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驚悸 正文 第十一章
    於是紅衛兵肖冬梅身上,就只剩白底兒藍花兒的小布兜兜和同一種花布的三角內褲了。三十四年前,在她家鄉那座小縣城的重點中學,有一名紅衛兵以大字報的形式向人們嚴肅提出:不得再以紅布做褲衩,因為國旗、黨旗、軍旗、團旗、隊旗和紅衛兵的戰旗、袖標,都是紅布做的;也不得再穿黃布褲衩,因為人民解放軍的軍裝是黃布做的。所以一時間小縣城裡素花布脫銷——幾乎一切年齡的女子,只有穿素花布做的褲衩了。在三十四年前,紅衛兵的一張大字報,差不多也等於是一條新頒布的法令,誰吃了熊心豹膽居然敢不服從呢?

    而那一名紅衛兵正是她的姐姐肖冬雲。

    “我說你可真是白!白得讓我嫉妒。簡直稱得上是冰肌玉膚了……”

    女郎以欣賞的目光望著她,情不自禁地大加贊美。

    紅衛兵肖冬梅窘極了。自從她上了小學五年級以後,從未穿得那麼少地站在別人面前過,包括母親,甚至也包括姐姐。她和姐姐住一個房間,姐姐睡下鋪,她睡上鋪。無論冬夏,往往是,她一旦脫得僅剩小胸兜兜和褲衩,便立刻爬到上鋪,躺下看書了。與班級裡與全校乃至全縣的中學生們相比,她們姐妹是特別幸運的。因為她們家裡有那麼多那麼多古今中外的文學著作,可供她們姐妹倆讀幾年的。現在,那些帶給過她們美好時光的書,絕大部分全被她們姐妹倆親手堆在街上燒了。但她知道姐姐保留下了《西廂記》、《牡丹亭》和《紅樓夢》,藏在只有姐姐自己才知道的地方了。與喜讀中國古典愛情小說的姐姐相比,她則更喜歡西方愛情小說。她也偷偷為自己保留下了《簡?愛》、《茶花女》、《飄》等幾本名著,也藏在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地方了。姐妹倆心照不宣,都沒問過對方為自己保留下了幾本什麼書,更不問對方將書藏在什麼地方了……

    是的,她也沒僅穿著小胸兜兜和褲衩站在姐姐面前過,姐姐當然也從沒以女郎那麼一種欣賞的目光,在一兩分鍾內長久地望過她,更沒說過在她聽來那麼“肉麻”的“贊美”的話。在她聽來,那不是贊美,而是庸俗的話語。事實上她曾很羞恥於自己身體的白皙。姐姐的身體也和她一樣天生的白皙。她清楚地知道那也是姐姐所暗自羞恥的。因為在她們想來,無產階級紅色接班人的膚色,絕不應該是像她們那麼白的。當然她們也不至希望自己連皮膚都是紅的。她們更願意自己的臉龐、自己的胳膊、腿是紅裡透黑的,更願自己的雙手不這麼十指尖尖纖纖秀秀細皮嫩肉的,而應該更大些,骨節更明顯些,再粗糙點兒,最好手心有繭子……

    紅衛兵肖冬梅只在公共浴池洗過兩次澡,是上中學以後,和姐姐一塊兒去的。在公共浴池那種只能一絲不掛的地方,形形色色的和她們同齡的,或她們該叫姐姐,叫“嫂”、叫“嬸”的女人,都不由自主地,紛紛地將羨慕的目光投注在她們身上,使她們覺得那麼望著她們的女人,肯定是些“思想意識”很不良的女人,她們的目光也不僅僅是羨慕似的……從此她們不再去公共浴池洗澡,寧可各自插了門用大盆在她們的房間裡洗。而且,即使在炎熱的夏季,她們也都不太願穿裙子穿短袖的上衣裸胳膊裸腿地到家以外的地方去,更不願穿那樣的衣裙去上學。

    “文革”開始後,學校裡有學生給一位教政治的女老師貼了一張大字報——有句話是“我們不能再容忍皮膚嫩白的資產階級的老小姐站在我們無產階級的紅色課堂上講解我們無產階級的政治!資產階級即使在膚色上也是三代都改變不了的,所以對他們的改造才是長期的!”

