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語書年 正文 第62章 喜事
    我懷疑魏郯是個不懂得什麼叫「低落」的人。

    從魏傕那裡回來以後,他獨自沉思了許久。依據我從前被父親訓斥的經驗,我以為魏郯這把年紀當然不會難受得掉眼淚,但至少兩三天心情不好是必然的。可一夜醒來,我身旁空蕩蕩的,魏郯已經不見蹤影。

    王暉說,魏郯命軍士加固後軍拒馬,還要在四周造箭樓。

    我十分詫異,跟著王暉去看。

    烈日炎炎,我戴著帷帽都能感到日光灼人。營寨邊上塵土飛揚,上千軍士正在忙碌,有的搬運原木,有的割鋸捶打。魏郯穿著短褐,草笠也不戴,立在土坡上指揮一堆軍士將新的木樓結起。

    我望著他走來走去的身影,忽然有些莫名的心安。

    「少夫人。」這時,王暉過來稟報,道,「王長史求見。」

    王據?我頷首,道:「我去告知夫君,請王長史在帳中稍候。」

    「王長史求見的是少夫人。」王暉道。

    我訝然。

    王據在魏傕帳下任長史,很得魏傕器重。在魏慈說的那三派謀士裡面,他一直是遇事閉嘴的那派。不過,我知道他和魏郯關係不錯,在立嗣的事上,我從不懷疑他其實是站在魏郯這邊的。

    由於父親的關係,我跟王據也算比較熟悉。但是,我和他很少說話,他單獨求見,也才第二回。

    「拜見少夫人。」帳中,王據見我進來,上前行禮。

    「王公。」我還禮,微笑,「王公別來無恙。」

    「少夫人亦氣色安好。」王據道。

    我看著他:「王公此來,想必不只是探望。」

    王據笑笑:「少夫人明鑒。」說罷,他的容色稍正,道,「不知少夫人可知大公子與丞相爭執之事?」

    果然是為了這個。我頷首:「略有耳聞。」

    「不知以少夫人之見,當前之勢,於大公子如何?」

    我最不喜歡文士的一點,就是他們說話總彎彎繞繞,先探清楚你的意思再來對答。我不打算玩這些,莞爾:「王公有話,但說無妨。」

    王據沉吟,道:「少夫人,以某之見,大公子若退回雍都。」

    我訝然:「此言何解?」

    王據道:「少夫人,前番大公子稱病,便是為了避丞相鋒芒。水寨之事,丞相對大公子心有芥蒂,大公子昨日若是能沉住氣,待過些日子水軍出擊之時,捉住紕漏來說服丞相,尚有所餘地。可是如今,丞相被激,再難說服。」

    我想了想,道:「即便如此,也不至於退回雍都。」

    王據苦笑,看看帳門,低聲道:「少夫人以為,丞相此番伐南,可勝否?」

    我暗自吃了一驚,看著他:「王公之意……」

    王據沒有說話,只搖搖頭。

    「何以見得?」我問。

    「從前出征,丞相無不先深思熟慮,方有所動。即便去年伐譚,看似凶險,可丞相知己知彼,麾下良將皆精熟攻守,以我之長克彼之短,得勝在開戰之時便已是定局。如今不同,丞相伐南,兵卒雖眾,糧草雖足,奈何兵將不擅水戰;又深入腹地,後繼無力,是為失策。」

    王據說著,看看我,道:「夫人可曾想過,一旦不測,後軍壓力幾許?若先退回雍都,遇得事變,大公子不但遠離險境,還可守得雍都,豈非大善。」

    心跳有點重,我拿起案上的水杯喝一口水,仍然沒有緩解。

    我不懂兵家的那些門門道道,可他暗示的意思我卻是聽得懂的——魏傕此戰如果敗了,負傷或斃命都在情理之中,那時,魏郯如果坐鎮雍都,就不會再有哪個兒子繼承的爭論了。

    「王公何不與夫君去說?」沉默好一會,我開口道。

    王據搖頭。

    「少夫人,」他低歎一口氣,苦笑道,「大公子若能說動,他今日就不會去加固營寨。如今夫人來到,我等亦唯寄望夫人相勸。」

    王據走後,我坐在行帳裡,仍為他剛才的話沉思。

    魏傕戰敗,這個假設很讓我心動。

    但有一點我不解,王據對戰局的猜測,魏郯恐怕也是同意的。那麼,他不願走,就不是出於利益了。

    我望向帳門,緩緩飲一口茶。

    自從離開長安以來,變故、出賣、打壓,各種爭鬥,醜陋或無奈,我早已見怪不怪。我早已不會再傻乎乎地篤信什麼節操,管他什麼家世門閥,能好好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如果魏郯能夠像王據所言那樣尋個告病之類的由頭回雍都,我是十二分支持的。可是魏郯並不願意。

    雖然我們從來沒有討論過此事,但是王據告訴我之後,我就知道了魏郯的決心。王據希望我能勸,這也高估我了。魏郯對我再好,我能勸他棄他的父親陷險不顧而坐收漁利麼?

