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黯月之翼 正文 第八章 夜鶯
    冰錐在水下無聲無息地穿行,那些吃了藥的孩子們都心滿意足地睡去了,沒有一絲聲響。艙室裡寂靜如深淵,隱約甚至能聽到無數齒輪輕輕轉動咬合的聲音,以及外壁上合金殼子承受巨大擠壓而發出的奇特卡卡聲,就像是一個不停咀嚼著的深海巨魚。

    冰錐在不停地向下、向下,頭頂窗子的光越來越昏暗。

    她知道,他們即將沉入深達一萬尺的海底。然後在深海的最深處停留到夜裡,等海面上戰爭一起,再循著秘密的海底航線繞行北海,向雲荒上的目的地潛行。

    這是多麼重要的一次遠行,幾乎從她成為巫真開始就已經知道。

    孤獨一個人呆在密閉艙室裡,令時間顯得分外的漫長。在等待時機的間隙裡,她忍不住抬起頭,看向上方那個三尺見方的圓形窗口。

    冰錐還在下沉。海面在緩緩遠離,頭頂碧波離合,已經從淺藍轉為了深藍,藍得發黑,猶如夜幕——她只能依稀地看到海上遍布著戰船。那一條條船的底部羅列成陣,猶如梭子一樣排列著,一眼看去居然將天光都遮蔽了。那是空桑人的軍隊。

    從海底往上看出去,他們兵力之強果然遠遠超過本國!

    織鶯輕輕歎了口氣,面露憂慮之色。

    面對著這樣數倍於自己的敵人,羲錚……羲錚他能平安麼?

    “無論怎樣,我實在無法去擁抱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記得新婚那一夜,她正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剛成為自己丈夫的男人,羲錚卻背對著她,說出這樣的話,“我愛的是另一個人。你永遠只是我的妹妹。”

    那一刻,穿著嫁衣的她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他……他居然會另有所愛?怎麼可能?而且,愛的居然是那個鮫人傀儡麼?滄流的戰士們固然都會愛惜他們的武器,然而羲錚這樣的人,怎麼也會重蹈幾百年前征天軍團裡的陋習,愛上自己的鮫人傀儡呢?這是真的麼?

    不過,他一直是如此沉默的男人,心裡到底在想什麼,連她這個未婚妻都不知道。

    不得不承認,那一夜,自己在震驚之余,心裡也覺得一塊大石頭落了地,長長松了一口氣,就這樣和衣而睡地度過了兩人的新婚之夜。是的,她其實並不期待自己能得到他的心,因為將會不知道如何處理。而幸虧他也沒有。

    不過,她沒想到連這次出發,他也沒有來送一送。

    此刻,他是和那個叫做凝的鮫人在一起,飛翔於海空之上麼?他們在准備著即將到來的戰斗,彼此肩並著肩,穿越生死何戰火——而她,不過是一個即將遠行的外人。

    織鶯一個人在艙室裡,抬頭默默凝望著頭頂越來越遠的天光。

    無論如何,這是一件好事。此次自己深入雲荒是非常危險的事,幾乎九死一生,如果自己真的無法返回西海,那麼,至少成為鰥夫的羲錚身邊還有一個人陪伴吧?

    她百無聊賴地想著,眼神幾度變幻,無意中看到了架子上那只夜鶯——那只夜鶯也在看著她,烏黑的眼睛一瞬不瞬,似乎在等著這個新主人開口和自己說話。鳥兒的眼睛黑而純,清澈透亮,如同夜的寶石,令她忽然間想起了另一個人來。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一跳,莫名煩躁起來,別開了頭去。

    就在這個時候,整個冰錐忽然猛地一震!織鶯一個立足不穩,踉蹌了一步,幾乎跌倒,身邊架子上的東西也嘩啦一聲散落一地,壁上燃燒的銀砂也同一時刻黯淡了——那一瞬間,整個冰錐陷入了可怕的黑暗和寂靜。

    “怎麼了?”她打開艙門,“出事了麼?”

    “沒事。”黑暗裡,忽然有一個聲音回答她,“別害怕,織鶯!”

    那不是人的聲音。織鶯怔了一下,回過頭,卻看到黑暗裡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那只夜鶯在架子上看著她,眼神無辜,還扭過頭用嘴巴梳了梳羽毛。

    那一瞬,她唇角掠過一個不知道是溫暖還是悲涼的笑。

    這些話,是望舒教給它的吧?在每一次她驚慌不安的時候,都會告訴她“沒事,別害怕”?他還教給了它什麼呢?是不是還有一些話存儲在這個機械鳥兒體內,等著她用一個個問題問出來?

    她看著這只機械的夜鶯,忽然覺得無窮無盡的恍惚,一時間竟隱隱有些害怕。

    然而下一個瞬間,又是一個猛烈的震動,冰錐仿佛失去了控制,迅速往前呼嘯著前進。外殼發出了被水流擠壓的有節奏的律動,仿佛有一群深海幽靈附在冰錐外面,摩擦著扒拉著,發出古怪的聲音,讓整個船體內部都起了共鳴。

    “到底怎麼回事?”她推開門走了出去,扶著牆壁踉蹌沖入前艙。

    外面黑黝黝的,所有的銀砂都熄滅了,只有水晶罩子裡流轉著一道道幽然的光芒。暗淡的光芒裡,可以看到那些孩子還好好的端坐著,閉著眼睛,身上發出奇特的光芒,根本沒有被那一震驚醒。

    一百零七個孩子,她沿路檢查過去,最後才松了口氣。

    “巫真大人,請坐好!”閭笛少將的聲音從前方傳來,低沉,“時間到了,海面上的戰爭已經打響,我們也要開始深海航行了!”

