屠蘭龍邊踱步邊口述電文:“閻公,電令已悉。137師及129師不愧閻公親自栽培,痛擊敵寇,是為楷模。日軍13師團已逼近我米糧城,我等已做好回擊准備,望閻公放心,11集團軍定以137師及129師為榜樣,對敵予以痛擊,讓崗本有來無回!屠蘭龍。”

    在座的十位師團長聽完,心裡長舒出一口氣。看來,少司令痛擊日寇的決心沒有動搖,戰前召他們來,只是想穩定軍心而已。誰知報務員剛走,屠蘭龍就說了一句讓十位師團長洩氣至極的話:“天色不早了,大家吃飯吧,晚飯後西壩子有好戲,我請諸位看戲。”

    這個月光暗淡空氣中彌散著濃濃硝煙味的令人騷動不安的夜晚,已經被安排進梅園的十位師團長被四輛軍車准時送到了西壩子的戲園子。這種時候,誰還有心看戲?戲園子裡冷冷清清,就連最愛湊熱鬧的劉裁縫他們也沒了人影。有消息說,處決恆通米店的孫掌櫃後,城裡的掌櫃們還真交出不少囤積的貨,其中廣仁藥店老板齊濟天拿出的藥最多,成箱的藥被後勤總管老洪他們搬走後,齊掌櫃的姨太太們捶胸頓足,大罵老天爺不開眼,攢了五六年的藥,說沒就沒了。大和錢莊的錢掌櫃居然也囤積了一批藥材,都是戰時急救用的。裁縫鋪的劉裁縫更是別出心裁,他從太原那邊弄來一批擔架,還有止血漿什麼的,藏在他鄉下弟弟那裡。何會長帶著孟兵糧他們到鄉下把東西拉走後,他竟一口氣咬出商會不少人,這一查下去,才發現,商會是囤積物資事件的罪魁禍首,沒有何會長的明示或暗示,這些掌櫃們,怕還沒這麼大的膽。孟兵糧一聲令下,將商會何會長丟進了監牢。

    “殺了好,這幫貪得無厭的東西,明擺著是給日本人當幫凶麼。”戲還沒開演,師團長們觸景生情,談起了商會和掌櫃們的一些事。

    “我聽騰副官說,囤積的還不只是糧油和藥品,還有煤油、棉花。”來自雲水間的顧善義憂心忡忡道。

    “可惜了老司令,一生諄諄教導,卻教導下這麼一個結果。”121團老團長更是滿腹心事,這些日子他是格外地懷念老司令。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目光隔空兒往戲台那邊一掃,奇怪,今晚的馬家班,好像毫無准備啊。正納悶間,就見手槍隊長吳奇帶著幾個弟兄,急匆匆來到戲園子,先是跟台下一條腿的老唐低聲耳語了一陣,接著走上扶梯,來到包間:“對不起,少司令臨時有事,來不了啦,司令部讓我帶眾長官去一個地方,車子在外面等著,請眾長官上車吧。”

