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語書年 正文 第77章 扁鵲
    我知道魏傕是長子,但是第一次知道他除了族兄弟以外還有親兄弟。

    此人排行第三,名康,是魏傕的異母弟弟。在他幼時,由魏傕的祖父做主,魏康過繼給了一位無子叔伯。據周氏說,魏康性情乖張,好逸惡勞,曾與魏傕一度交惡。而魏傕起事之後,魏氏的兄弟幾乎全都跟著魏傕出來,唯有魏康一直留在隴西。

    夜晚,家中為了給我們接風,齊聚用膳。不過由於正在喪期,飯食清淡,且無葷菜。而且子侄們之中突然少了兩人,眾人亦不禁有所黯然。

    魏傕頭疼,飯後,揮揮手讓眾人各自回去歇息,宴席就算散了。

    我和魏郯一道回院子,穿過一處迴廊,前方拐角忽然走出一個人影。照面望去,我怔了怔,是任姬。

    見到我們,她的臉上亦有訝色,連忙行禮:「拜見大公子,少夫人。」

    我不動聲色,卻瞥向魏郯。他看著任姬,神色平靜。

    「嗯。」他答了聲。

    「任姬何往?」我微笑,和氣地說。

    任姬低眉,柔聲道:「佛堂中供奉的香油不足,妾正往管事處去取。」

    「如此。」我頷首,目光微微打量著她。許久不見,任姬除了身上的衣飾樸素,容色卻依舊姣好,楚楚動人。

    「去吧。」魏郯說。

    任姬應下,再一禮,低頭而去。

    待回到室中,我洗了澡,天還並不算晚。

    魏郯沐浴過後,王暉找來,說有事稟報,他又出了去。

    我在室中無所事事,讓阿元去歇息,自己坐在鏡前。

    看著鏡中的自己,我忽然想到過去的事。

    從前,我不知一次從母親和貴婦們的話語中偷聽到哪家哪家的婦人,在懷孕之時,丈夫新納了妾侍;又哪家哪家婦人,產後形貌虧損,丈夫情淡愛馳。我當年雖然聽得不算全懂,但是認真地總結過兩點,一是生子乃危急之事,二是男子寡情。

    當然,那時我有裴潛,這兩點我都覺得不會發生在我身上。而如今,我對懷孕之事甚是喜悅,可再想起來,覺得自己當年的想法不無道理。

    魏郯並非那等管不住褲腰的人,這一點我知道。不過,防不住別人起心思。

    比如任姬。她是一個名正言順的妾,又長得如花似玉。我看向鏡中,站起身來。鏡中的女子,臉還是那張臉,身形卻已經全無原本的纖美有致,全然一隻水桶模樣。

    我撫著腹部,忽而有些煩躁,歎了口氣。

    「歎氣作甚?」魏郯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

    我一驚回頭,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進來,帶著笑瞥瞥我:「嚇著了?」

    我不禁瞪他一眼,道:「夫君回來也不說話。」

    「方纔不是說話了?」魏郯走過來,安慰地摸摸我的頭,又低頭看看我的腹部。

    「今日動了麼?」他問。

    「嗯。」我點頭。

    說到孩子,我的心情陡然好轉,笑笑,補充道,「比昨日用力,大概動的是腳。」

    「哦?」魏郯也笑起來,雙手摟過我,「那大約是男兒。」

    「為何?」

    「我母親說過,我在腹中時,也時常動腳。」

    我不以為然,道:「那可不一定,也許明日再改回用手,便是女兒了。」

    「女兒也好。」魏郯看我,彎著唇角,「與她母親一樣美更好。」

    這話我聽得很受用,但是乳母說過,不能相信男人的甜言蜜語。

    我將他推了推:「時辰不早,夫君更衣吧。」

    今日雖然事不少,可是躺下之後,我發現自己還不想睡。魏郯挨在我身旁,靠著一隻隱枕,慢慢翻著。

    我起來,湊過去瞥了瞥,只見上面字跡密密麻麻,掃了一行,寫著什麼兵啊將啊的,不是我喜歡看的那類。

    「睡不著?」魏郯看向我。

    「嗯。」

    魏郯往外讓了讓,伸出手臂。

    我微笑,尋了個姿勢,既不壓迫腹部,又能舒服地靠在他懷裡。這是個路上養成的習慣。不知道是不是懷孕的緣故,我入睡有些困難,魏郯就盡量在這時候陪我。我發現靠在他懷裡聽著他的心跳聲很安神,於是魏郯就這樣摟著我,直到他手臂酸麻或者我昏昏睡去。

