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玄鳥紀 正文 第59章 商丙
    意識從所未有的輕,眼前很明亮。

    罌看向四周,發現自己在孤兒院裡,躲在一扇門後面朝外面偷偷張望。

    院長媽媽正在跟一男一女說著話,旁邊,那個跟她玩得最好的男孩神色茫然。

    「罌姐姐……」有人在扯她的衣角,罌回頭,一名小女孩望著她,小聲說,「我們也會有爸爸媽媽麼?」

    罌一愣,撇撇嘴角,像個大人一樣摸摸她的頭:「沒有也沒關係。」

    ……

    她知道什麼都要靠自己爭取,年齡到了以後,她也離開了孤兒院。從此,打工、上學、談戀愛、創業,她一樣也沒落下。

    用朋友的話形容,她像一輛飆在高速路上行駛的汽車,一直往前衝,不知滿足,似乎享受著油門踩到底的感覺。

    當然,飆車就要有撞車的覺悟,一切都有戛然而止的那天。

    但她仍然努力。

    她努力學會這個世界的語言,努力瞭解生存的規則,努力學寫字。

    她可以用貞人陶給她的銅刀殺死野狗。

    她在驪山裡遇到了躍。銀裝素裹的世界,躍的笑容染著陽光,透人心扉……

    她聽說,人在將死之前,會像倒帶一樣看到自己的生活掠影。她不信,因為上次她什麼也沒有看到過。

    那麼,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

    罌覺得不大確定。

    「我等自大邑商往北搜尋三百里,查看各處山林、郊鄙、鄉邑,無人見到所述女子。」野地裡,將官向躍稟報,「王子,那馬車棄在了水邊,我擔心是乘了舟。」

    躍聽著他說話,雙眉緊鎖著,眼底浮著血絲,眼眶青黑。連日來,他一直沒有休息,黑瘦了許多,下巴上長出了胡茬。

    「沿洹水搜尋,」躍說,聲音低啞,「若是水路,舟楫何來?但凡渡水之處都要細細查問。」

    將官應下,匆匆走開。

    少雀站在一旁,覺得頭都大了。

    已經過去了整整三日,躍領著幾百人出來找睢罌,風餐露宿夜以繼日,方圓百里的土都要被他翻起了,卻半個人影也沒有。武士們都出身王師,跟著躍轉戰南北,這點苦倒不算什麼。可是此事已經驚動了朝野,商王接連召他回去,小臣庸都派出來了。

