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驚悸 正文 第八章
    2001年,在中國,性的觀念是更加開化了。實事求是地說,早已開化得與世界上一切性觀念最為開化的國家沒有什麼程度上的差別了。2001年,在中國,人們對於性魅力的崇拜,超過了對一切明星本人們的崇拜。或者反過來說,對一切明星們本人的崇拜,首先的出發點包含著對其性感魅力的賞識了……

    但對於從三十四年前活轉來的肖冬雲姐妹倆,黛爾和阿馬德簡直是妖魔鬼怪啊!他們那麼一種男女間親暱的樣子,簡直是世界上最最醜陋的行徑了啊!連看到了那幅廣告招貼畫的自己的眼睛,也彷彿成了不幸被世界上最最骯髒之物污染了,而且用任何一種眼藥水兒也永遠不會再沖洗乾淨了的眼睛!

    她們的頭腦之中竟產生了一種古怪的想法——那就是自己的眼睛在看到兩幅廣告招貼畫以後,也無疑地已經變得醜陋了,目光邪獰了。

    可憐的姐妹倆,她們在她們所處的那一個時代,在她們那一種年齡,對男女關係,對性的全部本能的理解,無非是親暱的目光,親暱的話語,以及彼此暗中輕輕握一下手罷了。

    而擁抱和接吻,在她們的頭腦中是何等了不得的事啊!

    她們認為女人與男人擁抱了,接吻了,哪怕僅僅一次,必定就會懷孕,就會生孩子!

    在她們出生、長大、上學的那個小縣城,關於愛的關於性的常識,被以文明的名義和根本上是反文明的愚昧的宗教禁慾條例般的嚴肅告誡所替代。就這一點而言,就人性的真實人性的自然人性的自由狀態而言,甚至比解放前的中國人,甚至比擁有五千餘年文明史的中國任何一個歷史時期的尋常人們還不如……

    在幾秒鐘的呆視之後,肖冬雲姐妹倆的反應又是那麼的一致而又強烈——她們幾乎同時用雙手摀住了她們的臉。她們不是以雙手並捂因而各自捂著整張臉,是雙手相疊,一隻手緊緊壓在另一隻手上,橫著雙手僅僅摀住眼睛。如同她們的眼睛被強熾的光突然射傷了,或同時遭到了硝酸的潑灑。區別是,僅僅是,她們沒有發出痛苦的尖叫。隨之她們幾乎又同時猛轉了一下身。再接著,她們同時蹲下了。

    妹妹肖冬梅哇地哭了。

    就那麼捂著臉哭。不敢稍微放鬆一下雙手。

    妹妹一哭,姐姐肖冬雲也忍不住哭了。也就那麼捂著臉哭。也不敢稍微放鬆一下雙手。

    離開了那個將她們作為江青媽媽的尊貴客人關懷著照顧著的地方,確切地說是離開了那輛封閉式貨車車廂以後所遭遇的一切,所見到的一切所聽到的一切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對紅衛兵以及對她們本身的言論,使她們保留在三十四年前的意識受到了摧毀性的衝擊。她們實在是想不明白猜測不到中國究竟怎麼了?首都北京究竟怎麼了?

    她們的哭聲中流露著巨大的惶恐不安。

    因為她們的頭腦中已經開始想——如果恰恰是她們自己已變得非常荒唐非常可笑變得像什麼怪物似的了,那她們以後可拿自己怎麼辦呢?

    為什麼周圍的人們尤其是女人們,不對自己的衣著不對自己的髮式不對自己化了妝的臉感到羞恥?為什麼男人們都似乎看慣了女人們那樣子而且似乎還特別欣賞她們那樣子?為什麼應該砸碎的櫥窗沒人去砸碎,還擦得那麼的明亮?明亮得如同鏡子似的?為什麼應該撕得粉粉碎的那麼腐蝕人靈魂的東西居然沒人去撕?為什麼還可以在那兩個櫥窗前擺了桌椅,一些男人女人還可以大模大樣地坐在那兒吃著什麼飲著什麼說說笑笑顯得特別輕鬆愉快?誰允許他們和她們那樣了?她們和他們又是憑什麼特殊的資格獲得到可以那樣的權利的?

    如許多不該存在的現象存在著,中國還算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嗎?還算是社會主義國家嗎?

    為什麼沒有人對中國負責任地掃蕩這一切醜陋現象?

    為什麼沒有人造反呢?

    姐姐肖冬雲心裡還想——如果自己的眼睛所見到的醜陋無比的現象不消失,那麼她寧肯自己的眼睛從此瞎了吧!