    從此姐妹倆也不太願在炎熱的夏季挽起衣袖和褲筒了。如果二人之中誰挽了起來,暴露了白皙的胳膊白皙的腿,另一個定會暗示其放下為好……

    肖冬梅不但被女郎看得窘極了,而且真的竟羞得扭捏起來了——她從沙發上扯了上衣復又披在身上,蹲將下去以很是屈辱的語調小聲說:“大姐,你要是成心欺負我,那還……還……”

    “還怎麼樣?”

    女郎忍住著笑,低頭仍看定她,故意板住臉冷冷地問。

    “那還莫如干脆趕我走算了……”

    “起來!”

    紅衛兵肖冬梅就犯了拗,雙手交叉揪緊衣襟罩住身子,蹲著不動。

    女郎毫不客氣地動手將她的上衣從她身上扯過去,就手一掄,卷成一團,扔在地上。接著,抓住她一只手,將她拽了起來。

    “誰成心欺負你了!”

    女郎的手輕輕在她裸著的肩上拍了一下,推著她朝門廳那兒走……

    肖冬梅急了,抗議地大聲說:“你也不可以把我這個樣子趕出去呀!”

    女郎撲哧笑了:“我能把你這個樣子趕出去嗎?當我是虐待狂呀!”

    她將肖冬梅推進了衛生間……

    “你要把我這個樣子關在廁所裡?”

    “胡思亂想!”女郎的手又在她裸著的肩上輕拍了一下:“我是要讓你痛痛快快地洗個熱水澡!看清楚,一擰這個開關,噴頭就出水了。水溫如何,你自己調。香皂在這兒。這個瓶裡是洗發液……”

    女郎交代完,女郎就離開衛生間了。她又拿起肖冬梅的紅衛兵證坐在沙發上細看。聽著衛生間傳出了噴水聲,她覺得整件事兒荒唐可笑而忍俊不禁地笑了。她已經開始喜歡紅衛兵肖冬梅了。她放下紅衛兵證,又從沙發上拿起紅衛兵袖標稀罕地看——她早就打算替自己物色一個可以完全信得過的“小阿姨”或曰小管家了。朋友向她介紹了幾個外地姑娘,她覺得她們太精明了,對她本人也太好奇了,所以既信不過,又怕被對方知道了太多的隱私,都沒雇長久。她思忖著,這個自己一時發善心“撿”回家來的女孩兒倒是可以試用一段看看。雖然這個女孩兒的身份被女孩兒自己搞得不明不白神神秘秘的,但她那種女人的直覺告訴她,女孩兒本質上肯定是個中規中矩的好女孩兒,只不過有點兒見識太少,也多少有點兒傻似的,但見識是可以由少而多的嘛!有點兒傻正是她這方面感到可以托底的前提……

    她正如此這般打著個人算盤,衛生間裡傳出了肖冬梅一陣接一陣的阿嚏聲,不禁奇怪地高聲問:“嗨,你怎麼啦?”

    “大姐……我……我……阿嚏……我洗好了!”

    “這麼快就洗好了?不行!再洗一會兒!至少再洗十五分鍾!”

    “大姐……求求你……別逼我非洗那麼長時間了,我……我冷死啦……”

    肖冬梅的話聲抖抖的……

    女郎起身闖入衛生間,將赤身裸體雙臂緊抱胸前冷得牙齒相磕的肖冬梅輕輕推開,伸手試了試水,竟是涼的。

    “嗨,你怎麼不調成熱水?”

    “我沒見過那玩意兒,不敢碰,怕弄壞了你訓我……”

    女郎哭笑不得,替肖冬梅調成熱水,見她手裡正拿著香皂往頭發上擦,又問:“干嗎不用洗發液,偏用香皂?”

    “我沒用過那個。”

    肖冬梅回答得倒也干脆。

    “你不識字呀?上邊不是明明寫著怎麼用來洗頭發的嗎?難道我會用一瓶預先擺那兒的毒液害你不成?”

