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語書年 正文 第74章 夕陽
    不知道是魏郯哄得好還是今日實在太累,我再度躺下之後,睡得很沉。

    夢裡搖搖晃晃。我一會夢到魏郯抱著我,一會又夢到裴潛帶我離開。黑夜沉沉,火光熊熊。船怎麼也走不得,吳琨一臉猙獰地追來,手裡拿著匕首,我嚇得狂奔,背上一涼,傳來刀刃入骨的聲音。我驚詫回頭,中刀的卻不是我——裴潛的胸口透著亮光,血色染紅了衣襟。

    「……我寧可欠你……」他的臉上卻仍帶著微笑,低低道。

    我睜開眼睛,光照有些刺目。自己還躺在船艙裡。汩汩的水聲細碎悠長。

    身上,只有薄被,旁邊空無一人。

    我起身,開門出去。

    阿元正在船艙裡縫縫補補,見到我,連忙起身。

    「夫人醒了。」她上前來,笑盈盈的。

    四壁密不透光,我問:「現在是何時辰?」

    「快日落了。」阿元道,「夫人這一覺睡得可久。」

    我算了算時辰,的確夠久的。

    「夫君呢?」我又問。

    「大公子到另一艘船上去了。」阿元道,「我去給夫人打些水。」

    洗漱之後,我換了一身衣服。

    魏郯雖是個粗人,可有時細心起來,會讓我吃一驚。比如他來救人,竟然能想到給我帶衣服。雖然上衣下裳挑選得實在不太搭襯,但我已經知足了。昨日這個時候,我還在擔心性命不保,如今一覺醒來噩夢全散,有什麼比這個更讓我高興?