    妹妹肖冬梅的心裡,同時也產生著一樣的想法。

    在她們蹲下去的時候,周圍發出了一片喝彩聲——「好!」「好!」「到家!」

    那是以為在拍電影或電視劇的男人女人口中發出的。

    依那些人看來,她們的表演確乎是值得鼓勵值得喝彩的——表演得多麼投入多麼符合角色呀!那雙手一捂眼一轉身一蹲下,「身體語言」所表達的內容是多麼的豐富哇!

    「安靜!不要出聲!別忘了這是偷拍!偷拍可一般都是同期錄音!」

    立刻有人不失時機地證明自己的懂行,精神可嘉地對別人小聲提醒……

    肖冬雲姐妹倆一蹲下哭,李建國的造反情緒頓然高漲。他分開人群衝向對面的櫥窗,衝到跟前,伸出雙手便撕扯那一張廣告宣傳招貼畫。它是貼在玻璃裡邊的,哪裡又是他撕扯得下來的呢?只不過指甲將玻璃撓得發出幾陣刺耳的聲響罷了……

    「好!」

    又是一陣喝彩。

    「真他媽討厭!你們怎麼還喊?!」

    「嗨,你小子罵誰呢?你算老幾?在這兒充的什麼大瓣蒜?!」

    「人家攝制組裡都沒誰出面管,你他媽替人家嘰歪個什麼勁兒?那倆女的裡有一個是你小情人兒呀?……」

    於是兩個小伙子往一塊兒湊,你一拳我一腳打了起來。

    2001年,中國人之間仍缺少相互的忍讓,語言文明程度也不見有什麼明顯的提高。這一點,與三十四年前相比,倒是倒退了。因為三十四年前人們在語言方面的自由是相當有限的。相互之間的攻擊性也主要表現於政治話語體系。

    「好!」

    有些男女以為那兩個小伙子也是在「表演」戲的一部分。從那家店裡跨出了一名穿制服握警棍的警衛——他用警棍直指著李建國高喝:「你幹什麼你?!」

    李建國撕扯不下那廣告招貼畫,由於急而更惱更怒。

    他大聲說:「造反有理!」言罷,舉起了一把椅子……

    周圍的人一見他將椅子舉過頭頂,知道他接下來要幹什麼了,全都往後躲閃……

    坐在櫥窗前吃著喝著說著笑著喜聞樂見地看著李建國「表演」的些個男女,預感不妙,也都起身明智地跑了開去……

    一位女郎一邊跑開一邊生氣地說:「戲裡有這情節怎麼也沒個人告訴一聲?這麼大塊玻璃被一椅子砸碎了那是鬧著玩的嗎?多危險呀!」

    陪伴著她剛才淺嘬慢飲著啤酒的男朋友說:「放心吧寶貝兒!他只管砸他的,那我還能眼看著你被傷著?再說,這塊大玻璃肯定是用糖漿掛成的……」

    他一邊說,一邊回頭看了一下,捨不得留在桌上的半杯啤酒,又返身回去打算端走……

    說時遲,那時快——李建國高高舉過頭頂的那把椅子,狠狠地狠狠地砸將下去了……

    但聽嘩啦一聲,偌大的,有十餘平方米的一塊鏡子般明亮的櫥窗玻璃,剎那間不復存在。幸而,這條步行街的管理部門規定,臨街櫥窗禁止鑲裝一般的玻璃,而必須是質量合格的鋼化玻璃。隨著嘩啦一聲響,巨大的玻璃變作千千萬萬指甲般大小的晶體粒塊,紛落遍地。由於那一把椅子的砸擊力甚是猝猛,致使無數粒塊向店內外爆豆般四射,些個反應遲緩來不及躲避的男女身上這兒那兒挨中了,頓時的大呼小叫亂成一片。雖都未傷得怎樣重,但已有人皮破血流了……

    李建國高舉起椅子時,肖冬雲姐妹倆正捂眼蹲著,沒看見他想要幹什麼。若看見了,興許會趕緊制止他惹是生非。待她們猝然間聽到嘩啦之聲,反將雙眼捂得更緊了。並且,都嚇得本能地用胳膊夾住上身,就那麼蹲著移動腳步往一塊兒湊,彷彿永遠也不敢站起,不敢睜開眼睛了似的……

