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無賊 第30章 月光
    今夜月光真好,無風無雨。

    二喜攤上個好日子。都說,這不容易。這是命。不是人人都能攤上好日子的。成親這天無風無雨,一生的日子便順和。二喜和那小閨女會成為恩愛夫妻的。

    但願順和。都說,順和了好。

    嘖嘖,你看這月光,滿世界潑了銀似的。

    二喜坐得遠遠的,屁股下是一塊有稜有角的石頭。他故意坐到稜角上。他覺得這樣舒服。肋窩裡插一把刀更舒服。他看看天上,月光沒什麼好。賊亮。照得人身上起雞皮疙瘩。樹葉下也藏不住陰影,它把世上的一切陰影和污穢都融化了。月光是個騙人的東西。

    那一輪明月正穿過一層薄雲,浪蕩地向人世間打著媚眼,一副多情的樣子。二喜惡狠狠地瞪了它一眼,真想一蹦躥上天,把它揪下來,扔到門外的糞坑裡去。可他坐著沒動,他知道他蹦不那麼高,他只能任它調情。

    他沒法奈何月亮,就像沒法奈何命運一樣。

    他甚至沒法奈何月光。月光倒是很近,就在眼前晃動,撩得他心煩。他猛伸手抓了一把,什麼也沒抓住。月光依然在眼前晃,咯咯地笑。二喜很惱火,一連又空抓了幾把,指關節嘎崩響。他抓到了一隻蚊子,很肥胖的一隻母蚊子。他能感覺出來,他有點興奮了。不動聲色,大拇指往手心裡一捻,蚊子碎了。他聽到了母蚊子的呻吟聲。手掌心黏糊糊的,他知道那是血漿。

    他抬手嗅了嗅,有一股微微的血腥味。他忽然體驗到一種毀滅的快意。現在,他終於明白了。

    只有血才能刺激他,才能讓他興奮起來。

    看喜鬧房的人漸漸散去了。

    看喜的人本沒有多少歡喜。大家都有點尷尬,但人們知道怎麼對付尷尬。男人們忙了一天,傍晚就藉故離去了。要去送還賃來的席具、桌凳,多放一晚,要多收一晚的錢呢。雜貨店的那個老頭兒認錢不認人,他們這樣對二喜娘說。然後收拾收拾,用籃子裝著碗筷杯盤,或者扛起桌凳,走了。慌慌張張地走了。

    二喜裝作沒看見,只低了頭掃地,心裡悶悶的。掃帚把地皮刮去一層。刮掉一層,上頭還是鋪滿了月光。再刮一層,仍是月光鋪地,沒見月光怎麼鋪上去的,好像原本就埋在地下。一層土,一層月光。地是由土層和月光黏合起來的,像三合板。

    月光和他幹上了。他無法逃避月光的監視。

    院子裡那棵棗樹底下,還剩些婦女和小孩。小孩子們倒是真心實意地歡喜,跑來跑去,歡喜得莫名其妙。

    婦女們則是在假造歡喜。二喜看得出來。

    男人們都走了,她們不能走這麼早,不然就太難堪了。本是一件鐵定難堪的事情,想讓它不難堪是徒勞的。二喜承認,她們都很善良,起碼這會兒都很善良。她們都想安慰娘,讓她好受一點。都希望把二喜的婚事弄得熱鬧一點,可她們又實在缺少熱鬧的心緒。於是就尋些話題,尋些和今天的婚事無關的話題。小心翼翼地不要觸碰到這事情的本身,她們都很聰明,聰明得像小姑娘。也都很笨,笨得像老娘兒們。

    可她們都不甚老,三四十歲的樣子。有幾個只二十來歲,結婚才幾年,幾個月。只劉婆子除外,六十多歲。這群娘兒們裡,卻數她最聰明。半人半仙,會跳大神,會說媒。二喜的婚事就是她的大媒。是名副其實的大媒,一次就說成七對,破了紀錄。轉親有三對、四對。劉婆子花了半年時間,說成這七對。二喜小夫妻是其中一對。二喜嫁出去一個妹妹,娶來一個小閨女。大家都不虧本。同一天成親。每一家又娶又嫁。在七個村莊同時進行。這可是個大工程。她很得意。這一項工程就賺兩千塊。她在媒人行裡出了大風頭。這會兒,她老想炫耀一下,把其間的過程說給大家聽。也就是過五關斬六將的意思。但女人們不給她機會,老給她使眼色。她便覺得不平,憤憤然的樣子。二喜娘陪著,不斷遞煙給她。

    女人們還在扯著別的話題。

    張家在老山的兒子來了信。

    李二嫂的兔毛賣了個好價錢。

    王家媳婦第三胎終於是個胖小子。

    孫瞎子給人算命,一月掙了三百塊。

    如此等等。

    說完一件,大家沉默一陣。然後又有人說另一件,一件一件地說,很有次序。女人們說話,並沒有這般規矩過。平日裡湊到一起,總是嘁嘁喳喳,爭先恐後,最後幾乎都不知對方在說什麼。因為人家說的時候,她也在說。今天卻不同,大家都有點心不在焉。說著或聽著別的事,心裡其實正想著洞房裡的情景。

    洞房裡仍有幾個小伙子在鬧。鄉俗。不鬧不喜,不鬧不吉利。頭一夜怎麼鬧都不過分。

    可是有啥鬧頭呢?那小閨女什麼都還不懂。據說才十五歲,沒長成形呢。胸脯平平的,隔著衣服,只能看到微微凸起的兩點,像藏著兩顆棗。兩隻眼倒是水靈,卻老是閃著驚惶。那閨女還太小,二喜比她大十五歲,整三十了……這一夜怎麼過呢?唉唉,罪孽。這小閨女還正上著學。懂啥呀?