    ——

    戰爭在子夜時分打響。

    顯然沒有料到滄流軍隊在蟄伏幾月不出之後,居然會發動近乎瘋狂的全面反撲,空桑的軍隊從睡夢裡醒來,一時間倉促應戰。然而此刻他們才發現天空、海面、甚至水底都密布著敵軍,看不見月光,也看不見海浪。

    滄流的征天、靖海、鎮野三大軍團調集了幾乎所有兵力,以前所未有的瘋狂姿態撲來!

    血和火映紅了西海,在距離津渡海峽不到十裡的地方,慘烈的戰爭在進行。

    一艘艘的空桑木蘭戰艦被擊中,起火,沉入水底。那些跳船逃生的戰士在水面上又受到了截擊,被滄流的沖鋒舟斬殺。空桑船隊迅速收縮,形成一個嚴密的保護圈,船頭一致對外,將火炮調集,密集地轟向如潮水一樣不斷沖上來的敵軍。

    然而,他們沒有料到海面之下還埋伏著另一支可怕的殺手——悄無聲息地,密密麻麻的螺舟如同吸血的海怪一樣貼了上來,鋒利而巨大的轉刃切開了空桑艦隊的底艙!

    “各隊迎敵!前軍後撤!左右翼圍攏,火炮交錯對外!”

    雖然半夜裡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然而副帥玄珉畢竟是久經沙場的老將,此刻並沒有亂了陣腳。他急速升帳,傳令三軍將領,一道道命令頒布下去,迅速調動龐大的軍隊迎戰,有條不紊。而宸字旗下的戰士跟隨白墨宸血戰西海多年,個個身經百戰,並未因此膽怯,加上兵力又占絕對優勢,漸漸便扳回了局面。

    然而,就在戰局開始慢慢變穩的時候,忽然天空中劃過了一道閃電。

    “那是什麼?”正在帳下緊張指揮戰局的玄珉抬起頭,眼角瞥見了一個黑影從如林的桅桿裡穿梭,快得如同電光,那些交錯的火炮火網居然沒有一絲能波及到。它就如一個巨大的蝙蝠,幽靈般地無聲無息靠近,輕巧靈活得不可思議。

    “小心……小心!”忽然間,外面船舷上傳來了戰士的驚呼,“是風隼!”

    “掩護玄珉將軍!”旗艦的艦長厲喝,飛身撲過去,親手飛速轉動著沉重的火炮。他追隨白帥已經有十年,出生入死從未畏懼,此刻居然在那個幽靈般的怪物迫近到不足十丈的瞬間,成功地將炮口調低,一炮轟了出去!

    轟然巨響中,一朵巨大的紅光在夜空裡綻放。那一架迫近的風隼當空碎裂,無數殘骸伴隨著巨大的熱浪撲面而來,旗艦上的士兵們撲倒在地躲避,只覺得熱風割面,肌膚幾乎開裂。然而,同時他們也發出了一聲歡呼——是的,他們的艦長,居然親手擊落了一架風隼!

    艦長喘著粗氣在甲板上抬起頭,滿面被炮火熏得漆黑,眼角流血。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他臉上的笑容凝滯了。

    ——還有一架風隼!在那一團爆炸的火光消失後,夜空裡,居然又出現了另一只一摸一樣的風隼!那個銀色的風隼帶著毀滅一切的氣息,幽靈般地繼續逼近,轉眼已經近在咫尺,雙翼切斷了旗艦的桅桿,巨大的風撲面而來。

    “不……不可能!”他一時間幾乎呆住了,喃喃,“不可能!”

    抬頭的時候,那個巨大的機械怪物已經迎面而來,布滿了視線。然而驍勇的軍人並不曾退縮,在最後一刻從震驚裡回過神,一躍而起,再度奮不顧身地撲向了船舷上的火炮,試圖瞄准那個迎面而來的幽靈。

    可惜,這一次他沒有機會了。就在同一瞬間,一團火從天而降,准確地命中了旗艦!轟然巨響裡,空桑西海遠征軍的旗艦四分五裂,從中折斷,緩緩沉入大海。

    一擊命中,那一架風隼旋即急速拉起,如蝙蝠一般翩然折回,居然直立著穿過周圍空桑軍艦發射的火網,輕巧而精妙地從如林的桅桿裡穿過,直線拉高,迅速升上夜空。

    “做得好,凝!”在升起到一千尺的空中時,羲錚才敢松開控制桿,只覺得掌心裡竟然沁出了密密的冷汗,他低下頭,回望著腳下那一朵盛開的巨大火花,那是空桑旗艦正在斷為兩截緩緩下沉。

    他身邊的鮫人沒有說話,似是連動一動嘴唇的力氣都沒有了。凝微微一笑,蒼老的臉上有著孩童一樣的眼眸,然而水藍色的長發已經完全蒼白,唇上也沒有絲毫的血色,透露出筋疲力盡的表情。

    她顫抖地拉起操作桿,然而手腕居然連一點力氣都沒有,拉了兩次才到位。

    看著腳下西海的戰局,羲錚興奮得難以抑制:“守衛空桑旗艦的果然有一手,凝,幸虧我聽了你的意見把這一架‘比翼鳥’的外觀改成了風隼的摸樣,才騙過了他們——你真是厲害啊!”

    “這是主人您的功勞。”他身側的鮫人女子終於能說出話來,語音衰弱,溫柔謙卑,“只是,用帝國僅剩的這一架比翼鳥換了空桑的旗艦,而旗艦上又沒有白墨宸……咳咳,這個代價,不知道是不是合算?”

    “誰知道呢?”羲錚苦笑了一下,“反正這是元老院的命令,我只是執行者——要不計代價的摧毀空桑旗艦,而我們做到了。不是麼?”