    可是躍不為所動,今日又拖了整整一日,並且還要接著找。

    少雀皺眉:「既想得到渡水,必是謀劃萬全。王畿每日渡水者無數,你這般查問,能問出什麼?」

    「他們走得匆忙,必有痕跡。」躍淡淡道,朝馬車走去。剛轉身,卻被少雀扯住手臂。

    「你要找到何時?」

    「找到她為止。」

    「夠了!」少雀終於發怒,瞪著他,「躍,這不像你!已經過去了三日,睢罌若有心逃走,她可會等你三日?你也曾征伐四方,這些都想不明白麼?你當鎮定!」

    「鎮定?」躍猛然轉頭:「你讓我如何鎮定?她被誣受困,我束手無策;你婦人帶她離開之時,我還在大邑商洋洋自得,覺得我能救她!她如今生死未卜,你倒來教我如何鎮定!」

    少雀結舌不語。

    躍用力甩開他的手,頭也不回地朝馬車走去。

    「返宮。」他對馭者吩咐道。

    馭者不敢怠慢,忙將馬車驅起。長鞭一響,朝大路上奔去。

    秋風仍然冽冽,直直吹在躍的臉上,他覺得眼眶邊上發寒。伸手摸去,竟有些潮潤。

    肩背上仍有些若有若無的疼痛,似乎時時提醒著他那日的溫柔纏綿。

    躍想抬手去摸,卻忽而收住。牙齒咬在唇上,淡淡的腥氣瀰漫口腔。

    心中不知什麼滋味,他望著路旁蕭索的景色,手捏得緊緊。

    罌,那個時候,你就已經想要離開我了麼?一個聲音在心底低低道。

    炊煙漫在院子裡,忽而一陣高亢的笑聲隔著牆壁傳來,靜坐在室內的載突然睜開眼。他警惕地望望四周,確定無人,這才放鬆一點。

    他下意識地回頭,一張簡陋的榻上,罌靜靜地躺著。光從窗戶上透來,她的臉上仍然蒼白,但已經不像那天遇襲時嚇人。她的睡容安定,似乎能感覺到她清淺而平穩的呼吸。

    載注視片刻,將手輕輕地為她掖了掖毛毯,轉過頭去繼續閉眼。

    外面的聲音仍然繼續傳來,沒多久,門上輕輕一響,載睜眼,將隕刀橫起。

    門打開,一個中年人端著食器正要進來,看到渾身戒備的載,愣了愣。

    載認出那是錄,把刀收起。

    錄露出苦笑,搖搖頭,將手中的食器放在案上。

    載看去,只見是一盂粥,熱氣騰騰。

    「還未醒麼?」錄問。

    載看看他,答道:「未醒。」

    錄走近前去,看看罌的臉色,又摸摸她的脈搏,道:「毒已消退,過不久就會醒。案上那粥是熬給她的,醒來便餵上一些。」

    載沒說話,點點頭。

    錄瞥瞥他:「你餓麼?他們在外面燒了羊肉,去吃些?」

    「我有糗糧。」載說。

    錄揚揚眉,不再說話。他看看地上,撩起衣裾在一塊茵席上坐下。

    載也坐下,手中仍然握著隕刀。

    怪人。錄心裡道。

    其實說起來,也當真算是奇遇。

    離開大邑商的時候,他還為睢罌的事感到遺憾不已。可沒想到就在當夜,這個至今不知名氏的男子突然帶著睢罌闖來。那時看到睢罌的樣子,國君的臉色當即劇變。她的背上被人劃了一刀,裘衣都破了。刀傷不算深,但是刀上塗了蟲毒,傷口腫得老高。

    幸而錄的祖上是通曉醫術的巫師,他辨明之後,當即去找草藥,忙了一夜,終於使睢罌的病情安穩下來。

    國君知道睢罌是逃出來的,為防著有人追來,療傷的時候就躲入了深林之中。第二日天涼又即刻就著近路來到了這小邑。這裡雖然還在王畿之內,卻地處偏僻,邑宰是國君舊友,想躲避追捕又想養傷的話,沒有別的地方比這裡更安全。

    想著這些,錄看看榻上的罌,心裡不自覺地歎了口氣。為了她,國君此行不知陡增了多少艱險哩……

    錄是什麼心思,載當然不知曉。

    那日情勢危急,他急得見人就呼救。幾日相處下來,他知道這些人不是普通商旅,但已經沒有回頭的餘地。好在罌已經脫離危險,載時刻守在罌的身旁,一雙眼睛毫不鬆懈地觀察四周,殞刀從不離身。

    他將眼角的目光掃向一旁,錄靜靜坐著,沒有走的意思。

    罌是他救回來的,這些人裡面,載也最相信錄。

    似乎察覺到載的視線,錄看過來。

    「何事?」錄問。

    載面無表情,片刻,問:「爾等是何人?」

    錄眉頭一揚,笑笑:「你是何人?」

    載不說話。

    二人對視了一會,各自收回目光。

    室中重新陷入沉寂,載再看向窗口發呆時,忽然,他察覺到身後的榻有些動靜。回頭看去,只見罌的臉偏向了一旁,嘴唇微張。

    載心中一喜,急忙起身湊前去看。罌的眉頭蹙著,嘴裡喃喃地不知在說什麼。

    「水!」錄反應過來,道,「她要飲水!」

    載連忙從旁邊取來一隻水碗,一手小心地托起她的後腦勺,另一手將水碗湊到她的嘴前。

    罌半睜著眼睛,「咕咕」地飲下。碗傾斜太過,她的領口被淌下的水浸濕了。

    「慢些慢些,你這樣她要著涼!」錄在一旁看著,又好氣又好笑。這個年輕人,不讓別人碰睢罌,他自己卻笨手笨腳,連喂個水也不會。

    「我去告知主人。」錄說著,起身出去。

    載不管他,一心餵水。沒多級,水碗空了,罌微微喘氣,載又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下來。忙碌一番下來,他竟覺得背上有些汗氣。