    長官們滿臉驚詫,不明白吳奇此舉意味著什麼,但又不敢違抗,磨磨蹭蹭中,終還是上了車。

    這時間,屠蘭龍正站在梅園後花園那座別致的望月亭下,今晚是沒有月亮可欣賞的,星星也被烏雲遮蔽,梅園朦朦朧朧,罩上了一層神秘。屠蘭龍的心裡,也籠罩著另一層神秘。他把十位跟自己和義父關系緊密的師團長召到梅園,並無實際性目的。出此招,完全是為了將來的戰局。這一場惡戰,屠蘭龍做好了兩到三年的准備,當然,打得好,或許一年不到也就結束了。但結束並不意味著他就可以消停,日本人一天不撤出中國,他屠蘭龍就甭指望能消停。就說眼前這場惡戰吧,13集團軍表面上士氣高漲,個個摩拳擦掌,恨不能這陣就學譚威銘那樣,跟小日本交上手。可真要打起來,怕是有不少人要做縮頭烏龜。昨天他已聽說,第6師師長池少田秘密派人出了米糧城,至於去了哪,不得而知,但他想,十有八九,是找閻長官去了。池少田當年就在閻長官手下,混個團長,後來因為睡了頂頭上司胡旅長的姨太太,被胡旅長的副官逮了個正著,怕殺頭,於是連夜帶著自己的弟兄逃出了米脂山。後被胡旅長追殺,迫不得已,才投了義父。當然義父收下他,是有條件的,就是管好他襠裡的東西,再不能惹事,更不能睡弟兄們的老婆或姨太。義父當時有句話,很經典:“你睡別人老婆的時候,指不定,你老婆也在別人懷裡,這種事,想來還是你不劃算。所以大家還是管好襠裡的東西,別亂睡,這樣天下就太平了,你也就不用四處投靠別人了。”據說池少田當時指天發誓,說再犯這種愚蠢錯誤,讓義父鬮了他。義父笑說:“劁豬我會,但鬮人我還沒干過,也不想干。你要是犯了,我給你一把刀,你自個解決。”

    這以後,池少田是不睡弟兄們老婆了,但他四處找女人,他那個師部,簡直就成了窯子。義父念他帶兵還行,也是睜一眼閉一眼,不大過問。屠蘭龍現在才發現,義父所標榜的太平盛世,不過是自己給自己繪了一張藍圖,掛在牆上行,真搬到這個世界上,難。米糧城雖說風調雨順,平平安安,但這太平是假的,粉飾的。真要遇到風吹草動,這太平,怕禁不住一槍一炮。

    當然,也許是他多慮,這些天,他的腦子總在胡想,很多不可能的事,往往被他想得比現實還真實。

    罷罷罷,屠蘭龍本來是想撤換掉池少田的,這種人,將來怕要誤大事。就跟恆通米店的孫掌櫃一樣,不殺,實在扭不轉乾坤。又一想,臨陣換將,兵家之大忌,只能把不滿埋在心裡,把擔憂寫在心裡。把顧善義他們弄進梅園,就是想琢磨琢磨,這些人,到底什麼想法,將來能不能靠得住?還有,也想借機試探一下,那些跟他和義父遠的,比如池少田他們,會有什麼反應?

    不這樣不行啊,畢竟他不是義父,米糧這片土地上,他只是個陌生客。

    強龍壓不了地頭蛇,他忽然又記起這句俗語。

    一陣風吹來,地上的花草瑟瑟作響,一股清新的香味撲鼻而來,撩得他心裡癢癢的。屠蘭龍這才發現,春意已經很濃了。

    大同那邊呢,春意是否更濃?

    忽然地,屠蘭龍就又想起了蔦蔦母女。朱宏達離開米糧城已經好幾天,一點消息也沒,不知道軍機處長黃少勇說的那個人,找到沒有?上帝保佑,蔦蔦母女可一定要安全啊,要不然,這仗不用打就已敗定。

    屠蘭龍心裡再次漫上一層惆悵,思念如同籐蔓,爬上了他的心頭。

    屠蘭龍離開望月亭,往梅園深處走了幾步,驀地,他看見一個人影,就立在梅園深處,古槐樹下,亭亭玉立。她曼妙的身影,還有跟他一樣的悵然狀,一下就把他的心攫住了。

    是赫英英。這個調皮古怪任性好動的女子,這些天可沒少難為他!

    屠蘭龍隱瞞不了自己,對這個貿然闖進他生活的女子,他有種說不出的喜歡。這是一種奇怪的感情,真是怪得很,屠蘭龍反反復復問過自己,喜歡她什麼呢,長得像蔦蔦,還是她來自老家壩子營?這些都有,但好像也不盡是。就算長得像蔦蔦,也沒必要為她睡不著覺啊,畢竟人家還是個孩子嘛。

