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責(許開禎) 正文 第四章 槍傷?
    —1—

    江北大學隆重搬遷的這一天,全國政協調研組一行七人抵達金江。黎江北沒去接機,三個委員當中,安排去接機的是師範大學的劉教授。江大搬遷慶典也沒通知他,可能是校方估計他忙,沒敢打擾他。黎江北這天沒去學校,校園裡幾天前就亂糟糟的,搬遷畢竟不是小事,又是在正常教學期間。

    為什麼非要在這個時候搬呢?黎江北想不通,但這次他沒跟周正群提意見。他知道,有些事他看到的只是表面,真正的內幕,離他的視線很遠,周正群也不可能告訴他。或者,這個世界上太多的人被關在真相之外,真相永遠在個別人的內心裡。

    周正群說得對,越是想知道真相的人,真相就越不可能讓他靠近。那很危險!「你無法抵達真相,因為你的思維裡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你堅持要按規則按事物的本真面目出牌。可有些事,不能這樣出牌。」

    他承認周正群捅到了他的軟肋處,像他這樣的知識分子,軟肋總在明處,不像周正群他們,層層疊疊,哪怕不穿衣服,身上也儘是包裹,很難用肉眼看清。

    「兩條河裡的魚。」周正群曾經這樣比喻過他們。

    悶在家裡,黎江北渾身都不對勁兒,幾個助手都被學校叫去幫忙,他自己又靜不下心,手頭事一大堆,偏偏什麼也幹不進去。他這是怎麼了,竟莫名其妙變得浮躁,變得沉不住氣,變得對世界沒有信心。

    這很可怕!

    想了半天,黎江北終於明白,這跟那個叫吳瀟瀟的女校長有關。助手小蘇找了她幾次,電話跟她預約了幾次,都被她委婉地拒絕了。她不想跟他見面。

    為什麼拒絕呢?

    難道真如她說的,她對委員或者代表沒信心?

    對委員或代表沒信心!這是一個36歲的女校長說的話,這是一個歸國華僑說的話,這是一個奔走在真相之路上的女人說的話!

    黎江北深深歎一口氣,打開一份材料,這材料是兩天前他寫的,題目叫《民辦教育的主體地位到底如何確定》。

    他雖是洋洋灑灑寫了將近8000字,但還是覺得,要表達的東西沒表達出來。或者,這8000字,還是沒能觸到民辦教育的根本上。

    民辦教育的根本到底是什麼?

    他困惑地閉上眼,這些年,圍繞教育改革,他作過不少研究,寫過不少論文,也發出過不少令人驚訝的聲音,仔細一想,他還在門外,還是沒能真正觸到教育之痛,教育之痼!

    他拿起筆,刷刷刷幾下,將題目改為:《民辦高校的發展呼喚教育公平》。

    黎江北拋開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想法,專注地修改起材料來,可惜,修改了不到一個小時,電話響了,裡面傳來政協秘書長舒伯楊的聲音:「江北,不好了,長江大學學生把交通阻斷了。」

    「什麼?」黎江北渾身一震,懷疑自己聽錯了。

    「情況很不好,學生們等在通往市區的路上,調研組被他們擋在了市區外。」舒伯楊的聲音比剛才低了些,隔著話筒,黎江北已聽到學生們亂哄哄的吵嚷聲。

    「帶頭的是不是張朝陽?」黎江北急忙問。

    舒伯楊說了聲是。

    「我馬上趕到。」

    半個小時後,黎江北趕到機場通往市區的高架橋下。現場已被封堵,二十多名交警正在高架橋下疏通交通,黎江北掃了一眼,見有數百輛車子堵在路上。離高架橋一公里遠處,高速路出口,黑壓壓地圍滿了人。他想,調研組定是被堵在了那裡。

    往前走時,黎江北遇到了麻煩,負責值勤的交警拉起了紅線,不讓人們朝事發地去。跟黎江北一道被攔在紅線外的,是金江電視二台和《江都新聞週刊》的幾名記者,有名小姑娘手舉照相機,正跟交警大聲理論。交警面無表情,無論小姑娘怎麼說,就是不放行。黎江北走過去,跟一位看上去像是現場負責人的交警說了幾句,交警聳聳肩,表示遺憾。黎江北沒敢再堅持,連忙給舒伯楊打電話。電話響了半天,舒伯楊才接通,但他說什麼,黎江北一句也聽不清。

    那邊實在是太吵了。

    黎江北無奈地收起電話,心想,這可怎麼辦?正焦急著,忽見一輛車子穿過層層疊疊的障礙,往事發地去。黎江北一看,正是周正群的車。情急之下,他不顧交警阻攔,衝進紅線,伸手攔住了車子。兩個交警撲上來,要扭他的胳膊,車內的周正群探出頭,沖交警說:「讓他上車!」

    「你也沒去接機?」屁股還沒坐穩,黎江北就問。

    「我在閘北新村。」周正群說。

    「前面情況嚴重嗎?」

    「明知故問!」周正群陰沉著臉,他的情緒很不好,說完,大約覺得不妥,又道:「車讓堵了,你說嚴重不嚴重?」

    黎江北沒再接話,他的心情比周正群好不到哪裡去,這些年,黎江北經歷過不少攔車堵車的事,自己下基層調研時也被圍堵過。這種現象令他心痛,明明有些事應該在正常渠道內解決,但又解決不了。久而久之,便助長了一種風氣,好像只有鬧,只有不停地上訪,才能引起高層重視。

    車子走走停停,又是半小時後,終於到達事發現場。黎江北走下車,就見有數百名學生圍堵在高速路上,兩條鮮紅的條幅刺痛了他的眼睛。一條是:請還給我們受教育的權利!另一條是:剷除幕後腐敗,淨化高校環境!

    身著校服的學生們分成四組,三組分坐在公路三個出口處,隔斷了高速路跟市區的連接。另一組站在領導們四周,正在跟馮培明他們激烈爭辯著。黎江北往前擠了擠,沒在爭論的學生當中看見那個身材單薄眉目清爽的男孩子,圍住馮培明的,是幾個看上去脾氣暴躁的學生。每個人手裡都拿著材料,說的話十分過激。馮培明在學生們的唇槍舌劍下,越來越沒了詞兒。黎江北也沒看到秘書長舒伯楊,奇怪,他怎麼不在馮培明身邊?

    目光一轉,黎江北看見了不遠處站在車下的調研組成員,周正群正跟他們打招呼。黎江北吃了一驚,裡面怎麼有盛安仍的影子?

    難道是他帶隊?不是說這次帶隊下來的是全國政協文教衛體委員會副主任嗎,怎麼升格成了副秘書長?

    現場一片混亂,似乎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到來,周正群這時也顧不上他了。黎江北回過身,四下尋找舒伯楊,一輛黑色奧迪前,劉教授一把拽住了他:「黎教授,你怎麼也來了?」

    「我正好路過這兒。」黎江北不知該怎麼回答劉教授,笨拙地撒了個謊。

    劉教授不在乎他撒不撒謊,激動地說:「黎教授,你沒看到吧,學生們像游擊隊一樣,提前埋伏在公路四周,等我們的車子到跟前,嘩地衝出來,就把車隊包圍了。」他的聲音帶著難得的誇張,雙手舞動,想把場面渲染得更熱烈些。

    黎江北沒心情聽他說下去,應付地嗯了一聲,往前走。劉教授追了上來:「黎教授,我認為學生們講得有道理,教育廳出爾反爾,這事不對嘛。還有,商學院這樣做也太過分了,怎麼能把教學樓收回去呢?」

    不見黎江北應聲,劉教授不甘心地又說:「我剛才聽了培明主席的答覆,有兩點他說得不切實際。第一,招生是省教委和國家教育部都批准了的,怎麼能說是長江大學擅自招生?還有,他說是長江大學違約,這事你比我瞭解,我覺得他有袒護商學院的意思。」

