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神之妻 正文 第七章 數嫁妝
    還記得嗎,海倫老是見人就說她當過我的伴娘,她還說我有過一個非常隆重的中式婚禮。

    不錯,事情就跟海倫所說的那樣,只不過,當時海倫不在場。花生在場的,她臉上搽了白粉霜,嘴唇塗得紅紅的,像猴子的屁股,笑得很開心,好像她真的很為我高興。

    但是就在我結婚前的那個月,你應該想像得出,花生氣得連正眼都不瞧我。她說都是因為我的緣故,文福才娶了我,而沒娶她。我提醒她我是怎麼幫助他倆的,她假裝沒聽見。

    真的,我一直跑前跑後地為他倆傳信,而那些信她都不讓我讀。後來我發現暖房裡有一個秘密的地方,花生就在那裡塗脂抹粉的。我就告訴文福,什麼時候去,什麼地方可以藏他的自行車。我把他帶到花生身邊,他倆就可以趁午飯後大家都要睡覺的兩個鐘頭裡說說話。他倆在那兒親嘴的時候,我站在門邊望風,注意老阿嬸和新阿嬸會不會來。

    當然,我沒看到他倆親嘴的場面,可我知道,他們肯定已經親過嘴了,就像那些害相思病的人那樣!因為當他們從那破花盆後面出來的時候,花生的臉上、脖子上全是紅印,那就是文福親過嘴的地方。文福自己的嘴也被花生的口紅染紅了,他的臉上也沾上了白粉,看上去就像個唱戲的。我看到他推著自行車走的時候,臉上浮現出十分滿足的笑容。

    然後我就連忙幫花生擦掉這些親吻的印記,擦掉化妝的痕跡。我責備她:"你怎麼能讓他親呢?光說說話、握握手還不夠嗎?"

    把你的嘴巴交給一個你家裡的人都不認識的男孩,是很可怕的。當然,把身體的其他部位交出去更加可怕。

    "我喜歡這樣。"花生笑著說,滿不當一回事。

    "什麼!你喜歡這樣。這麼說來,為了滿足自己的願望,你可以把全家的名聲扔進陰溝裡?就像兩條無靈性的狗,相互追趕著嗅對方的髒尾巴!"

    但是就在我為花生用力擦洗臉上的脂粉時,她還沉浸在對文福的夢想中,告訴我文福讚美她柔軟的臉蛋、靈巧的雙手。"嗨!"她發牢騷說,"你要把我皮都擦掉了。"

    "你活該,"我說,"這一塊地方擦不乾淨了,他就像一隻蜘蛛咬你的脖子。現在大家馬上就要起來了,嗨,這下可麻煩了。"

    花生只是格格笑著,去拿鏡子,然後說,"讓我瞧瞧。啊喲,瞧他都幹了些什麼呀!"她把領子翻起來,笑得更厲害了。

    她也不想想,我這樣幫她得冒多大的風險啊。她明明知道,要是她母親知道這一切的話,我的麻煩比她大得多。花生年紀比我小,所以我得對她的行為負責。不知老阿嬸和新阿嬸會怎麼處置我。

    當然,對這種想法你可能理解不了,我怎麼會因為花生而惹麻煩呢,我有什麼好怕的呢?可在當時的中國,你老是得為另外的人負責。不像在這兒,在美國——什麼自由啦、獨立啦、個人的想法啦、干你想幹的事啦、不必服從你母親啦,沒那回事。沒人會跟我說,"小姑娘,聽話點,我給你吃塊糖。"你不會因為做了好事而得到什麼回報,甭想。可你要是於了壞事——你家裡人可以隨心所欲對付你,不需要什麼理由。

    我還記得那些嚇唬我的話。"你是不是要我們把你永遠趕走,當個要飯的,像你娘那樣?"大嬸嬸老是這樣說。"你是不是想生一場大病,讓你的臉全部爛光,像你娘那樣?"打我來到崇明島位後,老阿嬸就說這種話給我聽——要是這些話是胡說八道也就算了。我不知道我母親到底怎麼樣了,她是像花生所說的那樣,已經逃走了呢,還是像我父親所說的那樣,已經死於一場怪病;要不,就像大家在背後議論的那樣,她是因為某種不明的原因惹我父親生氣而被送走了。我剛來到島上的時候,只要老阿嬸一提到我母親的名字,就不由得兩眼淚汪汪。

