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語書年 正文 第72章 出逃
    此言出來,我的氣息僵住。

    「將軍此言何意?」公羊劌首先道。

    魏安一步擋在我身前:「長嫂不會不同你……」

    我擋住他的手臂:「四叔。」說罷,望著吳琨,片刻,道:「便如將軍之意。」

    眾人皆驚異。

    吳琨微笑,吩咐軍士:「將新車換上。」

    「夫人……」阿元扯著我的袖子,目光惶然。

    我看看她,又看看眾人,盡量讓語氣平靜,低低道:「等我回來。」說罷,朝吳琨走去。

    車門闔起,外面的聲音就像隔了厚壁,車輪碾過路面的嘈雜也不再刺耳。

    車窗上垂著珠簾,夜風帶著塵囂沉澱之後的清涼吹來,車旁兵卒的火把光明滅,將吳琨的側臉映得半明。

    雖然黯淡,但那雙眼睛一直看著我。

    我垂眸,手攥在袖子裡。

    「夫人怕麼?」吳琨淡淡道。

    「妾不明將軍所指。」我說。

    吳琨道:「夫人信麼?此時,恐怕就連車外的士卒都在想,我與夫人在這車上做甚。」

    我看著他,片刻,掃一眼外面夜色中的屋舍:「妾自落入將軍之手那日,已難免被人議論。」我道。

    吳琨笑笑:「夫人倒是沉得住氣。」他挪了一下,坐近前來。

    我下意識地躲開,後背頂到了壁上。

    「只不知丞相或大公子,若聞得今夜之事,會如何驚怒?」他語氣緩緩,我能觸到口中嚼過香料的味道。

    退無可退,我沒答話。手在袖子的掩護下摸向小腿,我的目光微垂,盯著他的脖頸,只須……

    「主公。」車外忽而傳來士卒的聲音,馬車停了下來。

    我停住手。

    「何事?」吳琨問。

    「主公,」士卒稟道,「裴都督來了。」

    心中鬆了一口氣。

    吳琨看向我,唇角勾了勾,「真及時,是麼?」

    不等我答話,他讓士卒將車門打開。

    外面光照倏而明亮,腳步聲急促,未幾,裴潛出現在前方。他臉上的神色有幾分難得的緊繃,看到我的那一瞬,稍稍緩下。

    我收回目光,盡量不去看他,讓自己坐得端正。

    「季淵何事?」吳琨道。

    裴潛聲音平和:「潛聽聞主公去看新車,欲跟隨前往同觀,不想還在此半路,主公已乘新車返來。」

    吳琨笑起來,道:「季淵看這新車如何?崔軍師說魏四公子造車舒適,我與傅夫人乘坐半刻,倒覺得不過如此。」

    裴潛道:「臣今日乘來的也是新車,乃出自江東名匠耿氏之手,原想與主公共乘。」

    「哦?」吳琨沉吟,似乎十分樂意,「既季淵有心,豈可拂意?」說罷,他招來士卒,搭手下車。

    我訝然抬眼,吳琨立在車前,回頭瞥來。

    「夜已深,主公與潛同車,不若將傅夫人送回。」裴潛在一旁道。

    「送回?」吳琨笑笑,看著裴潛,燭火映在眉間,眸中光澤奇異,「不,我還要與夫人對飲。」

    雲在墨色的夜空中緩緩流動,月亮露出若隱若現的形狀。我望著車窗外,只覺馬車馳過的路像千山萬水一樣漫長。

    楊三他們快動手了吧。心裡在想,馬車不在,我也不在,公羊劌他們只怕不能乘亂脫身了……我深吸一口氣,憤懣、不甘不可自抑,我咬牙,出氣地一拳砸在車壁上。「咚」一聲悶響,骨肉生疼。

