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 正文 25.向美好的人道聲早安
    “老公,這麼早就回來了?”

    剛過7點,載佑踏進家門。

    今天一整天,他都覺得心裡沉甸甸的,所以早早離開了辦公室,也沒心思呼朋喚友一起喝酒,直接回家來了。

    “嗯……美卿也來了啊?”

    但家裡的氣氛似乎並不像以前小姨子來的時候那麼熱鬧。

    “美卿,你的臉怎麼回事?好像哭過。雲卿,你的表情也有點兒奇怪,是我眼花了嗎?出什麼事了?”

    “沒什麼。還沒吃飯吧?”

    “是啊。”

    他把西裝上衣和公文包放下,坐在沙發上,又仔細端詳了一下小姨子和妻子的表情。

    “你們怎麼這副表情啊?嗯?美卿有什麼事嗎?跟男朋友分手了?說給我聽聽!”

    載佑摘下眼鏡擦了擦,重新戴上,莫名其妙地看著小姨子沉靜的微笑。她的臉上悲傷和喜悅交織,看上去很奇怪,一定是發生什麼事了。

    在廚房裡忙碌的雲卿回過頭,看著客廳裡的丈夫遲疑地說:

    “我們在說……你的事。”

    “我?我什麼時候做過……讓美卿哭的事嗎?”

    “姐夫!”

    “是啊,老公,美卿工作後你從來都沒給過她零花錢吧?”

    載佑瞪圓了眼睛。

    “怎麼可能!美卿可是個獨立的姑娘,這我很清楚。有別的問題吧?要是有什麼不滿意的說來聽聽,我能答應的一定答應。”

    美卿慢慢點了點頭。一個人的眼神居然能這麼誠懇這麼溫暖!美卿感覺到了姐夫不同以往的一面。其實姐夫從一開始就是那樣的,只是自己沒有深入了解而已。她的心情慢慢好起來,像有一線光照進心底,因為有這樣一個心地美好、善良、仁厚的姐夫。謝謝,姐夫!

    “怎麼不說話?嗯,是因為好長時間沒見面了嗎?干嗎一直笑瞇瞇地看著我?看上去又有點兒悲傷。”

    雲卿一邊在菜板上切著蔥,一邊說:

    “我給她講了你……朋友的故事。”

    “誰?”

    “喻寧,還有貞美。”

    聽到這兩個名字的一剎那,載佑的臉色刷地變了。

    “淨說些沒用的事!”

    他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痛苦的表情。

    “給我拿杯酒來!”他不快地低聲說。

    “酒?現在喝什麼酒啊?吃完飯再跟美卿喝一杯吧!你們也很久不見了。”

    “我現在就要!”載佑的聲音提高了。

    菜板上的刀停了下來。美卿瞪了一下眼睛,聳了聳肩。雲卿默默地拿過來一瓶白蘭地、一碟下酒小吃和兩個酒杯,輕輕放在桌子上。

    是我說了不該說的話嗎?雲卿有點兒擔心丈夫的情緒。

    “老公!”

    “……”

    畢竟那些事都已經過去了啊。

    “我今天心情不太好,你們別介意啊!美卿,喝一杯嗎?”

    “哦……”

    “等一下,我給你們拿冰塊。”

    “我不用,給美卿吧!”

    載佑給美卿的杯子倒上酒,又倒滿自己的杯子,端起來一口喝光了。美卿雙手端著杯子送到嘴邊,但沒喝就放下了。

    “怎麼了?美卿,不想喝嗎?”

    “今天我要喝慢點兒。”

    美卿心裡有個聲音告訴她不要喝,原先聽姐姐講述的時候曾有個念頭閃過她的腦海。

    載佑又倒滿一杯,一口喝干,長歎一口氣。酒像是一下子倒進了心裡。

    今天他也特別想念喻寧和貞美,在學校裡莫名其妙覺得煩悶,做什麼事都不順手,也許跟悶熱的天氣有關吧。他走到窗前,仰頭看了看天空,點燃一枝煙。

    是喻寧和貞美從天上傳來信息抱怨自己不去看他們嗎?為什麼心裡這麼亂?