    屠蘭龍笑笑,他還是生平第一次,被蔦蔦之外的另一個女人所惑,所不安。

    一開始,屠蘭龍是想讓赫英英當報務員的,這樣就可以天天見到她,但試了一下,不行,赫英英對電台一點感覺沒有,手一觸發報機,就不由得抖,惹得副官騰雲飛犯急,這麼靈巧這麼膽大的一個妹子,怎麼見了發報機就發怵呢?後來屠蘭龍說,讓她到衛生隊去,做護士總行吧。還真巧,赫英英在老家壩子營,是學過一點醫術的。她父親赫掌櫃也是個思想開化的人,有次運貨途中,被土匪搶劫,是駐守在那兒的部隊救的他,他回來後便執意要讓女兒學醫,還像模像樣請了一個郎中教她。赫英英煞有介事學了半年後,迷戀上了新思想運動,這才把醫扔開了。

    赫英英到了衛生隊,起初幾天還行,滿身是勁兒,又蹦又跳,跟衛生隊長曹蘭她們也處得好。前天晚上,赫英英突然找到騰雲飛,哭哭啼啼說,衛生隊她待不下去了,隊長曹蘭排擠她。騰雲飛叫來曹蘭,一問才知,排擠完全是赫英英自個說的,曹蘭只不過讓她下連隊,赫英英突然就不高興了。

    “你到底想做什麼?”騰雲飛有點煩這個多事的丫頭,但一想少司令屠蘭龍那曖昧的目光,又把不滿收起來,認真問她。

    赫英英也不遮掩,很直率地說:“我想在少司令身邊,干什麼都行,哪怕給他洗衣服。”

    “衣服不用你洗!”

    “那我就給他做飯,我做飯手藝可好哩,不信我做給你看。”

    “飯也不用你做,梅園有廚師,手藝比你強。”

    “那可不一定,我在老家的時候,每月都要給我爸和我媽做一頓酸湯魚,少司令是我老家的人,他一定愛吃酸湯魚。”

    騰雲飛哭笑不得,一月做一頓,那少司令不得餓死?!實在磨不過她,騰雲飛只好把事情報告到屠蘭龍那裡。出乎意料,屠蘭龍這次沒訓斥他,想了一會道:“先把她留在梅園,隨便找個事讓她做。”

    騰雲飛這次安排給赫英英的活,是幫著整理老司令的書房。書房在梅園最裡邊,屠蘭龍原本是不想讓人動書房的,但眼下這局勢,不動又不行,日本人的炮火可不管你是老司令的書房還是百姓的伙房,想炸時照炸不誤。

    屠蘭龍把自己的身子隱在花園那棵碩大的銀杏樹下,目光一動不動望住赫英英。

    還是義父說得對,身邊有個漂亮的女人,心境就是不一樣。才欣賞了一會兒,他的心就不那麼郁悶,關於戰事帶來的種種不安還有煩惱,全都因了這個影子的出現,淡了。後來他走出花園,故意咳嗽了一聲。

    咳嗽聲驚著了槐樹下的赫英英,她警覺地轉身,同時問出一聲:“誰?”

    屠蘭龍裝作才發現她,驚訝道:“是英英啊,這麼晚貓在這兒干什麼?”

    心裡一直想喚的英英兩個字,就讓他這麼順暢地叫了出來。

    赫英英臉兀自一紅,顯然,屠蘭龍這聲稱呼觸動了她,她頭一揚,捋了捋頭發:“報告少司令,我在想一個問題。”

    “哦,什麼問題?”說著話,屠蘭龍到了赫英英身邊,一股清香沁著了他,是女兒家身上特有的味道,同樣的香味,若干年前,他在蔦蔦身上嗅到過。

    “我……我不敢說。”赫英英往後退了小半步,一雙眸子瞪得大大的,盯住屠蘭龍。

    “什麼話不敢說,我這兒,可沒阻攔誰說話。”

    “那……我就說了?”赫英英歪了下頭,奇怪,連她歪頭的姿勢也像蔦蔦。真是見了鬼,怎麼老想起蔦蔦,屠蘭龍對自己有些失望。

    “我在想,劉集那邊已開了火,少司令這裡,怎麼異常安靜?”