    「少夫人,快午時了,先用膳麼?」這時,阿元進來了。

    我搖搖頭,打個哈欠:「我想先睡一會。」

    阿元訝然:「少夫人晨起不到一個時辰,就困了?」

    我伸伸懶腰:「天熱麼。」

    阿元應了聲,去幫我鋪開褥子。

    午膳的時候,魏郯回來了。我也小睡醒來,與他一起共膳。

    行軍在外,膳食不講究。今日的菜是燴肉,廚子做得不好,端上來,味道一聞就就知道醬放得太多了。

    我對食物並不挑剔,可這次,不知為何,我一聞到這味道就覺得一股噁心的感覺湧起,只來得及把頭轉向一旁就嘔了起來。

    「怎麼了?」魏郯被驚道,過來扶我。

    我又羞又窘,正想把他推開,那噁心的感覺又湧起,我又嘔了起來。

    魏郯急忙讓人去請韋郊。

    韋郊一臉才睡醒的樣子被王暉拉來,給我把脈之後,那兩道彎彎的眉毛一動,又把一次,臉上露出喜感十足的笑容。

    「如何?」魏郯問。

    「恭喜大公子,」他作揖,「少夫人有孕。」

    此言一出,我和魏郯都愣了一下。

    「少夫人有孕?!」還是阿元首先反應過來,雀躍地睜大眼睛。

    韋郊頷首,不緊不慢地說:「敢問少夫人,上月與這月,月事可準時?」

    我搖搖頭,臉上的笑容已經再也收不住。我的月事是中旬。上個月,魏郯出征,家事繁瑣,月事之時我偶感風寒,見沒有來,我以為是風寒之故;而這個月的中旬,我一直在路上趕路,顛簸疲累,月事什麼的不來才最好……

    「果真?不是誤診?!」魏郯一把扯住韋郊的手臂,烏眸因為驚喜而光亮如星,臉上興奮的神色明明白白寫著「你敢說誤診我殺了你」。

    韋郊一臉無奈地扯回自己的手臂,臉色頗有些不好看:「大公子此言離奇!某乃扁鵲,誤診這等低弱之事某怎會……」

    「阿瑾,腹餓麼?想吃什麼?」不等他說完,魏郯已經拉起我的手,語氣裡有點緊張。

    「不餓。」我搖搖頭,望著他,不知是日曬還是激動,那張臉上泛著紅。目光炯炯。

    這個意外的消息,我剛聽到的時候有些措手不及,甚至不知道該做如何反應。可當我對上魏郯的眼睛的瞬間,心底似有暖流淌過,又似摻了蜜,甜甜的。

    先前那些憂慮和它相比,似乎已經變得不值一提。

    昨日還因為魏傕訓斥魏郯而陰鬱沉沉的帳篷,今日因為我腹中的喜訊而歡了起來。

    最忙的是魏郯,他一臉喜氣,又端著萬事做主的架子,一會不容反駁地勸我說,剛才吐了那麼多怎麼能不餓,肚子裡還有一張嘴要多吃些;一會又頤指氣使地讓阿元將雍都帶來的藥材拿來,給韋郊去做補藥;又過了會,他若有所思,說留在這裡不好養身體,要立刻將我送回雍都。

    「某以為不可。」韋郊慢悠悠地說,「少夫人得孕不過兩月,最是危險之際,車馬勞頓,於保胎不利。」

    魏郯當即作罷,我聽得這話,卻想起王據來找我的事。心底不禁苦笑,這下子,別說魏郯,為了孩子,我也不想走了。

    王暉那張嘴守不住秘密,魏慈和魏安聽到消息,馬上趕了來。

    「阿安!你真的要做小叔啦!」魏慈雖魏安笑嘻嘻地說。

    「我已經是了。」魏安說,眼睛將我從頭盯到腳,似乎想找出我到底有哪裡變得不一樣,讓他們如此興奮。

    「這個可不一樣,長房長子!」魏慈把最後四個字說得特別重,朝魏郯擠眼。

    聽得這話,阿元眼睛一亮,問韋郊:「不知夫人腹中是男是女?」

    韋郊笑瞇瞇地說:「放心放心,不是公子就是女君。」

    「這不是沒回答麼。」阿元不滿。

    「嘖嘖,夫人才懷兩月,你去問我師父也是一樣的話。」

    ……

    這些人吵吵嚷嚷,我跟著笑了一會,沒多久又覺得累了。

    魏郯看出來,大手一揮,把人都趕跑,未幾,帳中只剩我和他。

    我躺在榻上,魏郯坐在一旁。他一手握著我的手,一手輕輕放在我的小腹上,眼尾彎起的線條讓整張臉變得喜氣洋洋。

    「會動麼?」他低低問。

    「不會。」我輕笑,「夫君未聞韋扁鵲所言?還未滿兩月。」

    魏郯頷首,二人相視不語,卻各自藏不住笑意。

    「夫君想說什麼?」我問。

    「嗯?」魏郯唇角柔和地彎著,摸摸我的頭,輕歎:「多看你兩眼,現在還是窈窕佳人,過不久就是水桶了。」

    我惱起,朝他瞪眼。

    魏郯卻笑起來,俯下來,擁著我。他小心翼翼,不敢壓到我的肚子,只將頭埋在我的頸窩裡,輕輕摩挲。

    天氣熱,我的身上有些薄汗,但是現在,我卻一點也不怕熱。我環著魏郯的肩頭,望著頭頂的帳篷,眼睛忽而有些發澀。

    我想起去年這個時候,我還為著自己的將來小心算計,就算決定跟著魏郯回去,我也小心翼翼,對他察言觀色。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已經能這樣自然地和他說話,親密地擁抱這個人……我的丈夫。

    「夫君。」好一會,我輕輕開口。

    「嗯?」

    「等胎兒安定些,夫君就與妾回雍都,好麼?」

    魏郯的摩挲停住,抬起頭來。

    我望著那近在咫尺的黑眸,裡面映著我的臉,滿懷期望地注視著他。

    魏郯笑笑,片刻,撫撫我的頭髮,沒有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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