    似乎聽到喻寧說:“你再這麼不用心活下去,就把你召到天上來。”又似乎聽到貞美說:“樸前輩,喻寧老惹我生氣,你幫我想個辦法。”

    有時候,開車經過一個地方,突然就會想,啊,這是我跟喻寧高中時看過棒球比賽的漢城運動場!啊,那個酒館,我第一次見到貞美的那天一起去過。貞美喝了好多酒,我的錢不夠付賬,當時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居然還掛著那時候的那塊牌子,真令人吃驚!那是跟喻寧一起去過的書店。啊,對了,以前我在這兒站過一個小時,等貞美出來。那是跟喻寧和貞美一起游玩過的新村胡同……有時候走在校園裡,看到以前貞美喜歡坐的那條長椅上坐著一個女孩,也會停下腳步,悵然若失地看上很長時間。

    也是,現在還不到忘的時候,才過了多久啊,忘了也太不像話了。往後10年,不,可能一直到死,他們都會跟著我,讓我痛了又痛。

    一想起這些,心就像穿了個大窟窿,眼角被淚水潤濕。

    瞧那家伙!把他一個人留在人世間,現在居然想我們想得哭鼻子。那家伙是教授嗎?簡直就是個孩子。樸載佑,你能不能活得快樂點兒啊?

    載佑似乎聽到了他們揶揄的聲音。

    “壞家伙!”載佑嘴裡嘟囔了一句。

    “啊,姐夫?”

    “啊,沒事兒,我自言自語呢。”

    載佑又喝光一杯。

    “姐夫,慢點兒喝!”

    雲卿站在廚房裡,雙手抱胸看著他,忍不住一聲長歎。確實是自己考慮不周,給妹妹講他們的故事不要緊,但不應該在他面前提喻寧和貞美這兩個名字。

    自己跟那個人已經共同度過了不短的時間,居然還這麼不了解他的心!

    “姐夫,從現在開始,我給您倒的酒必須分5次喝,行嗎?”

    聽到美卿清脆的聲音,載佑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一些。

    “好。對了,美卿好像還是第一次給我倒酒呢,以前你總是說給男人倒酒不符合你的性格吧?無論對方是誰。”

    “是啊,所以姐夫現在是受到了我的特別優待。”

    雲卿擺好飯桌,輕聲叫丈夫:

    “老公,先吃飯吧!”

    “哦,待會兒。”

    “別這樣,先來吃一口吧!美卿,你也過來吃!”

    “嗯……我現在沒胃口,美卿先去吃吧!人活在世上,總會有些時候,覺得一切都沒有意義……就像我今天的心情。”

    “姐……夫!”

    載佑擺了擺手。

    “沒事兒,沒事兒,我沒生氣,這話不是針對你姐姐,也不是針對你,是對我自己說的,對我自己……”

    他深吸一口氣,胸膛高高鼓起來,又慢慢收回去,攜著苦惱憂愁和孤獨寂寞的風從他臉上掠過,那是他內心的感情。

    “哦……雲卿,別站著,過來坐會兒!”

    雲卿走過來,坐在他對面。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但我還是想囉嗦一句,可以嗎?”

    “嗯……”

    “美卿?”

    “是。”

    “偶爾我……嗯,雲卿,你是個好妻子,我們的孩子也一天比一天出息,可是……偶爾我還是會想念他們。”

    “……”

    “他們?誰?”

    美卿吃驚地問。

    “你不是聽說了嗎?”

    “啊!您是說……貞美也死了?是嗎?”

    載佑驚訝地抬頭看著妻子。

    “我剛說到喻寧去世,你就回來了。”

    “哦!唉……”

    他露出復雜的表情,肩背緊貼在沙發上,整個人都陷了進去。他的眼神充滿憂郁,眼睛緊緊閉上,深藏在心底的傷痕再一次被觸動,那痛苦清楚地寫在他的臉上。

    “沒事兒,姐夫,我不往下聽了,不說也沒關系。姐夫似乎還放不下這件事。我真的不聽也可以。”

    “……不!”

    “……”

    “後來的事,我來講,我比你姐姐知道得更清楚。今天之所以特別想他們,也許正是因為要給你講他們的故事。”

    “……”

    貞美死了。

    不,直到1999年5月10日晚上11點34分,她還是活著的。喻寧死於2月23日,之後貞美又活了大概80天。

    從2月到5月,貞美跟婆婆一起住在海邊那所漂亮的房子裡,兩個人相處得像親母女一樣。貞美終於戰勝了喻寧的死亡帶來的殘酷考驗,恢復了內心的平靜。喻寧母親曾開過飯館,廚藝是一流的,於是,貞美吃到了很多以前從未嘗過的美味佳餚。

    “今天嘗嘗牛蒡!”