    “安靜?”屠蘭龍沒想到赫英英會說出這麼一個深刻的問題,一時語塞。

    “我原想,劉集一開火,整個米糧城就會行動起來,可我看到的不是這樣。打牌的打牌,看戲的看戲,那些生意人,照樣在賺錢。”

    “這有什麼不好嗎?”屠蘭龍反問道。

    “當然不好,日本人都打到家門上了,少司令您……”

    “我怎麼了?”

    “你還像個沒事人!”

    赫英英伶牙俐齒,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了,一股腦兒,就把心裡的不滿全說了出來。

    屠蘭龍只能笑,干笑,笑完,他問:“依你之見,我該當如何?”

    “打啊,這還有啥猶豫的,全城的百姓都在等您下令呢。少司令,你不會眼睜睜看著譚師長他們挨打吧?”

    屠蘭龍心裡驀地湧上一層不快,但他忍著,為了不掃興,他說:“誰告訴你這些的?”

    “沒人告訴我,是我自己想的。”赫英英越來越放肆了,大約她還不知道,在少司令面前,很多話是不能講的。

    “你還想到什麼?”

    “這些天我想了很多,少司令,你說,是不是我白崇拜您了?”

    屠蘭龍像是讓赫英英喂了一根魚刺,這丫頭,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他再次咳嗽一聲,想平定一下自己的情緒。沒想這個時候,阮小六慌慌張張跑來了:“報告司令!”阮小六一看赫英英在場,把後面的話咽了回去。

    “說!”屠蘭龍火氣十足地說了一聲,不知道這火是沖赫英英發的,還是沖慌慌張張的阮小六發的。

    “剛剛接到12師消息,日軍第六聯隊第七聯隊秘密向劉集靠攏,意圖在今晚向我發起攻擊。馬鞍坡那邊,鬼子又增了一個炮兵團。”

    “譚威銘呢,他怎麼說?”

    “譚師長眼下還在馬鞍坡,12師副師長莊國雄請求司令部支援。”

    “胡鬧!”屠蘭龍憤憤地扔下兩個字,撇下赫英英,腳步急促地朝指揮中心走去。

    赫英英想跟上來,阮小六霸道地瞪她一眼:“少添亂!”說完,緊追著屠蘭龍去了。

    赫英英心裡,莫名地就湧上一層失落。這一刻,她多麼想緊跟著少司令,投身到火熱的戰斗中去啊……

    4

    當晚並無戰事,可是第二天拂曉,城內的百姓還在酣睡中,日軍的炮火便打響了。

    第一天受挫的崗本這次是發了狠,進攻從三個方向同時打響,除佐佐木的特遣隊繼續攻擊沈猛子外,馬鞍坡這邊又增加了一個團的兵力。另外,昨夜悄悄摸到劉集前沿的第六聯隊和第七聯隊也同時跟12師交上了火。

    馬鞍坡這邊打得格外慘烈,日軍幾十門重炮炮口從馬鞍坡下的樹林中伸出,迂回到馬鞍坡兩翼的鬼子兵也支起了小鋼炮,五時三十分,崗本一聲令下,重炮和小鋼炮同時開火,霎時,馬鞍坡陷入到一片濃烈的硝煙中。

    師長譚威銘昨晚便回到了師部,副師長莊國雄連著打了幾通電話,說第六聯隊和第七聯隊目標直沖劉集,劉集的百姓已開始連夜往城內跑了,馬頭橋和石橋被擠得水洩不通。譚威銘不敢大意,敵人一旦對著集子上的百姓開火,後果不堪設想。