    或先或後,她們幾乎都想起當初自己的新婚之夜。天哪,神秘得令人發楚,痛苦得叫人戰慄。那一瞬,男人們都是野獸。任你怎麼掙扎、哭泣、哀求,也逃不脫的。像被人割了一刀。然後,一個世界消失了。那是男人的權利,他們有權毀滅一個姑娘,把她變成小娘們兒。

    誰能阻止呢?誰也不能。

    那小閨女太小。二喜的妹妹也太小,也才十六歲。今夜,那邊不知鬧成什麼樣子呢。這麼想著,便有不少目光偷偷在二喜娘臉上閃。

    二喜娘臉上有淚。不住地偷偷擦,不住地朝眾人笑。笑得極勉強,極累。但她得應酬,她知道姐妹們都是好心。

    左鄰右舍的新聞,該說的似乎都說過了。沉默過一陣子,又有人說起孫瞎子,給人算命,一月掙了三百塊。劉婆子便很憤怒,狠狠吸了一口煙,說:「這話你都說了三遍啦!」那女人於是啞了,訕訕的。說過三遍了嗎?她確實不曾記得。

    劉婆子惡毒地笑了笑:「我看,都別繞圈子啦!你們肚裡有幾條蛔蟲我都知道。不是都覺得這閨女太小嗎?不小!小大一回事,身上啥都不缺。舊時,十歲八歲過媒也不稀罕。十五還小嗎?能生孩子了……嘿嘿,不瞞幾位大妹妹,也不怕大家笑話,我是十三過媒。其實十一歲在娘家就叫人破了身,怕是怕……嘻嘻……」

    一群娘兒們羞得扭臉。劉婆子還想接著論證,大家紛紛和二喜娘打個招呼,散去了。

    劉婆子今天有點醉了。人生難得幾回醉。說媒幾十年,今天是她最輝煌的日子。

    一陣喧鬧衝出洞房。一個五大三粗的小伙子,平端著那小閨女出來了,說是要給她把把尿,以免夜間尿了床。小伙子嘴裡吹著口哨:「絲——」

    圍著的幾個人一陣哄笑。

    小閨女羞窘至極,貓一樣在他懷裡扭動。上衣已經被撕開。月光拋去一團白霧。小伙子一鬆手,那小閨女摔在地上,哭了。用手背擦著眼淚。

    哭得揪心。哭得無依無助。

    二喜遠遠地瞅著,不吭也不動。他對自己說,別發火。他喉嚨有點發乾,喉結滾了滾。

    最後幾個鬧洞房的也都走了。

    院子裡一時冷清起來。

    劉婆子說要回家,卻蹭著不動身,坐在棗樹底下吸煙。她說她十歲就會吸煙,一輩子吸煙花的錢沒數,說媒賺幾個錢不夠買煙吸的。二喜娘有點明白了,還欠她六十塊錢,說好辦完喜事給她的。她在等錢,咋就忘了呢。

    二喜聽見了,今夜他的耳朵特靈,蚊子打哈欠也聽得到。一個晚上,他都聽到妹妹在哭。七個村莊的小閨女都在哭。他聽得很真切。

    娘走過來,膽怯地問:「二喜,還欠她六十塊錢……吧?」

    「給她。這就給她!」

    二喜從懷裡掏出六十塊錢。他早就數好了,遞給娘。娘要轉身,他喊住,從另一個口袋裡又掏出一把錢,都給了娘:「都拿著吧。」這是白天收的禮錢。

    娘遲疑著接過去,「你放著……不好嗎?」

    「我放著沒用了。」

    娘愣了一下,蹣跚著去了。

    二喜沖娘的背影又喊了一聲:「娘!……」沒喊出聲來,哽住了。他看看月亮,月亮正在看他,疑疑惑惑的樣子。

    劉婆子終於要走了,娘正往外送。二喜攔住娘:「你回家吧,我送送她。」娘站住了。二喜讓劉婆子等一會兒,說要回去拿點東西。

    二喜走到洞房裡來了。小閨女縮在牆角,驚恐地瞪著他。二喜看了她一會兒,慢慢走過去。小閨女往後退,已經無處退了。二喜摸摸她的頭,拍拍她的肩:「小妹妹,別怕。天明就讓你回家。」然後出了洞房,又走進廚房,旋即往門外走去。懷裡不知藏了什麼東西。

    劉婆子已經等急了,她離家還有七里路呢。二喜說:「走吧!」兩人就上路了。

    月光照著兩個模糊的身影,一搖一擺。出了村口,劉婆子忽然凶起來:「二喜,可不能娶了媳婦忘了媒人喲。我最恨那些沒良心的!」

    二喜笑笑:「哪能呢。」

    走了一陣,劉婆子看看天,說:「今夜月光真好。」打了個哈欠。

    二喜說:「就是。」也打了個哈欠。

    冷不丁,荒野裡傳來一陣嗩吶聲,淒厲而憂傷。天到這晚,不會有送葬的人家了。二喜知道,這是前村的瞎眼狗子在吹嗩吶。他們是朋友,常在一起喝酒。瞎眼狗子很有錢,嗩吶也吹得好,常有人請他。但每天半夜裡,他準時摸到荒野裡去,一個人吹呀吹的,吹得人光想哭。

    劉婆子打個寒戰,摸了摸口袋裡的錢。

    二喜精神一振,用手按了按腰。

    劉婆子咕嚕了一句:「這個天殺的!」

    二喜在心裡說,狗子,吹的正是時候。

    沿一條草莽小徑,兩人一直走到曠野裡去了。

    今夜月光真好。無風無雨。

    《上海文學》1987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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