    母親先給貞美喂了一口飯,又用筷子從盤子裡夾起一塊牛蒡送進她嘴裡。

    貞美細細咀嚼著嘴裡的食物。

    “媽媽,真好吃!咬起來脆生生的,余香繞著舌根打轉,味道一級棒!”

    “是嗎?我兒媳婦說話的本事才是一級棒呢!電視裡的烹飪節目我也看過不少,可是沒有人能把食物的味道說得像你說的那麼饞人。”

    “我說的都是真心話,舌頭被感動了,自己編出那樣的話來的。對了,有什麼秘訣嗎?”

    “那可不能告訴你。”

    “為什麼?”

    “我開飯館開了30年,有三個菜最拿手,你知道是哪三個?就是黃瓜泡菜、小蘿卜泡菜和燒牛蒡!都有獨門秘方,事關生計,就算你是我兒媳,也不能輕易洩漏。你要是真想學,就得先在我那個飯館的廚房裡切10年蘿卜塊兒。”

    “這麼看來,還真是珍貴的秘方!”

    “是啊,凡是在我的飯館裡吃過這三個菜的人,沒有一個能忍住不來第二次。”

    “呵呵,媽媽真厲害啊!”

    母親又舀起一勺飯,送到貞美嘴邊。

    “媽媽,我飽了,不吃了。”

    “連半碗都沒吃完,不行,再吃三勺!不多不少。”

    “嗯?”

    “就吃三勺。”

    “為什麼?一定要吃嗎?”

    “嗯,你吃了我告訴你理由。”

    “好。”

    婆婆舀起第一勺說,“這是為了你的健康”;第二勺說,“這是為了孩子”;第三勺說,“這是為了在你身邊守護你的喻寧”。

    貞美哽咽著用心咀嚼婆婆喂給自己的飯。

    “那……再給我吃一勺吧!”

    “為什麼?”

    “這勺是為了讓媽媽高興。”

    這孩子!兩行淚淌過母親的心底,但她臉上依然保持著慈祥的笑容,舀起一勺飯放進兒媳嘴裡。

    喻寧這孩子,真的替我找了個不錯的兒媳婦。

    “您高興嗎?”

    “嗯,高興!我兒媳婦是最好的。”

    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了。兩個人盡量避免視線的接觸,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心事。貞美也好,喻寧母親也好,只有獨自一人的時候才會撫摸心底的傷痕,察看心裡的喻寧。

    江陵醫院婦產科的宋大夫每個星期開車來一次,替貞美檢查身體,因為年老的婆婆沒法像喻寧那樣抱起貞美,也不會開車。

    母親照顧貞美盡心盡力,雖然做不到兒子那麼好,但的確毫無保留。如果有什麼事出門,她總是腳步匆匆,來去很快,因為不放心兒媳一個人待在家裡。去安仁村買吃的東西也是一溜小跑,從不超過30分鍾。

    以母親的體力,根本不可能把肚子隆起很大的貞美從現在的床上搬到塑料床上,她只能用熱毛巾替貞美擦拭全身,一星期一次。頭發則用臉盆接水洗,三天一次。大小便時常察看,保持股間干爽潔淨。她做這些事情,多少有些力不從心,但半點兒也不掛在臉上,在她心裡,經歷了天崩地裂的考驗後依然不動聲色養育孩子的兒媳是最可愛的,幾乎是可敬的。

    5月10日下午5點20分左右,母親看到貞美聽著音樂睡著了,決定利用這段時間去買點兒菜回來做晚飯,提上菜籃子,輕手輕腳開門出去了。經過火災現場的廢墟時,她側著身子閉著眼睛走了過去。如果一不小心勾起對兒子的思念,恐怕自己馬上就會失去控制,心中積蓄的悲傷瞬間破堤而出,全身失去力氣,頹然倒下。那樣的話,首當其沖受到影響的就是命懸在自己身上的兒媳和尚未出世的孫子,那是她決不能容忍的。