    馬鞍坡就剩了朱大泉的73團。

    敵人的炮火實在是太猛了,崗本像是憋足了勁,要用炮火炸翻馬鞍坡。尖嘯的炮彈聲伴隨著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徹在馬鞍坡的上空。幾分鍾後,前沿的戰壕便藏不住人了。朱大泉命令弟兄們往後撤,退到第二道防線內。一營長汪小南頂著一頭炮灰,固執地不肯離開戰壕,他身邊的弟兄跟他一個模樣,猛烈的炮火壓得弟兄們頭都抬不起來,只能蜷縮著身子,往土壕裡鑽。有的士兵衣服被彈片劃破,有兩個弟兄臉上開了花,血和泥土混合在一起。手抱機槍趴在戰壕邊的那個小士兵讓炮彈炸飛了一條胳膊,疼得哇哇叫喊。朱大泉掃了一眼,知道第一道防線守不住了,再守,就會變成敵人的炮灰。他撲過去,沖一營長汪小南命令:“馬上帶弟兄們往後轉移,第一道防線放棄!”汪小南剛說了聲我能守住,一顆炮彈就在離他們不到三米的地方炸響,警衛兵一個魚躍,將朱大泉撲倒,一股火光騰起,緊跟著響起炸雷般的巨響。朱大泉只覺腦子裡嗡一聲,差點就失去知覺。等他爬起來時,身上的警衛兵不見了,他沖硝煙彌漫的天空喊了幾聲警衛兵的名字,汪小南跌跌撞撞跑來:“甭喊了,他讓炮彈炸飛了。”

    “馬上給我撤,聽見沒!”

    汪小南這次沒敢頂嘴,帶著一營的弟兄們乖乖撤到樹林後面。趕上來迎接他們的二營長雷黑子沖朱大泉喊:“團長,這樣不行啊,敵人炮火太猛,我們的機槍根本派不上用場。”

    汪小南也說:“團座,這樣打下去,不用開槍,陣地就全丟了。”

    朱大泉也是心急,他還惦著剛才被炸飛的警衛兵,那小子才17歲,當兵到現在,還沒打過仗呢,原指望這次能在炮火中練一下膽,哪知……

    “都給我閉嘴,退回到樹林中去!”

    一陣狂轟濫炸後,炮火漸漸稀落下來,伏在戰壕裡的弟兄們終於可以抬起頭了。朱大泉掃了一眼身邊的弟兄,嘶啞著嗓子說:“一營向左,二營往右,其他營原地不動,敵人馬上會反撲,都給我留點神。”

    話說完沒五分鍾,就見黑壓壓的鬼子從三個方向朝他們湧來。仗著有火炮的掩護,今天的鬼子兵進攻速度格外快,還未等一營的弟兄找好位置,跑在前面的鬼子已沖他們開槍了。弟兄們也是被剛才那囂張的炮火激怒了,鬼子兵剛進到射程范圍,就齊齊地扣響了手裡的家伙。

    瞬間,激烈的槍聲取代了轟隆的炮聲,樹林前面那片小山坡上,子彈打得地面直冒白煙,猖狂的鬼子兵不斷地倒下,但小鬼子一點不畏懼,崗本給他們下了死命令,此役,必須拿下馬鞍坡,擅自後退者,格殺勿論。他們踩著同伴的屍體,蝗蟲一般往前撲。

    前面正打得火熱,兩翼的敵軍又湧了上來,一營長汪小南馬上帶領弟兄,往左翼打。機槍聲狂掃一片,盒子炮、短槍也派上了用場,手榴彈不時地從戰壕中飛出,陣地上狼煙四起,塵埃滾滾。

    相比馬鞍坡,劉集這邊的戰斗,又是另一番景致。日軍第六、第七聯隊也是采用同樣的方法,先是用火炮猛攻,炮彈越過劉集東面的斜坡,炸響在離劉集不到一公裡的黃花岡上。布防在黃花岡的是12師158旅和162旅,這兩個旅是譚威銘手下戰斗力最強的,之所以把他們布在黃花岡,就是要防止日軍從正面形成突破。

    密集的炮火轟炸在黃花岡上時,158旅和162旅的弟兄們並沒做任何反擊,黃花岡雖是一小山岡,但岡下是多年形成的一大片窪地,窪地前面,是被當地人稱為太平湖的一處湖泊。湖泊雖然不是很大,但足可以抵擋日軍從正面暢通無阻地殺過來。

    昨晚譚威銘已經下了死命令,要求158旅和162旅一定要把敵人消滅在太平湖,絕不能讓鬼子的腳步越過湖泊一步,更不能讓鬼子的炮兵團往前推進,因為炮兵團只要過了太平湖,炮彈就能直接落到劉集了。

