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無賊 第54章 收發員馬萬禮的一天 (2)
    後來漸漸就有人對馬萬禮說,老馬我的信你單獨放好,不要叫別人看到。平日信件都是攤在一張桌子上,任由人翻檢的。老馬聽了這話有些不懂,但還是按要求把那人的信件放進抽屜。接著又有不少人都提出這樣的要求,老馬也都一一照辦。至於匯款單,幾乎人人都要求保密,不要被別人看到。老馬就漸漸明白了一點什麼。二十年前,大家可沒這些講究,好像也沒啥要保密的。現在不同了,似乎人人都把自己裹了一層,自己的事就是自己的事,不想讓外人知道,更不想讓外人摻和。其實老馬早就感到了這種變化。只是以前不明顯。以前所有的信件匯款單都是只經過老馬的手,而且都由老馬直接送到辦公室,送到每一個人手上,保密度相對大得多。現在不讓送了,信件郵件匯款單都攤在那裡,像辦展覽,誰來了都要翻一遍。於是就有許多人要求保密。老馬不怕麻煩,而且很樂意接受這種委託,因為這說明大家還是信任他的。一個人被人信任並且是受這麼多人信任,是個不容易的事。

    文化局加上歌舞團,上上下下二三百人,就是一個小社會,而且是個非常活躍非常有能量的小社會。這個小社會又和大社會聯繫著,由此演繹的故事抵得上一個三千人的工廠。其間馬萬禮的收發室就是他們溝通大社會的一個主要渠道。從來來往往的信件中,老馬能夠猜出每個人的社會關係、人際交往以及他們的親密程度,還能知道每個人的收入狀況。比如文藝處的老梁是個電影評論家,就老有電影廠、電視劇部給他來信,還經常收到報紙、雜誌的一些匯款單,當然數量都不大。比如人事處的老周是個孝子,和老家山東就常有書信往來,除此就幾乎沒有別的交往。會計室的老倪發信多往紀檢部門。蘇盛的信件往來都在省委機關之間。汪局長是個畫家,書畫界交往就很頻繁,和日本、香港也有通信。崔局長管基建後勤,常有工程隊什麼的來信。文局長是一把手,人也文質彬彬,待人也和氣,和外界聯絡極少,幾乎沒什麼信。文局長老像心事重重的樣子,據說夫妻關係長期不好。這大半年常有一個女孩子來信。老馬能分辨出男人和女人筆跡的不同,甚至能分辨出一個女人和一個女孩子筆跡的不同。

    女孩子給文局長的信每星期都有,有時兩天一封,落款地址不斷變化,一時南京,一時上海,一時北京,一時西安。但老馬一眼就認出是同一個人寫的,而且都是從西安發出的,因為有郵戳為證。另外,還有一些神神秘秘的信件,沒有落款,只有「內詳」字樣,還有的寫上「親拆」。歌舞團的書信最多,情況也複雜得多。別看歌舞團本身演出不多,演員個人大都沒有閒著,有的外出走穴,有的參加電視劇拍攝,有的去大酒店或娛樂場所臨時表演,個個忙得氣喘吁吁。演員信件多,匯款單也多,幾如雪片般飛來,有的幾百塊,有的幾千塊,一次寄來幾萬塊的也有。這麼多年,老馬經手的匯款單無數,從未出過差錯。至於信件,神秘也罷,不神秘也罷,老馬從不向人說起,守口如瓶,甚至也不向本人賣人情,彷彿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知道。其實老馬什麼都懂,什麼都知道。但有時老馬又想,那些需要保密的信件寄到家不是更保險嗎?但老馬漸漸又明白了,那些需要對同事保密的信件,對老婆或丈夫更要保密。匯款單也是同樣的道理。現在不比從前了,夫妻之間特別是年輕夫妻之間,互相都藏著一點什麼。