    自從汝南出來,我們對夫妻之事都很節制,這也算是平日裡最多的溫存了。

    「今日,妾聽舅氏說,有位三叔父要過來?」我不想陪著他,開口問道。

    「嗯。」魏郯道,「兩個月前,鮮卑進犯隴西,三叔父領鄉人五千,大敗鮮卑,父親上天子,表其為隴西太守。」

    我訝然,想了想,明白過來。魏傕新敗,這般時候,要穩定人心又要彰顯自己仍有能力,這位三叔父更是自家兄弟,當然要大力宣揚一番。

    「夫人還不曾見過三叔父?」魏郯放下,問我。

    「嗯。」我答道。

    「我見過他的次數也不知夠不夠五回。」魏郯道,「他與家中不親。」

    「如此。」我說。

    任姬的事,我第二日特地讓阿元去打聽。

    沒多久,她回來稟告,說任姬這幾個月來一直待在佛堂。前些時候,魏郯回到雍都,也一直奔波在外,連魏府都很少回。

    我聽得這些話,心底安定了許多。

    今日本是無事,可是魏傕頭風病昨夜加劇了。午膳過後,魏郯觲外面回來,特地帶來了韋郊。

    「周扁鵲的弟子?」郭夫人聽到這名號,愁緒密佈的眉頭倏而一展,可再看向韋郊,又疑惑地多打量幾眼。

    韋郊也看著她,昂首挺胸,兩道濃密的彎眉十分肯定地揚著。

    「正是。」魏郯道,「韋扁鵲醫術精深,兒特請來為父親一診。」

    郭夫人頷首:「如此,便請韋扁鵲入內。」說罷,讓家人引路。

    室中不能去太多人,我留在外面,讓掌事去備些紙墨,以供韋郊寫藥方。

    「夫人,」阿元往室中張望了一下,小聲道,「韋郊能治好丞相麼?」

    我淡笑:「不知。」

    阿元還要說什麼,室中突然傳來一聲大喝:「庸醫!施什麼針,爾莫非欲以加害!」

    我和阿元對視一眼,連忙進門。

    只見魏傕坐在榻上,臉色沉沉地盯著魏郯:「什麼庸醫!逐出去!」

    魏郯忙道:「父親,韋扁鵲乃神醫傳人,尤擅針砭,父親風疾日久,不若一試。」

    「我無疾!」魏傕一揮手,躺回榻上,「都出去!」

    眾人相覷,皆不出聲。

    韋郊濃眉彎著,兩眼垂視,卻昂著頭,一副事不關己的袖手之態。

    「主公。」郭夫人看看魏郯,上前緩聲勸道,「主公息怒,大公子亦是孝心。」

    魏傕「哼」一聲,閉起眼睛。

    「父親。」魏郯皺眉,道,「父親臥榻多日,家中上下無不心焦。此症經久不愈,可見先前所施藥方已是無用。四弟流落江東之事,韋扁鵲一路照顧,其心無異,父親實可一試。」說罷,他看向我。