    黎江北一言不發,他想盡快擺脫劉教授,劉教授卻跟定了他,非要跟他探討:「黎教授,我們得有個思想準備,高校問題可不光是長江大學這一件事,還有我們學校亂評職稱、亂提教授的事,有人找印刷廠印本書,就能當做專著升為教授。博士點的設立就更不合理……」黎江北終於看見,舒伯楊在公路下面一片綠蔭下,正在跟誰通電話。他緊走幾步,想追過去。劉教授在後面喊:「黎教授,我還有話沒講完呢。」

    好不容易擺脫劉教授,剛越過欄杆,黎江北就被一個聲音喊住了。

    「黎教授—」

    說話的是個年輕女孩,黎江北回過身,就見一雙亮晶晶的眸子望著他。

    「你是……陸玉?」

    「是我。」陸玉甜甜一笑,「謝謝黎教授,還能認出我。」

    「今天到底怎麼回事?」他相信,陸玉應該知道內情。

    「我們也是迫於無奈,學校停課已兩個月,我們的問題一直沒有人管。」

    「教育廳不是正在處理嗎?」

    「那也叫處理?」陸玉冷冷一笑,這種笑浮現在陸玉臉上,很可怕,黎江北心裡一緊。

    「誰都在調查,誰也不給結論,到底要我們等多久?」

    「陸玉你先別激動,你告訴我,今天這事兒誰挑的頭?張朝陽呢,他怎麼不見?」

    「他被警察帶走了。」

    「什麼?」

    黎江北不知道,就在他跟周正群趕來前20分鐘,一輛警車帶走了張朝陽等幾個人,理由是他們圍攻了中央領導,張朝陽出言不遜,甚至講了反動話語。舒伯楊現在打電話就是為這件事。

    「現在這兒誰負責?」黎江北相信,這事一定是學生自發組織的,依他對吳瀟瀟的瞭解,她不會主張學生這麼做。

    「暫時沒有人負責。」陸玉實事求是地說。

    「那你能不能幫忙,把學生們勸退到公路外面,讓車子先過去?」

    「這……」陸玉為難了。

    「陸玉同學,我理解你們的心情,但解決問題要有解決問題的方式,你不會指望著在馬路上就把問題解決掉吧?」見陸玉猶豫,黎江北又說:「阻斷高速公路,會讓這個城市癱瘓,你是大學生,不會連這點都想不到吧?」

    「我們只是想……」

    「什麼也別說了,先幫我把同學們勸開。」

    「黎教授……」陸玉面露難色,但又被黎江北的誠懇打動,回頭望了一眼同學。

    陸玉心裡打起了鼓。今天這個行動確實是同學們自發組織的,是張朝陽等人精心策劃,暗中組織,以誰也料想不到的方式突然演給政府的一場戲。陸玉一開始也反對,認為這樣做會把事態鬧大,反而對長江大學學生不利。張朝陽自信地說:「這是個絕好的機會,我們就是要讓調研組一到江北就獲得強烈的印象,要讓他們知道,長江大學也是大學,沒有人可以漠視我們!」陸玉不知道張朝陽哪兒來的消息,事實證明,他的消息很可靠。現在同學們都處在興奮狀態,要想勸退他們,很難。

    「別猶豫了,陸玉同學,快想辦法吧。」黎江北催促道。

    陸玉是一個內心充滿陽光的女孩子,儘管對自己的處境還有長江大學遭遇的不公懷有深深的不滿,但她總是渴望用合理合法的手段解決,這也是她跟張朝陽等同學的重要分歧所在。陸玉找黎江北,本來是想反映另一件事,想告訴他張朝陽被人利用了。據她掌握,今天的行動,有人在背後當主謀,有些心懷不軌者想利用同學們的不滿情緒,給政府施加壓力,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現在見黎江北執意要她勸退學生,陸玉便明白,這樣鬧,等於是在幫別人。不管怎樣,黎教授的話她還是要聽的。黎江北自己都不知道,在長江大學學生的心中,黎江北早已是一盞燈,這些年他為高教事業發出的種種聲音,在同學們中間引起強烈共鳴。陸玉也正是沖這點,才把希望寄托到他身上。不過,她還是跟黎江北提了一個要求。

    「黎教授,您能答應我一件事嗎?」陸玉微紅著臉說。

    「什麼事?」黎江北問。

    「如果有可能,請您替我們長江大學的師生討個說法。」

    「陸玉同學,請你相信我。」黎江北堅定地說。

    陸玉嗯了一聲,就在她轉身欲離開的一瞬,忽然又說:「黎教授,今天我們是衝動了,但警察帶走人我們不能接受,還有一件事,也想請您幫忙,您能為張朝陽同學說幾句好話嗎?」

    黎江北猶豫了,他還沒搞清張朝陽到底做了什麼過激的事,按說,這種情況下,警察是不該隨便帶走人的。為了盡快平息事態,他說:「這事我會積極努力,請陸玉同學放心。」

    一聽黎江北表了態,陸玉說了聲謝謝,高興地走了。黎江北看見,不遠處幾個很像是學生幹部的男同學在等陸玉,黎江北心想,陸玉一定有辦法讓同學們離開現場。

    這當兒,舒伯楊已打完電話,回身上路時發現了他,急忙朝他走來。見了面,兩人也顧不上客套,舒伯楊壓低聲音說:「出大事了。」

    「什麼事?」黎江北被舒伯楊的神態嚇了一大跳。

    「真是一夥酒囊飯袋!」舒伯楊恨恨道。

    「到底什麼事,快說!」

    「張朝陽跳車逃走,警察開了槍。」

    「什麼?」黎江北腦子裡嗡的一聲,震驚地盯住舒伯楊:「秘書長,不會吧?」

    「我也不相信是真的,可……」舒伯楊說話的聲音在顫抖。

    「……沒出……什麼意外吧?」黎江北努力鎮定住自己,問話的聲音已不像是他自己的。「情況還不太明朗,江北,這消息就我一個人知道,先替我保密。還有,盡快想辦法做工作,讓學生離開。」說完,舒伯楊丟下他,朝周正群那邊走去。

    舒伯楊亂了方寸,他不能不亂。這事要讓在場的同學知道,那還了得!

    黎江北倒吸幾口冷氣,警察,開槍,逃跑,太可怕了!五月的陽光下,他的臉色一片蒼白,眼前模糊得看不到光亮,心裡更是一片漆黑。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黎江北心裡不停地響著同一個聲音,這聲音聚集到一起,幾乎要將他炸裂。

    良久,他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暗暗警告自己:黎江北,你一定要清醒,一定要顧全大局!

    —2—

    這天的學生最終是讓陸玉勸退的,在場的人都低估了陸玉的能力,就連黎江北和舒伯楊也沒想到,一個文靜柔弱的女生身上,會有那麼大力量。陸玉先是跟學生會幾名幹部激烈爭論,要求他們停止過激行動,把人帶走。有人不服,質問陸玉憑什麼?陸玉溫和地說:「我們的目的只是想引起高層重視,眼下高層已經瞭解到長江大學的情況,不能再得寸進尺。」

    「問題還沒解決呢。」說話的男生一定是覺得還沒盡興,還想堅持下去。陸玉道:「你如果覺得能在公路上解決問題,你就繼續坐下去。」後來,學生會幾位幹部商量了一陣兒,決定按陸玉說的辦。

    在長江大學,陸玉雖不是學生會的中堅,但她的影響力還有魅力,卻無人能比,這是黎江北事後才慢慢瞭解到的。陸玉是長江大學學生會社會實踐部部長,她的魅力並非來自於此,而是她驕人的學習成績,還有她倡導的勤工儉學中心。如今的大學校園,勤學苦讀早已是一個過氣得讓人噴飯的詞,「三三」制現象已成為普遍事實。三分之一的同學認真學習,為的是將來考研。三分之一在上網、談戀愛,甚至同居。三分之一奔走在社會上,學校只是他們的臨時居所。長江大學這樣的末流大學,第一個三分之一幾乎不存在,踏進這所大學的,從來就沒抱過考研的志向。