    母親出門剛10分鍾,貞美的額頭和脖子上就開始冒冷汗,伴隨著痛苦的呻吟聲,她的眉頭皺成一團,喘息越來越急促。

    她在做噩夢。

    山上起火了。滔天巨浪般的火焰一下子就吞沒了山峰,吞沒了原野,呼呼地燃燒著,囂張得像要吞沒整個世界。貞美被火焰追趕著,像一只狍子一樣快速奔跑。高大的樹木被火焰灼烤著,扭曲著枝條,發出嗚嗚的聲音,一團團藍色的火球飛向空中,火海中不停傳出鬼哭狼嚎一樣駭人的聲音,像是人間地獄。追趕貞美的火焰像一條繩索,不,像一條紅色的巨蟒一樣絲絲叫著,氣勢洶洶撲過來,想纏住她的腰。她跑得氣都喘不過來了,根本顧不上奇怪自己怎麼會跑得像狍子一樣快,但追趕她的火焰速度更快,展開火紅的翅膀,像要點燃整片天空。一條火舌像炮彈一樣飛過她身邊,落在地上燃起一道火牆,打著轉想吞沒她。

    啊……不行!救命啊!

    天空中落下火雨,她低著頭拼命往前跑,不時回頭看一眼。她呼出來的氣像火一樣滾燙,空氣中似乎充滿了紅色的火星。如果這是夢,她真想趕快醒過來。她大聲喊叫,希望能從夢中驚醒,她用力睜眼睛,但眼前看到的依然是鋪天蓋地的火海,似乎根本沒有出口。

    海!對了,附近有海,如果跳進大海,就能擺脫火的魔爪了。

    不知什麼時候,她站到了懸崖邊上,下面就是大海。可是,定睛一看,大海裡不是藍色的海水,卻是熔巖,沸騰的紅色熔巖。

    她使勁摁著幾乎要炸裂開來的胸口,急促地喘著氣。

    像一座小山一樣巨大的火球翻滾著壓了過來。

    啊!天哪!

    “別怕,貞美!”

    啊……是喻寧!

    喻寧的聲音從巨大的火球中傳出來:“我是來看你的,好想你!”

    “啊,不行!別靠近我!我的肚子裡……有我們的孩子啊!喻寧!不行,現在還不行!”

    “沒關系,沒事兒的,相信我!”

    “你到底想干什麼?”

    像狂怒的波濤一樣高得嚇人的火焰彎下腰,壓向貞美。

    “啊!”剎那間,貞美慘叫著,像斷翅的小鳥一樣朝著大海墜落下去。

    啊……啊!

    瘋狂旋轉深不見底的一股氣流把貞美卷了進去,她不停地墜落,墜落。

    就在將要落進沸騰的熔巖裡的一剎那,貞美一聲驚叫,從噩夢中醒了過來。可是,夢中被火焰追趕時那急促的喘息卻還在繼續。

    貞美無法正常呼吸,大口大口喘息著,無論怎麼調整都沒有效果,體內仿佛著了火,滾燙的氣息直往上冒。

    “媽!媽!”

    婆婆到底去哪兒了?

    她使盡全身的力氣大聲喊叫,那喊聲卻像灰燼一樣輕飄飄的。

    危機從夢中轉移到了現實中。貞美感覺自己的呼吸被分成了一段一段,每一次吸氣都被堵在喉嚨裡,每一次呼氣則一絲絲地從牙齒縫裡漏出來。進氣不暢,出氣微弱。

    啊,不……行……不!

    貞美感覺自己隨時可能昏迷過去,於是用力瞪大充血的雙眼,竭力穩定心神,調整呼吸,但根本鎮靜不下來,難以忍受的巨大痛苦撕裂了她的嘴唇。

    母親裝滿菜籃子氣喘吁吁趕回來是5點45分左右。她提著菜籃子一進門,就看到兒媳滿臉通紅呼吸困難,大吃一驚。

    “孩子!孩子!出什麼事了?”

    “媽……我……不好了……快……打電話!”

    “往哪兒?哪兒?”

    “叫……大夫……”

    婆婆三步並作兩步奔到電話旁邊,用顫抖的手拿起話筒,電話旁的台歷上寫著幾個緊急聯絡電話,其中也有江陵醫院婦產科的。

    幸運的是立刻就跟宋宗民大夫聯系上了。喻寧母親定了定神,告訴大夫兒媳現在呼吸困難,非常痛苦。大夫告訴她趕快抬起病人下巴,讓氣管打開,按壓胸部,他們隨後就到。

    “大夫馬上就來了,孩子,堅持住啊!”