    我會意,上前道:「舅氏,夫君所言確實,韋扁鵲醫術精湛,兒婦在江東不慎遇險,亦是韋扁鵲出手,方保住腹中胎兒。」

    魏傕看向我,還未開口,卻聞得韋郊冷笑出聲:「大公子少夫人不必相勸。醫有醫規,諱疾之人,即便願治,某也不肯收!」說罷,他朝眾人拱拱手,「告辭!」說罷,拂袖而去。

    我一驚,忙示意阿元。

    「扁鵲……」阿元忙將他攔住。

    「慢著。」魏傕的聲音從榻上傳來,看去,只見他已經起身,看著韋郊,片刻,目光玩味,「依你之言,我若不肯就醫,倒成了蔡桓公?」

    韋郊昂首:「稟丞相,蔡桓公何人某不識得,某只知扁鵲。」

    魏傕笑了笑,一擺手:「來人,請扁鵲坐下。」

    眾人神色都放鬆下來,家人上前給韋郊行禮:「扁鵲,請。」

    韋郊卻不動。

    「丞相請你去。」阿元忙小聲催促道。

    韋郊看看她,又看看我和魏郯,片刻,仍惱著說:「我是看在大公子面上。」

    我們相覷一眼。

    「是了是了,誰不知道你是大公子請來的。」阿元道。

    韋郊這才將面色緩下,整整衣袍,走上前去。

    韋郊為魏傕診脈,又是寫方子又是施針,忙活了大半日。

    魏郯和郭夫人一直陪在旁邊,我則留在屋外。魏傕答應讓韋郊看診之後,沒多久,魏昭和梁蕙也來了。見過禮之後,魏昭入內,梁蕙則與我守在屋外。

    「舅氏這病,也得了許久。」梁蕙望望虛掩的房門,輕聲道。

    我頷首:「確是許久。」

    梁蕙看向我:「聽說,這扁鵲是茂州周扁鵲的弟子?」

    「正是。」我說。

    梁蕙唇角勾勾:「舅氏到底願就醫,亦是難得。」

    我看看她,笑笑,沒有說話。

    韋郊說魏傕諱疾,其實不然。在今年之前,魏傕患病之時,一向是個聽話的病人。而出了倪容的事之後,魏傕開始變得十分小心,請來的郎中都是相熟的,且藥方都要一一確認,唯恐有毒物。如此一來,即便是老道的郎中,也變得小心翼翼起來。魏傕今年的頭風又重又拖,除了騏陵的打擊,恐怕這也是因由之一。

    其實,我有點不贊同魏郯給魏傕請醫。有了倪容的那件事,請醫在府中就變得格外慎重。魏傕要是治好了,當然皆大歡喜,可若是治不好,那些別有用心的人豈不會拿來做文章?

    等了許久,門終於打開。

    見到魏郯和韋郊出來,我連忙迎上前去。

    「如何?」我問。

    「按時服藥,明日我再來施針。」韋郊擦擦額頭上的汗,對魏郯說。

    「嗯。」魏郯頷首。

    又說了幾句,魏郯讓家人過來,吩咐送韋郊出去。

    韋郊與我們作揖,抬頭的時候,忽然朝我們身後望了望。

    我稍稍回頭,阿元立在我身後,望著庭中,臉上似有些不自在。

    此後,韋郊每日午後,定時到府中為魏傕看診。幾日之後,魏傕的病痛已經減緩許多,不會徹夜難眠。

    每次看過魏傕,韋郊也會來為我把把脈。

    「少夫人近來煩躁,待某以膳食相調。」韋郊道。

    我訝然:「扁鵲怎知我煩躁?」

    韋郊瞥瞥我,似乎在看傻子,強調道:「某乃扁鵲。」

    我揚揚眉毛。

    他說得不差。隨著肚皮漸漸脹大,我的脾氣的確不如從前有耐性。

    我容易胡思亂想,有時候,對著鏡子看到自己大腹便便,如同變形了一樣,甚至會有些沮喪。

    我不能忍受吵鬧,又不能忍受太安靜。

    魏郯回來早了我會覺得他走來走去看得心煩,回來晚了,又會擔心外面有什麼不好的事。

    我覺得飯菜不香,難以下嚥,每頓都食量很小。魏郯和阿元皺著眉讓我多吃,我又會覺得不耐煩。

    當然,我知道自己的脾氣變得莫名,盡量控制。可是我仍然忍不住因為魏郯的只言半語鑽鑽牛角尖或者頂嘴。魏郯有時會被我氣到,瞪著我,額頭上的青筋蹦跳。可他不吼我也不動手,在房子裡沖沖地走幾步或者用腳踹牆,再回來的時候,臉上的神色如同剛悟了道一般。

    「夫君生氣麼?」

    事後,我也覺得不好意思,曾這樣不好意思地問魏郯。

    魏郯望著房梁,深吸一口氣:「不氣。」

    「為何?」

    魏郯彎起唇角:「一加七是幾?」

    「八。」

    魏郯那摸摸我的頭,語重心長:「為夫用養一人的糧食養了八張嘴,怎會氣?」

    ……

    「懷孕雖是大事,過於緊張卻對胎氣不利。」韋郊寫好了方子,交給阿元,慢悠悠道,「除了我曾告知夫人的那些忌食之物,用食不必拘束;房事適當,陰陽調和,亦有益心緒寧靜……」

    我清咳兩聲,忙瞥瞥四周,無語地看著他。

    「什麼房事?」阿元臉紅,瞪著韋郊,「胡說什麼?」

    「這怎是胡說?」韋郊放下筆,認真道,「此乃某自幼隨師父看診而知,某也曾對大公子說過,房事哎喲……」他話還沒說完,阿元用力擰了一把他的手臂。

    韋郊齜牙咧嘴,正要作色,被阿元瞪了回去。

    「好,好,不說。」韋郊看著她,立刻換做一副笑臉。

    「阿元,」我看著他們,將方子收好,「喚家人來,送扁鵲出門。」

    阿元望望我,應一聲,又看看韋郊,轉身出去。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外,韋郊的小眼睛仍然轉著張望,等收回來,驀地與我目光相對,立刻換做正色。