    接下來的事情大約發生在半分鐘內——那個捨不得半杯啤酒的小伙子,已然被鋼化玻璃的碎屑擊傷了臉面,雖只不過是皮肉輕傷,卻已流血不止了。在男人女人驚恐的尖叫聲中,店裡奔出了三名手持電棍的警衛。他們以為李建國是瘋子,或是醉鬼,或是對社會充滿敵意的破壞分子。

    為首的警衛話還沒出口,電棍已指向著李建國了。

    那一時刻,紅衛兵李建國的內心裡,確確實實是充滿著對他眼見的「醜陋」社會現象的莫大敵意的。他餘怒未消,自恃猛勇地雙手去抓電棍。這他可真是自討苦吃了。電棍是好用雙手去抓的嗎?他的雙手立刻被電住了。想放開都不可能了。反而下意識地抓得更緊,同時被電得渾身亂顫,齜牙咧嘴,哇哇怪叫,那樣子就十分的可怕……

    人們越發驚恐地往兩邊人行道上躲閃。

    被抓住電棍的警衛,打算從李建國手中抽出電棍,卻同樣的不可能。

    另一名警衛見狀搶前一步,舉起電棍,朝李建國頭上狠狠一記,李建國身子晃了晃,暈倒在遍是鋼化玻璃碎屑的方磚人行道上。

    椅子砸向玻璃那一瞬間,趙衛東張開著嘴呆住了。在那大約半分鐘內,他呆看著眼前發生的突然事件,呆看著紅衛兵戰友李建國被一電棍擊倒於地……

    那臉上流血的小伙子,此時一隻手捂著臉躥到了仰躺地上的李建國身旁,飛起一腳又一腳,狠踢李建國。邊踢邊罵……

    趙衛東這會兒才醒過神兒來,他大叫:「要文鬥!不要武鬥!」

    他正欲衝過去護著李建國,雙臂卻已被人朝後使勁兒擰了過去——同時一個男人的聲音很低也很嚴厲地警告:「老實點兒,否則對你不客氣。我們是便衣警察!……」

    他立刻想到了肖冬雲和肖冬梅……

    他扭頭望向她們,一邊拚命掙扎,一邊大喊:「冬雲冬梅你們快跑呀!快跑呀!」

    而肖冬雲和肖冬梅姐妹倆,直至聽到趙衛東的喊聲,才一齊將雙手從眼上放下去。於是她們看到了這樣的情形——兩名警衛,一名抬著李建國的頭,一名抬著李建國的腿,正往店裡弄他。在她們看來,她們的紅衛兵戰友李建國已經是死了,或者是半死不活的了。她們還看見那臉上流血的小伙子一隻手攥著一隻啤酒瓶子,張牙舞爪地要撲將過去,而第三名警衛阻止地從後死抱住其腰不放。當然,也看見趙衛東的手臂被一左一右兩個男人朝後扭著,扭得趙衛東俯下了身去……

    她們緩緩站起來了,內心裡驚悸萬分。

    趙衛東則再次側轉頭望向她們大喊:「跑哇!快跑哇!」

    許多旁觀者隨著趙衛東的喊聲也紛紛將目光望向她們,其中幾個也突然指著她們憤憤地說:

    「她們是一夥的!」

    「抓住她們!」

    「別叫她們跑了!」

    一知識分子模樣的中年男人像在「文革」中參加批鬥會似的,舉起拳頭,憋紅了臉,張了幾次嘴,終於喊出一句口號是:「打倒紅衛兵!不許『文革』鬧劇重演!」

    這兩句口號使肖冬雲肖冬梅姐妹倆的心猛烈地哆嗦了一陣——是要被關進監獄甚而要被槍斃的一級反動口號哇!怎麼居然有人就敢公開地喊?怎麼並沒誰去抓那傢伙?反而有人把自己的兩名紅衛兵戰友當成了反動分子對待?

    但當時的局面已不容她們多思多想——設身處地從心理上理解她們一下,她們的反應除了拔腿便跑還會是別的嗎?

    於是她們那麼做了。

    冬雲抓住妹妹冬梅一隻手,頭腦之中除了驚悸一片空白地順著步行街朝前猛跑……

    倒也沒誰攔截她們,更沒誰想抓住她們——大多數人們已經確信不是在拍電影了,因而對「文革」結束三十四年後又有四名「貨真價實」的紅衛兵出現在現實生活中更加百思不得其解了……

    步行街上的人們自動退向人行道上,閃開著路讓她們跑……

    而且有善良的人們之善良的聲音傳達著一份兒善良:「別攔她們!千萬別嚇壞了兩個精神不好的女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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