    陸玉卻鶴立雞群,成了另類,她先是被同學們嘲笑、挖苦,後來她連續在大學生競賽中獲獎,競賽成績甚至超過江大等名校的學生,同學們才對她刮目相看。緊跟著,她倡導和發起成立勤工儉學中心,有組織有計劃地跟校外企業、文化公司等簽訂合同,救助了上百名特困生,闖出了一條大學生自救與救人的路子,陸玉的名字才在長江大學響起來。

    當然,事後黎江北也瞭解到,同學們之所以聽她的,還有一層原因,就是陸玉跟學生會主席張朝陽的特殊關係。

    陸玉跟學生會幾位幹部分頭勸說同學離開現場時,黎江北的目光一直警惕地注視著那邊,生怕這節骨眼上再發生什麼。誰知,事情還真就發生了。

    當時一大半學生已離開公路,分散在公路兩側的空地裡,鮮紅的條幅也被收起,路上滯留的,除了一些平日愛湊熱鬧愛瞎起哄的學生外,還有預科班的八十多名同學。預科班情況又不一樣,這個班最初是商學院招進的,後來因種種緣由,商學院將預科班劃到了長江大學名下。兩年來,預科班的遭遇比長江大學其他學生的遭遇還要不公,他們的情緒也就最為激動。

    黎江北正在想,怎麼才能讓預科班的同學也離開?忽然聽到身後有個聲音叫他,回過頭一看,竟是盛安仍。

    黎江北趕忙迎上去,握住盛安仍的手:「首長好。」

    盛安仍鬆開緊皺著的眉頭,客氣道:「老早就看見你了,沒顧上跟你打招呼,怎麼,剛才那位女同學你認識?」

    「女同學?」黎江北又是一驚,盛安仍怎麼會注意到他跟陸玉?

    「那位女同學挺能幹的嘛,我看是她把同學們動員走的。」盛安仍饒有興趣地說著,投在黎江北臉上的目光也別有一種意味。黎江北越發拘謹,不知該怎麼回答。盛安仍轉過目光,跟身邊的周正群說:「江北委員可從來沒有這麼拘謹過,看來,今天的事,江北委員也感到棘手了?」

    盛安仍這番話,聽似隨和,裡面卻有份量。周正群緊忙道:「是我們沒把工作做好,我向首長檢討。」

    「檢討?周副省長,我可不敢批評你。這次下來,能不能把調研任務完成,還要靠省委、省政府的支持,哪能剛見面就讓你作檢討?這樣吧,你跟其他同志先走,我和江北委員一起走。」

    「這……」周正群面露難色,本來調研組一行都要上車了,就因為黎江北傻站在公路中央,吸引了盛安仍的目光,盛安仍這才走過來,跟黎江北打招呼。

    周正群不住地沖黎江北使眼色,希望他能找個托詞趕快離開,黎江北一緊張,剛好給理解反了,滿是自責地向盛安仍檢討:「同學們行動過激,我們做師長的有責任,我正在想辦法讓他們離開。」

    盛安仍一聽他也用這種口氣,心中閃過一絲不快,不過臉上沒流露出來。他用比剛才更加溫和的口氣說:「今天這堂課,上得好,上得生動。走,帶我去見見那位女生。」

    黎江北並不知道,從被圍堵住的那一刻,盛安仍就用沉默來回答一切,負責接機的馮培明跟他檢討了一大堆,緊跟著周正群又向他檢討,他對這些檢討,一點也不感興趣。黎江北跟陸玉交談的時候,他的目光一直盯著這邊,剛才那番話,是他的肺腑之言。剛踏上江北的土地,就能碰上這一幕,對他這個調研組組長來說,真是一件幸事。

    盛安仍也不管黎江北願不願意,丟下眾人,先朝陸玉那邊去了。馮培明想跟去,一看調研組其他人都站著沒動,便也收住了腳步。黎江北還在猶豫,周正群恨恨地瞪他一眼:「還愣著做什麼,首長就交給你了。」說完,周正群招呼其他成員往車前去,馮培明很不甘心地站了會兒,最後還是跟周正群一塊上了車。

    這邊,盛安仍已跟陸玉攀談起來。黎江北緊走幾步趕過去,向陸玉介紹道:「這位是北京來的首長。」

    「我叫盛安仍,是上級派來進行高校調研工作的,40年前,我也跟你一樣,是北京大學學生會的一個幹部。」

    陸玉的臉由白變紅,再由紅變白,她不安地望著黎江北和盛安仍,嚇得不敢講話。

    「首長找你瞭解情況呢。」黎江北給陸玉使眼色。

    「不,今天不談工作,我有一件請求,這位同學,交通阻斷了已有兩個小時,再不能恢復正常,我盛安仍就成了罪人。請你想辦法讓同學們回去,有問題我們明天談,好不好?」

    這工夫,預科班的同學已朝這邊湧來,有人沖陸玉喊:「讓我們跟首長對話。」陸玉臉色越發緊張,剛才的從容早已飛到九霄雲外,紅赤著臉,不知道說什麼好。

    「不要緊張,拿出你的辦法來,讓他們先冷靜,冷靜總比衝動強。」盛安仍鼓勵道。

    陸玉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扭頭沖同學們喊:「大家先冷靜,首長已經答應,一定會解決我們的問題。現在聽我指揮,大家迅速離開公路,再不能阻斷交通了。」

    有同學止住了步子,有同學不甘心,還往前擠,陸玉再次拔高聲音:「我們是大學生,不是無組織無紀律者。今天到此結束,請同學們迅速離開。」

    這個時候,黎江北不能不站出來說話了,他敞開嗓子,學陸玉那樣,大聲道:「同學們,我是江北大學教授黎江北,中央派調研組到江北,就是解決問題來的,但大家要守紀律,不能瞎起哄。請同學們按陸玉同學說的辦,盡快離開公路。」

    同學中有認識黎江北的,也有不認識但聽過黎江北大名的,一聽黎教授發了話,過激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也就在此時,長江大學校長吳瀟瀟風塵僕僕趕來了。往這邊趕的途中,吳瀟瀟已經知道自己闖了禍,可惜這一天她為別的事去了春江市,她是接到電話後從春江市直接趕過來的。吳瀟瀟沒敢耽擱,立即向學生們講了三點:第一,全體同學馬上離開公路,安全返回學校。第二,不聽勸阻者按違紀處理,後果自負。第三,五分鐘後仍不離開公路者,交公安部門處理。

    這三條一講,同學們知道再也不能賴在公路上了,心頭再有不滿,對校長,同學們還是很尊重的。不大工夫,滯留在公路上的二百多名同學在陸玉和幾位學生會幹部的指揮下,有序地離開了公路。

    風波總算平息。

    吳瀟瀟處理事件的幹練和果斷,給黎江北和盛安仍留下了深刻印象。

    當天晚上,黎江北趕到省軍區第一醫院,張朝陽住在這裡。

    情況比黎江北預想的還要糟,張朝陽胸部中了槍。據醫生講,警察開出的那一槍從張朝陽後背打進,擦著心臟而過,如果再打正2毫米,張朝陽就不用搶救了。儘管如此,情況仍很危險。下午2點送進醫院,到現在7個小時過去了,人還沒醒。

    「傷者失血過多,倒地時頭部正好磕在石塊上,有輕微的腦震盪。」負責搶救的主治醫生說。

    「不會有生命危險吧?」黎江北擔心地問。

    「暫時還說不準,就看今天晚上能不能挺過去。」醫生撂下話走了,黎江北怔怔地站在醫生辦公室裡,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幾分鐘後,一行人圍著舒伯楊,來到醫生辦公室。黎江北看見,舒伯楊身邊除了政協兩名同志外,還有省市公安部門的同志。舒伯楊將黎江北介紹給負責現場的省公安廳張處長,張處長客氣道:「請黎委員監督我們的工作。」

    這話是那麼刺耳,尤其是在這種場合下說出來。黎江北沒跟張處長握手,他心裡急著瞭解張朝陽的情況,一聽警察們還在高談闊論,一把拉過舒伯楊就往門外走。

    到了樓道內,黎江北忽然就發了脾氣:「到底怎麼回事,你得跟我說清楚!」

    舒伯楊抽回自己的胳膊,四下看看,壓低聲音道:「江北,這兒不許激動。」

    「我能不激動嗎?」

    「我比你還急,可激動頂什麼用?」舒伯楊也來了火。從高速公路回來,他就一直堅守在醫院,這幾個小時,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