    “哦……”

    貞美突然感覺心中一片澄明,有說不出的平靜和安詳,所有的恐懼和驚慌一股腦消失了。其實,自己的生死她早已置之度外,剛才之所以那麼恐懼,是因為肚子裡的孩子——她和喻寧惟一的骨肉面臨危險。現在大夫就要來了,孩子會安然無恙,她也就放心了。

    貞美連自己有沒有呼吸都感覺不到。婆婆的臉就在眼前,婆婆在按壓自己的胸口,抬起自己的下巴,對著自己的嘴吹氣,這些她都知道。

    她眨了一下眼睛,眼前就像拉上了一幅巨大的幔帳,遮住了世間的一切。就在這時,喻寧出現了。

    你?是你嗎?

    是你用火焰警告我危險來了嗎?你知道我和孩子面臨不可避免的危機,特意來提醒我的吧?現在不怕了。嗯,喻寧,你過得好嗎?你去的那個地方怎麼樣?真的有天堂和地獄嗎?呵呵……天機不可洩漏?你說話的樣子那麼嚴肅,簡直像婦產科的大夫不肯告訴我胎兒性別時那種表情,嗯,你不說也沒關系,反正我馬上就知道了。

    她的眼睛濕潤了,好像無數小花開在兩面小池塘裡。

    仔細瞧瞧,你還是那麼難看,一點兒都沒變,穿的還是牛仔褲和深紫色的T恤衫。知道你現在待的地方也可以穿這樣的衣服,我就放心了,我一直擔心那裡所有的人都必須脫得一絲不掛呢!呵呵,我的心情越來越好了,你知道嗎?你一直在看著我們是不是?我盡了全力,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戰勝了比絕望和死亡更可怕的悲傷,把它深深隱藏起來。好累呀!不過,從今天開始,我就要跟你一起在天上生活了,嗯,過上悠閒舒適的生活。

    我的身體會回到從前的樣子吧?

    你高興?你不知道吧,到時候,我先要拳打腳踢,把你打得遍體鱗傷,然後讓你躺著,用手輕輕撫摸你身上的青腫,讓它們慢慢消失,像紫色的三色堇、水菖蒲和蝴蝶花凋謝一樣慢慢消失,消失得一點兒痕跡也不留。討厭的家伙!干嗎那麼著急離開我?我就那麼惹人煩,惹人討厭嗎?壞人!你知道嗎?我身體裡的血液都變成了藍色,因為所有的悲傷和痛苦我都用牙齒狠狠嚼爛吞了下去,結果血液都青一塊紫一塊了。

    嗯,你害怕了?什麼?在天上你不跟我一起生活了?不可能!我要還債,哪怕是把你的胳膊和腿全都折斷,由我來照顧你靈魂的身體,在你的身體上放紙船、紙飛機,撒下花籽,灑滿彩紙屑,吹肥皂泡,把你當作庭院來照顧。哈哈,你說可笑?別怕,在那個世界裡,我們都是健康的,能玩個痛快了。別擔心,我原諒你丟下我先走。

    你問為什麼?這個嘛……因為你是個好男人,好人……

    貞美戴著氧氣面罩被救護車拉到了江陵醫院。她的瞳孔迅速變大,已經無法救治了,如果不是醫生的急救措施,她早已緊握著喻寧的手踏入另一個世界了。

    躺在手術台上的貞美,眼睛裡最後流出兩行清淚。

    再見了!別了!

    她再也沒有放開她的喻寧的手,隨著他踏上了遙遠的旅程。

    “孩……孩子呢?姐夫,孩子呢?”

    “一到醫院就動手術取出了孩子,孩子早產了,只有8個月,體重也沒達到標准。”

    載佑似乎有點兒醉意了,心情也平靜了很多。

    美卿雙手緊緊摁著自己的胸口。

    “那麼,沒事兒吧?孩子沒事兒吧?”

    “在育兒箱裡待了一個月,現在好好的,很健康。”

    “嗚!”

    美卿發出一聲既不像哭也不像笑的喊叫,她的眼睛在流淚,嘴角卻泛起隱約的微笑。終於可以安心了,她長舒一口氣。要是連孩子也出了問題,恐怕她心裡也會留下終生難以消除的傷痕,盡管整個故事她只是聽姐姐和姐夫講述的,但足以產生那樣的影響。

    雲卿抬起手背抹了抹眼角,對妹妹說:

    “那孩子,名字叫軒宇,鄭軒宇。”

    “名字真好聽!”

    美卿高興得拍起手來。

    “為什麼拍手啊?”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高興,情不自禁。對了,軒宇長得怎麼樣?好看嗎?”