    今天的郵件特別多,老馬匆匆忙忙分揀著,隨手把那些囑咐過要保密的信件匯款單藏進抽屜裡,那感覺像在做賊。又有文局長一封信。還是那個女孩子的,這回是從本市發出的。這幾天一天一封信,好像有點急。老馬把信拿在手裡,似乎要掂掂它的份量,他在想要不要把文局長這封信也單獨藏好。憑直覺,他認為這封信是應該單獨收好的,就是蘇盛也不宜讓他看到。但文局長沒有發話,沒發話就不能自作聰明。老馬猶豫著又把文局長的信放下了,藏在一大堆信件的底下。剛放好蘇主任就來了。蘇主任進來了就翻信,老馬說蘇主任今天沒你的信,蘇盛說知道。還是繼續翻。

    老馬知道有崔局長一封信,有汪局長兩封信,他是要捎上去的,就沒再說什麼。但他的眼始終看著他的手在那裡翻,崔局長和汪局長的信都讓他找到了,已經拿在手裡,還在慢條斯理地往下翻,把每一封信都看得很仔細。不知怎麼,老馬有點緊張起來,照這樣翻下去,文局長的信終會被他發現的。他真的不希望這封信落在他手裡,雖然他並不知道這封信意味著什麼。蘇主任好像感到了他焦灼的目光,忽然轉過臉說你老盯著我幹什麼?老馬嚇得一激靈,忙把頭轉向一旁,裝作整理報紙的樣子,餘光卻仍然瞄著。文局長的信終於被他抓在手裡了!在蘇盛把文局長的信抓到手裡的一剎那,老馬有一種絕望的感覺。

    蘇盛剛走,歌舞團的小皮就來了。小皮是歌舞團跳集體舞的,日常生活中在單位也是個一般角色。但小皮又是個愛面子的人,抽煙都是大中華,穿衣服都是名牌,儘管有人說那都是冒牌貨。他平日信不多,也很少有外頭邀請演出。但小皮一直對人說他出外演出並不少,都是一些比較有品位的娛樂場所,他說咱拍不了電視,去歌舞廳表演一下總可以吧。去年被警察當成強姦犯誤抓放回來以後,心裡就一直窩火,卻又非常自卑,因為歌舞廳也不太請他了。但他的匯款單卻一點兒沒少,有時比過去還多。他是文化局加歌舞團唯一張揚自己每星期都有匯款單的人。每次匯款單來了,他好像都知道,到老馬那裡取過夾匯款單的夾子看著,卻並不急著領走,仍交給老馬說先放你這裡,我出去辦點別的事。老馬說你先取走不好嗎?小皮就說我怕丟了。那張匯款單常在老馬那裡放二三天,當然很多人都會看到。等小皮來領取匯款單時,常常只剩這一張了。今天又有一張小皮的匯款單,是四百元,和以往差不多。也是看了看又走了。老馬就搖搖頭。

    一天下來,老馬的收發室人來人往,信件郵包匯款單也大多取走。臨下班時,老馬把剩下的鎖好,坐在椅子上長長地喘一口氣。不知為什麼,他覺得今天特別累。

    老馬走出收發室時,他以為自己是最後一個下班的,不想文局長正從樓梯口下來。老馬看見文局長就站住了,他看見文局長衝他招了招手。老馬站在那裡,心裡有點自責,他覺得沒把那封信處理好。他希望文局長給他說點什麼,因為他相信文局長明天還會有一封信。文局長走到老馬跟前站住了,文局長的神情有點侷促,有點慌張,還有點羞愧。他不安地看著老馬,終於說話了:「老馬,明天——」老馬立刻接口說:「明天我把你的信單獨放好,下班時你來取。」老馬說完,轉過身逃也似的走了。他怕看到文局長尷尬的神態。他相信他已經說出了文局長想說的話,何必叫人家為難呢。老馬推著自行車出了文化局大門時還在想,明天得找小皮談談,因為只有他知道,小皮的匯款單都是小皮自己寄的,幾百塊錢寄了領,領了寄,何必呢?人值錢不值錢不在這上頭。他喜歡文局長,也喜歡小皮,他覺得這兩個人都怪可憐的。

    《上海文學》2000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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