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無賊 第73章 臨界 (3)
    第二天剛上班,張磊就對兩名女警察分別派了任務,準備分頭行動。可正要出門,處長打來緊急電話,說要撤案。張磊一愣,問她為什麼?處長什麼也不說,卡嚓就掛了電話。

    張磊像被打了一悶棍,不知這個古怪的女人怎麼啦,一定又有什麼意外,就和兩個女警察迅速趕到她家。處長說你們來幹什麼?我不是撤案了嗎?張磊說為什麼?處長說不為什麼。張磊說你撤案總得有個理由吧?處長說沒有理由。張磊說沒有理由就不能撤案。處長說不是說民不告官不究嗎?張磊說這已經是一個刑事案件,你撤不撤案都得辦。處長大喊一聲:蠢豬!

    張磊沒有理她,帶著兩個助手走了。他決心要把這個案子辦到底,他要看看那個衣冠楚楚的禽獸到底是一個怎樣的變態狂。

    但一個月後,張磊失望了。他和專案組排查了市裡所有的黑色轎車特別是奔馳車,也曾經發現了七八個嫌疑人,但最後都一一排除了。

    案子走進死胡同,張磊才慢慢回想到一系列問題:處長對犯罪嫌疑人的描述是否真實可信?不讓檢查身體是想遮掩什麼嗎?次日突然要求撤案有什麼隱情?但枕巾上粘著的腐乳,又說明那天夜裡在她身上的確發生了什麼事。

    張磊決定重新開始。為了減少動靜,他沒帶兩個女警察,只以片警的身份,悄悄走訪了小區居民,打聽那天夜晚大家是否聽到了什麼,看到了什麼。結果有幾家相近的鄰居反映,半夜過後時,確實聽到了處長的尖叫聲,但沒有聽到有人逃跑的聲音,更沒有看到有什麼黑色汽車。小區在城市的一個角落,本來大白天汽車就少,半夜過後就靜如荒野,如果有汽車加油門逃離,應當有人能聽到聲音的。結合前些日在全市對奔馳轎車的排查,基本可以肯定,那天晚上犯罪嫌疑人並沒有開車。那麼,處長所描述的那個體面人是否虛構,也同樣值得懷疑了。現在不能排除附近乃至小區有人作案的嫌疑了。

    張磊想到這些,心裡咯登一下,他有些興奮,因為距破案近了一步。但又有些隱隱的擔心,一個模糊的預感襲上心頭。

    張磊帶著複雜的心情走進四毛的家。

    四毛正在吃晚飯,晚飯出乎意料的豐盛,一碗紅燒肉,半隻燒雞,兩個素菜。張磊笑道,四毛,改善生活了嗎?沒見你這麼捨得吃過啊。四毛哈哈大笑,說我想明白了,人不能太虧待自己。四毛正在獨自喝酒,舉舉酒杯說,張磊,喝一杯?張磊稍感意外,今天怎麼直呼其名啦?忙推辭道,我還在上班時間,不能喝酒的。四毛說,你想喝我也不會給你喝。我怕牽連你。說著喝空杯中酒,收好酒杯。他看張磊要說什麼,一抬手止住他,說你現在什麼也別問我,我要吃飯了,等我吃完飯咱們再談。張磊心想這傢伙今天怎麼像個大爺,平日膽小如鼠的樣子不見了。就坐在那裡沒動,說行行,你吃飯,我坐會兒。四毛慢悠悠起身,從哪裡端來一碟腐乳放桌上,看了張磊一眼,重新坐好,拿起饅頭就吃起來。夾一筷子紅燒肉放在嘴裡,又夾一點腐乳抹在饅頭上,一咬一大口。張磊看到那碟腐乳,心裡跳得有點慌,這讓他想起處長的枕巾,但他又告誡自己,別大驚小怪,這東西很多人都愛吃,自己也愛吃,以前也見四毛吃過的,這不能說明什麼。可心裡還是在想,難道是四毛干的?四毛剛才說,我想明白了,人不能太虧待自己。那神情有點邪,不像單說吃飯的事。

    四毛吃得很慢,很多,已經吃下六個饅頭還在吃。張磊被他吃得不耐煩了,說你是不是準備三年不吃飯了?四毛也不理他,直到吃下八個饅頭,咕咚咕咚喝下一瓷缸子水,才抹抹嘴起身說,走吧張磊。張磊心裡有點數了,卻明知故問,去哪裡?四毛說我跟你走啊。不知是因為激動、不安還是慌張,張磊突然有點語無倫次,說四毛……你……這個……先坐下……四毛又重新坐下,說張磊你這次可以立功了,以前你抓我那麼多次都是白抓,這次不讓你白抓。張磊說四毛你啥意思啊?四毛笑道,張磊你還裝傻,不就是處長的案子嗎?是我幹的。張磊猛然站起身,臉色都變了,真是你幹的?四毛點點頭,是我。我幹的。怎麼啦?