    精鐵製的,當真結實。我吹著手,氣得想發笑。計劃了這許多日,竟似被老天生生地愚弄了一番。

    馬車一前一後,我能聽到除了這裡,還有另一輛車奔馳的嘈嘈聲,正當心亂如麻,馬車停了下來。

    車門再度被打開。

    「夫人,主公有情。」一名從人行禮道。

    我望著外面,少頃,下車去。

    如吳琨所言,他與我同游鄴水。不過,這裡有一座樓,臨江而建,五層飛簷在明燈下映照,如同展翅。此地也不止我們,車水馬龍,樓上傳來歡笑歌樂的聲音。

    人來人往,見到吳琨與裴潛,皆上前行禮。

    我看著那些人好奇的目光,心中明瞭,吳琨真的想讓我陪酒,他是打定主意讓我在這許多人面前出一番丑。

    「夫人出身名門,」吳琨緩緩道,「我江東之中,亦有不少名門士人,夫人隨我赴宴,說不定可遇上不少舊識。」

    我迎著他的目光,讓語氣鎮定:「妾垢面粗衣,只怕失了將軍顏面。」

    吳琨訝然,莞爾:「這有何難。」說罷,招來從人。

    「帶夫人去更衣。」他吩咐道,停了停,意味深長地看看我,「換一身好看些的。」

    高樓下,庖廚與更衣之所連在一處,從人將我帶到廂房前,打開門,點上燈燭。

    過了會,另一名從人捧著一疊衣服來到,交給我:「請夫人更衣。」

    我的目光落在那衣服上,嫣紅艷麗,一看就知道是俳優藝伎之物。

    不可意氣。心裡一遍一遍地勸道,我接過衣服入內,把門關上。

    屋子裡橫著一扇屏風,後面,是一隻便桶。我四處查看,這些廂房許是遊廊改的,四面木板牆,連窗都沒有。

    我喪氣地把衣服掛在屏風上,正想著如何是好,忽然,牆上傳來叩響。

    「阿瑾。」一個聲音低低道。

    是裴潛。

    我循著看去,是背面那牆,忙走過去。

    「我在。」我壓低聲音應道。

    裴潛道:「推遲了一個時辰。」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心中定了定:「嗯。」

    「此法甚險,你亦可三思。」裴潛道。

    我說:「可過了今夜,另覓良機更加艱難。」

    那邊似沉默了一下,片刻,道,「有我。」

    我亦沉默。

    「阿潛,你……」我心潮湧動,喉嚨卡了一下,苦笑,「你不欠我什麼。」

    裴潛沒有接話,少頃,低歎道:「我倒願意你覺得我欠你什麼。」

    心像被什麼柔柔地觸了一下,我還想說什麼,又覺得如今說什麼也多餘,現下也並非感歎的時候。

    「你走吧。」我說,「我要更衣。」

    「你若不願便留在此處,主公那邊我去對付,你……」

    這時,外面傳來說話聲,似乎有人正走來。

    「你走吧,讓人看到不好。」我聲音低低,「阿潛,這是我的事。」說罷,毅然走開。

    這的確是我的事。吳琨已經對裴潛有所防備,今夜大多是逃不走了,那麼裴潛就算護得了我一時,將來吳琨再找麻煩,他又能護得多少?我若想著靠他,只會連累他也更加不利。

    衣裳又輕又軟,鮮艷的桃紅上襦,羅裙曳地。當我更了衣打開門,外面的從人愣了一下。

    「走吧。」我淡淡道。

    人並不多,天空中,月亮露著半個臉,與樓上傳來的熱鬧聲相映,更顯寂寥。

    即便落魄也不可失了傲氣。我想起母親的話,微微昂首。

    剛走到一叢矮樹前,我突然聽到些說話的聲音,抬頭望去,近前一座小閣樓上,窗戶低矮,上面人影綽綽。

    「……你看你如今穿的都是什麼,長裙大袖,你從前只愛男裝。還有那便面……」

    「穿長裙大袖有何不好,便面有何不好,我是女子。」

    「你學她。」

    「學誰?」

    「傅瑾。」

    我愣了一下,緩下腳步。

    那男聲繼續道,似乎有些著急:「自從裴潛到了江東你就變了,阿皎,你看不到麼,傅瑾就算落魄得似個村4020電子書婦,裴潛心中也只有她。還有主公,他讓你嫁給裴潛,是因為他也看上了裴潛……」