    後來,我不哭了。我竭力不去想我母親,竭力打消我曾有過的念頭,希望我母親總有一天會來看我。於是老阿嬸就想出了新的威脅我的辦法,使我害怕。一次,她把我和花生帶到上海一戶人家,她指指一個正在掃地的姑娘。

    "瞧這個可憐的姑娘。"大嬸嬸用一種憐憫的口氣說道。那姑娘穿著一條又短又破的褲子,兩條瘦腿全露在外面。她的目光呆滯,毫無表情。然後老阿嬸告訴我們,她是一個奴隸,因為她母親死後她不好好做人,被她父親賣到這兒來了。

    還有另外的威脅。當老阿嬸覺得我還不夠怕的時候——當我不肯很快磕頭求饒,不肯請求原諒的時候——她就會在我頭上打一巴掌,"這麼硬,這麼不聽話!誰家會要你做媳婦呀?興許我該把你嫁給那個老奧皮匠/

    她指的是那個挨家挨戶給人補鞋的乞丐,他渾身上下透出一股他所修所賣的舊鞋子的臭氣。我知道我們村裡所有的母親都威脅她們的女兒說,誰要是不聽話,就把誰嫁給奧皮匠。要真是那樣的話,說不定奧皮匠早就有二十個老婆了。

    我覺得老阿嬸這麼說,不是對我特別凶,也不是在撒謊。我這麼說倒不是出於大度,威脅小孩子是我們這樣的大家庭的傳統。老阿嬸小時候,她母親可能也是這麼對待她的,找一種無法想像的可怕的生活方式來警告,再找一個好得令人無法相信的好孩子做榜樣。這麼做就能叫你的孩子循規蹈矩,這麼做就能把他們笨腦袋裡的自私思想趕跑,這麼做就表示你對他們的前途很關心,教育他們在家裡也要守規矩。

    但這也是我那天在暖房裡感到害怕的原因。花生讓文福親嘴,這事有多壞呀!她這麼干可能會斷送我自己的前途,所以,後來花生再叫我送信給文福的時候,我當然一口回絕了。

    "你自己送去吧,"我說,"我不再做你的紅娘了。"花生先是哭著求我,後來就破口大罵。打那以後,她就不再理我了。我以為我的麻煩總算到頭了,我怎麼知道反而惹來更大的麻煩呢?

    我後來才知道,文福也生氣了。他在大路上等了好幾個鐘頭,等我把花生的信送去。第二天我也沒送去,第三天又沒送去,他等不及了,於是就找了一個真正的媒人,不光送信,也來提親。

    你明白吧,文福決定娶花生為妻,不是因為他真的喜歡花生,而是想借婚姻進入她的家庭。實際上,他跟那個時候的大多數男人沒什麼兩樣。那個時候,結婚就像買房地產一樣。在這兒,你看中了一所房子想住進去,你就去找房地產公司。那時在中國,你看中了一家有女兒的大戶人家,你就去找一個知道怎樣做成一筆好生意的媒人。

    他找的媒人是個老太婆,大家都叫她苗阿姨。她名氣很大,能把最好的姑娘配給最好的小伙子,這樣他們結婚後就會生下一連串的孩子。幾年前,老阿嬸的兩個女兒的婚事就是她給安排的。現在我想起來了,苗阿姨也就是那個幫助老阿嬸趕走了姓林的小伙子的人。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小伙子,但我本來是應該嫁給他的。可我還沒來得及抓住我的希望,這個機會已經失去了。

    "這樁婚事沒有錢,"苗阿姨告訴老阿嬸,"不錯,林的父親很有文化,可那有啥用啊?他連一個小官也沒得做。再看看他太太吧——生最後一個孩子都快四十了,真不害臊。"

    但這不是苗阿姨不喜歡林家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好多年前他們兩家有過糾紛。花生無意中聽叔叔提起過這事。林家和一個當地的姑娘訂了婚。"可就在婚禮舉行前幾個月,"花生說,"林家的兒子跑了,娶了一個上海姑娘——為了愛情,就為了這個!當然這家裡的人硬要那位上海姑娘做小老婆,讓那個本地姑娘做大老婆。可這成何體統呀?那男的實在討厭他的未來的大老婆,就故意討個小老婆來氣氣她。"

    然後花生笑起來了,"多年前的那本地姑娘不是別人,就是苗阿姨。她又氣又尷尬,不得不又等了三年,才有人考慮娶她做媳婦。"