    “好看,又結實又可愛。軒宇百日那天我見過,跟他爸爸一模一樣。”

    雲卿說著,眼前似乎浮現出軒宇的樣子,忍不住笑了。

    “你說得不對!”

    “嗯?”

    “眼睛和鼻子像貞美。”

    “嗯,是嗎?瞧這個人,還這麼說,還沒忘記初戀情人呢!”雲卿撲哧笑了。

    “是奶奶撫養軒宇嗎?”

    “是啊,孫子是她老人家的心肝寶貝,一時一刻也離不開。”

    “在哪兒?”

    “嗯?”

    “在漢城還是海邊的那所房子?”

    “怎麼?你要去探訪嗎?”

    “姐姐!我只是問一下而已。”

    雲卿搖了搖若有所思的載佑的肩膀。

    “老公!”

    “……嗯?”

    “現在在哪兒呢?你上次不是說奶奶帶著軒宇回漢城來了嗎?啊,別喝了!不行,不能喝了!”雲卿奪過載佑手裡的白蘭地酒瓶,飛快地藏到背後。

    載佑把杯子裡剩下的一點兒酒倒進嘴裡,低聲說:

    “現在是夏天啊,夏天他們去過海邊那所房子。”

    他似乎疲倦了,緊閉雙眼陷在軟綿綿的沙發裡,散亂的頭發像剛被風吹過一樣。

    貞美也埋在含羞草旁,就在喻寧身邊。大海就在面前,從他們躺的地方一覽無余。

    真有福氣啊,你們光是聽著波濤聲就不會寂寞。

    載佑獨自去過幾次他們的墓地。他去的時候,那所房子鎖著門,沒有人住。

    載佑每次去都在兩座墳墓之間躺下,仰望天空。

    這時就會聽到他們的聲音:

    “載佑,你干嗎非要躺在我們中間?還不如枕著我的肚子躺著呢。”

    “就不!你們每天都在地下盡情玩耍,快活得很,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哎呀,樸前輩身上怎麼有股很好聞的味道……呀哈,原來是活人的味道,這麼新鮮!喻寧你聞聞看!”

    “不要,我天生討厭同性的味道。喂,載佑,你還不快起來!真夠討厭的!”

    “你憑什麼這麼多話?因為寂寞,一個人待了還不到三個月就把貞美拉走了,無恥的家伙!”

    “哈!瞧這家伙都說了些什麼,我什麼時候拉貞美來著?明明是貞美主動來的,向著我!貞美,你說說!”

    “喻寧,你可不能這麼說,的確是你叫我來的嘛!”

    “瞧!喻寧,你躺在地下還說謊啊!真不知道小鬼們都在忙什麼,還不快把你這樣的家伙扔進油鍋裡。”

    “你,樸載佑,你這話太過分了!我不能容忍你這麼說!”

    “隨便你,隨便!臭小子!躺在那兒一動不動還敢威脅我!”

    “看在貞美的面子上,我不跟你一般見識,我們停戰吧!”

    “不管怎麼說,你的確太性急了,那麼快就把貞美帶走。”

    “樸前輩說得對,我要是能抱抱孩子就好了。”

    “好吧,坦白地說,我是擔心載佑那家伙對你居心不良才把你叫來的,載佑你能怎麼樣?”

    “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貞美為什麼會喜歡喻寧你這樣的家伙,這對我來說真是個不解之謎。”

    “樸前輩,喻寧也有優點,個子高,相貌英俊,不管穿什麼衣服都風度翩翩。”

    “你故意戳我的痛處啊!貞美,今天你說實話,是不是也喜歡過我?是不是?”

    “對呀,我也喜歡過樸前輩。”

    “喻寧,有件事你該知道,你去留學的前一天晚上,要不是我准備了一枚硬幣,你一定追不到貞美。”

    “對呀,我遇到喻寧,全是托樸前輩的福,要是樸前輩把喻寧藏起來,我們就見不到了,是吧?”

    “當然了。喻寧那家伙似乎到現在還不明白,不懂得感恩!”

    “好啦,謝謝你!真心感謝你!成了吧?”

    “你躺著行禮,以為我會接受嗎?”

    “喻寧,喻寧,樸前輩走之前,快聞個夠!新鮮的人味!”

    “呵!是啊,我突然有了食欲,呀哈,從來不知道這家伙居然有這麼好聞的味道。”

    “什麼?你們倆干什麼?”

    “聞味道呀!哈,活人有股香味,以前我們怎麼不知道?喻寧,好聞極了,是不是?”