    在我心神俱震的同時,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像有人被甩了耳光。

    「夫人,請快些走。」從人提著燈籠,神色尷尬地小聲說。

    我有些木然地點點頭,轉身跟上腳步。

    他也看上了裴潛……

    那聲音一直在我的腦海裡迴盪。對話那兩人,無疑是吳皎和林崇。而他們說也看上了裴潛的人……我不知道我是如何登上那樓的,待我回神之際,觥籌交錯之聲,歡笑之聲,彈唱之聲,已經跟著通明如晝的燈光將我包圍。

    賓滿座,不少目光朝我投來,猜測的,驚奇的,打量的,還有隨之如潮湧起的竊竊之聲。

    但這些我並不在意。我朝上首望去,吳琨正中,裴潛在側,二人手中各執酒盞說著話。

    「傅夫人。」吳琨看到我時,目光似是一亮,片刻,露出笑意,「甚美。」

    他將我的名號說出,正如意料之中,賓一陣議論之聲。

    裴潛面無表情。

    樂伎奏樂,舞伎起舞,賓中,好些人看得饒有興味,目光在我和舞伎之間流連。

    原因很簡單,我身上的衣服與她們是一樣的。

    來向吳琨敬酒的人絡繹不絕。我面前也有酒盞,吳琨看看我,道:「夫人怎不同飲?」

    「夫人不擅飲酒。」我還沒有開口,裴潛已經接話。

    「哦?」吳琨看看裴潛,淡笑,「我險些忘了,季淵與傅夫人有故。」

    裴潛微微抿唇:「正是。」說著,將手中的酒杯舉起,「潛替夫人,與主公飲下……」

    「妾可飲酒。」我打斷道。

    裴潛目光一掃。

    我無視,舉杯向吳琨微笑:「妾敬將軍。」

    吳琨看著我,似乎頗有玩味。

    「夫人請。」片刻,他亦舉杯。

    我仰頭,將辣人的杯中之物灌下。

    歌聲和談笑聲仍然灌滿耳朵,我看著舞伎們搖曳的身姿,卻有些模糊。

    酒水很快起了效果。我仍坐在席上,血氣翻湧著上臉的感覺一陣一陣,清晰可辨。

    「夫人醉了。」我聽到裴潛說話。

    他話音剛落,我的身體歪了一下,一雙手將我扶住。

    抬眼,裴潛的目光隱有擔憂。

    「妾不曾醉。」我露出笑意,將他推開,轉向吳琨。

    「今夜甚暢,妾願再與主公同游。」我的聲音在酒氣中顯得溫軟。

    「哦?」吳琨也已經有了幾分醉意,看著我,目光中幾分慵懶幾分打量,「夫人方才不曾盡興?」

    「將軍說與妾行車觀燈,可中途卻去了別處。」我盈盈睜著眼睛。

    「夫人美意,主公推卻是為不恭!」下首有人聽到,撫掌大笑。

    我望著吳琨,呼吸透著酣意,笑容不改。

    吳琨亦笑,看了裴潛一眼,撐著案台起身,一把執起我的手:「備車!我要與夫人同車。」

    我也起身,轉頭,裴潛擋在我面前,看著我,神色疑慮不定。

    「裴都督勞駕。」我含笑,將他輕輕推開。

    風從江上吹來,出到樓前,我廣袖鼓風,竟有些涼意。夜已深,遙望鄴城中,燈光寥寥,並無起火之兆。

