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行道2·東湖往生 正文 第二五章 東湖往生
    也許我應該換種方式,將這個故事再講一遍。從哪裡開始呢?

    從王樹的照片開始。我對王樹提起過曇華林,但只有一次。那是從杭州到武漢的火車上,他問我,曇華林究竟有什麼呢?我沒有告訴他。只是每個夜晚,我會偷偷戴上手鏈,拿起王樹的相機,來到曇華林,拍下那扇窗戶。

    王樹是第一個發覺的人。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洗出那些照片,藏在床底下。白天,我就取下手鏈,並且對此一無所知。直到王樹走了。他既沒有消失,也沒有遭遇不測。他只是離開了我。他說,我走了。僅此而已。但當時,我正戴著手鏈。我沒有問他去哪裡。我只知道,他同時也帶走了那些照片。

    某個夜晚,當我再次來到曇華林的時候,我看見了劉小軍。這是我第二次看見他。我認為他出現在這裡並不是一個巧合。果然,他是一個推銷員。他負責這片區域。我看著他走進曇華林的其中一戶人家,過了許久才出來。他讓我感到很不舒服。我不想再看到他。但要如何才能辦到?

    那天下午,當我想著王樹的照片時,我看見了潛行快遞公司。我看見一個人站在窗前。其實,那個時候窗前並沒有人。那個人也沒有對我微笑招手。但我卻看見了。我不僅看見了,還忍不住上樓去。這都是因為,在更早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潛行快遞公司。我曾經戴著手鏈,從它的樓下經過。我必須來到這裡,因為我想到了一個主意。要實現它,我必須認識高覽。

    於是,我認識了高覽。我們談了戀愛。不得不說,這是一場陰謀策劃的戀愛。我很輕易地取得了高覽的信任。五一時,放了假,高覽說他要回家一趟,我便自告奮勇,幫他管理公司。我讓他放心,只是幾天而已。說這話時,我戴著手鏈。

    那個晚上,我來到江漢路。此前我已經跟蹤劉小軍很多天了。我跟蹤他到了江漢路,看著他從樓上下來。為了防止手鏈的閃光,我將它藏進袖子的深處。可它還是不可避免的,在我揮手的時候掉落出來。劉小軍倒在我的面前。他那毫無生氣而呆滯的臉,真是讓人厭煩。我考慮過,是不是再多敲幾棍,將他留在這裡就算了。但我還是沒有,這是我的不對。或許這種事用不著親自執行。那女孩是怎麼死的來著?對了,餓死的。裝進貨車以後,大概叫天不靈,叫地不應了吧。

    我給倉庫的送貨員打了電話,告訴他們曇華林有樁生意。我把劉小軍扶進出租車,直接往曇華林開去。我將提前到達那裡,把劉小軍裝進早已準備好的木箱。沒有人會問箱子裡究竟有什麼。因為我在電話裡已經吩咐過,這是客戶的特殊要求。我還說,送貨單上必須寫上「人」。他們只要按章辦事就好。

    完成所有的工作之後,我離開曇華林,回到潛行快遞公司的辦公室。取下手鏈之前,我告訴自己,今天有一個電話打來,是女聲,說曇華林有宗貨物。我還在紙上寫下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地址,曇華林31號。

    所以,沒有電話號碼,沒有貨物內容。我以為我忘了。然而計劃還是出了差錯。原本劉小軍可以被順利的送往外地,從此再也不用看見他了。可偏偏這時,我忘記了,我已經取下了手鏈。我取下手鏈,又給自己留下了線索,這是一個天大的錯誤。

    我來到曇華林,放出了劉小軍。我在黑暗裡看著,真是懊惱不已。怎麼辦呢,只有另尋機會。這一點都不好玩。

    我想高覽是第二個發現這事的人。所以,面對我的質問,他只有沉默不語。我想他懷疑我了。也許他從送貨員那裡得知,是我打的電話,要他們去曇華林。也許他也發現了,曇華林根本沒有31號。也許他還曾經在某個夜晚跟蹤過我,跟蹤到曇華林,看見我挖出那個盒子。

