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無賊 第8章 西瓜熟了 (1)
    二寶離家出走,偷偷地跑了!

    此刻,他緊靠窗口,坐在呼嘯的列車上,想像著家中的一片驚慌景象:愛人小美披頭散髮,半夜驚呼,爸爸捶胸頓足,大發雷霞;接著,急促的電話鈴,奔忙的小汽車……噓——一絲報復後的快意爬上嘴角。

    窗下,省城那一片輝煌的燈火已經不見了;間或有一兩盞路燈的白光一閃而過。這一剎那,二寶頭靠著窗,心中升起一種莫名的空寂,惆悵。

    後悔了?沒有。

    對這個家,他早就厭惡了。前天,那場暴亂式的大吵大鬧,把家庭矛盾推到頂點。可巧,昨天接到大寶的來信,二寶立刻就打定了這個主意。

    大寶和二寶,並不是親兄弟。但他們的父親,卻是比兄弟還親密的老戰友。抗戰八年,解放戰爭三年,都在一個戰壕裡滾。大寶的父親劉鬍子負過八次傷,二寶的父親失去了一條左臂。五星紅旗升起那天,兩個戰友分手了。鬍子一定要回家,繼續當他的農民。大江南北,黃河兩岸,戰爭打到哪裡,哪裡就是一片廢墟。尤其淮海戰役時,在黃河故道邊上家鄉的那一場惡戰,土地被軋碎了,炸翻了,打爛了,成了焦土一片,真比打在自己身上還疼啊!土地,對一個幾輩子當雇工的農民來說,是最珍貴的。回去,回去!用自己的雙手,重新把它撫平。不!搞得比原來更舒展,更肥沃。他下了決心。

    老戰友頗為困惑,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說:「鬍子,你搞什麼鬼?打了這麼多年仗,要坐江山了,幹嗎一定要回去?」

    「哈哈……」鬍子笑了,「江山要有人坐,可地也要有人種喲。」

    「種地的人多啊,哪少你一個!」

    鬍子收斂了笑容,沉思著回答:「我本來就是莊稼人,回去種地,順心!」

    鬍子到底回了家,成了親,次年得子,取名大寶。鬍子樂滋滋地給老戰友發去一封報喜的信。沒幾天,回信來了,老戰友正好也生了一個兒子,順音取名二寶,大寶、二寶都是寶,革命得以發展,人類得以延續,正是要靠這些寶貝蛋喲!

    鬍子有一手種瓜的絕技,是祖傳的。後來入了社,他又為隊裡種瓜。但到一九六九年二寶到這裡插隊落戶時,隊裡已有幾年不種西瓜了。但鬍子卻老愛談起種瓜的事來,一談起來,比吃瓜還甜。二寶簡直聽得入了迷。什麼谷雨下種,團棵盤根,放秧壓瓜,四個葉壓一刀,四刀以下第十六個葉時拿住瓜紐,二十八天上市,精確度簡直像機器生產零件一樣。有一次,鬍子看二寶聽得入了神,樂哈哈地許了一個願:「孩子,等著吧。總有一天,我要叫你吃上大伯親手種的西瓜。就種那種齊頭黃,最好的一種,薄皮,沙瓤,雲漫子兒,咬一口滿嘴流水,解熱止渴,清心潤肺!」二寶托著腮聽著聽著,一大滴口水掉了下來,他急忙抹了一把。鬍子大伯在他鼻子上使勁刮了一下,放聲大笑起來,一臉蓬蒿似的大鬍子抖成一團。

    但直到三年後二寶回城,也沒能吃上鬍子大伯親手種的西瓜。二寶覺得,那不過是一句海話,並沒有放在心上。想不到,事隔十年,老人家一直惦記著。大寶在信上說:「……分了幾畝責任田,在臨近黃河灘的地方,種了二畝西瓜,真正的齊頭黃。來吃吧!莫要辜負了老人家的心。……」

    啊,一片信紙如此燙手暖心,就像十多年前那封信一樣。

    來了,二寶毫不猶豫地來了!當然,離開省城,跑七八百里地,到黃河故道邊上那個小村莊,決不是為了去吃幾個西瓜。而實在是,他再不能忍受令人窒息的家庭氣氛。二寶渴望換換環境,吸—口新鮮空氣,哪怕只有幾天也好哇!

    這似乎難以相信,一個省城重點企業的廠長的兒子,優裕的生活,安逸的工作,唾手可得,還有什麼值得煩惱的呢?