    “誓死捍衛劉集,直到全師戰死!”這是昨晚譚威銘在緊急動員會上發下的誓言。為配合158旅和162旅,譚威銘又緊急調集原來布防在劉集中心的兩個團,其中就有侯四的117團,補充在黃花岡兩邊的小山巒上,以防敵人從側翼發起進攻。

    日軍狂轟濫炸一通後,嘗試著往前撲了,小鬼子剛剛摸到太平湖兩邊的草地上,轟隆隆的炮聲便響起來,這炮聲不是13師團的,而是布在黃花岡後面的第五炮營的。呼嘯的炮彈掠過黃花岡,不偏不倚落在日軍中間。日軍沒想到會在這時候響起炮聲,還未明白過來,就被猛烈的炮火炸成了肉片。也有想活命的,抱槍跳入了湖中。太平湖下面布滿了水草,鬼子在水裡沒掙扎幾下,就被雜亂叢生的水草纏住了雙腿。岡上的弟兄們點射似的,一槍結束一個。不出十分鍾,日軍第一次進攻便被打垮,兩邊草地上橫七豎八擺了數百具屍體。日軍一看進攻受阻,剛剛熄滅的炮火再次轟響,黃花岡立刻被炸得塵土飛揚。敵人像復仇似的,密集的炮彈雨點似的落在戰壕前沿,飛起的彈片還有塵埃快要把戰壕填滿了。158旅旅長鍾北山一看情況不對勁,命令後面的第五炮營調整目標,沖小鬼子的炮兵開火。

    五分鍾後,敵我雙方的炮兵對上了。第五炮營使用的火炮,正是大壩器具廠自行研制的,一開始炮手還有些不適應,炮彈不是偏左就是偏右,怎麼也對不准日本炮團的位置。鍾北山連罵幾句髒話,親自跑過去,一腳踹開最前面的那個炮手:“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老司令研制的炮,到了你們手裡,連迫擊炮都不如。”

    鍾北山最早就是炮兵出身,老司令屠翥誠研制這種超長炮筒的火炮時,還專程請他在器具廠干了兩個月,這種炮的殺傷力遠比常規軍配備的輕型山炮要猛,比山下日本軍的70毫米九二式步兵炮也差不到哪裡,只是瞄准系統相對粗糙一點。鍾北山邊擺弄邊粗聲吆喝其他幾位炮手,讓他們照著自己說的做。第5炮營這些炮兵是鍾北山手把手專訓過的,應該說作戰水平還不錯,只是這些年一直沒有戰事,實戰經驗少得可憐。剛才沖太平湖兩側的草地打,他們還能湊合,反正只要炮彈落在草地上就行,這要專門對准日軍炮團,難度就有了。好在經鍾北山連呵斥帶示范,他們的感覺又回來了,再打,目標就較剛才准了許多。

    雙方炮兵對打了十多分鍾,日軍的炮火明顯弱下去,鍾北山心裡高興,他相信日軍炮團配備的九二式步兵炮並不會太多,只要能打掉五門,就是勝利。

    又是二十分鍾後,日軍那邊先停了火。鍾北山狂笑一聲:“哈哈,小鬼子終於讓我們壓下去了。都給我聽好了,省著點炮彈,炮彈打光了,都得送死!”

    鍾北山並不知道,剛才那一陣對攻,日軍炮團受損慘重。日軍印象裡,中國軍隊的炮擊能力是很弱的,裝備更是可憐,一個師也就那麼十來門山炮再加上少量的迫擊炮,炮兵素質更是差得一塌糊塗。所以他們每到一處,習慣上都是先憑借強猛的炮火轟炸對方工事,然後在炮火掩護下,發動陣地進攻。沒想到這一次在米糧城,竟然遇到中國軍隊強有力的炮火阻擊。第5炮營第一次擊退日軍進攻,指揮官板田大佐便氣得哇哇大叫:“八嘎,支那人,山炮!”等第5炮營的炮彈掠過太平湖,掠過他們用來隱藏的小山巒,彈無虛發地砸向他的炮兵陣地時,板田大佐的眼睛都歪了。板田壓根就沒想到中國軍隊有這麼強的火力,更沒想到山上的158旅會突然給他來這一手,他頓時陷入了被動挨打的淒慘境地。板田一邊叫喊著:“隱蔽,隱蔽!”一邊又揮舞著軍刀,“還擊,給我還擊!”