    我走上甲板,只見夕陽斜斜掛在天邊。四艘大船在江上一字排開,皆張滿了帆,四周的山丘起伏蔥鬱,仍是南方的形貌。

    「大公子就在當前那船上。」阿元指給我看。

    我望去,只見風帆屹立,隔得太遠,卻看不清楚哪個身影是誰。這時,我看到公羊劌和魏安坐在船廬中,走過去。

    見到我來,公羊劌頷首算是打招呼,魏安起身作揖。

    「這是何處?」我問。

    「新安。」公羊劌道,「一路順風順水,再到明日,就是汝南了。」

    我不懂這些地名到底是什麼地方,點點頭,看向魏安。

    「四叔,昨夜睡得好麼?」我問。

    魏安點頭:「好。」

    我看著他,這些天來,他天天在太陽底下曬,黑了許多。

    「船上枯燥,四叔要是那些錘子還在就好了。」我微笑。

    魏安抿抿唇,道:「崔公子還未還我。」

    就知道是有借無還麼。我心道。說來,崔珽與魏安倒真似知己一般。兩人見了面就有說不完的話,可惜崔珽去過兩三回之後,就沒再出現,據說是回了荊州。

    看魏安望著窗外不語的樣子,我不忍心再提傷心事,就此作罷。

    雖然已經擺脫了追兵,但畢竟還是南方,即便時而停下,船也不會靠岸。船上沒什麼事好做,用過膳之後,我坐在船尾的一堆麻繩上,眺望日頭西沉,紅霞滿天。

    身上忽然多了一件衣服,我回頭,魏郯立在身後。

    他葛衣布褲,臉龐上染著晚霞的顏色,雙目明亮而柔和:「怎坐在此處?江上風大。」

    我莞爾:「艙中太悶,出來坐坐。」

    魏郯唇角勾勾,在我旁邊坐下,一邊坐,一邊解下腰上的巾子,擦頭上的汗。

    我看著他,視線微微下移,敞開的衣領下,汗水在結實的肌膚上泛著金蜜色的亮光。

    「夫君更衣麼?」我說。

    「稍後再去。」魏郯將濡濕的巾子丟到一旁,回頭對我一笑,「為夫陪夫人坐坐。」說罷,一把攬過我的肩膀。

    「軍士在看……」我連忙掰他的手。

    魏郯卻滿不在乎,摟得更牢:「怕甚,昨夜我抱你他們都看過了。」

    心裡有淌過一股暖意,柔柔的,似乎摻著蜜。我不再執意,也許夕陽未落的緣故,我的耳根熱熱的。

    魏郯的手臂有力,我靠在上面,望向前方。只見江面寬闊,風帶著水波如魚鱗般泛著金光,水天相接處,殘陽的影子在水面上拖得長長。

    「我等在江上要走多久?」過了會,我心情愜意地問。

    「明日到了汝南,便可歇息。」魏郯道。

    我頷首:「然後就回雍都麼?」

    魏郯看向我,笑笑:「且不回,汝南還有些事。」

    他的樣子似乎不打算多說,軍國大事,我懂的也並不多。思索片刻,我問魏郯:「妾還不曾問夫君,家中可安好?」

    魏郯的眉間似乎有些黯色。

    「,故去了。」他說。

    我一愣,魏賢和魏朗?

    眼眶有些發澀,我輕聲道:「怎會如此?」他們對我一直禮敬有加,魏賢與周氏都喜歡孩子,魏朗和魏慈一樣喜歡打趣,想到他們歡笑的臉,我的眼眶一陣發澀。

    「父親從騏陵出逃之時,他二人斷後。」魏郯深吸口氣,緩緩道。

    我默然。那時情境,我雖匆匆一瞥就離開,但戰況之慘烈不言而喻。昨晚上船之後,我一直沒有問魏郯當日在騏陵的事,亦是此想。

    「夫君。」少頃,我望向他,「你怎會來恰好來了鄴城?」

    風從河上緩緩吹來,一群沙鷗在遠處飛過,日頭在紫色的雲裡,只從縫隙中透出橘色的光。

    「夫人想知道?」魏郯神秘地看我。

    「嗯。」我頷首。

    魏郯望著天邊,道:「騏陵之戰後,梁、吳平分江南,而吳琨得了夫人與四弟。以夫人只見,若吳琨以夫人四弟來逼得父親退讓,最不喜的是何人?」

    「梁玟。」我不假思索,說罷,愣了一下。

    「是崔珽?」我眼睛一亮。

    魏郯笑笑,沒有否認。

    心思飛快的轉起。疑問又來了,我要出逃的事,一直都只有裴潛知道,崔珽怎麼……就在那一瞬間,我想到了魏安。一切都對上了,掐指算來,正是崔珽最後一次來探望魏安的前夜,我們定下了出逃的時日。

    魏郯緩緩道:「我到洛陽時,曾與季淵通過消息。但是他身有不便,正巧此時,崔珽派了使者來。」

    我瞭然,心想著昨夜,如果不是吳琨突然來到,有裴潛暗地相助,我們也許能順利出城。可後來事變,當真千鈞一髮,幸好魏郯及時趕到。

    「梁玟助我等,只是為了讓江東不得好處?」我疑惑地問,「他們知道夫君來江東,設下埋伏可如何是好?」

    「夫人小看了梁玟。」魏郯道,「父親用新安三郡換夫人與四弟,若中途有失,他們便拿不到了。」

    「新安三郡?」我訝然,原來如此。可想了想,新安乃是富庶之地,梁玟行個方便就得了三郡,這買賣也不虧。

    「夫人亦小看了為夫。」魏郯接著道,「我來江東之事,昨夜與吳琨遭遇之前,只有這船上的人知曉。離開江東時,船張滿了帆,消息不會比我等穿得更快。」說罷,他狡黠一笑,摸摸我的頭髮,「不過明日到了汝南,他們就會知道了。」

    我很快瞅得端倪;「明日?夫君去汝南,就是為了商談三郡之事?」

    「嗯。」魏郯說。

    我狐疑地看著他:「來商談之人是……」

    「崔珽。」魏郯勾勾唇角。

    我看著他,不知為何,我首先想到的是魏安那雙清亮的眼睛和他那些小工具。本以為離開鄴城,與此人便沒了來往,誰想還有後招?