    「窈窕翩然,夫人果如中美人。」吳琨摟著我的腰,語氣輕佻。

    我望向他,一笑:「此為妾衣飾之故。」

    「哦?」吳琨低低道,「若無衣飾,如何?」

    我不答,輕聲緩緩:「待到了車上,將軍不就知曉了?」

    吳琨看著我,眸光深暗。

    言語間,馭者已經駕著馬車來到。

    我輕輕拉開吳琨的手,踏著乘石上車,還未坐穩,吳琨就上了來,一把將我摟住。

    「夫人說要示我以窈窕,」他的酒氣噴在我的耳邊,手探入衣襟。「如何示……」

    突然,他將我按住,猛地掀開我的裙子。

    「賤人!」他怒喝,「你……」

    可是同時,我狠狠地把他撞開,一道寒光已經穩穩橫在他的脖頸上。

    「讓馬車前行,回我那宅院。」我冷冷道。

    吳琨一動不動。我立刻學著魏郯制我的樣子,高臨下,一手反剪他手肘,膝蓋頂著他的背,讓他毫無動彈餘地。

    「主公。」外面的從人問,「何事?」

    方纔的聲響還是大了些,吳琨的眼珠轉向我。

    「答話。」我輕聲道。

    「無事,行車。」吳琨忙道。

    可就在這時,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跑來,有人道:「主公!城中起火!」

    吳琨臉色一變,我將匕首往肉裡遞進一些。

    「知道了,前行。」吳琨答道。

    外面再也沒了打擾的聲音,馬車奔起。

    我一瞬也不敢鬆開,胸中的心跳激烈得像擂鼓。

    「你也很怕,是麼?」吳琨聲音有些變調,「你放開我,我會讓放你走。」

    「此事,暫不必將軍操心。」我不為所動。

    火把的光照從車窗外照來,時而有軍士匆匆交錯而過,我能感到吳琨的憤懣。

    待得終於到了屋宅的時候,我的手和身體已經僵得發酸。

    車停下,外面的從人道:「主公,到了。」

    「讓宅中的人出來。」我低聲說。

    「讓宅中的人出來。」吳琨道。

    外面的人似乎有些疑惑:「主公,宅中的是……」

    「放出來。」吳琨重複道。

    外面的人應了一聲。沒多久,大門開啟的聲音傳來。我從車窗往外瞥了瞥,公羊劌等人走了出來,神色不定。

    「開車門!」吳琨突然道。

    我已經,握著匕首的手緊了緊,語氣低而凌厲,「將軍欲尋死?」

    吳琨被刀刃抵得昂著頭,卻帶著嘲諷的笑,一字一句緩緩道:「你現在殺我,連城門都出不了。」

    我急火攻心,可他說得沒錯,眼見著車門打開,深深吸口氣穩定心緒。

    火把光正正照來,從人正要上前來服侍,見到車中情形,皆驚呆。

    「都不許動。」我喝道,將手上的匕首稍稍轉動,讓他們看清楚珵亮的刃面和吳琨的脖子,「退後,放下兵刃,讓我的人過來。否則,爾等主公姓名不保!」