    「江北,有件事我得跟你商量商量。」舒伯楊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語氣誠懇地說。

    「什麼事,說吧。」黎江北也覺得急不頂用,眼下第一任務是救人。

    「張朝陽的父親你認識吧?」

    「認識,他叫張興旺。」

    「你看,能不能把他請來?」

    「你是說……」黎江北不安地看著舒伯楊,按說,發生這樣的意外,第一個就該告訴家長,可張興旺情況特殊,把他請來,會不會……

    「我也吃不準,所以跟你商量。」舒伯楊困惑中帶著急躁,這事兒他想了一下午,一直拿不定主意,見黎江北猶豫,他心裡更沒底了。

    「先別驚動他吧,他一到,我怕醫院就得亂。」

    「萬一……」

    「什麼也別說了,快救人,這個同學不能有萬一,伯楊,這事兒非同小可!」

    舒伯楊哪能不清楚,可人命關天的事,怎麼能瞞父母?算了,還是想著怎麼救人吧。舒伯楊強按下別的念頭,急匆匆朝急救室走去。

    黎江北孤獨地站在樓道裡,這個晚上,黎江北像是比平時多出幾分鎮靜,相比舒伯楊,他似乎更為沉著,更為冷靜。後來想,那不是冷靜,也不是沉著,而是無奈。

    他的身份既不容許他對張朝陽不聞不管,更不容許他火上澆油,把事態擴大。但他是一位教師,更是一位父親!站在樓道裡,黎江北感覺有無數股火苗在心裡亂躥,要把他的胸腔燒穿。又像是一把鋼針紮在心上,隨便動哪一根,心都要劇痛。

    艱難地熬過一個小時,急救室那邊還是沒有消息,黎江北不敢再等了,他想提醒舒伯楊,實在不行,就把人往北京轉。不管張朝陽是不是跳車逃跑,這個孩子必須得救活,他要是出現意外,長江大學這團火,怕就再也別想滅了。

    恰在此時,樓道裡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黎江北回頭一望,見是吳瀟瀟。奇怪,她不是去見調研組了嗎,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黎江北正在猶豫要不要迎上去,就見周正群帶著幾個人也出現在樓道內。他慌忙一閃,躲開了他們的視線。

    不知怎麼,黎江北今天不想見到周正群,更不想聽他對這件事作什麼解釋。他一相情願地認為,周正群是跑來滅火的,這兩年,周正群留給黎江北的印象,更像是個滅火隊員。他主管的文教衛這一攤子,哪兒一碰都是問題,哪兒一翻就是陳年老賬,那些敏感的、棘手的、想處理而又處理不掉的事,早把他的雙腿絆住了,哪還有更多精力投入到創新和發展中去!他這個副省長,當得窩囊啊。黎江北不想在這個時候給他添亂,更不想跟他有什麼爭執,如果這陣兒走過去,他真是保不住會把火發到周正群頭上。他想去樓下,在五月的夜空下透透空氣。剛到樓梯轉彎處,就聽吳瀟瀟在樓上大聲痛斥起來。

    黎江北並不知道,吳瀟瀟並沒陪盛安仍他們去賓館,盛安仍倒是很想跟她多談一會兒,但吳瀟瀟心裡牽掛著學校,跟盛安仍客氣了幾句,驅車就往學校去。在那座沒有圍牆的臨時校園裡,吳瀟瀟一聽公安帶走了張朝陽他們,也顧不上瞭解詳細情況,就又往公安局趕。路上副校長簡單向她匯報了自己瞭解到的情況,據同學講,張朝陽是激動了一些,他質問了馮培明,並公開表示不願跟馮培明對話,要求跟中央來的領導對話。馮培明不同意,張朝陽說:「主席大人,你害怕了是嗎?長江大學的今天,就是你一手造成的!」

    這句話闖了大禍!話說完不到一分鐘,馮培明還處在驚訝中,他身邊的工作人員已出其不意地將張朝陽扭到一邊。張朝陽跟工作人員據理相爭,有人想摀住他的嘴,不讓他亂講話,張朝陽一氣之下咬了對方,結果就被聞聲趕來的警察帶走了。

    「他怎麼能這樣!」吳瀟瀟恨恨地說了一聲,不知道她是在說張朝陽還是在說馮培明,副校長剛要問,就被她一句搶了過去:「你們都是幹什麼吃的,學生會鬧出這麼大亂子,居然不知道!」

    兩個人從省廳跑到市局,又從市局返回到省廳,來回幾趟,就是打聽不到張朝陽被他們帶到了哪裡。舉止文雅的吳瀟瀟終於發了火,她沖接待她的一位警察說:「我是長江大學校長、歸國華僑、香港吳氏集團董事局主席,我以一個校長的名義,請求會見你們廳長,如果今晚見不到被帶走的學生,長江大學發生混亂,後果由你們公安廳負責!」

    半小時後,公安廳一位處長接見了她,支支吾吾,仍是不肯講實話。吳瀟瀟意識到不妙,如果只是把學生帶走,公安方面犯不著這樣。她掏出電話,就要打給省委常委、統戰部部長,那位廳長才急了,半遮半掩地告訴她張朝陽受了槍傷,正在搶救。

    「啊?槍傷!」吳瀟瀟的聲音又響起來,像是在沖張處長發火。

    黎江北止住腳步,考慮要不要返身上去。

    這個晚上,黎江北最終還是沒能跟周正群他們打上照面,到樓下不久,他便接到一個重要電話,要他火速回到江大。電話裡說,江大的學生正在私下串聯,想為長江大學學生聲援。

    —3—

    可怕的事最終並沒發生,兩天後,張朝陽終於甦醒過來,從死神手中撿回了一條命。另一個消息是,在黎江北等人的努力下,湧動在江北大學學生中間的過激情緒也得以平息,校方宣佈,江大學生目前思想穩定,秩序良好,正在積極響應校方號召,全力投入到搬遷工作中。

    調研組第一次會議在金江賓館召開。會議由政協主席馮培明主持,算是把歡迎會和見面會放在了一起。黎江北發現,馮培明的臉色較兩天前差了許多,眼圈有點黑腫,一向梳得很光亮的頭髮破天荒地帶給人凌亂的感覺。坐在他身邊的,就是調研組組長盛安仍。盛安仍表情嚴肅,這張臉留給黎江北的印象,總是那麼嚴肅。他是一個作風嚴謹敢於較真善於較真的人,這一點,黎江北很是欽佩。不過盛安仍這次來,黎江北感覺有些奇怪,按說那天路上受阻,盛安仍就該有所行動,兩天過去了,盛安仍卻一直保持著沉默。有消息說,兩天裡他見了三個人,省委龐彬來書記,政協主席馮培明,還有老領導夏聞天。據說三個人當中,他跟夏聞天談的時間最長,約見地點居然就在夏聞天家裡。

    這就越發讓人奇怪,盛安仍到江北,首先想到的竟是夏聞天!這麼想著,黎江北將目光投向夏聞天。今天這個會,夏聞天來得早,會議還沒召開前,黎江北跟他在接待室簡單聊了幾句,話雖不多,黎江北卻敏銳地捕捉到一個信息,夏老心情不錯,女婿孔慶雲的事,一點沒影響到他。

    一個堅強的老人。黎江北將敬仰的目光投向夏老,正好夏老也在望他。四目一對,夏老溫和地笑了笑,黎江北受到鼓舞,收起心裡那些亂糟糟的想法,開始專心聽起會來。

    馮培明的聲音略顯低沉,暗帶著沙啞,可能是這兩天沒休息好的緣故。他先是向與會者介紹了調研組八位同志,然後又向盛安仍他們介紹了黎江北等三人,接著就講起這次調研的重要性來。黎江北留心聽了幾句,發現馮培明的講話已跟上次有所不同,他沒提「教育產業化」這個詞,也沒特意強調閘北高教新村,只是籠統性地將江北高教事業這些年取得的成就作了概述,然後就談存在的問題。