    說到這裡,他低下了視線,看著腳底廣袤無垠的大海。

    深夜的海是漆黑的,仿佛一面映不出任何東西的魔鏡,只有一團團的血和火綻放在黑夜裡,如同璀璨而殘酷的煙花。在這樣一個夜裡,身為征天軍團的統帥,他駕駛比翼鳥翱翔於九天,凝望著腳下的大海,知道自己的新婚妻子正在遠去。

    她……她正在遠去。離開帝國,去到一個他無法觸及的地方。

    “不要捨不得啊,羲錚!要記得你是個軍人,你應該勇於奉獻所有的一切……而且,織鶯如果成功,她就將成為帝國最大的英雄,創造一個全新的歷史!”

    巫鹹大人曾經那麼對自己說。

    可是……當那個歷史被創造的時候,她和自己,還能親眼看到麼?他們兩個都是軍人家庭的孩子,從小受到的教導就是在必要的時候毫不猶豫地為了國家犧牲奉獻自己的一切——然而,這樣鋼鐵的信條,卻無法鑄造出同樣鋼鐵般的心髒。

    此刻,當他歷經九死一生沖出火海,凝望著腳下廣袤大海的時候,心裡還是會湧起難以抑制的悲哀和眷戀。

    她走了……雖然她從未真正在他身邊,但他也絕不願看到她孤身踏入死境。

    身側的鮫人仿佛沒有在意他這樣長時間的出神,只是默不作聲地將所有的機簧一一調整好,把一切都切換到正確的模式,等這一切做完,仿佛全部力氣都已經在方才片刻裡燃燒殆盡,凝的身體一軟,便一頭歪倒在了操作席上,白色長發鋪滿了一地。

    “凝!”羲錚大吃一驚,連忙側身過去查看,“你怎麼了?”

    “沒……沒事,”鮫人喃喃說著,臉色蒼白,捂著胸口劇烈咳嗽著,“不用擔心……機械上的那些設置凝已經都調好了……會帶著主人……安全返回本島。”

    然而說著話的時候,她的眼睛已經不受控制地緩緩合起。

    “凝,凝!”羲錚看到光彩從她的眼眸裡迅速消退,血從咳嗽的嘴角不斷湧出,心裡知道不妙,顧不得比翼鳥還處於敵方的射程之內,只是將她從座椅上扶起,放平,試圖拿出藥箱來進行急救。

    凝仿佛知道他的意圖,吃力地想掙開眼睛,卻無法做到。

    “主人……主人。”她翕動著蒼白的嘴唇,喃喃,聲音幾乎微弱得不可聞。羲錚將耳朵湊到她嘴邊,只聽到她說:“我不行了。用……用傀儡蟲吧!”

    “什麼?”一時間,他以為她說的是胡話。

    ——不久前,自己剛剛冒了大險瞞著元老院替凝解除了精神控制,讓她從一個傀儡成為自由的戰士,成為軍團裡近千年來第二個不受任何控制的鮫人。可到了這個時候,她居然要求自己重新對她使用傀儡蟲?!

    “我、我的身體……在崩潰。”凝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聚集了最後一點神智,虛弱地說,“我、我已經活了一千多年……超、超出了鮫人自然壽命的極限。如果主人能重新讓我成為傀儡……或許還能多活一兩年,否則……”

    “不!這怎麼行?”羲錚斷然拒絕,“我既然解放了你,就絕不會再為了戰爭而讓你再度淪為沒有自我意識行屍走肉!”

    “謝謝……謝謝。”凝微笑著,滿臉的皺紋都舒展開了,眼角有一滴淚珠漸漸凝結:“這樣糟糕的一生裡……能在最後遇到主人,真的,呵,真的是做夢一樣呢……我終於明、明白當年,瀟是為了什麼而跟隨破軍了。”

    她伸出冰冷枯瘦的手指,握住了羲錚的手,吃力地道:“請……請您……”

    羲錚托起她的頭,將耳朵貼上她的嘴唇,聽到低微卻也清晰無比的一句話:“請您看在凝這次立下的功勞份上……允許凝與主人一起,戰斗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凝!”他心裡巨震,定定地看著這個鮫人女子。

    “如果是自己選擇成為傀儡的話,那……那我也就不再是個傀儡了啊……不是麼?主人?”垂死的鮫人微笑著,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讓我戰斗到最後一刻,然後……把我安葬在大海裡……這是我的願望,主人,您、您聽見了麼?”

    “聽……聽見了!”羲錚的語氣裡居然有一絲顫栗,他握住了她冰冷枯槁的雙手,凝視著她逐漸沉睡的面容,哽咽,“我會完成你的願望,凝。”

    “呵……”蒼老的鮫人女子終於徹底合起了眼睛,“那……真是太好了。”

    她不再說話,也不再呼吸,身體已經陷入了瀕死前的休克中。鋼鐵一樣的軍人握著她的手,淚流滿面,只剩下一半的比翼鳥在血和火的大海上繼續飛翔,孤獨的倒影映照在漆黑的海面上,如同一個找不到歸途的幽靈。

    滄流歷九百六十二年十二月初七,西海戰局突發逆轉。

    滄流帝國深夜發動了突襲,全面反攻。空桑西海遠征軍在主帥白墨宸缺席的情況下,由副帥玄珉指揮倉促應戰,憑借絕對優勢的兵力逐漸扳回了被動的局面。而此刻,在火力掩護之下,載著神之手的冰錐已然穿過空桑的封鎖線悄然遠去。

    完成了既定目標,滄流軍隊開始逐步後撤,放棄了津渡海峽退回本島。

    然而誰都沒有料到,就在那一刻,羲錚少將駕駛比翼鳥撕破防線,尖刀突入,奇襲敵後,居然一舉將空桑旗艦擊沉!旗艦裡中層軍官死傷殆盡,連副帥玄珉被當場炸成了重傷。空桑軍隊群龍無首,最後一夜潰退三百裡,被滄流軍隊逼回了怒海以西。