    就是這同一個苗阿姨現在經常到我家來喝茶,和老阿嬸新阿嬸聊天,張家長李家短的,誰生病了,誰收到海外親友的來信了,誰家的兒子跑走當共產黨去了。

    我和花生當面都叫她苗阿姨,可背後,我們都叫她喵喵,因為她就像一隻獵,豎起耳朵,到處打聽別人的隱私。

    我想,苗阿姨肯定已經把我們家的所有秘密全告訴文福了:叔叔有一筆大生意,但又丟了好些合同啦。新阿嬸是叔叔的小老婆,很受他的寵愛啦。老阿嬸是他的大老婆,大家都不得不討她喜歡啦。花生最小,是全家的寶貝啦。我是花生的堂姐,是在我母親失蹤後,馬上被送到這裡來的啦。我母親究竟是被土匪綁架還是殺害,是淹死在海中,還是被埋在土裡,沒人知道啦。我的親生父親富得能給他的小兒子一整個工廠和河口,一幢最富麗的房子,因為他在上海還有很多很多財產啦。我知道文福肯定問過這些問題,因為後來就發生了下面的事情。

    就在我拒絕再給他們當信差後不久,苗阿姨敲開了我家的大門,把文福的父母親給帶來了。他們來的那天下午,花生興奮得不得了,以至於給他們奉茶的時候,把茶也給潑了。她格格地笑個不停,新阿嬸責備了她兩次,不讓她給叔叔端茶了。但我發現文福的母親對花生傻乎乎的行為並不注意,倒是一直在用挑剔的目光打量我。

    她問我身上穿的衣服是不是自己做的。她檢查了我衣袖上的針腳,然後說我的針線活不錯,不過還要改進。她問我皮膚為什麼這麼蒼白,是天生就是這種顏色,還是有什麼病?為什麼我這麼文靜?我在咳嗽嗎?我很容易疲勞嗎?

    第二天,老阿嬸和新阿嬸到島子另一頭的文家作了一次回訪。花生興奮得不得了,她已經在盤算該穿什麼樣的西式婚禮服裝了。又過了一天,老阿嬸宣佈了和文家訂的婚約——但不是為花生,而是為我訂的。

    我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沒人來徵求我的意見,因為這個決定不是我作出的。

    當然,我沒有拍手,感謝我的嬸嬸們給我安排了這麼好的一個前途。可我也沒有跑進自己的房間裡,拒絕吃飯,臉色發白,威脅說要死給她們看,有些姑娘在她們的父母給她們選了壞丈夫後就是這麼幹的。

    如果你問我,她們告訴我說我要嫁給文福,當時我心裡是怎麼想的,我只能說,就像有人告訴我說我中了頭獎,又有人告訴我說要砍我的腦袋,介於這兩者之間。

    宣佈了這個決定後,我仍然坐在桌子邊,臉上毫無表情,腦子一片混亂,不知說什麼好。花生撅著嘴說,"幹嗎非得讓雯雯出嫁?"她問道。

    新阿嬸誤解了她女兒的抱怨,以為是出於好意,"別那麼自私!她還會經常回來看你的。但她現在必須嫁人,離開我們。她最大,她年紀剛好,比她丈夫小五歲。以後呀,你也可以到她的新家去看望她。"

    我坐在那兒,一言不發,竭力想像文福做我的丈夫會是什麼樣的。我看到我自己跑到路口去等他。花生就是這樣的。只不過他現在是和我親嘴,不是和花生親嘴。他笑著,做著鬼臉。他告訴我,我有一張漂亮的臉蛋,是玫瑰紅的,像我身上穿的衣服那樣。他給我一封情書,我好像已經感到我的心在跳,準備把信打開來。

    我看花生,還是撅著嘴,一言不發,她在鼻子裡出氣。哼!哼!就像一條龍尾巴撅起來了。她不知道像我一樣把感情隱藏起來。干是,就在那個時候我才明白,我把自己的真情隱藏得那麼久,那麼好,直到現在還不承認。那時候,我為什麼會對花生讓文福親嘴這事生氣呢——現在我明白了,我想要他來親我。

    不,這不是愛情!我說的不是那種愛情。這是一種傻乎乎的希望,這是一種學會為自己的前途著想的希望。

    你不信?海倫舅媽給你講過這段往事嗎?是的,她想講的,我不讓她講。我知道要是她告訴了你,她會把一切都搞糟的。她會告訴你,"你母親墜入了情網,真浪漫啊。"

    可你知道她的為人。某件事明明是假的,她卻以為是真的,某件事明明是真的,她卻認為是假的,就像她腦袋裡的那顆瘤一樣——她根本就沒什麼瘤。我跟她這麼說了,可她不信,她以為我這麼說只是出於好意。"我幹嗎要出於好意呢?"我問她。"因為我快要死了。"她說。跟她這種人你還有什麼好爭的呢?