    “大姐你可千萬別誤會。我心裡絕沒那麼猜疑你!我也想用來著,擰不開那瓶子的蓋兒……”

    女郎一時又哭笑不得。

    “這瓶蓋兒本來就是擰不開的嘛。也不必擰開。瞧著,這麼一按,洗發液就出來了……”

    女郎邊說邊替她往頭發上按出了些洗發液,見她站在噴頭下被熱水淋得舒服,眉開眼笑了,才放心地離開……

    紅衛兵肖冬梅這回一洗可就洗得沒夠了——十五分鍾後並不出來,又過了十五分鍾還不出來,直至女郎第二次闖入衛生間,關了熱水器禁止她再洗下去……

    肖冬梅白皙的身子白皙的臉龐已洗得白裡透紅,紅裡透粉。整個人除了頭發和眉眼,哪哪兒都像捏面人兒的師傅用摻了胭脂的江米面兒捏的。她洗得痛快,自覺渾身輕盈,穿上了她的花布兜兜和褲衩,滿身帶著一股香皂和洗發液的混合香氣,用毛巾包了濕頭發,悄沒聲兒地躡足而出……

    她一眼看見女郎,不由得一愣——女郎頭上已戴了她那頂三十四年前的黃單帽,身上已穿了她的半黃半白的上衣,連紅衛兵袖標也在袖子上,正對著鏡子凝睇自己。那上衣肖冬梅穿著本肥大,穿在女郎身上,看去仿佛就是量體而做的那麼合適。如果不是臉上還沒卸妝,那就簡直比紅衛兵還紅衛兵了……

    女郎從鏡中發現了她,以大人對孩子說話那一種口氣問:“干嗎赤著腳不穿上拖鞋?”

    肖冬梅望著女郎笑道:“怕把拖鞋弄濕了。”

    “那就不怕把地毯弄濕了?”

    肖冬梅趕緊回到衛生間去用洗澡巾擦干腳,在門口換上了那雙繡花面兒的漂亮的拖鞋。這會兒,她已經不太怕那女郎了。也對這套在她看來分明是貴族小姐住的房間產生了種近乎於自己歸宿之所的感覺。而且,她竟暫時地忘了她的姐姐,忘了她的另兩名紅衛兵戰友……

    女郎邁前一步,前腿弓,後腿繃,一手叉腰,一手高舉著紅衛兵證,回頭問肖冬梅:“紅衛兵當年是不是經常這樣子?”

    肖冬梅抿嘴笑道:“才不是你那樣子呢!”

    她走到女郎身旁像教練似的認真予以糾正:“就當我這紅衛兵證是毛主席語錄吧,右手往胸前拐,語錄本兒緊貼胸口,胳膊肘盡量朝前送——這不就有種百折不撓一往無前的氣概了嗎?頭要昂正,胸要挺起來,臉上的表情嚴肅點兒!紅衛兵都要給人一種特別嚴肅的印象……”

    女郎便如言將臉上的表情嚴肅起來……

    “我們紅衛兵也不總這樣兒。總這樣兒誰不累呀!我們只是在演革命文藝節目或唱‘鬼見愁’時才這樣的……”

    “‘鬼見愁’是什麼歌兒?教我唱!”

    “老子革命兒接班,

    老子反動兒混蛋,

    要是革命你就站過來,

    要是不革命就滾你媽的蛋!……”

    於是紅衛兵肖冬梅低聲唱一句,女郎跟著大聲學一句。

    “唱時要不停地踮腳,身體要上下不停地動,就這樣兒!”

    女郎學得情緒很投入,也學得很有意思,很開心。肖冬梅見她開心,自己也覺開心起來,便又主動教她跳“忠字舞”。

    女郎回到家裡所做的第一件事是開了空調,斯時室內溫度已涼,肖冬梅剛洗完澡,穿的也太少了點兒,忽然就又打了一陣噴嚏,接著全身一陣冷戰。

    “寶貝兒,你可千萬別感冒了,那我明天可得成護士啦!”

    女郎的話裡,已不禁對紅衛兵肖冬梅流露出了一份兒溫柔的愛心。她急拉開衣櫥,取出一件睡衣披在肖冬梅身上。肖冬梅見那紫色的睡衣是絲綢的,看去特高級,不肯披在身上。說是怕弄髒了。她請求女郎脫下她自己的衣服褲子,還要接著穿。

    女郎雙手習慣地往腰裡一叉,呆呆地瞪她。

    “大姐,我又說錯話啦?如果我真又說錯話惹你生氣了,那你打我幾下好了!”