    當太陽從海面上升起的時候,整個西海折射出了血一樣的光芒。長達數百裡的海面上漂滿了鮮血和殘肢,如同修羅煉獄。

    那一戰之後,羲錚少將因為突出的戰績獲得了元老院的高度嘉獎,直接被提拔為征天軍團的總負責,統領九天九部,掌握了帝國三分之一的兵力,成為軍隊裡僅次於巫彭元帥的第二號人物。

    最重要的任務也交給了他——作為征天軍團的統帥,他將負責培訓織鶯留下的神之手,那些隸屬於“水”和“空”的兩類孩子。那些神奇的孩子將會令那些廢棄多年的機械重新煥發出巨大的破壞力。

    一個嶄新的、令天地震懾的征天軍團,即將誕生。整個雲荒的命運也即將從此刻開始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

    深藍,深藍……還是深藍。

    在一望無際的海底裡航行,就如掉落在了一個無法醒來的夢裡。織鶯獨自坐在深深地海裡,聽著潛流呼嘯的聲音,長路漫漫,似乎永遠看不到盡頭。

    她百無聊賴地坐在艙裡,身邊的架子上那只永遠不會休息和睡眠的夜鶯在看著她,不時地梳理著羽毛,發出柔和美妙的聲音,似乎在給她打消旅途的寂寞。

    “有很多話,我自己從未說出口,但都藏在小鶯的身體裡。”

    她想起了望舒的話,心底忽然有了一陣微妙的悸動。念頭一起,她開始有了隱約的不安和好奇,流逝的時間開始顯得分外的漫長,令人如坐針氈——終於,在堅持了兩個時辰後,她終於屈服了。

    她看著那只鳥兒澄澈如寶石的眼睛,試探著開口問:“你好?”

    聽到終於有人對自己開口說話,夜鶯一下子興奮起來了,在架子上跳躍著,興高采烈地回答:“你好!”

    她忍不住笑了,問:“你是誰?”

    夜鶯一本正經地回答:“我是小鶯。”

    這大概是望舒為它設定的標准答案。不過,看到得意洋洋的鳥兒,織鶯忽然想再刁難一下它,便又問了一句:“小鶯是誰?”

    夜鶯毫不猶豫地回答:“小鶯是望舒做出來送給織鶯的生日禮物!喜歡不?”

    “喜歡。”織鶯忍不住唇角含笑——果然,望舒這件禮物很有意思。它的智慧和互動性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料。如望舒所說,在如此漫長的旅途裡,將會給自己帶來不少的樂趣。

    聽到她的回答,夜鶯又開心地跳躍了一下,說:“一定要喜歡啊!”

    雖然只是一只機械鳥發出的機械的回答,卻居然令她心裡微微暖了一下。織鶯看著架子上用來做擺設的食盤和水盤,試探地問:“你餓不餓?”

    “不餓,”夜鶯用烏溜溜的眼睛看著她,“只要能看著織鶯,就不覺得餓!”

    “……”這句話的語氣顯然令她想起了某一個人,織鶯不由得沉默了下去,那一刻,她甚至不敢去看它烏黑的眼睛。停頓了片刻,她忽然起了一種殘忍的念頭,抬頭看著那只活潑的夜鶯,開口:“你不是活的,對吧?你不是一只真的夜鶯,對不對?”

    她問得殘忍而直接,然而夜鶯卡了一下,眼睛咕嚕嚕一轉,卻回答得理直氣壯:“當然不是!我是機械做的!”

    “機械做的?”她反問。

    “是啊!”夜鶯眨了眨眼睛,回答得出人意料:“我和望舒一樣都是機械做的。我們又聰明又天才,從不說謊從不背叛,而且還永遠不會生病!——怎麼樣,你們羨慕吧?”

    她不禁啞然失笑,喃喃:“笨蛋。”

    ——原來,那個少年將這些從未說過的話都藏在鳥兒小小的軀殼裡。他在告訴她,即便得知了自己的真正身份,他也並未因此絕望,他依舊相信自己,並以此為傲。

    然而,顯然誤以為那句話是對自己說的,夜鶯咕嚕了一聲:“你才是笨蛋呢!”

    “啊?”她忍不住蹙眉,苦笑,“望舒怎麼把這句話也教給你了?”

    顯然這句話也不在夜鶯所能應對的記憶范圍裡,它眨了眨眼睛,只能隨便從記得的那六百二十七句裡面挑選一句,朗朗回答:“看吧,總有一天,那些人所加諸於我身上的種種折磨,我一定會千倍百倍地報復回去!”

    那句話令織鶯瞬地變了臉色。

    報復?在那個少年看似明朗澄澈的眼神深處,居然刻著這樣兩個字!