    但是無論板田怎麼掙扎,日軍炮團還是沒逃過一劫,他們在毫無准備中,甚至在必勝的信念中,被山上的第5炮營打了個稀巴爛。布在山下的二十門九二式步兵炮,七門被打斷了炮身,另有兩門,居然炸得找不見了。彈藥箱起了火,將炮兵卷起來,飛到了空中,再次落地時,又被第5炮營的炮彈重新掀起。炮兵陣地上一片火海,這火海一半是第5炮營炸起的,一半,竟來自小鬼子自己的彈藥箱。

    “八嘎,八嘎!”板田完全瘋了,戰斗剛剛開始,大日本帝國軍人的威風還沒打出來,炮兵團就給他丟人現眼,這等恥辱豈是他能受得了的?板田亂舞著軍刀,氣急敗壞地想一刀砍掉炮兵團長的頭!

    炮兵大隊長更是惱羞成怒,捂著鮮血四濺的頭,暴怒的獅子一般吼道:“大佐,上當了,情報的有誤,支那人的炮火,完全超出想象。”

    一個中隊長拖著一條傷腿,跑來跟他請示:“火力太猛,再戰下去,炮兵大隊會遭更大的殃!”

    板田掏出槍,不容分說,一槍結束了這個怕戰的中隊長。但這也挽回不了他的面子,迫不得已,板田命令熄火,炮兵團迅速轉移。

    發生在黃花岡的這場炮火阻擊戰,一幕不漏地進了屠蘭龍的視野。戰斗打響時,屠蘭龍帶著阮小六幾個,登上雲水間那座高高的假山,手握高倍望遠鏡,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前方。日軍炮火對黃花岡狂轟濫炸時,屠蘭龍的雙手是抖著的,臉上的表情一陣比一陣難看。等山岡上的第5炮營奮力向小鬼子還擊時,他抽搐的雙肩才慢慢平靜,很快,他的雙肩又抖起來,那是興奮的抖,快樂的抖。戰火徹底平息後,屠蘭龍收起望遠鏡,意猶未盡地看了眼身邊的黃少勇。

    軍機處副處長黃少勇也是一直手捧望遠鏡,谷河對面的這場阻擊戰,令他熱血賁張,天雖然有些許涼意,他的頭上臉上,卻是熱汗淋漓。

    “打得好,打得過癮啊。都說11集團軍坐享太平,我看他們才是坐享太平。”黃少勇抹把汗,心情激動地盯住屠蘭龍。

    屠蘭龍什麼也沒說,他本來不想讓黃少勇出現在這裡,但黃少勇非要來,他也就點頭同意了。想想,自趙世明離開米糧城回大同後,黃少勇一直窩在梅園,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天面對那張作戰圖,拿一支筆在上面塗塗畫畫,可能他也是悶了。但對黃少勇這番感慨,屠蘭龍似乎不感興趣。眾人還在翹首巴望著黃花岡,他的腳步已走下假山,往雲水間六號廳去了。黃少勇跟阮小六相視一眼,腳步快快地跟了過來。