    所以,我們分手是理所當然的事。他離開了我,聽說還大病了一場。或許因此他才關閉了潛行快遞公司,因此才換了手機,並吩咐所有人,不許他們透露他的行蹤。哈,這個膽小鬼。他被我嚇壞了。

    可無所謂,劉小軍還在。他好像根本沒發現,我就是那個把他裝進箱子的人。我夜夜苦思冥想,但一直沒有找到機會。甚至,我能戴上手鏈的時候也越來越少了。這很不妙,我必須重新獲取對這個身體的控制能力。我必須重新殺死她,就像1994年她對我做過的事一樣。

    但我知道這很難。那天下午,我為她編造了一個幻象(這不是第一次了,比如207寢室的鏡子,那場莫名其妙的火災)。森林深處的水潭,水潭邊的木屋,木屋裡的一張書桌。我要讓她為此而感到迷惑,並且在森林裡迷路。我知道劉小軍肯定放心不下,會回來找她。這是增進好感的機會。可惜,無論我是戴上手鏈,還是不戴手鏈的時候,都始終無法喜歡上劉小軍。

    不好玩。我決定放棄了。

    我沒想到在圖書館會碰到一個熟人。我曾經幾次從窗戶裡看見,他在樓下等小姨,親親熱熱的去上學。我不明白小姨那樣一個懦弱,不值一提的人,怎麼還會有人對她這麼好。十多年來我從沒忘記那張臉。實際上,當我在圖書館遇到丁小胭時,就曾經看到過他。那時我戴著手鏈,問丁小胭,那個人是誰?

    正如我猜測的那樣,他正是羅明。是我曾經偷偷的在小姨日記中看見過的名字。

    我來到圖書館,在書架上看到許多年前小姨對我提到過的那本書。據說書背後曾經寫著一句話,你將永遠無法翻開本書的最後一頁。誰知道是真是假,小姨似乎相信得不得了。那本書的最後一頁根本沒什麼特別。可小姨卻聲稱她找到了它。她除了軟弱,還神秘兮兮。

    但這卻是一個機會。

    那個下午,去圖書館前我告訴自己,圖書館有一本奇怪的書,它的名字叫《殺死一隻知更鳥》。然後,我取下了手鏈。我從書架上取下了它,果然引起了羅明的注意。我從來沒有失敗過,除了1994年那次。這回也是一樣。我不用再戴回手鏈,羅明會提到小姨的事,因為這本書。這是不可避免的。

    可我還需要做點什麼。

    於是那個晚上,我戴著手鏈再次來到曇華林。我從樹下挖出了那個鐵盒,並在照片上,給少年時的羅明畫上了眼角紋。用指甲畫上去的。既不會立刻被發現,也很難立刻消失。做完這一切,我將鐵盒重新埋回洞裡。然後回家,睡了一個好覺。

    我知道自己勢必會回到曇華林去,會重新把鐵盒挖出,並且帶回來。

    一切都在計劃之中。

    可僅僅這樣還是不夠的。我需要一個,兩個,或者許多個幻象。我製造了王樹的電話,這樣,我才能去曇華林。我還製造了那個和我住處一模一樣的房間。這些實在太輕易了。不戴手鏈的時候,我就是一個容易被迷惑的人。

    當然,這之前,我還在學校門口準備好了一個箱子。我對門衛說,我是學生會的,他就沒有再多問。

    到了晚上,我在曇華林挖出了鐵盒,將它帶回家。在家裡,我換好了男式襯衫,穿上牛仔褲和皮鞋,戴上了手鏈。我拿著鐵盒,來到圖書館附近的工地,雇了兩個工人。我給他們每人五十塊錢,要他們把箱子抬到圖書館門口。