    魏郯摟著我,手移到腰上。

    我的小腹已經有些凸起,可是這般坐著,並不明顯。

    魏郯的手停住,似乎不敢用力動。

    「他……嗯,會踢人麼?」他低聲問。

    我笑起來:「才四個月,怎就會踢人?」

    魏郯露出了悟的神色,又問:「那他會做甚?」

    我說:「這幾日,有兩三回,妾覺得他動了動。」

    魏郯看著我的腹部,睫毛如羽低垂,竟有幾分溫柔。

    「韋郊說,吳琨的軍士曾對你動粗?」他的聲音沉沉。

    「嗯。」我說,「倒也無事,當時幸好季淵趕來。」說著,我自己也愣了一下。「季淵」二字就這麼脫口而出,雖是事實,但是在我和魏郯之間,他一向是個敏感的的存在。

    魏郯沒說話,手握緊我的手臂。

    「夫君現在才問。」我看著他,岔開話。

    魏郯愣了一下,哂道:「你自從上船,不是哭就是睡,我怎好問。」

    「如此,夫君十分記掛孩子?」

    「那是自然。」

    我望著他,輕歎:「原來夫君一心想著孩子,並非擔憂妾。」

    魏郯:「……」

    不知為何,看到他無語的樣子,我心情大好,不禁又笑起來。

    魏郯也笑笑,浮起無奈之色。他揉揉我的頭髮,將我身上的衣服攏緊一些。

    「夫君昨日為何放了吳琨?」我靠在他懷裡,問,「若將他帶走,當是大善。」

    「嗯?」魏郯一笑,「夫人深恨吳琨?」

    「夫君不恨?」我聽著皺皺眉。

    「恨。」魏郯即刻道,「若昨夜不在江東,我一刀送他見吳璋。」

    這還差不多,我恢復和色。昨夜的情形我也看在眼裡,雖然魏郯有四艘船,可在別人地頭劫人,最忌纏鬥,魏郯保全速退是明智的。況且,對方來的是裴潛……想到他,我的心底黯然。從昨夜出來,我就一直擔心吳琨會對裴潛做什麼,出了昨夜的事,他在江東可會過得艱難?

    我瞥瞥魏郯,他的神色輕鬆。猶豫片刻,我問道:「妾聽昨夜吳琨語氣,似乎已經知曉季淵助夫君之事。」魏郯注視,我連忙補充:「妾與四叔被俘時,季淵曾多次施以援手,故而……」

    「吳琨不會動他,至少暫時不會。」魏郯面色無改。

    「何解?」我問。

    魏郯淡笑,道:「夫人覺得吳琨其人如何?」

    我略一思索,道:「吳琨其人,好強而高傲,多疑而狹隘,身為一方之主,行事卻稚嫩。」

    魏郯又問:「吳琨待季淵如何?」

    我的嘴張了張,打住。

    「……他也看上了裴潛……」林崇的話又盤桓在心頭,像一隻手猛然揪緊。

    「吳氏在江東的基業,乃是靠吳璋率鄉人五萬及郡兵打下。吳璋為人寡斷,是以雖割據一方,僅佔淮、揚,其帳下亦無謀略出眾之才。」魏郯緩緩道,卻話鋒一轉,「不過,吳璋亦有長處,便是有自知之明。」

    心中稍定,他既然願意談,我也可以再往深處說些。

    「自知之明?」我問。

    魏郯頷首:「吳璋自知帳下少賢才,季淵到了揚州之後,吳璋親自登門,不久即將季淵任為長史。此舉甚是緊要,季淵輔佐吳璋之後,安撫民人,開採鹽鐵,江東獲利頗豐。與周邊大小軍閥的對應之策亦是季淵定下,遠的不說,去年魏吳抗梁,便是季淵之策。」他停了停,苦笑,「今年聯梁抗魏,亦是季淵與崔珽商議而成。」