    紅衛兵肖冬梅顯出惴惴不安的樣子。三分真,七分假。寄人籬下,她不得不裝得乖點兒,為的是進一步獲得對方的好感。

    人的明智和取悅於別人的技巧,在落難後僥幸被別人收容並和善對待時,是根本無須誰傳授的。那幾乎是一種人性的本能。

    紅衛兵肖冬梅三分真七分假的惴惴不安的樣子,在女郎看來,越發地使人憐愛了。她分明地看出了肖冬梅那七分佯裝中,有一種狡黠的成分在內。她喜歡該狡黠的時候就狡黠點兒的女孩兒,並不喜歡在任何情況之下都一味兒傻訥到底的女孩兒。

    然而她的一只手還是高高地舉了起來——肖冬梅也就甘願挨打似的將臉湊了過去。

    四目相對,彼此睇視了幾秒鍾,女郎先自笑了。她那只高舉著的手緩緩落下,輕柔地撫摸在肖冬梅臉頰上。

    她拍了拍肖冬梅的臉頰說:“沒想到你還這麼會做戲!但是你現在別跟我裝樣兒。什麼弄髒不弄髒的!難道剛才是別人洗澡了呀?這件睡衣歸你了。你穿著長是長了點兒,你別嫌棄就行……”

    肖冬梅小聲說:“大姐我不嫌棄。這麼高級的睡衣我怎麼會嫌棄呢?可我不能要啊!”

    “那你還是嫌棄了?”

    “不,不,大姐我真的不嫌棄!”

    “那又為什麼不能要?”

    “我父母從小教育我,不許輕易接受別人的東西。”

    “原來如此……”

    女郎又撫摸了她的臉頰一下,接著親手替她系上了睡衣帶。然後拉住她一只手,將她帶到了床邊。

    “上床!”

    肖冬梅眼望著女郎,一聲不吭,乖乖地甩了拖鞋上了床。

    “躺下!”

    紅衛兵肖冬梅仿佛幼兒園裡一個最聽阿姨話的小女孩似的,乖乖地仰面躺下了。

    “蓋上毛巾被!”

    肖冬梅默默將毛巾被蓋在身上,只露著頭。

    女郎說:“聽著。忘掉你父母從小對你的教育。正因為他們對你的教育太多了,你才半精不傻的。今後,我要對你進行再教育。我有責任把你變成一個很現代很前衛的女孩兒!明白我的話嗎?”

    肖冬梅小聲說:“不明白。”

    女郎的雙手又往腰際一叉,又咄咄地瞪她:“有什麼不明白的?我說的不是中國話呀?”

    “現代的意思我懂。但這個詞是形容科學的,不是形容人的。用來形容人就是用詞不當……”

    “聽來你語文學得還不錯!”

    “是不錯嘛。我是班裡的語文課代表。大姐,現代的女孩兒該是什麼樣的女孩兒呀?”

    女郎一怔。

    “前衛的女孩兒又是什麼樣的女孩兒呢?”

    “……”

    “大姐你究竟打算把我變成什麼樣的女孩兒呢?”

    “這……這一點我一時也不能向你解釋明白。總之,是特別開放的女孩兒……”

    “大姐,你又用詞不當了。‘開放’這個詞是可以用來形容女孩兒的嗎?”

    “聽著!我說話時你不許打斷我!沒大沒小沒禮貌!全中國,不,全世界中學以上文化程度的人,都知道‘開放’這個詞是可以用來形容女孩兒的!也都明白一個現代的女孩兒前衛的女孩兒是什麼樣的女孩兒!你當自己是什麼人了?當自己是中文教授哇?”

    女郎揮著一只手臂說時,肖冬梅困惑地不停眨眼。她是真的又困惑多多了。

    女郎又說:“以後,我怎麼教育你,你他媽都要無條件地接受!而且要絕對地相信我是不會教你學壞的!我自己都不是壞女人,我他媽能把你教成一個壞女孩兒嗎?現而今,做一個徹底的壞女孩兒那是非常不容易的!比做好女孩兒難多了。就是我想把你教成一個徹底的壞女孩兒,也沒那麼高的水平!明白嗎?”

    “……”

    “說話!明白就說明白,不明白就說不明白!”

    “大姐,我……我不明白……”

    “寶貝兒,這就對了。這才乖。我也沒指望我一說你立刻就明白了呀!以後你會漸漸明白的。你明白的多了,咱倆對話就更貼心了。你覺得那樣好不好?……”

    “好……”

    “以後,我教導你十句,你起碼要接受五句。”

    “不,大姐,我會十句全都接受的。”

    “真話?”