    織鶯忍不住站起來,撲向了船艙裡唯一的一扇圓形密閉窗,望向南方——那裡是一片漆黑,深深的海水屏蔽了一切,包括顏色和光線,令她那個遙遠的故國沉浸在一片濃重的暗影裡,再也無法看到。

    不知道為何,那一瞬,她心裡忽然泛起了某種極其不詳的預感。

    從棋盤洲往北,海的顏色越來越深,海面也越來越平靜。在進入蒼茫海海域後,極寒讓大海不再具有生機,成為凝固的樂章。

    在北方的北方,冰封的大海深處,有一處叫做從極淵的地方。那是三界寒冷的中心,和南方碧落海底鬼神淵的地火熔巖正好形成雲荒的陰陽兩極——沒有人到達、沒有飛鳥飛過,甚至,連水下都不曾有一條游弋的魚類。

    這是天地間最寒冷的地方,荒蕪而寂靜的不毛之地。

    海面上,一座座巨大的冰山隨風飄浮,在冷月的映照下折射出清冷透徹的光輝,宛如琉璃世界,美不勝收——然而,在風裡,忽然傳來了一縷琴音。

    那是一個穿著紅色長衣的美麗女子,盤膝坐在冰雪之上,手撫七弦琴,輕攏慢捻,彈奏出柔和婉轉的美妙樂曲。她的面容安寧,麗色無雙,全心全意地彈著。在她身側,嚴寒開始消退,甚至那些獵獵割面的冷風都不敢吹來。

    那是海國的紅衣女祭,暗鱈。

    在琴聲裡,她身後那一朵巨大的蓮花輕輕顫抖了下,舒展開了最後一瓣。

    那是一朵玄冰龍蓮,開在冰山雪海之上,其大如輪,層疊重瓣,居然足足有一百瓣之多。盛開後足足有一丈的直徑,花瓣如玉,花心如純金,在開放的瞬間散發出千萬道光芒,簡直如同一輪皎月在大海上升起!

    在花開的那一瞬,琴聲停止了。

    暗鱈驀然抬起頭,臉上長年來的淡漠平靜一掃而空,再也難以掩飾喜悅——她忽然抬起手,將七弦琴在地上砸得粉碎!琴匣裡掉落出一個小小的玉壺,那是她在主動要求來到從極冰淵時私自偷偷帶過來的。

    她飛快地回過身,奔到了玄冰龍蓮之下,將玉壺舉起——就在那一瞬間,那一輪皎月的光芒收斂了,猶如月圓則虧,凋謝在一瞬間。巨大的蓮花在綻放了一瞬之後旋即枯萎,一片一片,在從極淵的冷風裡飄落,如同冰雪一樣消融,化成柔亮純潔的水,滴落在大海深處,重新化為虛無。

    暗鱈顫栗著,跪在冰上,雙手將玉壺高高舉起——她的動作非常快,非常准確,仿佛演練過千百次。一刻也不早一刻也不遲,當她剛剛將手舉到那個位置,那一泓蓮之水便一滴也不漏地傾入了壺中!

    她不敢呼吸,用顫抖的手迅速地蓋上了蓋子,將玉壺抱在了自己的懷裡——那一刻,感覺全身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力氣,她雙膝一軟,跪倒在冰上,再也無法動上一動。

    是的……是的,終於等到了這一天了!

    上百年來,她不惜遠赴北海極寒之地,自願成為龍塚的守護者,何嘗是為了什麼家國什麼民族?她只是為了等待這一刻的到來麼——為了那個人而等待這一朵花開,為了現在的這一刻,她不惜賭上了一生中最好的年華。

    暗鱈抱著玉壺,壺裡仿佛有一團光在轉動,映照得玉壁隱隱透明——那是傳說中的千年龍蓮精華,能令喝下的人返老還童並延壽千年。她筋疲力盡地坐在冰雪上,絲毫不覺得寒冷,似是有些欣慰地想著什麼,唇角露出了一絲微笑。

    然而,就在那個瞬間,她忽然覺得腳下的冰面震動了一下。

    暗鱈一開始以為那是自己的錯覺——從極冰淵是極其寒冷的地方,幾乎不可能有任何活物抵達,冰層之厚猶如堅實的巖石,怎麼可能忽然震動呢?

    但是不等她站起身,第二次震動隨之而來。這一次更加的明顯和強烈,腳下的冰面發出了清晰地斷裂聲,海國的紅衣女祭失聲驚呼,將玉壺緊緊抱在懷裡,點足掠起,離開腳下的這一片冰面。

    在躍起的瞬間,她清楚地看到腳下的那座冰山猝然裂開!

    整個冰封的北蒼茫海,正在發生巨大的變化。仿佛是有什麼東西在厚厚的冰層下滾動,讓整個海面上的冰殼裂開了一道深不見底的縫隙。那條可怖的裂縫從西南方延伸而來,迅速往前蔓延,仿佛一道黑色的閃電割破了這個寂靜的世界。

    這……這是怎麼回事?海底發生了什麼?海嘯?火山?

    來不及等暗鱈在腦海裡找到答案,她看到腳下那些萬古不化的冰山紛紛裂開,發出了清晰可聞的喀拉斷裂聲,緩緩沉入深色的大海。

    她抱著玉壺在半空,身形開始下落,卻無處著腳,不得不騰出一只手虛空結了一個印,迅速念動了咒語,憑空裡忽然出現一只雪白的巨大的飛魚,托住了她的身形。

    暗鱈皺起了眉頭,在半空裡俯視著腳下的冰海。

    只是片刻,那一片凝固的冰海就改變了摸樣。一道巨大的裂痕從西南方向延伸過來,閃電一樣在厚厚的冰層上割裂出了一道口子,縫隙深處,隱約看得到一線深得發藍的海水,靜謐,寧靜,神聖。

    “不會是龍塚出事情了吧?”她低聲自語,再也忍不住輕拍飛魚的鰓,呼啦一聲從那條裂縫裡潛入了海底。

    在這片冰封的海面之下,就是鮫人一族傳說中的“龍塚”所在。巨大骸骨整齊地散布在海底,那些龍在死去時都將頭朝向了同一個地方:供奉著純青琉璃如意珠的神龕。

    和天地間那些普通生靈不同,龍族壽命無盡,並擁有“完全轉生”的能力,每次更換的只是軀殼,卻能夠連綿不斷的繼承生生世世的力量和記憶。亙古以來,每一任的龍神都與如意珠形影不離,只有在瀕死換形時才會將其暫時吐出,將自身精魂注入其中保存,等轉生後便立即吞回體內,從而繼承前一世的一切,將所有智慧和力量不斷累積。

    此刻,這一世的龍神也已經到了萬年壽命的盡頭,蒼老而衰弱,在從極淵底靜靜匍匐著。金鱗閃爍,軀體逶迤長達數百裡,呼出的虛弱氣息在水底回旋,仿佛一股股旋風。

    看到那一條靜臥的龍,暗鱈低低松了一口氣。

    龍神在這裡等待“轉生”的時間到來已經數百年,垂垂老矣。然而,就在那一刻,不知道感受到了什麼,垂死的龍神忽然睜開了眼睛!