    他們離開以後,我又回家換好了衣服,回到圖書館。我先把鐵盒扔進木箱,然後自己鑽了進去。木箱經過特別挑選,蓋子既好打開,也很容易關閉。我躺在木箱裡,摘下手鏈之前,才編造了曇華林那個房間的幻象,還有,在梯子上是如何暈倒之類的謊話。儘管有點麻煩,但這些是必要的。

    於是第二天,羅明發現了我。我知道我會奇怪,為什麼偏偏送到圖書館來?這正是我想告訴「我」的。羅明他和我有關,和小姨有關。

    這做得也很成功。我迅速知道了一切。現在只剩下最後兩步。

    回家,以及,親臨現場。親自去小姨死去的那個現場。

    在火車上遇到徐退倒是我沒有想到的事情。可惜手鏈和衣服都不在身邊,我只有躲在暗處,看著我和徐退認識,到戀愛。我必須承認,這讓我的心情很不好。第一次看到徐退這個人,我就知道,他必將給我帶來很多的麻煩。

    可是,我實在太過幸運。他反倒幫了我不少忙。因為我的困惑,正是她的困惑。他幫助她解決問題,也就是幫助我。很好,這很好。為了不引起懷疑,這段時間我一直躲著,從不戴上手鏈。

    終於,我回到了1994年我去過的那個學校。看門人我是不會忘記的,當年正是他看著我離開。他唉聲歎氣的樣子真讓人討厭。看來她也記得他,還記得門上畫著的那個小人。學校裡一切都沒有變化,或者說,變化不大,和1994年差不了多少。這簡直太好了。好像什麼都是為我準備的。

    我知道我必然會想起來的。當然,這少不了徐退的提醒。那個時刻到來的時候,我忍不住要叫出聲來。我在樓梯口看見了小姨的身影。聲明一下,那應該不是我製造出來的幻象。我想,那是她做的。目的是為了引我離開那裡。可適得其反,同樣的一條路,恰恰讓我想起了當年的事。我不戴手鏈的時候,是很不聰明的。所以,我怎麼能不重新得到這個身體呢?

    徐退的分析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從他聽我提到羅明時的反應,就可以看出。他必然會懷疑羅明。這正合我意。我已經感到,她在我身體裡越來越虛弱了。她分了心。但我不必操之過急,現在只要悠閒的躲在一旁看戲就好了。

    因為,徐退必然會找到另一個住所,而我必然會搬家。搬家就會收拾東西,也就會打開衣櫃,就會發現那套衣服。

    這些,都用不著我親自動手。

    那麼,最後,再說說1994年的事。這是我做的第一件大事。至今提起來,仍然讓我激動不已。

    我不喜歡小姨。可以說,很不喜歡。她又笨,又軟弱,太好欺負,她還喜歡收集各種小玩意。天知道我是多麼討厭她收集的那些貼花。然而最讓我無法忍受的,是有一次,我聽見她偷偷的在舅舅舅媽面前告我的狀。而舅舅舅媽居然還安慰她說,只要再忍耐一段時間就好了。難道我是需要別人忍耐和同情的嗎?這都怪我腦子裡的那個東西,如果不生病,我才不需要寄人籬下。

    所以,那晚我逼小姨去了學校。她值班,有班級的鑰匙。她自然不會很輕易的答應我。但我一早就想好了主意。我偷了小姨珍愛的那張照片。我看見她把它夾在日記本裡。但要弄到它,是很容易的事。

    我把照片藏進一個鐵盒,把它帶到曇華林。之所以埋在這裡,那是因為我同學家住在這兒,而且這裡到處是可以作為標誌物的樹木,今後找起來也容易些。我把鐵盒埋在了那棵樹下。

    這天,當小姨拒絕我的時候,我就對她說,我拿了那張照片,藏在她找不到的地方。假如她還想要那張照片,而且不想讓舅舅和舅媽知道她早戀的事,就必須陪我去那間教室。她真沒用,當時臉就白了,立刻答應了我。