    馮培明在會上公開談問題,而且作為重點來談,實不多見。江北高層中,馮培明向來是最樂觀的一位,從當副省長起,他講話就喜歡高調,興辦閘北高教新村那些年,調子更高。黎江北印象中,馮培明是一個能把普通事件渲染得激情勃勃的人。今天,他卻一反常態,唱起了低調。

    黎江北邊聽邊做記錄,馮培明今天的講話,等於是給他們三個定調子,如何配合全國調研組開展工作,調研中具體從哪些問題入手,如何尋求解決途徑,都要遵循今天的講話精神。記著記著,黎江北困惑地抬起了頭,馮培明表面上是在談困難,談不足,話語裡,卻時時刻刻強調著一點,那就是,江北高教事業的成績是主流,有目共睹。至於存在的這些問題,是發展中不可避免的,況且他林林總總說了那麼多,黎江北記到筆記本上的,全是小問題,是全國各地共有的普遍性問題,比如資金,比如觀念,比如政策的不配套、教育資源的不均衡等等,實質性的,卻一件也沒提起。對長江大學和江北城市學院等敏感性話題,更是隻字不提。這就是說,馮培明在向調研組打招呼,不管你怎麼調研,一個根本不能丟,那就是強調主流,強調成績,即便硬要挑刺,那也只能挑帶有普遍性的刺,不該碰的地方,誰也別碰!黎江北把目光投向盛安仍,他相信,馮培明話裡話外的意思,盛安仍不可能聽不出來。可惜,盛安仍像是沒一點反應,仍舊毫無表情地坐在主席台上。

    馮培明講完,輪到盛安仍作指示,會場響起一片掌聲,黎江北也鼓了掌。鼓完,他豎起耳朵,留心盛安仍怎麼開場。遺憾得很,這天盛安仍只講了幾句禮節性的話,大意就是這次下來,要在地方黨委的領導下開展工作,要充分尊重地方政協的意見,虛心學習,廣泛交流,爭取把工作做細、做紮實。

    黎江北心裡掠過一層失望,記憶中,盛安仍很少說空話,說套話,他的講話就跟他的學術文章一樣,言簡意賅,直擊主題,怎麼今天……

    他輕輕放下筆,朝會場掃了一眼,會場中氣氛凝重,每個人的臉上都染了一層神秘。包括愛發牢騷的師大劉教授,今天看上去也特別嚴肅。

    是不是我的神經繃得過緊,太急於把問題擺出來?還是會議召開之前,高層統一了調子?黎江北反省著,疑惑著,反把盛安仍後面講的話給漏聽了。

    這天夏聞天沒講話,按慣例,老同志要在這種會上講上幾句,亮一亮自己的態度,替新班子美言幾句,最後再講些要求或期望什麼的。黎江北也很想聽聽夏聞天的講話,他想,或許能從夏聞天口中捕捉到點什麼。可惜,主持會議的馮培明沒跟夏老客氣,等省委黨校林教授作完表態發言,馮培明就很乾脆地宣佈:「會議到此結束,散會。」

    黎江北的目光詫異地在夏老臉上定格了幾秒鐘,他敢斷定,對這一聲散會,夏老也是準備不足,他都要伸手接話筒了,馮培明很乾脆地就將他的手擋了回來。夏聞天目光抖了幾抖,最後灰暗地熄滅了。

    好在,盛安仍很快跟夏老攀談起來,這樣才把夏老的尷尬遮掩了過去。

    離開會場時,黎江北心裡響起一個聲音:馮培明已經在害怕夏老了!

    這天黎江北剛回到家,就聽到一個可怕的消息:孔慶雲被「雙規」了,這是省委一小時前作出的決定!

    「消息可靠嗎?」他問驚魂未定的助手小蘇。

    「可靠,是周副省長的秘書親口說的,10分鐘前他才離開。」小蘇說。

    「楊黎來過?」黎江北不相信地問。

    「楊秘書是背著周副省長來找你的,聽說……」

    「聽說什麼?」

    「省委對周副省長也採取了措施,近期周副省長怕是不能主持工作了。」

    「也是『雙規』?」黎江北騰地站了起來。

    「楊秘書沒說,從他臉色看,『雙規』的可能性很大。」小蘇平日是個不談政治的人,今天他的反應卻很靈敏。看來,不談政治的人只是沒遇到自己關心的政治,一旦遇上,敏感性比誰都強。

    「這怎麼可能?」黎江北重重說了一聲,跌坐在椅子上。

    關於孔慶雲收受賄賂的事,已在江北大學傳得沸沸揚揚,沒辦法,如今的大學早已不是學術淨地,社會上有的,大學裡全有,儘管上面一再要求,不能亂議論亂評說,但又怎能擋住那麼多好事的嘴呢?黎江北每天待在辦公室,都能聽到來自不同方面的小道消息,有些消息誇張得很,說孔慶雲不僅大肆斂財,還玩女人。江北大學外語系有位英籍女教師,人長得不錯,按國人的審美標準,她很性感,豐乳美臀。孔慶雲對這位外籍女教授印象不錯,來往也密切,這些天,關於孔慶雲跟這位叫瑪莎的副教授的緋聞傳得滿校園都是,就連他的幾個助手時不時也要議論一下。

    黎江北靜下心想了一會兒,越想越覺危險,憑直覺,他還是不能相信孔慶雲會受賄,關於那張價值連城的字畫,他從側面打聽過,儘管線索還不是太清晰,但他已有一種預感,有一隻手藏在背後,伺機陷害孔慶雲。

    到底是誰,為什麼要這樣?黎江北一時還不能給出答案,記得周正群讓他搬回學校時,曾暗示過一句:「慶雲這人,太過粗心,你比他有經驗,你搬回學校,等於是多了一雙眼睛。」

    多了一雙眼睛!可惜這雙眼睛還沒發現真相,周正群就被牽連了進去。

    不行,我不能坐等下去,這個時候,我應該主動做點什麼!這麼想著,他抓起電話,就打給孟荷。電話剛一接通,孟荷就在那邊哭起來:「黎教授,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啊?」

    「孟荷你先別急,我也是剛聽到消息。」

    「他們怎麼能這樣,黎教授,我已經跟組織坦白了,這事兒跟正群沒關係,正群他並不知情,他是冤枉的呀……」孟荷一定是驚嚇過度,說話語無倫次,但是「坦白」兩個字,還是一下攫住了他的心。

    「孟荷你說什麼,坦白,我怎麼聽不明白?」

    孟荷在那邊哽著嗓子說:「教授,我……我……不會害了正群吧?」

    黎江北再也坐不住了,孟荷那邊一定發生了什麼事,周正群被隔離調查,說不定跟孟荷有關。他對小蘇叮囑了幾句,立刻就往孟荷家趕。

    黎江北雖是一名普通的大學教授,卻跟官場有著比較密切的關係,這些關係,部分是以前就有的,部分是當政協委員後建立的。跟周正群一家,算是老關係,周正群第一任妻子楚楚,跟黎江北的妻子是同班同學,兩人要好得很,可惜楚楚紅顏薄命,過早離開了人間。周正群娶了孟荷後,兩家關係雖是淡了點,但工作上反而更密了。

    半小時後,黎江北趕到孟荷家,剛一開門,孟荷就抓住了他的手:「我怕,黎教授,我真的怕。你能告訴我,他們會把正群怎麼樣?」

    黎江北耐心安慰道:「孟荷你先別慌,省委只是對周副省長調查,不會有事的。」

    「調查?」孟荷瞪大雙眼,「他們為什麼要限制正群的自由,正群是常委、副省長,他們不該這樣!」孟荷的聲音幾近歇斯底里,這是一個經不得風雨的女人。

    「孟處長,這跟周副省長當什麼官沒關係,問題是他到底有沒有……」黎江北忍了幾忍,沒把那個「罪」字說出來。

    一聽黎江北叫起了她的官銜,孟荷臉一綠,頹然無力地坐回到沙發上。

    黎江北按捺住心中的不快,在孟荷對面坐下。說不清為什麼,他對周正群這第二任妻子的感覺一直好不起來,儘管孟荷在女人當中絕對算得上優秀,漂亮、賢淑、識大體,對周正群,更是一片真愛。但他心裡總是繫著一個疙瘩,美好的東西彷彿永遠留在楚楚身上,再也回不來了。