    它眼神裡掠過一絲光芒,口中吐出了一聲低沉的咆哮,居然掙扎著撐起了即將崩潰的軀體,朝著一個方向奔去。一時間,巨大的身影在海底穿梭,激流暗湧,令水面上凍結的冰層全部轟然開裂。

    “龍神!”紅衣女祭來不及多想,跟隨著龍神,在海裡連聲呼喊,“您……您怎麼了?您要去哪裡?”

    就在同一瞬間,龍神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在海裡飛速掠向了西南角,一個踉蹌,撞上了海底巨大的溝壑。剎那間巨浪如湧,天翻地覆,暗鱈在急流中幾乎無法站穩身體——龍神……龍神到底要做什麼?轉生的關鍵時刻,它居然離開了龍塚!

    它究竟做什麼,要奔向何方?

    仿佛生命裡僅剩的那一點點力量也被消耗殆盡,蛟龍在游出一百多裡後速度逐漸放緩,頹然落向海床。它抬起了利爪,在海底向前探出,凝聚了最後的所有力氣一揮,撕裂了整個海底——海底的巖石發出了喀拉的可怖裂響,五道深不見底的裂痕迅速往前蔓延。

    在裂痕裡,居然湧現出了血紅色的巖漿!

    一瞬間,仿佛一條火龍在海底騰起,海面冰層被迅速融化,一道紅光向著西南方蔓延了出去,正好逆著那一道延展的裂縫的方向。

    迅速往前蔓延的裂縫戛然而止,湧出的巖漿也瞬間灰冷。

    龍神發出了一聲歎息般的低吟,在水中幽然回蕩,緩緩合起了眼睛。巨大的頭顱垂落下來,重重地撞在了海底,仿佛觸發了一陣小型的地震。龍身的金鱗開始不斷一樣脫落,在海底紛紛揚揚,仿佛一場璀璨的雨。

    “龍神!龍神!”暗鱈劈開波浪,飛掠而至。

    糟糕,難道時間已經到了麼?轉生就要在此刻發生?可是……歷代以來,從來沒有一條龍,是在龍塚之外死去的!暗鱈在心裡驚呼,顧不得多想,游弋在金光閃閃的深海裡,竭盡全力游向了蛟龍的頭部,伸出手按在它的雙目之間。

    “海國……子民……魔……蘇醒……”

    她聽到了偉大的龍神在內心發出了急切的呼喚,似乎在傳遞著什麼非常重要的訊息。然而,她卻無法全部聽懂——在這種關鍵時刻,身為唯一能和龍神溝通的鮫人,海國的皇太子溯光卻居然不在!

    他擅自離開了從極冰淵,離開了應該守護的龍神,不知道去往何處。

    無法將內心的意志傳達出去,龍神在竭盡全力掙扎之後,如同明月一樣皎潔的雙目終於頹然合上,身體上的無數鱗片自動剝落,在深海裡灑下了一場雨。然而,那些鱗片在離開龍身後迅速地變成了灰白,再也沒有絲毫光彩。它的軀體開始由內而外的發出一種光芒來,耀眼奪目,將身體割裂!

    整個海底仿佛沸騰了,開始有無數的暗流洶湧而來,向著龍神匯聚。那些暗流卷起了巨大的身體,仿佛有人指揮一樣,將龍神往龍塚的方向送了回去!

    海國的紅衣女祭震驚地看著眼前這一切,只能迅速地跪下,肅穆合掌祈禱。

    是的……龍神死了!壽命長達萬年的龍神,就在這一刻死在了她的眼前。整個大海都在沸騰,在呼嘯,海面厚達百尺的冰層一瞬崩裂,怒潮湧現,滔滔巨浪——作為萬古以來第一個見證到這個天地為之失色時刻的人,她只覺得全身顫抖,無法言表。

    巨大的暗流將龍神剛剛死去的屍骸卷回了龍塚,排列在海底如林的骸骨中,並且令龍首精確地朝向了海底正中的那個神龕。

    純青琉璃如意珠在海底的高台上光芒四射。

    仿佛和那個光呼應著,龍神體內發出的光芒也越發強烈,並且開始轉動——那種奇特的光切割著龍巨大的屍骸,透體而出。然而,龍神的軀體裡的光是從一點輻射而出的,隨著屍骸逐漸的碎裂和崩潰,那一點光尤其強烈。

    紅衣女祭看著眼前的一幕,有一些不知所措。

    溯光太子……在這樣一個時刻,他去了哪裡?

    “在這朵花凋謝前,我便會回來。”

    如今玄冰龍蓮已經凋謝,龍神已經死去,七海為之失色——可是,肩負著見證歷史、守護龍神轉生責任的皇太子您,此刻又在天地間的哪個地方?

    她來不及繼續想下去,只聽輕微的“喀拉”一聲,似乎什麼破裂了。一股洶湧的暗流席卷而來,將她身不由己地卷了過去!

    暗鱈右手下意識地護住懷裡的玉壺,踉蹌了幾步,左手的法杖迅速劃出了符咒,勉力想要定住身形。然而那股力量大得令人根本無法抗拒,她的一個符咒還沒畫完,身體已經迅速被拉走,朝著龍那一張巨大的嘴裡吸了過去!