    其實,這不過是一種猜想。

    二寶回城十年,一切並不那麼順心。剛開始,他在一家百多人的小廠做翻砂工,一月拿二十多元錢,倒覺挺滿足。在小劉莊落戶時,鬍子大伯和大寶哥辛苦勞動一年,又分過多少錢呢!

    知青下放,許多人都在詛咒,但二寶卻非常珍惜這段生活經歷。他甚至自豪地想,沒有依賴父母,自己不也獨立生活了三年嗎?人,幹嗎一定要依賴別人生活呢?三年的鄉下生活,使他看到了莊稼人的生活狀況,看到了他們對命運堅韌不拔的抗爭精神。現在回城了,爸爸暫時還沒有復職,二寶還想獨立和命運較量一下。

    每天晚上回到家裡,二寶不顧一天勞累,還要讀點書籍。他希望將來能在動力學上有所造就。這是他在中學時代就迷戀的一門學科。汽車、艦艇、火箭、飛船,現代科學技術很少與它無關。動力,多麼神奇!

    但是,看起來並不是人人都能做科學家的。在那盞檯燈下,二寶耗去了三個春秋寒暑。電影、戲劇、假日、遊玩、交朋會友,幾乎全都拒之門外,動力仍舊和他無緣。當第七篇論文又退回來時,二寶像一頭狂怒的豹子,一把扯得粉碎。桌上的檯燈,墨水,一疊疊的演算紙,一本本的參考書,嘩嘩啦啦,全都打翻在地。

    二寶扯條被子蒙在頭上,幾乎是癱在床上了,眼前一片黑暗。長期超過負荷的勞動,已經使他的身體和神經極度衰弱,另一種聲音頑強地冒了出來,那是幾位同學的勸告:

    「自討苦吃,別傻了!」

    「奮鬥?奮鬥值幾個錢?」

    「二寶,實惠一點,尋些快樂吧!」

    ……

    二寶真的沮喪、灰心了。他忽然發現,當初,自己要獨立於父母之外的奮鬥,不過是向命運之神開了個輕率的玩笑。

    安逸,畢竟是有誘惑力的,尤其對一個慘重的失敗者。二寶開始想,父親已經復職,領導著一個七萬人的大工廠,我為什麼一定要幹這又髒又累的翻砂工?還要研究什麼動力,搞什麼奮鬥,幹嗎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那天晚上,二寶猶豫著走進爸爸的臥室。爸爸滿頭灰髮,戴一副老花鏡,正在桌前批閱一份文件,左邊那只袖子空空地垂著。

    二寶憋紅了臉,終於吞吞吐吐地說:「爸爸,給我……換個……工作吧。」話出口,他立刻垂下了頭,像一個乞丐,卑瑣、膽怯、慌張。

    爸爸驚愕地抬起頭,摘去花鏡,默默地注視著兒子,那是一副蒼白、病態的臉,正侷促不安地悸動著。從自己蹲牛棚,老伴去世,二寶到鬍子那裡插隊,直至他回城三年,幾乎沒顧上管孩子的事。他從內心生出一種做父親的歉疚。幾年來,這還是二寶頭一次向自己要求什麼呀,怎能忍心拒絕呢?

    長時間的沉寂,二寶害怕了。他知道爸爸向來是嚴厲的。這一刻,他在想收回自己的要求。正當他挪動腳步,準備逃避一場難堪的訓斥時,爸爸說話了:

    「嗯,回去睡吧。」

    他既沒有答應,可也沒有訓斥。二寶疑惑地向爸爸望去,在那雙游動的眼神裡,分明看到了憐憫和疼愛。二寶一顆心落地,低頭跑走了。滿足嗎?也許,但二寶回到自己屋裡,卻蒙上頭哭了。他忽然感到自己成了可憐蟲,從此失去了獨立的人格。

    不久,二寶調到一個大些的工廠裡做車工。以後,又調換了幾次;再以後,調到爸爸這個廠裡,二寶終於脫離車間,到後勤部門當了科室人員。當然,這前後經過了幾年的時間,也實在算不上提拔。

    不過,這末一次要求調換工作,和第一次要求時的神態,已經完全不同。那時,二寶是一個可憐的乞丐;這一次,卻是討債的財東,氣粗得很:

    「喂!我要去科室。」

    ……

    「喂!我的事你說了沒有?」

    ……

    「喂!……」

    老天作證,二寶連爸爸也懶得喊一聲了。父子二人下班回家,誰也不耐煩看誰一眼。老子討厭兒子沒完沒了的要求,兒子討厭老子一次次的白眼。二寶想不通,老頭子在廠裡辦事像一把斧頭,何以在兒子的事情上,老是那麼縮手縮腳,好像在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二寶學會了抽煙,喝酒,而且常常喝醉,莫名其妙地又哭又笑。有時,帶一群青年男女,駕幾輛摩托招搖過市;有時聚在家裡又唱又跳,鬧上大半夜。他一刻也不願停下來,什麼也不願細想,彷彿只有這樣,才能掩飾內心的空虛和不安。

    二寶變壞了嗎?他沒幹過一件違法的事,也沒有依仗爸爸的職權,欺負過任何一個人。相反,卻極為同情那些弱者。比如說,從爸爸那裡討來的只有半碗羹,他竟會毫不猶豫地再分給眾人,並且以此為快事。

    他的愛人小美,就因為是個弱者,二寶才故意和她結婚的。小美的爸爸原也是個有相當級別的幹部,在世時,家裡的許多事自己連想也沒想過,卻有人早給辦到了。但爸爸病逝後,這一切也都隨之消失。二寶和小美原是同學,過去對她的印象並不怎麼好,他嫌她高傲。現在,卻非常同情她了。他仇視那些爬高踩低的勢利小人,他把和小美的結合,視為一種挑戰,一種義舉。在同學、朋友們的讚賞聲中,在小美充滿感激的目光裡,二寶得到了某沖滿足,是那種居高臨下的保護者的豪情。

    一天晚上,他們照例送走一群男女朋友,小美忽然伏在二寶肩頭上,嚶嚶地哭起來。

    醉意矇矓中,二寶翻身抱住小美溫軟的身體,詫然問道:「美,你,你哭什麼?」他覺得她像一隻可憐的小貓。

    小美嗚咽了一陣,終於止住,緊緊地摟住二寶的脖子,好像他會不翼而飛,憂愁地說:「二寶,你想過沒有,萬一爸爸不在了,我們還能這樣生活嗎?」

    這話好似劈雷閃電!擊得他摔落在床上。是啊,萬一爸爸不在了——萬一幹什麼?不是一定會不在嗎?

    小美躺在他身旁,溫柔地說,「我看哪,趁爸爸在,你應當弄頂烏紗帽戴上,我們不想蹲在別人頭上,但至少不會被人踩在腳下。要不,將來兩手空空,指望什麼?」

    二寶兩手枕在腦後,一語不發。

    第二天吃早飯時,二寶點起一支煙,坐在爸爸對面,平靜地提了個「建議」:「我看,你那個後勤科長該退休了。」

    「嗯?」老頭子正在剔牙,猛地抬起頭來,立刻猜出了兒子的用心,狠狠地盯住二寶:「怎麼,讓他退休,你來幹?」

    「可以試試,或許不比他差。」二寶靠在椅背上,自信地噴出了幾個煙圈。

    這簡直是一場政變!解放後,他親手組建過四個大廠,走到哪兒都帶著那位後勤科長,不要看他好翻眼看人,褲腰帶上繫個鑰匙,人緣不怎麼的,卻是他得力的膀臂!老頭子怒不可遏,扔掉牙籤,「啪!」狠狠賞給了兒子一記耳光。

    二寶一眨眼,嘴上的煙被打飛了。他倔強地挺直身子,臉上立馬暴出五個血紅的指印。小美扔下碗筷,趕緊抱住爸爸那僅有的一隻右胳膊,失聲哭起來:「爸爸,你也該為我們今後想想啊!」

    二寶一把推開小美,站起來惱怒地沖爸爸吼道:「你不能老活著,懂嗎?」

    「什麼?」老頭子氣得發起抖來,手指著兒子,「我死,死了又怎樣?把我的廠長也給你?呸!我死了,共產黨還在!共產黨不搞世襲!你懂嗎?!狗崽子——」爸爸傾全力往門口一指,「你給我滾!滾——」一下子暈了過去,小美趕忙扶住。

    二寶回到房裡,淚水才湧出眼眶,自己十幾歲時就死了母親,這麼多年,何曾得到過家庭的溫暖?有的只是父親的白眼和喝斥!怪不得人說,寧跟要飯的娘,不跟做官的爹!可是,娘啊,你在哪裡?

    第二天,當二寶接到大寶的來信時,感動得揮了淚。他讀著,品著,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像西瓜一樣沙甜,純淨。二寶的心一下子飛向了黃河故道邊上的那個小劉莊,彷彿又看到了慈祥的鬍子大伯,看到了憨厚的大寶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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