    我默然。

    「吳琨雖氣度不足,可審時度勢的眼光亦承繼其兄。大局當前,吳琨便是再有怨氣,也暫不會拿季淵如何。」魏郯道。

    「可他已經對季淵有疑,」我說,「其帳下之人,對季淵亦有別見,只怕終有艱難之日。」

    魏郯緩緩道:「我倒願這日來得早些。」他看著我,「季淵為人知恩明義,吳氏委以重任,他一向感懷。故而即便知曉吳琨並非明主,他也會留下,能將他逼走的,只有吳琨。」

    我望著他:「夫君欲將季淵納入朝中?」

    「那要看他如何打算。」魏郯與我對視,「來朝中或離開,都比留在江東於我有利。」

    天邊的夕陽已經沉下,魏郯的眼睛映著一抹餘暉,眸色深沉。

    我知道關於裴潛,我們已經談夠了。微微頷首,不再說下去。

    也許是這番談論的緣故,我忽然沒了賞風景的興致。

    倒不是覺得魏郯的話太露骨,而是無論過往還是現今,裴潛都背負得太多。我每每想起他,總像有些沉重的東西壓在心頭。

    魏郯也不多說,沒多久,程茂和幾個軍曹又來同他議事,我識相地走開。

    在鄴城的時候,公羊劌等人的衣服多有磨損。阿元閒來無事,就幫他們補衣服。

    我也和阿元一起縫補,不過或許是懷孕之故,雖然睡了整日,可是月上中天之時,我又打起了哈欠。

    出乎我意料,我回到艙裡不久,魏郯也回來了。他渾身的,跟個水人一樣。頭髮上還淌著水,葛衣濕貼貼地粘在身上,勾勒出健壯頎長的身形……

    船好像蕩了一下。

    「夫君怎弄成這般?」我移開目光,忙給他找來干布。

    「去河裡洗了個澡。」魏郯語氣輕巧,說著,三兩下脫了上衣下褲。

    褲腰滑落的一瞬,我轉過頭去,裝作給他收拾乾衣,掩飾耳根的熱氣。

    脫衣服也不事先說一聲,也不看看門關嚴不曾……流氓,心道。

    可等身後那窸窣更衣的聲音沒了,我回頭,卻發現魏郯精赤著上身。燭火下,健碩的胸膛泛著麥色的光澤,緊實的腹部延伸之處,褲腰鬆垮垮地繫著,引人遐想……

    「方纔已經入了新安。」魏郯一邊繼續用乾布擦拭頭髮一邊說,「明日便可到汝南。」

    「嗯。」我應著,在他轉身的時候,突然看到那背上有個瘡疤。

    「你受傷了?」我忙上前,吃驚地問。

    「嗯?」魏郯轉頭,往背上瞥了一眼,淡淡道,「嗯。騏陵出來時中了一箭,幸得有甲冑,傷得不深,已經好了。」

    我卻沒法輕鬆,將手撫在那創痕上,問:「疼麼?」

    魏郯一臉滿不在乎:「征戰在外,掛些傷有何奇怪……嘶!」他還沒說完,我捏了一下那傷口。

    「你這女子!」他瞪我。

    我沒答話,鼻子卻一陣發酸,望著他,眼眶裡又起霧氣。

    「嗯?……怎麼又哭?」魏郯愣了愣,忙伸手來擦我的眼角,苦笑,「真的不重,這傷得了才月餘,未好全罷了……別哭。」

    我上前環住他的腰,上前把頭埋在他懷裡:「我那時日日擔心你……怕極了……」

    魏郯沒有接話,手臂卻將我緊緊地擁住。胸膛裡,只聽得心跳的聲音有力而沉穩。

    新安是魏傕的地界,來到此處,船上的人再也不用防著什麼人來偷襲。魏郯甚至陪著我,在艙裡一夜到了天亮。

    第二日清晨,船上的帆再度張滿,往汝南進發。船行飛快,一日千里。到了傍晚之時,汝南的城池已經在望。士卒停船靠岸,只見江邊車馬齊備,汝安縣長領著縣丞和縣尉一道前來迎接。

    「縣長多禮。」魏郯道:「某近日有賓至此,不知縣長可曾望得。」

    縣長露出瞭然的微笑,道:「賓以致,十里外江上,有樓船停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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