    默坐片刻,黎江北斟酌詞句道:「孟處長,現在不是發慌的時候,應該靜下心來想一想,我們能幫周副省長做點什麼。」

    「別叫我處長好嗎?」孟荷淚眼兮兮地望著黎江北,神情無助極了,這些日子,孟荷終日在惶恐中度過,家裡電話一響,腦子裡就會神經質地閃過一個念頭:是不是紀委打來的啊?儘管她在心裡一次次提醒自己,要做最壞打算,可當這個可怕的消息真的傳來時,她還是變得六神無主。現在她能依靠的,或許就一個黎江北,黎江北要是不幫她,孟荷真就徹底無助了。

    黎江北臉上閃過一絲苦澀的笑:「好吧,孟荷,你剛才說的坦白是怎麼回事?」

    孟荷像是沒聽見,她腦子一直在走神,從楊黎打過電話到現在,她像是處在半空中,飄飄忽忽,無法踏實下來。黎江北又問了一聲,孟荷才倏地從怔想中回過神來。

    「字畫,孔慶雲送過我家正群一幅字畫,我把它……」

    「慶雲送過周副省長字畫?」黎江北一愣,這事兒真是新鮮,慶雲什麼時候也學會這套了?

    「你把它怎麼了?」黎江北追問一句。

    「我……我……我把它交給了紀委。」孟荷一咬牙,終於說出了事實。

    「什麼!」黎江北震驚了!怪不得事情會突然發生變化,怪不得省委會對周副省長採取特殊措施,原來—

    「我做得不對嗎?」這個時候,孟荷才意識到正群出事跟那幅字畫有關,她的心陡地一冷,聲音都打著寒戰。

    「慶雲什麼時候送的,你又是什麼時候交給紀委的?」黎江北已聽出孟荷對孔慶雲稱謂的變化,但他已沒心思計較這些。

    「孔校長是在競選江北大學校長前兩個月拿來的畫,說是香港一位畫家贈的,我家正群沒在意,一時疏忽就給收下了。」

    黎江北詫異地盯住孟荷,他心裡奇怪,六神無主的孟荷怎麼一談到孔慶雲,就變得清醒了?

    他苦笑了一聲,接著問:「是周副省長讓你交的?」

    孟荷搖頭,又恢復到失神的狀態,將那天因字畫跟周正群鬧不愉快的事說了出來,黎江北聽完,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孟荷是怕周副省長受到孔慶雲的連累,想變被動為主動。

    可變得了嗎?

    「你把它交給了誰?」他的聲音忽然嚴厲起來。

    「金子楊書記。」

    「他?」

    黎江北真是哭笑不得,天下竟然有這樣的女人,就算交字畫,交給誰不好,偏偏要交到金子楊手裡,難道她不知道金子楊跟周副省長……

    算了,想這些沒用,事情已經很明顯,問題就出在字畫上,孔慶雲跟周副省長,都讓字畫給害了!

    想到這一層,黎江北心裡反倒湧上一層輕鬆,比剛聽到消息時鎮靜了許多,如果僅僅就這麼一點問題,很快就會澄清的。他相信,孔慶雲絕不會為了競選校長送禮,周副省長更不會因為一張字畫就把江北大學校長的位子送給孔慶雲,其中曲折,他黎江北最清楚。

    剛緩過一口氣,周健行慌慌張張進來了,一進屋就沖孟荷說:「媽,是不是你出賣了孔校長?」

    「出賣?」孟荷猛地站起來,沖兒子喝道:「健行你亂說什麼?」

    「我亂說?全學校都鬧翻天了。媽,校長一家哪點對不起你了,為什麼你要落井下石?」

    「健行!」孟荷臉色頓變,興許覺得兒子當著外人的面捅了她的痛處,這才一改往日的溫和,對周健行大聲喝斥。

    黎江北目睹了這一幕,心裡再次對孟荷畫了個問號。怕他們母子再吵下去,他起身跟周健行說:「學校嚷什麼了,這事兒怎麼會傳到學校?」

    周健行這才收起臉上的恨怨,客氣地跟黎江北打招呼。黎江北拉他坐下,不慌不忙地問:「說說,學校怎麼回事?」

    「我也不清楚,反正同學們都知道了。」

    「都知道什麼?」

    「我爸跟孔校長都被『雙規』了。」

    「健行,你是學生會主席,遇事要有分辨力,這話你不能隨意相信。」

    「我是不信,可事實呢?」周健行說著,目光再次對準孟荷,孟荷扭過頭,避開了兒子的目光。

    「我就不明白,你做這事對自己有什麼好。」周健行還在怪罪母親,黎江北攬過他的肩,道:「健行,不許這樣跟母親說話,你母親做得對,既然問題出在字畫上,就應該查清楚。」

    「查什麼查,明明是一件普通的禮物,憑什麼要說是受賄?」

    話說到這份兒上,黎江北也不想再多言,是黑是白,組織最終會有個說法,相信黑的染不紅,紅的變不黑。別人行賄受賄他信,孔慶雲跟周副省長,犯不著!

    他安慰了幾句周健行,鼓勵他拿出勇氣來,面對這難以面對的問題。起身告辭時,周健行忽然說:「黎教授,我懷疑江大有人動機不純,故意製造事端。」

    「從何談起?」

    「就在今天下午,夏可可跟孔校長的關係,在學校傳開了。」

    黎江北再次愕然,但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淡淡一笑:「這有什麼新鮮,他們本來就是父女,沒必要隱瞞。」說完,他聽到自己的心響了一聲。

    周健行錯以為黎江北真的不在乎,舒了一口氣,眉頭一鬆,如釋重負般地說:「謝謝黎教授,我也是這麼想的,剛才回來的路上,我還勸她呢。」

    一直沉默著的孟荷突然插言:「你還跟她來往?」

    —4—

    情況比黎江北預想的還要糟糕,省紀委關於對孔慶雲實行「雙規」的消息剛一公佈,江北大學便炸開了鍋。幾乎同時,江北大學的網站開通,熱盼了許久的學子們紛紛在網上發表自己的意見,等黎江北打開電腦時,網站的熱議已達到火暴程度,帖子像雪花一樣飄滿網絡,持不同觀點的學子們在網上大打口水戰,爭來嚷去,口水幾乎要將網站淹沒。

    幾個論壇的情況更是火暴,校方雖然沒在網上公開表明什麼立場,但從同學們的態度看,多數同學顯然是站在孔慶雲這邊的。不過,等黎江北登錄到「可可西立」論壇,他就傻眼了,這個論壇上一大半聲音是圍繞一個話題:「西拉裡」到底是不是「少帥」的女兒!

    黎江北靜心瀏覽了一會兒,就發現,話題還是由那個網名叫「路透社」的人引起的,「路透社」在該論壇最先發出一個帖子,很醒目:父親「雙規」女兒奔走,江大上演父女戲!

    又是他!

    黎江北閉上眼,感覺有個影子在腦海裡晃來晃去,總也攆不掉。「路透社」,他反覆琢磨這個網名,越琢磨越覺跟某個人有關。是他嗎,難道真的是他?

    「小蘇。」黎江北猛地叫了一聲,叫完,才記起小蘇不在,去了新校區。按搬遷方案,第一批搬往新校區的,是江大一至四年級本科生,研究生院暫且留在老校區,等二期工程完工後再搬。黎江北本可以不搬,誰知校方硬是在新校區也給他安排了辦公室,意思很明確,校方不願意他留在老校區,儘管校方說法很客氣,讓他在兩邊都有休息的地方。黎江北去孟荷家後,小蘇便急著趕往新校區,他要提前將黎江北的辦公室收拾好。這是助手分內的工作。在電腦前悶坐了一會兒,黎江北起身,對這個「路透社」,他已心中有數,儘管他還想不通,這人為什麼要這樣做,做這些對他一點好處也沒有啊,而且從道義上講,這人也不應該這樣。然而世上的事就是這樣,越是不可能,它卻偏偏就越有可能!