    “嗯。要不,我們把那家伙一把拽下來,緊緊捆起來,想念這個世界的時候就聞聞他的味道怎麼樣?”

    “好主意!還可以用舌頭舔,想咬的時候咬一口也沒關系吧?”

    “是啊。哈哈哈,載佑,你也永遠躺在我們身邊吧!”

    “啊,別鬧了!別鬧了!”

    載佑猛地坐了起來,眼淚汪汪。

    “你們吃好過好吧!這裡的土那麼厚實,你們只管在地下笑翻天吧!壞家伙們!”

    “載佑,生氣了?”

    “樸前輩,多玩會兒再走吧!”

    “不玩了,你們倆聯合起來氣我,我受不了了,要走了,壞家伙們!”

    “呵!瞧那家伙,哭了!又哭了!貞美,我們做錯什麼了嗎?”

    “沒有啊,一定是樸前輩的眼睛裡進了魚鱗,有時候飛魚跳起來的時候鱗片會隨風飄過來。”

    “你們,非要這麼傷我的心嗎?”

    “啊,他要走了!看來真的生氣了。”

    “樸前輩,再來玩啊!下次我們一定好好招待你。”

    “我不來了,再也不來了!”

    “一聽就知道那家伙又在說謊,肯定一回頭又說想我們。”

    “說不來不來,已經來了多少次了啊?5次!”

    “啊,已經那麼多次了啊!那家伙不是傻瓜吧,怎麼能連續5次說話不算數?”

    “好啦好啦,真的不來了!這次走了再也不來了,你們兩個就甜甜蜜蜜地過日子吧!”

    載佑走了幾步,突然停下,仰面看了看天空,一轉身跑了回去,趴在兩座墳中間伸出雙臂拍打著,號啕大哭起來。

    “瞧這家伙!又跑回來了,煩死了!”

    “喻寧,別說了,現在哪裡是開玩笑的時候。樸前輩真的在號啕大哭啊,哭得像個淚人似的,好像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他的朋友了一樣。”

    “嗯,是啊,載佑……別哭了,都這麼大了,以為沒有人看得見就掏出心肝來大哭怎麼行呢?我們喜歡你的笑容,那才是最難得的。我們躺在地下都快快樂樂的,你好好活著怎麼能這樣呢?”

    “是啊,樸前輩,喻寧說得對。別哭了!樸前輩哭完就走了,可是這裡的樹也哭起來,大海和波濤也流著藍色的血哭起來,我們倆得多悲傷啊!我們也很想念樸前輩,想緊緊擁抱你,喻寧和我也瘋狂地想那麼做啊!”

    “是嗎?真的?你們也這麼想?”

    “是啊,是啊。現在不覺得委屈了吧?”

    “樸前輩,讓風撩起你的大衣前襟,瀟灑地回去吧!淡淡地離開吧!還有,一點一點地把我們從你的心裡掏出來,把周圍的人裝進去吧!希望你能替我們在人世間活得幸福快樂……在那個美好的世界上,美極了的世界上。”

    美卿看到姐夫踉蹌著匆匆走進臥室,不願讓她們看到他的眼淚。姐姐也跟了進去。

    美卿出了門。

    漢城的夏夜並不涼爽,沒有一絲風,憋悶得很。美卿心裡像有一只小蟲子在爬一樣難受。

    她鑽進車裡握著方向盤,深呼吸了好幾次,眼淚似乎隨時會流下來。她仰起頭,讓淚水流回去,心好像被泡在淚水中,體內不知什麼地方決堤了。

    過了好一會兒,美卿才慢慢啟動車子,車機靈地讀出了她的心的方向,漸漸加快速度。

    20分鍾後,美卿已經在漢江邊的奧林匹克大道上奔馳了。這條路跟嶺東高速路相連,越過大關嶺,通向一個叫安仁的海邊村莊,那裡離正東津只有兩公裡。那個村子裡的人應該都知道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美麗地愛過、生活過的那個地方吧?也就是他們倆永遠相依相偎的地方——山坡上能俯瞰大海的那所房子!