    吃過晚飯,我和小姨就進了臥室。舅舅和舅媽以為我們睡了,但實際上,我們從窗戶翻出來,往學校趕去。那時,學校的樓梯口還沒有安裝鐵門,整個學校只有一個大門而已。我們翻進圍牆,快速的跑上樓,打開教室門。當看門人巡視的時候,我們就躲在教室的門背後,所以他沒看見我們。

    到了深夜十二點,我對小姨說,我要去上廁所,一會就回來。小姨答應了。但我看得出她很害怕。我按捺住心裡的興奮,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慢步走到門口,然後突然轉身,關上了教室的門。小姨嚇壞了,一直拍門,但我拿著鑰匙,沒有理會她。

    我也不用擔心她會從走廊這邊的窗戶翻出來。那天看門人遺漏了一點,1994年的時候,學校的確拆除了窗戶上的鐵欄,但只是拆除了靠外牆的那邊,至於走廊的這邊,為了防盜,鐵欄是沒有拆除的。所以,小姨一旦被關進教室,就沒有辦法出來。

    然而,當我走到樓下,抬頭向上看時,卻發現靠外牆這一邊的窗戶上,正閃動著一個身影。我沒有想到,小姨居然寧肯冒生命危險,從三樓的窗戶裡爬出來,也不願意獨自在教室裡呆上一整晚。我立刻分析了那窗戶周圍的情況,發現她是有可能從那裡爬下來的。因為在每扇窗戶下面,都有一個雨簷,以小姨的身高,用手扒住雨簷,就可以從三樓一直下到一樓。然後,她就可以回到家裡,再向舅舅舅媽告狀。

    我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

    所以,我立刻返回三樓,打開教室門的時候,發現小姨已經完全站在了雨簷上,看見我進來,又想往教室裡爬。我快速的衝到窗戶邊上,用力去推她。但她一邊叫著,一邊緊緊的抓住窗戶邊緣,怎麼也不鬆手。這樣叫下去,肯定會把看門人引來的。我有點著急了。回頭看了看教室,轉身拿起一把椅子,用力向小姨砸去。

    這一次才終於成功。她一臉震驚的看了看我,又看看我手上的椅子,雙手立刻沒有了力氣。她掉下去了,我聽見了那彭的一聲。我把椅子放回原處,快速鎖好教室門。走到樓下時,已經聽到看門人的腳步聲。我躲在暗處,看見他奔向小姨掉下來的地方。我聽見他發出歎息。我知道,這回小姨是真的死了。

    趁看門人返回傳達室打電話的時候,我彎腰繞了過去,又翻出圍牆,回到家裡。臥室的窗戶還開著,我翻進窗戶,把鑰匙放在床頭,脫掉衣服,很快就睡著了。

    這件事做得天衣無縫,但要完全說與我無關,是不可能的。我只有對舅舅舅媽說,我只是開了一個玩笑,沒想到會這樣。

    也就是那時,她冒了出來。我不明白,是什麼使她的力量突然強大了那麼多。也許是治療導致的。過去腦中長著那個東西的時候,我們幾乎勢均力敵,有時是她,有時是我。可那天,我居然毫無還手之力。我拚命抵抗,這使我的身體變得極為虛弱。

    我病了,病好了以後就被鎖進了深深的黑暗之中,一呆就是好多年。她鎖起了我,同時,也鎖住了她的記憶。這使她安然無恙的度過了十多年。

    但我一直沒有放棄尋找機會。現在,這個機會來臨了。

    「我知道你會來找我的。」丁小胭說。

    「我也知道,你會在這裡的。」我將手鏈取下,放在桌上,「從此以後,我大概再也不用這個手鏈了。」

    「那麼,你現在終於明白那句話的意思了?」

    「我只明白了話的後半部分,我將在2005年死去,其實並不是真正的死亡。而是一個我取代了另一個我。但前半部分我不太明白,到底是因為這五個人中的哪一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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