    他決定靜觀其變,看看江大掀起的這場軒然大波,到底能吹來什麼?

    第二天,盛安仍主持召開調研組第一次會議。會議在盛安仍下榻的金江賓館舉行,參加者只限於調研組11個人。黎江北因為晚上沒休息好,感覺有些疲累,開會前5分鐘,他吃了兩片藥。自從妻子出國後,黎江北就患上了失眠症,近來症狀有所加重,半年前他開始偷偷服用這種藥,藉以提神。

    盛安仍今天情緒很好,臉上破例有了笑容,大約是沒有地方領導參加,會議開得相對輕鬆。盛安仍先是講了一番這次下來的目的,其實這些不用講,大家心裡都很清楚。不過盛安仍談到一點,讓與會者感到意外。他說:「從原則上講,調研組應該接受地方黨委的領導,在地方政協的支持下開展工作,但領導與支持,並不是要捆住我們的手腳,而是要我們更大膽地放手工作。這次調研不同於往常,這次是找問題,找不足,挑毛病,有針對性地拿出解決辦法,為即將召開的全國『兩會』提供充足的第一手資料。希望委員們能把這次調研跟平日的工作結合起來,有側重點地開展工作,力求事半功倍。」

    這話雖然委婉,但卻透露出一層意思,就是馮培明昨天在會上定的調子,對調研組只起參考作用,調研組應該堅持調研組的方向。

    盛安仍講完,請大家暢所欲言,醞釀一下工作到底該如何開展,特別想聽聽江北省三位委員的意見。師大劉教授第一個發言,他談到一個問題,變革時期教師的道德情操還有敬業精神。這是劉教授最近研究的一個方向,結合師大教師隊伍思想狀況的變化,他無不痛心地說:「處於社會大轉型大巨變中的高校,還能不能堅守住靈魂的最後一道防線?師道在滑落,校園在受污染,拜物教拜金主義等思潮的氾濫,已嚴重傷害到我們教育的根本,這股風氣不抵制,高等院校就有可能成為現代文明的一個祭壇。」

    「沒那麼嚴重吧?」一看劉教授如此激動,盛安仍笑著問。

    「只怕比這更嚴重!」劉教授大約也是昨晚沒睡,就這個話題準備了厚厚一沓資料,黎江北擔心他講個沒完,劉教授有這個毛病,只要一逮著講話的機會,就恨不得一個人把時間用完。還好,今天的劉教授沒展開,只是點了幾個要點,請求調研組能把高校教師隊伍的師道精神作為一個課題,加強調研。

    接下來是黨校林教授,相比劉教授跟黎江北,林教授的政策水平要高,講話原則性也強。他簡單談了三點,第一,調研要充分尊重江北高教事業的客觀背景。江北地處改革前沿地帶,經濟發展相對活躍,高教事業的步伐也比其他省份要快,步子一快,就有踩不實的地方,不能把它籠統地歸結到問題中去。第二,既然是為「兩會」做準備,就要多看正面,多總結正面的東西,正面的東西總是能鼓勵人。第三,要把個案跟普遍事實區分開來,不能以點代面,犯悲觀主義的錯誤。說這話時,他的目光別有意味地掃了黎江北一眼,這一眼掃得黎江北臉上火辣辣的。

    盛安仍客氣地說:「談得好,林委員談的這三點,值得我們注意。」說完,目光投向黎江北,等待他發言。

    黎江北原本打算要在會上談一談民辦高教,聽林教授剛才這麼一說,他轉了話題:「我同意林委員的觀點,江北高教這些年走過的路,雖說艱難曲折,但也取得了豐碩成果。閘北高教新村,就是江北高教事業走向新時代的一個里程碑,我建議,調研組應該把閘北高教新村作為重點,深入下去,認真總結經驗,讓它對全國高教事業,都能起到一面『鏡子』的作用。」

    黎江北特意用了鏡子這個詞,他發現講出這個詞時,一直豎著耳朵聽的林委員神色動了一下,雙眼泛出一道綠光。

    「好,這個建議好。」盛安仍馬上肯定。

    接下來是上面來的七位委員輪流發言,交換看法。趁這個工夫,黎江北就想,這次調研,林教授會起什麼作用?會不會還跟以前一樣,專跟自己唱對台戲?

    他跟林教授的對台戲,從兩人同時當選政協委員時就開始了,唱了五年,還在唱。有這麼一個對手也好啊,至少,他能讓你時時想到對方在做什麼,打算做什麼。這個世界,就是由不同的對手組成的,對手之戲,就是世界之戲,就是是非之戲,更是公理之戲!

    這個時候他想到了孔慶雲,一個值得他尊敬值得他愛戴的兄弟,一個敢為高教事業說真話動真格的人,一個愣是把江北大學二期工程投資從四個億砍到一個億的務實派人物。

    會議最後作了分工,按調研組既定的工作目標,盛安仍將現有人員分成三個組,分別由江北省三位委員任副組長。出乎意料的是,盛安仍將林委員分在了第一組,具體負責閘北高教新村的調研。黎江北分在第二組,調研內容是民辦高教的發展。劉教授的分工在常理之內,他擔任第三組副組長,負責調研全省高校教師隊伍的思想狀況與生活狀況。

    會後,盛安仍將黎江北留下來,想跟他單獨談談。黎江北心揣不安,猜不透盛安仍葫蘆裡到底藏著什麼藥。

    等走進盛安仍的房間,面對面坐下時,黎江北的心,就越發忐忑。

    細想起來,他跟盛安仍認識,也有六年多光景。那時他還不是政協委員,只是江大一名普普通通的教師。有天快下班時,舒伯楊打來電話,說夏老請他吃飯。夏聞天那時是江北省政協主席,能跟夏老一起吃飯,當然是件幸事,黎江北愉快地答應了。等到了香格里拉,才發現夏老不是請他,而是讓他當陪客。那天夏老宴請的,就是盛安仍。

    盛安仍當時在教育界,已經有了很高的威望,夏老特意介紹他跟盛安仍認識,黎江北深感榮幸。那天的飯吃得很愉快,盛安仍話不多,但講得實在,特別是講到政協委員在經濟社會中的作用,在民主建設中越來越突出的地位,這位作風嚴謹的領導激動了,後來他語重心長地跟黎江北說:「不能只做一個學術上的尖子,還要在政治生活中發揮作用。優秀的知識分子應該是既能在書房做學問,更能在社會這個大課堂裡做學問。教育要振興,民族要強盛,知識分子責無旁貸。」

    不久之後,黎江北當選省政協委員,跟盛安仍接觸的機會慢慢多起來,有次政協會議上,盛安仍點名讓他發言,話題就是江北高教現狀。那時擴招剛剛開始,一向緊閉的高校大門似乎一夜間敞開,到處是辦學的聲音,到處是招生的聲音,黎江北覺得不正常,在會上大膽發出了自己的疑問。他提出了三個問題,第一,擴招會不會打亂高校正常發展的步子?第二,中國的教育資源特別是高教資源到底是稀缺還是剩餘?第三,盲目擴招會不會引發更深層次的社會問題?這三個問題,後來成為江北省政協重點研究解決的問題。可惜,擴招還是在中國大地上熱了起來。

    黎江北心情沉重,面對盛安仍,突然不知該不該把這些問題全反映出來。

    盛安仍為他捧上一杯茶:「聽說你前段時間去了基層,又有什麼新發現?」

    黎江北接過茶,跟盛安仍說了聲謝,禮貌地回答道:「還是老問題,擴招。」

    盛安仍懷疑地看著他:「不會吧,你黎委員會為一個老問題三番五次下基層?」

    黎江北暗自一驚,盛安仍到底想說什麼?他侷促地動了動身子,捧起茶杯,想藉以掩飾自己的慌亂,不料雙手不爭氣,差點將杯子掉下來。盛安仍見狀,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岔開話題道:「江北啊,今天特意將你留下,沒別的事,一來想跟你敘敘舊,二來呢,也想聽聽你的工作。據他們反映,這一年多,你可沒閒著。」

    黎江北越發不安,盛安仍敘舊是假,想跟他套實話是真。如果盛安仍再次追問,該怎麼辦?