    清水帶走了一些意識的渾濁,罌睜開眼來,發現前面的人是載,怔忡了一下。

    「是你救了我。」之前的事她早已記起,看著載,唇邊浮起一絲苦笑。

    她這樣突然醒來,載有些措手不及,看著她,嘴角動了動,覺得耳根有些發熱。這時,他瞥到案上的粥盂,心裡得救地一鬆。

    「你……嗯,你餓麼?」他開口問道,竟有些結巴。

    罌正要說話,忽然,門「呀」地被人推開。

    天光倏而進來,罌不適地微微瞇起眼睛。待看清了來人,臉上的驚詫無以復加。

    「邶小臣?」她睜大眼睛。

    而當後面那人露出臉來,她的神色已經滿是不可置信。

    「國君……」她的聲音很輕,如風一般飄入載的耳中。

    「啪!」

    笞條在商王手中重重劈下,一道帶血的紅痕即刻斜斜貫穿躍的脊背。

    躍一聲不肯,動也不動地跪著。

    商王臉色陰沉,一下一下,毫不手軟。

    躍頭也不抬,只盯著地面,嘴唇繃得發白。雖是深秋,豆大的汗珠卻很快從他的額邊沁出。背上一道道交錯的傷痕織成血網,血滴在地上,染紅了新制地茵席。

    小臣庸在一旁看著,有些不忍。想勸阻商王又猶豫,不安地袖著雙手。

    足足打夠了二十下,商王終於停手。

    「知錯了麼?」他冷冷問,聲音帶著些喘。

    沉寂片刻,躍開口,「知錯了。」

    小臣庸吊著的心放下來,想去攙商王坐下,卻被他推開。

    「為何一個女子!」他恨恨地瞪了躍一眼,把笞條扔到一旁。他深吸口氣,待得情緒稍緩,轉向小臣庸,「傳我令,出城尋人的武士,全部召回。」

    躍聞言,眼睛忽而一黯,下巴繃得更緊,卻沒有出聲。

    商王見他順從,也不再發火。他坐到榻上,從小臣庸手中接過白玉水盞,「這幾日堆積下不少事務,你明日去正殿。」

    「諾。」躍答道。

    話說完,他卻不動,仍跪在地上。

    「父親。」他望著商王,「日暈之事未盡,乞父王仍行卜貞定。」

    商王抬眼。

    「砰」一聲,他手中的白玉水盞飛出,險險擦過躍的臉頰,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商王看著他,目光沉沉,臉上卻沒有一絲怒色。