    「多謝扁鵲。」我微笑。

    「應該的。」韋郊一臉正經。

    等阿元回來,我關上門,問她與韋郊到底怎麼回事。

    阿元支支吾吾,說她與韋郊並沒有什麼,只是韋郊在船上的時候,將一塊祖傳的玉給了她。說罷,還將那玉翻出來給我。我看到那玉上面的雕飾和色澤,以從前混跡市井的經驗,知道這等貨色在一般的人家也是寶貝了。

    我將玉還給阿元,道:「投以木瓜報以瓊琚,你投了木瓜?」

    阿元忙道:「不曾不曾,夫人,這是他自己給我的。」

    「你父親知道麼?」我問。

    阿元臉紅:「暫不知曉。」

    我沉吟。韋郊其人,長相雖差些,又愛貧嘴,可人品卻是不錯的。而李尚那邊,自從回到雍都,我因為孩子的關係,一直不曾出門,阿元也只回過一次家,告知我李尚父子安好,藥莊裡收藥製藥,亦有些盈利。除此之外,我連李尚的面都見不到,要商量此事亦是困難。

    「你覺得韋郊此人,如何?」我看著阿元。

    阿元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道:「甚好。」

    我不滿意,逗她:「如何算是甚好?你不覺得他其貌不揚?」

    阿元的臉更紅,道:「可他有擔當,言出必行,比好些人都強。夫人,我與他一起,總會覺歡喜。」

    我聽著這話,心底有些打動。忽然想到魏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自己想到他,何嘗不是「歡喜」二字?

    「你當心些,這是魏府,當知曉上頭有家主。」我不再說什麼,只叮囑道。

    阿元望著我,愣了一下,臉上又驚又喜:「夫人同意了?」

    我捏捏她的臉,歎氣:「我同意了如何算數?你還有父親兄長,府中尊長也須從長計議。」

    阿元連聲應下,笑意盈盈。

    魏郯回來的時候,我正立在鏡前,慢慢梳著頭髮。

    「怎立著?」魏郯走過來問。

    「妾坐了一整日,韋扁鵲說不可久坐。」我一邊梳一邊說。

    魏郯笑笑,伸出手臂環著我。二人靜立一會,他看著鏡子裡,問,「他是不是又長大了些?」

    「他」是指我腹中的孩子,近來,我們的稱呼越來越省事。

    我有些無奈:「夫君這話昨日才問過。」

    「嗯?是麼?」魏郯抬眉,片刻,鏡中的臉又變得若有所思,「我須多囤些糧食。」

    「為何?」我問。

    「夫人想。」他認真地比劃著,「他這麼大,出來之後,夫人每餐須得這麼多糧食才能填滿。」

    我:「……」

    魏郯吻吻我的臉:「夫人可安心,為夫就是不養水軍也會將夫人養下去,定質保量,葷素任選。」

    這人又拿我開玩笑。我順著他的話:「依夫君所言,妾將來面醜身胖也無所謂?」

    「誰說夫人面醜?」魏郯一副無賴相,「胖了也是美。」

    「哦?若比任姬,如何?」我轉頭看著他,問。

    魏郯一愣,立刻道:「夫人美。」

    我卻並無喜意,正色望著他:「夫君曾說坦誠相待,可此言豈非違心?妾有孕,身形自然發福;任姬未有身,自然窈窕。美就是美,何須諱言?」

    魏郯訝然,片刻,問:「夫人這般想法?」

    我不答,卻問:「夫君再說,妾此時與任姬相比,誰更好看?」

    魏郯目光一閃,誠懇地說:「夫人好看。」

    我露出滿意的笑容。

    韋郊的醫術果真精湛,半月之後,魏傕的頭風已經痊癒。魏府上下皆是大喜,重賞了韋郊。

    而與此同時,李尚那邊傳來消息,說公羊劌回來了,與他一起回來的,還有馬奎。

    魏郯顯然也知道了此事,第二日就派人登門,欲請公羊劌再度入仕。

    可那邊還沒有消息,魏府又開始為一件事忙碌——魏郯的三叔來到了雍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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