    所以我要親口告訴你這個故事,而不要讓海倫來告訴你。你得相信我,因為我是你母親。我不愛文福,從一開頭就不愛。當然,我很高興,但這只是因為我覺得結婚是一個新機會。也許我有點糊塗,錯把高興當愛情了。

    宣佈親事後的那幾天,我一直低著頭,做出一副順從的樣子,留心聽兩位嬸嬸的開導。她們告訴我,文家怎麼怎麼好啦,我怎麼怎麼運氣啦。老阿嬸說,儘管我母親名聲不好,我的公婆還是同意我去文家做媳婦。她們告訴我,文家在海外生意做得很紅火,文福能幫助我父親和叔叔把我們家的絲綢和棉花全賣到外國去,他已經答應了。她們說,文福的母親很能幹,是個裁縫,又是個風景畫家,還燒得一手好菜,家裡的事全是她一手張羅的。她能教我許多東西。房子嘛,當然不如我們啦,不過還不錯,有一大群傭人,甚至還有一輛汽車!

    我越聽越信。我想像著文福用汽車把我接走,我很高興終於要和我的舊生活告別了。我夢想著住在一個幸福的家庭裡,那裡沒有一個人會發牢騷。我想像我未來的婆婆對我好得不得了,簡直令人沒法相信,她只會表揚我,從來不會責備我。我想像著我自己還不覺得渴,傭人們已經在為我倒茶水了。我腦海中跑過了許許多多孩子,模樣全差不多,扯著我的裙子,一個接著一個,逗我發笑。當嬸嬸們告訴我說我要嫁給文福的時候,我又想起了那個算命女人跟花生說過的話。

    現在好事都要落到我頭上來了,我當然為花生感到難過。但她開始指責我,說我背叛了她。在婚禮前的那段時間裡,我們還是不得不睡在同一張床上。我一進房間,她就往地上吐口水。半夜裡,她踢我的腿,把我推一邊去,掀掉我的被子,咕噥說我比那些叮死牲口的蛆蟲還要壞。

    "你聽聽你媽怎麼說的,"我說,"我最大,我得先出嫁,我得聽話。你要是想改變這個決定,自己跟你媽去說。"

    當時我要是仔細思量一番,就會明白:我的嬸嬸們根本就沒考慮我最大、花生最小的問題。花生是全家的寶貝,他們給花生安排的一切都要比別人好:衣服最好,表揚最多,零花錢最多,求運氣時做的法術最多,生病時抓的藥最多。我已經說過了,他們並沒有虐待我,他們只是對花生更好。所以,我幹嗎那麼傻呀?我早就該明白——既然她們要把我嫁到文福家,那麼說不定就不是什麼好事。

    後來發生的一些事使我覺得所有這些好事全都會泡湯。我的嬸嬸們跟我說,她們要把我帶到上海去看我父親,我的婚事要徵得他的同意。她們給我看了他的來信,告訴我們必須去一趟,就這些,連一句祝賀的話也沒有。那時,上海和崇明島之間還沒通電話,這封信是托熟人送來的,而不是通過正式的郵局寄來的,所以我把信掂在手上覺得事情很嚴肅。

    你用心想想我當時的感覺如何。打我父親把我送到這島上來以後,我差不多有十二年沒見到他了。我們到上海去的時候,我的嬸嬸們從來不帶我去看我父親。他從來沒給我寫過信,也從來不到崇明島或到我的寄宿學校來看我。所以我不知道他見到我時會生氣呢,還是會高興;我也不知道我見到他時該害怕呢,還是該高興。

    那天早上,老阿嬸、新阿嬸和我早早地洗了澡。我們穿上了最好的衣服,閃閃發亮的絲綢衫和外套。我們買了去上海的輪船的頭等艙,兩個鐘頭就到了上海港。我們剛下船,一輛長長的黑轎車和一個司機早已等在大門口,把我們帶到九龍路我父親的住宅內。一切就像一個幸福的童話故事。

    但我們一踏上通向住宅的過道,我就知道我們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我們的服裝太刺眼了,大招搖了,反而讓大家都知道我們不是什麼重要人物。然後門開了,我站在我曾經住過,但現在一點兒也記不起來的通向屋子的大門廳裡。