    張磊突然吼道:你混蛋!

    四毛長舒一口氣,說張磊,你根本就不懂,當一回真混蛋,我心裡有多暢快,多舒心!多恣兒!我終於不再被人冤枉了,那女人也該懂得,什麼叫沒有尊嚴了!

    張磊似乎還存著僥倖,說四毛你可別開玩笑,這事要蹲監坐牢的。你和我開玩笑的對不對?

    四毛說,我沒開玩笑。我說的是真的。你拿出本子來,我知道你們要做筆錄的,我告訴你整個過程。

    張磊有點木呆了,一時沒動。

    四毛催促說,記,記,快呀!

    張磊漸漸恢復了平靜,掏出本子和筆。好,你說吧。臉色卻十分難堪。

    那晚我去了,是後半夜。我帶了幾塊臭豆腐,想抹她一嘴的。平日看見我,她就會捂嘴,我問她怎麼啦,她說你太臭了,一嘴臭豆腐味。我打算抹她一嘴,看她還說不說我嘴臭。她的門開一道縫,一推就開,屋裡亮著燈。開始我有點害怕,怕有什麼機關或者陰謀。但沒有。我走進臥室,看她躺在床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樣子,只是臉色很憔悴,顯然是長期失眠造成的。發覺我進來,她居然一點都沒有驚慌,還衝我笑了一下。這麼多年,我是第一次見她笑的模樣,當時我手裡還拎著幾塊臭豆腐。我看了看小塑料袋,心想算了,別抹了。往一張笑臉上抹臭豆腐,有點說不過去。我轉身要走。可她突然掀開被子,跳起來一把抱住我,我這才發現她是裸睡的,渾身一絲不掛。別看她平日臉上乾巴巴的,沒想到身子卻又肥又白。她緊緊摟住我,又親又摸,好像我是她久別的男人,完全不是她平日最憎恨的小偷、流氓。

    我有點犯糊塗了,這女人怎麼啦?是不是認錯人了?我趕忙大聲說我是四毛!你弄錯了吧?那女人說我不管你是誰,進了我的屋就是我男人!說著就把我往床上拉。那一刻,我有點明白了,這女人是真熬急了,她平日留著門,原來是等野男人的!不管這個男人什麼身份,什麼年齡,什麼品行,只要是男人,她都會接納。這女人真是瘋了,她的又白又肥的身子緊緊貼著我,弄得我渾身起火。我還真是動心了,這便宜不撿白不撿。就一下抱住,想親她一下,可我一看到她那張已經變形的馬臉,興致又突然消退了,特別想到十幾年來她對我的輕蔑、鄙視和羞辱,一腔怒火又爆發了,和這樣一個女人上床,噁心不噁心?而且天知道,上完床會發生什麼事?她會告我強姦!這種女人,沒什麼事幹不出來。她從來只想她自己的感受。我不能讓她迷惑了,我不能上她的當。我那會兒居然想得很明白,上床是成全她,不上床才是折磨她、懲罰她,哈哈!她口水、淚水全流出來了,發情呢,她多難受啊!哈哈哈哈……

    張磊聽得目瞪口呆,甚至都忘了記錄,說四毛,這麼說,你沒強姦她?

    四毛收住笑,擦擦笑出的眼淚,說我還強姦她?是她差點把我強姦了!

    後來呢?

    哪還有後來?我一把把她推到床上,就跑了。

    那……你拿的臭豆腐呢?

    別提!推推拉拉中,塑料袋破了,幾塊臭豆腐全沾到她身上了,我身上也沾了不少。

    這回輪到張磊在心裡笑了。因為他發現案情比他預想的要輕得多。可他還是有些不解,處長自始至終都沒說四毛的名字,這是為什麼?

    張磊猶豫一陣,他很想和四毛探討一下這個問題,又覺得以四毛現在的角色,不適合問他。

    但四毛察覺到了,四毛說你在想那個女人為何不揭發我?

    為什麼?