    「如果你不方便說,我也就不問了。」盛安仍客氣地笑了笑,起身,從櫃子裡拿出一樣東西。黎江北一看,竟是一件小陶器!

    他的臉猛地紅了,結巴道:「這陶器……」

    「這東西是有人送給我的,想請你看看,到底是不是在江北出土的?」

    「這……」黎江北起身,儘管他對陶器懂得很少,但這件陶器,他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數年前,春江一帶曾出土過這種陶器,因為年代久遠,加之做工特別,在內地考古界引起一場旋風。後來經專家考證,這種陶器只有江北春江市有,距今大約有上千年歷史,不僅是時間較早,關鍵是這種陶器的工藝十分考究,比仰韶文化時期的彩陶還要精細,這些陶器有的帶著性崇拜,有的帶著動物崇拜,對中國彩陶文化的研究,有著十分重要的價值。只是這批彩陶數量極少,影響了考古學家對江北彩陶文化的進一步考證。

    盛安仍手裡怎麼會有陶器呢,難道真是別人送的?黎江北很快否定了這一想法,看來盛安仍今天留他,目的就在陶器上。

    「是不是覺得眼熟?」盛安仍小心翼翼將陶器放回去,裝作漫不經心地問。

    「是有點眼熟。」黎江北機械地答了一聲,腦子裡閃出一幕。那是在上次去春江市找張興旺的途中,外號「萬事通」的春江中醫黃南起找到他,神神秘秘跟他說了一件事。黃南起聲稱,他知道那批彩陶的下落,還知道春江彩陶事件的幕後主使。黎江北覺得這事跟他太遙遠,他一個教書的,管不了那麼多,再說道聽途說的事,還是少聽為妙。誰知黃南起隨後說出的一件事,就讓他目瞪口呆了!

    「他兒子在香港,專門倒騰文物,萬氏兄妹就是靠著文物跟他搭上關係的。這些年,他們從春江倒騰出去的文物,數目駭人啊。」

    「你這是瞎說吧,有這種事?」黎江北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上,這個消息,可不是一般的馬路消息啊。

    「我瞎說?我黃南起這輩子,還沒瞎說過一句話。黎委員,你不是不信,你是不敢信。」黃南起這個一輩子都在尋求真相的男人,對錯綜迷離的世事,似乎永遠睜著一雙清醒的眼睛。

    「我是不敢信,這太可怕了。」黎江北驚魂未定地說,黃南起這番話,簡直就是一個重磅炸彈,他感覺半天喘不過氣來。

    「還有比這更可怕的。」黃南起習慣性地點上他的大煙嘴,抽了一口道。

    「還有?」黎江北的頭髮根都豎了起來。

    「最初挖到彩陶的兩名民工,不見了。」

    「什麼!」

    「黎委員,這事……這事……唉,這麼說吧,我黃南起這輩子,什麼事都聽過,什麼事也見過,原以為早就見慣不驚了。這回,也輪到我天天睡不著覺了。」

    黎江北從黃南起臉上,真的看到一層駭然,一層深掩著的恐懼。怪不得老頭子非要見他,怪不得老頭子一進門就神神秘秘。看來,這事並不是捕風捉影。

    「依你的估計?」黎江北試探性地問,他不敢把事情往太壞處想,更不敢把事情往好處想。

    「讓他們滅了口。」黃南起重重磕了下大煙嘴,十分肯定地說。

    黎江北的臉,刷就沒了血色,臉上滲出一團一團的白,白,慘白,最後,白得沒了一點血色。

    從春江回來,這件事一直壓在他心底,好幾次,他都險些站出來,去找公安局,轉念一想,這事怎麼找?半個月前,正好有兩名研究生去甘肅,他們選擇的論文是甘肅會寧高考狀元縣基礎教育模式研究。正好那兩名失蹤的民工也是甘肅的,在禮縣,這點黃南起已經打聽清楚。黎江北想來想去,還是將此事托付給兩位研究生,要他們暗中打聽一下,到底有沒有這回事。誰知兩位研究生還沒回來,盛安仍竟拿出了這件彩陶。

    「首長,我對彩陶一竅不通,讓您見笑了。」黎江北穩住神,想藉機把話題引開。

    盛安仍看出了他的心思,朗聲一笑道:「我也是外行,好了,不說這個,說說調研的事。」

    黎江北感激地看了盛安仍一眼,儘管他知道,盛安仍一定是聽說了什麼,想從他嘴裡知道更多更詳細的內容。但有些話,他真是不敢亂講,這事非同小可啊。比起孔慶雲的事,還要大,大得多。他暗暗吸了一口冷氣,期待著盛安仍能盡快結束這場談話。

    盛安仍像是故意刁難他,重新坐回到沙發上,拉開長談的架勢,話題一轉問道:「聽說你對吳瀟瀟女士有看法?」

    「我對她有看法,這怎麼可能?」黎江北的情緒剛剛鎮定一點,讓盛安仍這麼一問,又亂了。

    「那就是她對你有看法。」盛安仍繞了一個彎,算是把話題引到了長江大學上面。

    「不大可能吧,我跟她接觸很少。」

    「我說嘛,她怎麼會對你有看法,現在我明白了,是你有偏見。」

    「偏見?」

    「不是偏見是什麼,同樣是高校,你怎麼偏偏對長江大學不聞不問?是不是因為它是民辦,吸引不了你黎大委員的目光?」

    黎江北趕忙起身,非常誠懇地說:「老領導,絕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是你忙,顧不上,還是另有原因?」

    「這……」黎江北讓盛安仍問得張口結舌,細想起來,好像也沒什麼原因,但自己確實對長江大學關注較少。如果不是在碼頭上遇到那個叫陸玉的女孩子,如果不是自己要參與到調研組中來,怕是到現在,長江大學還進不了他關注的視野。

    「沒話了是不是?我就知道,你黎委員這些年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重點院校、示範院校上面,對民辦高校這種新生力量,你有種本能的排斥。」

    黎江北剛要辯解,盛安仍擺擺手,示意他別插話,容自己把話講完。黎江北趕忙回到剛才正襟危坐的狀態,洗耳恭聽。

    盛安仍接著說:「對民辦高校有看法這是允許的,但不能有偏見,這次特意讓你負責這一塊兒,就是想給你一個重新認識的機會。江北啊,民辦教育是我們教育事業的有生力量,是生力軍,作為教育家,你思想上首先得有個轉變。當然,目前民辦教育良莠不齊,存在很多問題,這不正需要我們深入下去,幫他們想辦法,出主意,解決他們的難題,盡快讓他們步入軌道。我還是那個觀點,作為政協委員,我們一定要堅持一個原則,那就是肝膽相照,同舟共濟。」

    黎江北鄭重地點點頭:「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今天這次談話,不算批評,算交流。我知道你工作很辛苦,付出多,回報少,但誰讓你是政協委員呢?」盛安仍說到這兒,再次笑了。這笑是由衷的,發自內心的,黎江北頓感一陣輕鬆。進門到現在,一直緊繃著的雙肩這才鬆弛下來。

    兩個人圍繞民辦教育又談了許多,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了兩個多小時,盛安仍看看表,驚訝地說了一聲:「你看,跟你一談,我把什麼都忘了。晚上我有應酬,不能再讓你坐下去了,回去準備一下,明天就投入工作。」

    黎江北愉快地說了聲是,起身告辭,快要出門時,盛安仍又叫住他:「對了,有件事差點忘了跟你說,龐彬來同志對你評價很高,當然,期望更高。」

    「龐書記?」

    「想不到是吧?」盛安仍嘿嘿一笑,半是打趣半是認真地說:「想不到的事還多著呢,鼓起信心來,這次調研,全看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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