    這屋子比我們在河口村住的屋子要大十倍,也要好十倍。或許,根本就沒法做這樣的比較。這裡的所有東西你都想碰一碰,可你又不敢邁開步子,怕碰壞什麼東西。我身邊有兩個華美的高架於,裡面放著兩尊小小的白雕塑,一尊塑的是一個獵人在追一頭鹿,另一尊是兩個穿英式服裝的女子在走路。一聲咳嗽,一聲擤鼻,一句話聽上去都太響了,肯定會把這些塑像震破。

    我瞧瞧我的腳下,恨不得彎下腰去把新鞋上的灰塵擦乾淨。於是我就盯住白色的大理石地面。

    忽然我記起來了,我母親告訴過我,大理石上的花紋是河水從岩石上流過留下的痕跡。在我眼前的大理石地面上,各種不同色彩的光影令人眼花繚亂,我母親曾說,就像同一條河中不同顏色的魚的倒影。

    於是我就抬頭去找這光影的來源——原來一層樓梯口頂上那扇很大的玻璃窗,把花啦、樹啦、草啦、天啦全都映在上面了。我看到了那個螺旋形上升的樓梯,竭力回想我的手觸摸著那光滑的紅木扶欄下來的感覺。

    就在這時我看到我父親正慢慢從樓梯上走下來,一步一頓,像神一樣從天而降。

    我想起了他的派頭,他總是不慌不忙。我想起了以前我老有一種在等待,在害怕,不知道接下去會發生什麼的感覺。

    但是現在他正踏上最後一級樓梯,眼睛盯著我,臉上沒有表情。我可以肯定,我也正這樣望著他,就像一個幽靈盯著另一個幽靈。哦,也許,他從我臉上看到了我母親,他恨我。我鞠了個躬。

    "女兒,"他突然說道,"你應該邀請我們的客人坐下來。"

    我轉身看看旁邊,想知道他在跟房間裡的另外什麼人說話。但老阿嬸捅捅我的胳膊,我不知不覺地指著我右手邊的一個小客廳,說:"請坐,請進來坐下。不必客氣,坐吧。"好像我常在這個我從來沒住過的房間裡歡迎我的嬸嬸們。

    我們全都安靜地坐在了沙發上,沙發的羽絨靠墊深深地陷了下去,把我埋在下面了。老阿嬸緊張地朝我父親點點頭:"您好嗎,大哥?我想,身體還康健吧。"新阿嬸重複同樣的話:"您好嗎?您好嗎?"

    我父親笑了笑,緩緩地叉起兩腿,然後說,"還可以,雖然不是頂好。你們都曉得骨頭老起來是怎麼回事。"

    "嗨,說得是!"老阿嬸忙不迭地接口說,"我也是這樣,老犯胃疼,晚飯吃過就疼,還有這兒,我的腸——"

    我父親的眉毛一抬,大家馬上又都不做聲了。這時另外一個房間裡的鍾當當敲響了,我的嬸嬸們假裝很高興地聽著,然後異口同聲地說,這是她們聽到過的最好聽的聲音。

    我一聲不響坐在那兒。我發現我父親看上去比叔叔老得多,也瘦得多。他的臉更嚴肅,也顯得更聰明。他戴了一副圓形的金邊眼鏡,中式背心外面罩了一套黑西裝。他個子並不高,但很有氣派,他緩緩地把頭轉向一個傭人,然後緩緩地揮手叫這個傭人上前。但他沒吩咐傭人做什麼,而是把頭轉向了我。

    "女兒,你定吧,用中式小吃呢,還是英國餅乾配茶?"我心裡七上八下,感到就像兩匹朝相反方向跑的馬。哪一匹好呢?哪個回答才是正確的呢?

    "簡單點好了。"我最後輕輕地說。

    他臉上露出了笑容。"當然,你總喜歡這樣。"他又朝那個傭人揮了揮手,吩咐他拿點英國餅乾、中國梨子和比利時巧克力來。

    我現在還能回想起他當時的舉止,他的風度是那麼優雅,使我覺得非常陌生。但他好像知道我的心思,我要是真的開口說出我想要的,也就是這些東西。

    喝茶的時間並不長,老阿嬸邊喝邊把文家的事告訴我父親——他們和他的女兒怎麼相配啦,一個好親家對他的生意如何有利啦。我兩眼緊緊盯著交叉著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不時抬起眼睛瞟一眼,看看我父親的反應。老阿嬸說點真話,又加油添醋一番,大家都仔細聽著。

    文家的出口生意發展為一家國際貿易公司。文福對海外生意的知識使得他能夠和英國與美國最重要的公司總裁建立起良好的朋友關係。文家的母親嘛,聽大嬸嬸的口氣,能幹得不得了,簡直能夠施展魔法讓冬天的枯樹一夜間長出綠葉來!