    她怕丟人。她要是說被四毛強姦了,怕有失身份,她一直有個錯覺,認為自己是個有身份的人,要是被強姦,也只能被開奔馳、寶馬的人強姦。這女人就是太假了。

    可她可以不報案啊?

    當時她是氣昏了頭,恨死我了。她其實一直在幻想,在等待被人強姦,但應當是有身份的人。結果等了那麼多年,我去了,也是飢不擇食的意思,可我卻沒領這個情,還不把她氣死?她報案後又冷靜下來,一想這件事還是不能說出真相,不然丟人就丟大了。所以,她後來乾脆要求撤案!

    哎!張磊有些吃驚,說這些都是辦案秘密,你怎麼都知道啊?

    四毛笑了,說張磊,你以為現在社會還有啥秘密?很多秘密都是自以為別人不知道,其實人家早就知道了。

    張磊突然沉默了,低下頭咂咂嘴,又抬起頭,長歎一口氣:四毛,對不起,那件事……我早該向你承認的。

    四毛裝傻,哪件事?

    就是小學六年級時,鉛筆……都是我偷的。

    四毛愣了愣,乾笑了一下,說其實……我早就知道。那天中午,你把鉛筆埋在校門外的小樹林裡,我平日就喜歡到那裡撒尿,無意間看到了,等你走後,我還去扒開數了數,是二十二支鉛筆。我沒吭聲,又埋上了。

    當時,你為什麼不揭發我?

    我沒想揭發你。我知道你肯定是鬧著玩的,不是真想偷人家東西。如果我真的揭發了,也肯定說不清楚,大家會認為是我埋上又誣陷你的。

    張磊又沉默了一陣,說是的。當時我肯定不會承認,會說你誣陷我。我還記得,當時為了不露馬腳,還故意讓老師同學懷疑你。你知道的,我從小就想當警察,那時認為警察就是抓小偷的,就琢磨要想抓住小偷,就得瞭解小偷,可怎麼瞭解呢?乾脆就做一回小偷,才能知道小偷的行為、心理。那時想法很簡單,一開始的確是自己的一個遊戲。可一旦真做了小偷,我才知道,心理是會變化、會扭曲的。我也沒想到,那件事會帶來那麼嚴重的後果,害得你擔了小偷的罪名,還失了學。這麼多年,我一直有一種負罪心理,也一直想老實告訴你是我偷了鉛筆。可我居然沒有勇氣,一個做了警察的人,承認少年時代偷過東西,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氣。這件事一直像山一樣壓在我心裡,就拚命工作,證明我是個好警察。我每一次抓到你,都心驚膽戰,唯恐你真的做了小偷、流氓、壞人。那樣,我的負罪心理會更重……沒想到,你到底還是……

    四毛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說張磊,三十年了,你總算給了我一個公道。可我不想把一生的不幸都歸咎於你,我會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我不後悔。說著站起身,把雙手伸出去。眼裡卻噙著淚水。

    張磊說幹什麼?

    四毛說,銬上啊!

    張磊起身,摸摸腰間的手銬,又放下了,說算了吧。就這麼跟我走吧。放心,你的處罰不會太重。

    四毛說,別!你不要包庇我。我希望判個十年八年的,心裡就踏實了,裡頭肯定比外頭省心。

    但這件事最終還是不了了之。原因是問詢多次,處長堅稱是一個穿西裝開奔馳的人強姦了她,說四毛完全是瞎編,根本就沒去過她家!辦案的一個重要原則是重證據而不輕信口供,現場確實沒有過硬的證據,四毛還是老一套:疑罪從無,釋放回家。

    這個案子有兩年了,至今沒破。

    四毛很苦惱,經常上訴。並且得了憂鬱症。

    半年前,張磊離開警察隊伍,隻身去了深圳。據說,是去做生意了。

    而處長從那件事以後,不知怎麼迷上了臭豆腐。她經常會買一罐腐乳提在手上,招搖過市,逢人就說,這東西還真是美味!說著打開蓋子,用指頭摳出一塊腐乳,你嘗嘗,不騙你的!對方趕忙躲開。處長哼一聲,把整塊腐乳抹進嘴裡,咂吧著踉蹌而去。突然碰上四毛,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便乜斜著眼嘲笑:四毛,你告不贏的。

    四毛便顯得很茫然。

    他一直在想,是不是還得幹點什麼?

    《作家》2011年1期

    《小說選刊》2011年3期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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