    “真話。對大姐的話,我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在執行中加深理解。”

    紅衛兵肖冬梅模樣極為虔誠。

    輪到女郎困惑地眨眼睛了。她不但相信了紅衛兵肖冬梅的虔誠,而且深深地感動於肖冬梅的虔誠了。同時,暗暗吃驚於那可愛的少女竟能張口就說出使自己聽了感覺格外的好,又有著似乎相當深刻的哲學意味兒的話。

    她要求道:“寶貝兒,把你剛才的話再重說一遍。”

    “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在執行中加深理解。”

    “多好的話呀!這話誰說的?”

    紅衛兵肖冬梅本想如實相告,不是她自己的話,是林副統帥的話。但見女郎似乎真的從未從第二個人口中聽說過,於是改變了初衷。

    “大姐,我說的是我這會兒的心裡話呀!”

    於是女郎在床邊緩緩坐下了,於是女郎俯下了身子,於是女郎雙手捧住紅衛兵肖冬梅的臉,在她眉心正中親了一下。

    “寶貝兒!你可真會說話!現在要是有人打算把你從我這兒領走,那我是堅決不答應的!以後多對大姐說些剛才那種話,大姐愛聽死了!”

    女郎的表情也極為虔誠。

    “大姐,忠不忠,你今後看我的行動好啦!我的每一個行動都會落實在忠字上的。”

    “呀!呀!”女郎雙手一拍,“多好的話,多好的話呀!寶貝你把大姐的心都快說化了!像你這麼會說話的女孩兒不招人喜歡不惹人憐愛才怪了呢!……”

    女郎一躍而起,幾步奔到壁櫥前,嘩地拉開了壁櫥……

    “這件衣服也歸你啦!我穿著顯小,你穿著肯定很合身!”

    女郎從衣架上取下一件款式時興的夏衣,朝床上一拋……

    “這條裙子也歸你啦!我不喜歡那顏色的了……”

    “還有這件!”

    “這件!”

    “這件!”

    “這件我還有點兒喜歡……算啦,也歸你啦!”

    一件件春天的、夏天的、秋天的、冬天的各式各樣的衣服、褲子、裙子被從衣架上飛快地扯下,一件緊接一件拋到了床上。頃刻之間,肖冬梅被埋在形形色色的呢子、料子、毛紡織品和細軟綢緞中。只有臉沒被埋住,如長有奇怪葉子的一盤最美的向日葵的葵盤。

    “那些全給你啦!我都不要啦!寶貝兒你看,衣櫥都快空了不是嗎?我這把年紀的女人了,還要那麼多花裡胡哨的衣服干什麼呢?”

    她說“寶貝兒”三個字時,就像少婦在對自己三四歲的獨生子女說話似的,流露出一種發自內心的愛意,和一種仿佛做了母親的新鮮愉悅。

    “寶貝兒,你枕頭底下有幾本雜志,乖乖地躺著看吧!現在,我也該去洗澡了……”

    她說罷,脫掉紅衛兵“行頭”,接著脫得一絲不掛,轉身便去。

    當她快要脫得一絲不掛時,紅衛兵肖冬梅替她羞紅了臉,想要閉上雙眼不看她,但不知為什麼,心中波動起一股奇異的欲念,這欲念使她又那麼的希望看見這位素昧生平卻又對自己實在是太好了的女人一絲不掛是什麼樣子。她覺得這欲念從自己頭腦中產生出來是罪過的,但是它產生得太突然,以至於她來不及在頭腦中調遣足夠強大的意識對抗它,而只有由之任之。

    實際上她只不過是羞紅了臉,微微瞇上了眼睛而已。她的目光完全被那個女人的身體吸引住了。

    “大姐……”

    當女郎推開衛生間的門時,肖冬梅叫了她一聲。

    女郎朝她扭回了頭。

    “大姐……你……你身材真美極了……”

    女郎紅唇一綻,笑了。

    “大姐……我……我也喜歡你……”

    “寶貝兒,我看出來了。”

    “大姐,我……我也可以叫你寶貝兒嗎?……”

    “這嘛……這可不行……只能我叫你寶貝兒,你是不能也叫我寶貝兒的。你也叫我寶貝兒,就把我們的關系變得可笑了!”

    “為什麼?”