    雲水間六號廳裡坐滿了人,除請到梅園的十位師團長外,今天還請來不少新面孔,其中就有新上任的炮兵獨立旅旅長左相偉,此人不到30歲,方臉,濃濃的兩道眉,一張典型的美男子面孔,不過眉宇間卻透著一股剛氣。挑他做炮兵旅旅長,也是屠蘭龍深思熟慮了的。一來他曾在炮兵學校學習過,懂不少專業知識;二來,此人以前在國軍23集團軍擔任過炮兵營副營長,後來一次戰斗中受傷,被大部隊甩了,在一座小鎮子上養好傷後,正好遇上屠翥誠北進,他愣是靠自己的固執勁,纏著進了屠翥誠的隊伍。還有一層關系,此人跟129旅旅長趙世明是舊交,在同一個戰壕裡趴過。憑著這幾點,屠蘭龍最終決定由他出任炮兵旅旅長。從這些日子的表現看,屠蘭龍的決定是正確的。那個晚上,阮小六帶著十位師團長,就是去看新組建的炮兵旅。這是屠蘭龍突然萌生的主意:“讓他們去看看,我屠蘭龍到底在做什麼。”十位師團長觀完炮兵旅的演習,紛紛伸出大拇指:“了不得,有了這支炮兵旅,我們心裡穩當多了。”

    可屠蘭龍心裡不穩當!

    日軍這才來了一個師團,不到三萬人,真正的大部隊還在後面。而且,到現在,宮田司令官也沒暴露他的作戰目標,表面看,崗本中將和他的13師團是沖著米糧城來的,仿佛一口氣要吞下米糧城,但為什麼要把佐佐木的特遣隊頂到沈猛子那邊,而不是直接來攻打米糧城?還有,25師團為什麼不迅速跟進,而是駐守在谷城,這不像是一口氣吞掉米糧城的樣子啊——

    如果宮田司令官只是借一條道,穿過米糧山,11集團軍該不該全力圍阻?這種可能雖然小,但不是沒有。傅將軍的話又在他耳邊回響:“作為軍事長官,首要的任務,是保一方平安。我不想看到米糧城陷入到戰火中,最終變成炮灰,讓老百姓生靈塗炭,這也是屠老司令的意願啊——”

    可米糧城安寧了,別處呢?日本人的鐵蹄一旦踏過米糧山,很可能就暢通無阻,到那時,小鬼子會不會掉轉頭來,兩邊合圍,麥河的悲劇,是否會重演?

    一系列問題困擾著屠蘭龍,讓他陷入欲斷難斷的困境。他不是不想打,可這仗到底怎麼打,怎麼才能既保證百姓的安全又能將小鬼子消滅在米糧山?還有,一旦全面開火,閻長官那邊,支援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別人可以不想這些,他屠蘭龍不能!他肩上擔的,不只是11集團軍的生死,還有米糧山百萬民眾的安危啊——

    他所以反反復復把下級軍官還有孟兵糧他們召來,重要的原因,是他對這支隊伍,沒有充分的自信!如果是在24師,他會毫不猶豫地打響第一槍,但這是米糧城,是義父的地盤!

    雲水間六號廳靜靜的,長官們臉上全都一個顏色,這顏色是被剛才那炮火染的,盡管長官們並沒到那座假山上親眼看一看剛才的炮火,但大家都長著耳朵,轟鳴不止的炮聲,早把他們的心給炸翻了。

    “大家都說說吧,這仗到底該怎麼打?”屠蘭龍忍了幾忍,終還是把不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萬沒想到,這一天,除了炮兵旅旅長左相偉慷慨陳詞一番,其他長官,全都選擇了緘默。怎麼會緘默呢,屠蘭龍想不通,真的想不通。沉默到後來,倒是屠蘭龍原本沒抱指望的182團團長范子義放了一個冷炮:“咋了,都怕了是不?我范子義不怕,182團不怕,少司令,下令吧,我姓范的手早癢癢了!”

    屠蘭龍的目光反復地掃在十位師團長和范子義臉上,掃到後來,他把自己掃失望了,真的好失望。

    會議結束回到指揮部,黃少勇問他:“你心事這麼重,到底為了什麼?”

    屠蘭龍苦笑一聲:“還能為了什麼?”

    “沒那麼悲觀吧,少司令。”黃少勇理解似的寬慰他一句。

    “怕是比這還悲觀。”

    黃少勇搖搖頭:“不,你把問題想復雜了,聽我一句,這個時候,越簡單越好。”

    越簡單越好?屠蘭龍默默琢磨著這句話,最後沉沉道:“也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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