    糟了!這是怎麼回事?

    暗鱈在身體被吞噬的一瞬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恐懼,感覺似是死亡猛然降臨——然而念頭還沒結束,身體忽然一輕,眼前又重見光明。

    不,應該說,是眼前的光芒令她根本無法看清楚任何東西。

    仿佛太陽墜落在了這深海的海底,千萬道光在眼前綻放,燦爛得刺目。暗鱈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然而,身體卻被一股奇特的力量吸引著,在海裡一寸寸地漂了過去。即便是閉著眼睛,她也能夠感覺到自己在一步步地靠近那個詭異的光源。

    這……這是……什麼?暗鱈忽然感覺雙手觸到了一個奇特的東西,令她終於忍不住睜開了眼睛。

    ——捧在她雙手裡的,居然是一顆小小的太陽!

    手指的觸感光滑,堅硬,細膩,然而,卻由內而外地發出光芒!那光芒之強烈,幾乎令她有自己將被融解在內的錯覺。不過很快她就發現這種光是毫無害處的,反而令靠近的人如沐春風。她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間已經站在了龍脊上!

    方才她被暗流從龍口吸入,穿過了龍的心髒和背部,居然破體而出。

    暗鱈手捧著那顆小小的“太陽”,在高高的龍脊背上四顧。歷代龍神的遺骸遍布海底,宛如巨大的叢林,四周海水靜謐,藍得發黑。這種反常的靜謐,讓身為紅衣女祭的她也有一些不安。那一刻,她忽然看到深海裡有什麼同樣在發光。

    那是神龕上的如意珠,也在流轉出一道道的光芒——而光芒的強弱和轉向,居然和她手裡的這顆“太陽”遙相呼應!

    這是怎麼回事?

    她有些不安地遙望著,忽然感覺到手裡捧著的那個東西居然在動:細微的,勻稱的,一起一伏,仿佛裡面藏了一顆小小的心髒,和如意珠遙遙相應。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

    是的……這是龍之卵!自己手裡的這一顆東西,竟然是龍神在上一世解體之後所凝聚的卵,也是這一世尚未出生的新龍神!

    她在那一瞬深深吸了一口氣,手指微微發抖。

    在長達萬年的漫長壽命中,從死亡到卵中尚未出世的這一段時間,大約有一百年,也是龍神最脆弱的時刻——只有等孵化徹底完成、破殼而出的幼龍吞下如意珠,才會繼承歷代龍神的全部力量和記憶,成為七海的神祗。

    陪伴龍神度過這段關鍵歲月,向來是海國皇太子的職責——然而,在如今這樣關鍵的時刻,原本承擔這個重要責任的皇太子溯光卻不知道去了何處!那麼,就不得不由她,一個女祭司來越俎代庖履行他的義務了。

    暗鱈手捧著那一顆龍蛋,纖細的手腕忽然開始劇烈地發抖,一個念頭掠過了心底。對,溯光不在!龍神也已經死去,卵還在自己的手上。如果……如果是這樣的話,豈不是可以……

    是的,她可以有足夠的機會,只手翻覆海國的命運,也改變自己的命運!

    仿佛想到了什麼,暗鱈騰出一只手摸了摸懷裡的玉壺,全身微微地顫栗起來。片刻,海國的紅衣女祭咬了咬牙,眼裡忽然掠過了一絲決然,似乎是做出了什麼重大的決定。她抱起了那顆龍蛋,從深海裡浮出,向著遙遠的南方碧落海頭也不回地奔去。

    是的……還來得及,還來得及!

    一道銀色的光悄無聲息地劃破北方蒼茫海的海底,破冰向前。

    這是七海裡最寒冷的海域,海面是凝固的,水下冰層厚達數十丈——然而,巨大的冰錐卻從堅冰中悄然劃過,宛如一道光流利地鑿穿了堅冰,毫無阻礙。

    在到達最北端的時候,冰錐開始掉頭,放緩了速度。

    如果按照這個角度再往前,大約過一日的距離,便能到達傳說中蒼茫海北方盡頭的從極冰淵。那裡是天下極寒的所在,從未有陸上的人類曾經到達,冰層之厚,只怕連冰錐都無法穿透。

    負責控制機械的閭笛少將在艙室內下令左側滿舵,冰錐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微微偏過了方向,從北方轉頭,朝著南向航行。

    閭笛少將看了看手裡的海圖——再過一千三百多裡,便能從蒼茫海穿入星宿海。那裡是雲荒的正北方,海天交界處佇立著九嶷山脈,繞過九嶷,便能抵達燭陰郡。

    他的手指停在了雲荒地圖上,微微用了一點力。

    是的,燭陰郡。按照計劃,他們將在第十一日抵達燭陰郡的牧雲嶼,這將是冰錐第一階段行程的終點。冰錐將在此離開水界,開始穿入雲荒大陸深處。

    “奇怪,這裡的海水好像有點不一樣?出什麼事了?”忽然間,聽到艙裡有戰士在低聲議論,“看這個顏色……怎麼從地下透出一種光來?”

    “是啊,有點奇怪——你看,海底在發光!”