    「你安分做個好王子,我就允你。」他聲音平靜。

    邶小臣的醫術不差。休養了七八日,罌的身體已經痊癒了不少,背上的傷口也結痂了。

    派出去的人傳回消息,說路上的關卡已經不見了蹤影,暢通無阻。

    西方的氣候比大邑商寒冷,莘伯決定趁著寒氣未重,及早上路。

    於是,他來找罌談了一次。

    這些日子裡,他們雖然同處一宅,莘伯卻很少來。即便來到,他也是行些噓寒問暖之事,兩三句就結束了。

    看到莘伯臉上的鄭重,罌知道這回是正經事。

    「我等明日啟程,返莘國。」他開門見山地說,直截了當。

    罌頷首:「如此。」

    「你如何打算?」莘伯問。

    罌望著他清俊的臉龐,唇邊露出一絲苦笑。事到如今,她還能怎麼辦?出了王畿,莘國是最好的去處。說起來,不管莘伯心裡想什麼,他做事算是厚道的,至少不強人所難。

    「蒙國君不棄,睢罌願返莘國。」罌正容,向莘伯一禮。

    莘伯微笑,目光柔和。

    載到邑外打了一頭野豬,拖回來的時候,人人都睜大了眼睛。

    「呵,商丙!不賴麼!」邶小臣看到載這般架勢,嘖嘖讚道。

    莘國眾人寄居在別人的鄉邑中,衣食自理,許多日不曾沾葷腥。見到載獵來野豬,紛紛樂得跳起,不等載招呼,他們已經一擁而上把野豬抬走,興致高漲地忙活起來。

    「給我留兩隻腿!」載喊一聲。

    「知道,知道!」邶小臣捲起袖子,頭也不回地應道。

    載不再說話,朝內院走去。

    自從罌醒來以後,他與莘國這些人相處得不錯,有些事他們也並不瞞他。

    那個邶小臣,開始的時候,他說他叫錄,後來載從罌的嘴裡才知道他是莘伯的近臣。都是有秘密的人,載並不覺得奇怪,因為他自己也一樣。這許多人當中,只有罌知道他的身份。他留著鬍子,穿著破舊,還時時戴著一頂竹笠。即便這裡還是王畿的地界,也沒有人能夠認得出他。

    他自稱商丙。商人的商,排行第三所以叫丙。罌曾笑他說這樣的名字在人群裡叫一聲,回頭答應的人多得是。

    莘國的眾人待他並無特別,他們認為載就是集市上幫閒為生的人,至於他為什麼會跟著罌,誰也沒有問過。

    載走進內院的時候,看到罌坐在門前,手裡夾著一根禾管。

    「怎不歇息?」他皺眉。

    「老是躺著,背都要生繭。」罌笑笑道,說著,她忽而瞥見載身上有血,吃驚地問,「你受傷了?」

    載低頭看了看,道,「哦,方才獵彘,是野物的血。」

    罌微微蹙眉:「你一個人去?」

    載目光動了動,微微昂首:「那自然。」

    罌瞅著那表情,不禁笑了笑。她覺得載與從前比起來變了許多,變得沉穩內斂,說話的神氣也沒了過去那樣的咄咄逼人。也只有和罌多說幾句的時候,載才會偶爾流露出曾經的孩子氣。

    「載,」她拍拍身旁的台階,看著他,說,「坐下好麼?我有話同你說。」

    載微微一愣,片刻,移步走過去,坐下來。

    「他們明日去莘國。」罌說,「我也去。」

    載目光定了定。

    罌低聲問他,「你接下來要去何處?返王宮麼?」

    「不返。」載一口否定。

    罌笑笑,知道他的性子倔強,在亳邑的時候就見識過了。

    「載,」罌斟酌著措辭,道,「你在外漂泊終不是辦法,與我一道去莘國如何?」見他臉色詫異,罌連忙補充道,「莘國雖遠些,卻是不錯之處。寒日將至,你至少可有個棲身之所。若想去別的方國,在莘國住到開春再去也不遲。他們不知你是誰,不會阻攔。」

    載看著她說話,似乎怕他不去似的,語速有些急,一雙眼睛裡泛著清亮的光。

    「好。」載等她說完,答道。

    罌愣了愣。

    「你答應了?」

    「嗯。」

    罌睜著眼睛,載看著那雙頰上倏而漾起笑意,只覺蕭索的院落都明媚了許多。

    他不自覺地將目光移開。

    「我去收拾東西。」罌似乎高興得很,站起身來就朝室內走去。經過幾日前那生死一劫,載在她心裡的可靠指數已經遠遠超過了莘國那些人,有他作伴真是再好不過了。

    載看著她的背影,唇角微微彎起。可出乎他意料,罌走了兩步卻忽而回頭投來,眼神與他正正相對。

    「是了,載。」罌想了想,道,「如今不比在大邑商,山中危險難測,以後若非必須,你勿隻身行獵。」

    載眉梢一揚:「擔心我麼?」

    罌點頭。

    載覺得耳根有些熱,嘴上卻咧開笑容,漆黑的雙眸盛滿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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