    兵刃密密地指著我,那些人臉上皆是驚疑猶豫之色。

    「讓他們依我所言。」我對吳琨說。

    「照夫人所言。」吳琨道。

    眾人相覷,這才將兵刃放低。

    「夫人!」阿元第一個跑到車前,眼圈紅紅。

    我沒工夫囉嗦,對公羊劌道:「公羊公子來制他,黃叔換下馭者,其餘人都上車!」

    公羊劌二話不說,上車來將吳琨接過。

    吳琨掙扎怒喝:「爾等敢劫我!定教爾等似無葬身……」話未說完,腹上被公羊劌送了一拳,他疼得蜷起身。

    「將軍此言說得太早。」公羊劌冷冷道,「死不死,須過了今夜。」說著,將吳琨雙手反捆,扔到角落。

    說話間,人都上了來,韋郊朝車前喊:「走!」

    只聽得揚鞭一響,馬車走動,朝前方馳去。

    我靠在車壁上,緩了一下,這才覺得渾身酸軟,冷汗早已將衣服浸濕。

    「黃叔知道城門在何處麼?」我仍然不放心。

    「知道。」公羊劌說,「城上有五盞明燈。」

    「出了城呢?」

    「出了城就去水岸,有船。」

    我訝然,想起方纔那宴飲的地方。如果有船,那的確逃起來就快了。

    「那楊三他們可確定備了船?」阿元不確定地說。

    公羊劌苦笑:「那我就不知了。」

    眾人瞪眼,一陣沉默。

    「我們有他。」一直沒有出聲的魏安道,看著吳琨。

    吳琨瞪著他,眼神猶如凶獸。

    馬車疾馳過街道,到處都是兵卒,有人大喊著「救火」。

    「楊三得手了?」韋郊緊張地問。

    公羊劌望望天空,似乎在計算時辰,片刻,點點頭:「如無意外,應當是得手了。」

    但此時,更多的雜亂聲來自車後,有人嚷著「護衛主公」,更有馬蹄聲急急逼來。

    「消息傳得太快。」公羊劌皺眉,轉向魏安,「四公子。」

    魏安點頭,敏捷地將車上鋪陳的茵席揭開,揭開一塊地板,底下竟有個一木箱。

    吳琨看著,一臉不可置信。

    只見魏安從裡面拿出一把自製的木弓和十幾支箭,公羊劌接過去,掛上弦。

    馬蹄聲漸近,公羊劌開啟一扇車門,拉弓射箭,後面傳來慘叫。我緊張地望去,瞥見一道刃光揮來,忙道:「當心!」

    公羊劌「砰」地關門,道:「四公子,鐵刺!」

    魏安不慌不忙,似乎打開了什麼,「嘩」一聲清脆的響聲。沒多久,後面繼續傳來慘叫,比剛才大聲多了,似乎是一群人。

    韋郊哈哈大笑,我看著這戰況,亦是目瞪口呆。

    「鐺鐺」數聲傳來,似乎有什麼不甘心地砸在車廂上。

    「關窗,他們有弓箭!」公羊劌道,韋郊和魏安連忙將兩邊的窗拉下。精鐵製的車廂密實,即刻擋住了外面的光照和喧囂。

    「公子!啊……」前面突然傳來黃叔的痛呼,眾人皆驚。

    馬車慢了下來,公羊劌急忙他伸手扯下前壁上的帷幔,開啟前門。夜風呼呼吹來,城門屹立在前。黃叔一隻手臂中箭,卻仍然駕著馬車左衝右突,正前方,一隊騎兵奔來,為首者,竟是林崇。