    閭笛少將心裡也是微微一驚,連忙快步走過去,來到了艙室的最前端,隔著那一塊水晶琢成的窗子往外看去。

    現在,冰錐所在的深度是三千九百尺。天光早已無法射到這麼深的海底,從艙室裡看出去,外面是深藍色的大海,顏色深到發黑,在銀砂的照耀下偶爾露出一角寒冷嶙峋的冰壁——那是海裡懸浮的巨大冰山的基底,而冰錐就在這些高大的冰山下穿行。

    如戰士們所說,在黑色的海底深處果然透出一種奇特的光來。泛著淡淡的青色,一直在正北方的前端,映照得那些海面下的巨大冰山都或明或滅,有一種詭異的氣息。

    閭笛少將默不作聲地吸了一口氣——這一次的行動極其機密和重要,出發前,他們就已經非常慎重地設定過航線,詳細地核對過航線附近的一切。然而,從未有任何資料說明,在此處三千九百尺深的海底,居然會出現這種奇特不可解釋的情況。

    “北方是什麼?”他在心底對自己提問,手指緩緩上移。

    蒼茫海的最北端——從極冰淵——龍塚。他的手指停頓在那兩個字上,長久地凝視。龍塚是傳說中海國鮫人們所信奉的龍神的墓地,然而,離這裡還有足足一千多裡的距離。聽說這一世的龍神已經到了彌留之際,應該早已不能動彈。

    那麼,這一點遙遠的光,是從那個墓地裡照耀過來的麼?

    就在閭笛少將沉吟的那個剎那,海底忽然湧來了一陣洶湧的暗流,巨大的冰層喀拉拉裂開,仿佛一只巨掌憑空拍來,在海底擠壓著一切。無數的冰山紛紛碎裂,一座接著一座,仿佛摧枯拉朽一樣坍塌,震得海面巨浪起伏。

    連在海底穿行的冰錐也未能幸免。在那一股可怖的力量下,冰錐的外殼發出了可怖的脆響,開始往裡凹陷,發生了扭曲!

    “穩住舵!避開前面的冰山!”艙裡的所有銀砂一起熄滅,劇烈搖晃著,所有駕駛者都發出了驚呼,在閭笛少將的厲喝下竭盡全力地控制著冰錐。

    “怎麼了?”織鶯打開艙門,對著控制室內的人失聲。

    “遇到暗流……不,應該說是海嘯!”閭笛少將只說了一句,仿佛從窗口看到了什麼,臉色忽然蒼白,失聲,“天啊……天啊!”

    他再也來不及和她多解釋,撲到了舵上,親自上陣,指揮著冰錐進行大幅度的回旋,不停滴厲喝:“左滿舵!快!快讓開!”

    海嘯?怎麼可能?織鶯不由得愕然。

    然而當她看向前方的時候,一瞬間不由得呆住在當地——是的,在劇烈搖晃的深海海底,果然出現了好幾道裂縫,正在縱橫而來!那些海底的裂縫裡湧出赤紅色的巖漿,朝著這邊洶湧而來,聲勢駭人,仿佛紅色的暗湧鋪天蓋地。

    太不可思議了……在冰封萬古的蒼茫海海底,居然還會遇到這樣的事!

    作為凝聚了冰族幾代人心血的空前秘密武器,冰錐在建造的時候設計精良,不但配備了最強的武器,也設計了破除堅冰、在海面下潛行的設施,只為能穿過北海繞道雲荒北部——冰錐表面采用的是可以抵抗極寒、破除堅冰的高強度合金,唯獨沒有預先設計的、就是遇到這種高溫熔巖環境的隔熱材料。

    ——因為即便天才如望舒,也不曾預料到在冰海裡還會遇到這種極端罕見的情況。

    赤潮鋪面而來,冰錐的最前端已經因為灼熱而微微的變形。操作者在閭笛少將的叱喝下用盡全力拉起了左側的舵,龐大的銀色機械開始傾斜、旋轉,試圖讓開那些蔓延過來的裂縫和巖漿——然而,無論如何也已經來不及了。

    就在那一刻,冰錐猛烈一震,似乎是碰撞到了什麼東西,所有的控制器具一起失靈,瞬間冰錐艙體傾斜,向側面滑了出去。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閭笛大驚,怒吼。

    可就在他以為洶湧而來的熔巖就要吞沒冰錐時,深海裡掠過一道光芒,迎著地底裂縫,逆向擴展——剎那間一股巨大的力量被釋放,以不可以思議的速度往外擴散、瞬間冰封了熾熱的巖漿!

    那一瞬的奇特景象,讓所有人都驚呆在地。怔了片刻,織鶯第一個反應過來,敏銳地發覺了力量的來源,立刻轉身飛奔而去。

    “是你們麼?”她推開門,氣息平甫地問。

    沒有人回答。繭室內,光線幽暗,氣氛寧靜,那些孩子們還是靜靜地坐在水晶罩裡,仿佛睡著了,一動也不動——然而,織鶯注意到那些孩子的手已經抬了起來,平舉,抵住了水晶罩壁。他們眼睛上封印的純金帶子也已經半融解。

    那一雙雙半開的瞳子,居然是暗紅色的!

    她立刻觸電般地避開了視線,然而眼膜依然有略微的灼傷感,

    ——是的!果然是這些孩子!在方才危急的瞬間,正是這些神之手做出了本能的反應,自動銷毀封印、釋放力量,保護了冰錐、也保護了她!這些孩子的力量,初試鋒芒,便已經驚人到了如此地步?

    織鶯心裡又驚又喜,忍不住俯下身抬起手,隔著水晶壁和那些孩子的小手輕輕相抵,眼神充滿了期許——孩子們,你們誕生到這個世上,就是為了那一日。被神選中的孩子們啊……讓我們一起,粉碎命運之輪,迎接破軍的誕生吧!

    到那個時候,冰族百年來流浪的悲慘宿命,終於可以結束。

    今天是十二月十五日,預計十天後,冰錐便能抵達燭陰郡的牧雲嶼;從那裡秘密登上雲荒大陸後,他們將開始另一段截然不同的行程。

    巨大的挑戰和冒險,即將在眼前展開。

    孩子們,你們會和我一起承接這不可承受的命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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