    美卿雖然跟姐夫碰了杯卻沒喝酒,或許正是為了現在走上這條路,或許正是為了穿透城市的黑暗,切開夜晚的肌膚,過江翻山,奔向那個地方。

    她想去跟喻寧和貞美打個招呼,帶著像清晨的陽光一樣燦爛的微笑,去那裡跟他們見面。姐夫說,如果喻寧母親去世了,他們就把軒宇接過來撫養,姐姐也贊成,喻寧的母親也微笑著默許了。姐夫還說,要把喻寧和貞美合葬在一起,因為,即使一點點距離,對他們來說也是難以忍受的。

    美卿的車沿著流暢的高速公路疾馳。

    她去那裡,並不是為了證實從姐姐和姐夫那裡聽到的故事。如果不走這一趟,不光今晚,以後很多個夜晚,恐怕自己都會無法入睡,白天也會什麼事都做不好的。必須去,必須見他們一面!

    她眼睛裡的淚水似乎要干了,卻又流了出來。

    我的確比他們軟弱啊,簡直沒法相提並論。他們從不無病呻吟,也從不讓悲傷占據心靈。

    不能哭,不能流這種眼淚!我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因為淚水擋住了視線,她不得不經常踩剎車減速。

    我體內出現了一個水庫嗎?一直淹到脖子?

    路旁一掠而過的那些車、路燈和建築物吐出的亮光在她的淚水中閃耀著,明滅著。

    心……一邊走一邊鎮靜吧,不要讓他們的愛變成我的愁緒,先把自己的心清掃干淨,收拾整齊,再去那裡吧!就算今晚到不了,就算不得不停在一個僻靜的路邊,仰頭看著夜空中璀璨的星星,直到脖子酸痛。

    幸虧趕上休假。明天、後天、大後天,幾天過後,美卿會回到漢城。她直覺,那時自己會發生很大的變化。

    輕視別人、相信知識比愛情優越百倍;對待自己和他人不夠誠懇,以為光憑外表就能判斷一個人的內心;對待生活不夠慎重,輕率、憤世嫉俗。那些曾被她當作真理的規則和觀念現在變得一無是處。她清楚地認識到,那都是些偏見、成見,應當全部驅逐出自己的內心,以最快的速度把它們扔到黑暗中去。

    美卿終於露出淺淺的笑容。

    的確,要扔掉那些東西並不容易,但並不是做不到。拋棄那些看不起人的驕傲自大,也許會成為擁有能滋潤人心的美好坦蕩的愛情的新起點,那起點就在這條路的盡頭。

    “美卿,這個夜晚是不是很美妙?是不是像去另一個世界旅行?”

    是啊,真的像是那樣。

    “是吧?”

    美卿像是在自己封鎖已久的心裡疾馳。

    現在似乎已經很清楚了。

    相信這個世界上沒有愛情、不存在愛情,是因為自己體內沒有愛情、不存在愛情。不相信別人,不是對方的問題,而是自己心裡沒有信任,充滿恐懼。

    回漢城的時候,自己體內似乎有什麼東西會悄悄發出新芽——那是真正美麗的綠色的眼睛,像葉片一樣,能發現人世的美好和活著的美好的眼睛。

    大海、房屋、孩子、奶奶、樹……

    美卿到那裡後,打算像姐夫那樣躺在鄭喻寧和金貞美中間,感受一下兩個人伸出胳膊給自己當枕頭的溫馨,然後像姐夫那樣跟他們對話。既然是姐夫介紹來的,他們應該不會無情地收起他們的胳膊的。

    他們……他們會對我說些什麼呢?

    既然到了海邊,就好好看看海再回去吧!大海很美吧?看到那邊天空的顏色了嗎?至少會說這些吧?

    軒宇奶奶允許的話,我想在那裡住上幾天,也幫奶奶照看一下軒宇,替奶奶按摩肩膀,陪她說說話。是啊,也可以帶軒宇去他爸爸媽媽待的地方玩,盡管現在還不知道行不行。

    最後,我離開那所海邊的房子時,要跟那棵已經長大了的含羞草握手,它也許會故作冷淡地把葉子蜷起來,但我不會介意,依然會伸出手去握它綠色的指尖。放開我!為什麼抓我?它會這麼說吧?那時,我就要含著像大海一樣碧藍、像樹葉一樣蔥綠的微笑,把深深藏在心底的這些話悄悄掏出來交給它。

    能不能……能不能也幫幫我,讓你守候的愛情也在我心裡發出新芽,茁壯成長?能不能永遠不變地守護我,讓我心裡的愛情慢慢長大,直到能愛一個人?

    是,是的……喻寧哥哥,貞美姐姐!請把你們的愛嫁接到我心裡,讓它扎下根去……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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