    「賊人!休得撒野!」林崇大喝一聲,立馬擋在車前,手中一根丈八鋼矛指來。

    公羊劌將馬車停住,沉聲道:「韋郊,替黃叔療傷。」

    韋郊應了,趕緊將黃叔拖進來。

    街道兩旁都是軍士,有的將兵器指著馬車,有的不明所以,亂哄哄的。

    公羊劌轉身,一把將吳琨扯起,笑笑,「將軍,該你了。」說罷,拎著他坐到車前。

    馬車前的所有人都變了色。

    「兄長!」吳皎策馬從林崇身後奔出,被林崇攔住。

    「叫他們開城門!」公羊劌用匕首抵著吳琨下顎。

    吳琨怒視他,閉口不言。

    公羊劌目光凌厲,手一動,吳琨的脖子上已經出了一道紅線。

    「讓開!開城門!」吳琨臉色煞白,立刻大喊。

    前方的道路立刻讓了出來。

    可林崇仍擋在那裡,神色不定。

    「將軍竟不顧你主公性命?」公羊劌聲音冷冷,匕首橫到了吳琨的另一側脖子上。

    「林崇!」吳琨的聲音已經有些發嘶,不掩驚惶。

    林崇這才把兵器收起,令道:「開城門。」

    公羊劌挾著吳琨一動不動,道:「韋郊。」

    「來了來了!」韋郊放開剛包紮好的黃叔,爬到前面去駕車,嘴裡小聲嘀咕,「某乃扁鵲,這又當郎中又當車伕……」

    前方的城門緩緩開啟,猶如絕境上的豁口,馬車裡靜靜地,只有高高低低的呼吸聲。

    鞭子清脆一響,馬車再度走起。

    「兄長……」吳皎眼睜睜地站在路旁,又氣又急。

    出了城門,馬車一路疾馳。韋郊依照著楊三告知的方向,不足半刻,前方已經能夠望見江邊高樓上的明燈。

    可等到渡口漸近,江面上卻空空如也。

    「楊三他們在何處?船呢?」我焦急地問公羊劌。

    公羊劌不答,這時,火把光下,一個人影突然迎面奔過來。

    魏安急忙拿起弓箭,公羊劌卻道:「住手!是自己人!」

    我望去,果然,那人眼熟,是楊三的兄弟。

    「公羊兄弟!」他喊道,韋郊連忙讓馬車停下。

    「船呢?!」公羊劌急忙問道。

    那人喘著氣,道:「船……不曾得手!盜……盜船的兄弟讓人發現了!」

    我的心一沉,眾人皆失色。

    「大哥救出不曾?」公羊劌追問。

    那人點點頭,道:「救出了,只是難出城門,三哥讓我從城牆上下來等候在此,他說你們現在,他們自有辦法。」

    公羊劌頷首,正要再說話,這時,後面追兵的聲音已經近了,火把的光照匯聚通明。

    「夫人,江上……」阿元的聲音顫抖,扯扯我的衣袖。

    我轉頭望去,亦是吃驚。一艘大船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江面上,正緩緩朝岸邊靠來,上面火光熠熠,上有帥旗,上一個「吳」字。