    “別問這麼多為什麼了!我一時說不清楚,反正我覺得可笑就是了……”

    她向肖冬梅拋送了一個飛吻後,進入衛生間去了。

    紅衛兵肖冬梅望著關上了的衛生間的門,發了會兒呆,也徒自無聲地微笑了。她清楚自己的臉肯定是紅極了。她從線毯下舉上來一只胳膊,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感覺到自己的臉頰熱乎乎的。

    她在內心裡對自己說:“噢,我的老天爺!肖冬梅呀肖冬梅,你可是怎麼回事兒了呢?你怎麼可以不知羞恥地望著一個一絲不掛的女人呢?你為什麼不命令自己閉上眼睛呢?你還好意思誇人家身材真美極了!你居然還對人家說你也喜歡人家!居然還想也叫人家寶貝兒!……你呀你呀你呀!你究竟是怎麼回事兒怎麼回事兒了呢?你怎麼會突然變得這麼下流這麼不要臉了呢?……”

    盡管,她在內心裡如此這般嚴厲地譴責著自己,但心情卻是那麼的愉快。在整整一天裡,這會兒難道不是自己心情最好的時刻嗎?沒有相互之間那些親暱的話語,自己和這個一小時前還完全陌生的女人的關系,又怎麼會變得如此友好甚至彼此友愛起來了呢?

    多麼富麗堂皇的一個家呀!

    多麼舒適的一張床呀!

    洗得多麼痛快的一次澡呀!

    多麼漂亮的拖鞋多麼高級的睡衣呀!

    身材多麼美對自己多麼好的一個女人呀!

    ……

    現在,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的自己又是多麼的心安理得呢?仿佛自己也是名正言順的主人了似的!

    她不再怕這座一直以為是首都北京其實並不是首都北京的城市了!不再怕這座城市裡的任何人了!一想到自己曾被誤視為什麼從動物博物館裡跑出來的活標本,她仍不免心裡緊張。

    是的,她現在可以不怕了。

    起碼,她是可以待在這個“家”裡不出門的呀!

    起碼,她有了一位承擔起保護她的責任的“大姐”了呀!

    而她和她之間這麼快就建立了的友愛關系,居然不是階級的友愛關系!難道“大姐”會是一位無產階級的“大姐”嗎?肯定不是!肯定是一位資產階級的“大姐”無疑啊!奇怪呀奇怪,這位資產階級的“大姐”何以竟沒被抄家呢?何以竟敢公然地特別資產階級地繼續存在呢?得多麼大的一個權威人物才能保護得了她這種特別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存在呢?是敬愛的周總理?還是江青媽媽?還是林副統帥呢?而自己居然一點兒都沒進行斗爭就順順從從地做了一位資產階級的“大姐”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俘虜!並且,已經和她非常緊密地“團結”在一起了!毛主席著作中不是說,無產階級和某些資產階級人士之間的團結,是經過一次次斗爭斗出來的嗎?不是說以斗爭求團結則團結存;以妥協求團結則團結亡嗎?眼前的事兒怎麼反過來了呢?難道自己和這一位資產階級氣味十足的“大姐”之間的團結,不是自己一步步以最終的徹底的妥協換取來的嗎?

    但自己和這一位資產階級氣味十足的“大姐”之間的良好的“團結”局面,對自己不是絕對重要的嗎?

    這局面難道不好嗎?

    沒有這一種良好的“團結”的局面,自己又有什麼資格心安理得地睡在“大姐”家這一張無比舒適的床上?

    沒有這一種良好的“團結”的局面,自己今天夜裡可睡在哪兒呢?

    “大姐”在一邊洗澡一邊唱歌:

    今夜我好冷好冷,

    誰來安慰我?

    誰來擁抱我?

    誰來吻我?

    誰來暖我的心?……

    這“大姐”,真不害臊,多“黃”的歌曲呀!多下流的歌詞呀,也好意思那麼大聲地唱!……

    紅衛兵肖冬梅從線毯下抽出了另一只胳膊,用雙手捂上了兩耳。

    縱然不斗爭,也不應該讓那麼綿軟的歌曲讓那麼下流的歌詞灌入自己一名紅衛兵的耳朵啊!

    當“大姐”從衛生間走出來時,肖冬梅已經酣酣地睡了。

    她穿上睡衣,輕輕走到床邊,俯下身細看肖冬梅的臉,覺得她的“寶貝兒”的面容,在睡著了的時候,是尤其的清秀嫵媚了。

    “大姐”替肖冬梅將她的兩只胳膊放進了線毯裡。

    之後,她懷著對她的“寶貝兒”的滿心的愛意,在紅衛兵肖冬梅嫩白的臉頰上親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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