    「你回去!」公羊劌對那人道,說罷,轉向吳琨。

    「我等窮途,如今,唯有向將軍借船。」

    吳琨面無表情地盯著他,沒有出聲。

    就在這時,大路上的人馬已經趕到,林崇當先一騎,大喝:「鼠輩休走!」

    公羊劌無所畏懼,將吳琨拉至跟前:「將軍莫非又來試我敢不敢動手?」

    林崇冷笑,突然將長矛一指,大聲喝道:「我方得報,主公已回宅中!鼠輩手上之人乃是假冒,給我亂箭射死!」

    眾人大驚。

    「林崇!你這豎子!」吳琨亦愣怔,隨即目眥欲裂,狂怒地大喊。

    公羊劌一把將他塞回車內,喝道:「韋郊!走!」

    韋郊忙不迭地調轉車頭,才奔起,破空之聲已經如雨飛來。馬車疾馳,輪子在坑窪的路上顛簸得坐不穩,車廂外傳來「鐺鐺」的落矢之聲。

    可馬車終究慢了些,嘈雜聲漸近,公羊劌對魏安喊道:「火油!」

    魏安伸手將底板下的機關拉開,公羊劌將一隻火把扔出車後,「轟」一聲,火焰平地而起,裹著人影和尖叫。

    但仍有騎兵從火中衝出,透過車窗的縫隙,我已經能看到兵器上的刃光。

    公羊劌拿起弓,可是箭已經寥寥無幾。

    「夫人……」阿元害怕地抱著我,手上冰涼。

    我的心幾乎跳出嗓子眼,手顫抖地摸上腹部,無助而絕望……

    慘叫聲突然響起。

    不是車裡的任何人,而是車外。

    我望去,莫名其妙的,追在後面的那些騎兵一個一個倒了下去,火光中,箭影如飛蝗。

    「船。」魏安在另一側的車窗望著,忽然道。

    我們跟著望去,果然,江上的那艘大船已經靠岸,從這裡望去,船上的軍士正將弓箭射向我們的車後。眾人皆驚疑,可是已經不容多想,韋郊揚鞭加催,朝船的方向奔去。

    身後追兵的喊聲仍然傳來,卻被高臨下落來的箭矢逼得靠前不得。

    「四公子!少夫人!」有人在船上大喊,我睜大眼睛望去。夜色裡又隔得遠,望得不甚分明,可那聲音熟悉,分明是程茂!

    「兄長!」魏安的眼睛發亮。

    我亦怔怔。

    一人正領著士卒從大船上下來,那個身影,即便是夜色再黑或者隔得再遠,我都不會認錯。

    阿元嗚咽一聲,哭了出來。

    我的手覆在肚子上,定定地望著那魂牽夢繞的人奔來,只覺像做了一場隔著亙古般久遠的夢,眼前亦是一片模糊。

    「下車!快!」公羊劌大聲喊,我連忙擦擦眼睛,與阿元一道從車上下來。

    「盾!盾!」有人大喊,已經有軍士舉著盾過來掩護。

    一名軍士跑過來,道:「少夫人,快……」還未說完,我身前已經被一個頎長的身影擋住。

    抬頭,那雙濃黑的眼睛注視著我,臉頰映在熠動的火光之中,嗯……瘦了。

    淚水突然又湧了出來,我摀住嘴。

    「哭什麼……」魏郯的聲音有些緊張,卻轉頭大吼,「程茂!不必糾纏,人齊了便上船!」

    程茂應了一聲。

    魏郯不多言語,一把將我打橫抱起,轉身快步朝船上奔去。

    船上士卒一陣忙碌,只聽「嘩嘩」的划水之聲,大船緩緩開動,留下岸上一片火光人影。

    魏郯忙碌了一番之後才走回來,看著我。

    我也看他,喉嚨裡還哽咽著。

    「還哭?」他低低道,伸手來幫我擦眼淚。

    我抓住他的手,那觸感粗糙,熟悉而溫暖。一切都是真的。我張張口,想說什麼,可就像太多的水擠在一個細口瓶子裡,猛然要倒出來,反而艱難。

    魏郯輕歎一聲,將我的頭按進懷裡。

    久違的味道,溫熱,安定。我深深地呼吸,彷彿還在質疑這是一場迷夢,聽著那心跳,緊緊攥著他的手臂……

    「兄長。」未幾,旁邊傳來魏安的聲音。

    我從魏郯的懷裡抬頭,這才發現他身後有不少人瞥著我們,眼神閃爍。

    我窘然,與他分開一些。

    魏郯卻仍握著我的手,看向魏安,笑笑:「方纔怕麼?」

    魏安搖搖頭:「不怕。」

    魏郯拍拍他的肩頭,片刻,轉向一旁。

    吳琨坐在船舷邊上,一動不動。他的頭髮已經有些散亂,脖子上的血痕觸目。但是變化最大的,卻是那張臉。他盯著魏郯,死死的,眼底發紅,卻已經沒了先前的傲慢和銳利。

    魏郯走到他面前。

    「你是魏郯。」吳琨的聲音低而冷靜。

    「正是。」魏郯道。

    吳琨面色無波,片刻,目光移向我。

    他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笑,長歎:「我糊塗一時,如今落入你手。此處乃江東地界,誰助你來此?崔珽還是裴潛?」

    魏郯唇角彎了一下,道:「公台不妨多擔憂性命,方纔還是我等將公台從絕境救回。」

    吳琨臉色一變,蒼白的臉更加陰晴不定。

    「大公子。」這時,程茂走過來稟道,「前方有三艘兵舟。」說著,他看看吳琨,「是江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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