    我父親可不是傻瓜,他靜靜地聽著,一面啜他的茶。每當老阿嬸吹牛吹得過分時,他就一言不發地盯著她,臉上毫無表情,直到她坐立不安,把她對文家的好評稍稍降低一點。

    "啊,自然,他們的生意按您的標準算不了什麼,哪能達到您目前的高位啊。可他們在當地也夠舒服,夠受敬重的了。我是這麼想的,對您的女兒來說,嫁一個受人敬重的大戶人家是最要緊的。"

    現在老阿嬸把有關文家的好話都說盡了,但我父親還是一言不發。

    "很好的一個小伙子,很受敬重的大戶人家。"新阿嬸打破了沉默。

    我父親看看我。我手足無措,竭力想不顯示出來。說不定他反對這門婚事,說不定他還在生我母親的氣,生我的氣。

    "我知道這戶人家。"他終於開口了,"我已經派人去調查他們的生意,去查他們的背景了。"他揮了揮手,好像在趕蚊子似的,"但是聽聽自家人的意見也是蠻好的。"

    老阿嬸和新阿嬸嚇了一跳,好像兩個正在作案的小偷被當場抓到似的。她們做賊心虛地低下了頭,等著聽我父親說下去,不知他已經知道了什麼。

    "女兒,你自己是怎麼想的呢?"他的嗓音很低,幾乎有點沙啞,"你願意嗎?"

    我咬咬嘴唇,剝剝指甲,扯扯衣服,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父親又揮了揮手。"她願意。"他對我嬸嬸們說,然後歎了口氣,"我們幹嗎要攔著她?"

    我的嬸嬸們都笑了一下,好像這不過是在開玩笑。可我從中聽出了不同的意思,我父親的聲音聽上去很淒涼。可我還來不及多想,我父親已經問起了生意上的事,所以也許是我搞錯了。

    "文家出了多少聘禮呢?"

    大嬸嬸遞上一個信封。我父親很快點清了四千元,然後點點頭。我鬆了口氣。這可是一筆巨款,相當可觀,差不多等於兩千美元,放到今天說不定值四五萬哩。一個中產階級的人得干十多年才能賺到這個數字。但這並不是說文家真的把這筆錢送給我父親了,在我結婚那一天,他還得把這筆錢還給文家,說"這輩子我女兒和你們共同擁有文家的財產,這就夠了"。

    然後我父親得為我準備一筆數目相當的錢作為嫁妝,他跟我說,"這筆錢是額外給你的,免得你到新家後負擔太重。"這筆錢是我的,用我的名字開銀行戶頭,我不用分給任何人,沒人能把它從我手裡拿走。但這也是我這輩子僅有的一筆錢。

    "文家想要多大的一份嫁妝呢?"我父親接著又問,他指的是錢以外的嫁妝。

    老阿嬸不得不仔細想想怎麼回答這個問題。要是她說文家要得不多,那麼這就等於說這戶人家不值得結成親家。要是她說他們要得很多,那就等於說我不值得嫁過去。但是老阿嬸已經有過嫁兩個女兒的經驗,所以她就簡單說了句,"把她和她丈夫新房裡的傢俱佈置好就行了。"她指的是我們在文家的新房。這種回答聽起來使文家顯得並不很貪財,就像打打撲克時的叫牌。現在輪到我父親怎樣顯示出他額外的大方了。

    "當然呷,"大嬸嬸又加了句,"床歸夫家買。"這裡她說的是老習慣,因為後代兒孫總是要從丈夫的床上出來的。

    "還要茶嗎?"我父親問道。他只是問問,並不真的叫傭人馬上來倒茶。這是我們家表示訪問到此為止的信號,我和我的嬸嬸們馬上就站起來。

    "不用了,不用了。我們該走了。"大嬸嬸說。

    "那麼快就走?"

    "我們已經晚了。"小嬸嬸說。這不是真話,那天下午,我們沒別的地方要去,我們的船要到傍晚才離開。我們準備離開房間。

    但就在這時,我聽到我父親在叫我。他沒說"女兒",他叫了我的名字,"雯雯啊,"他說,"跟你的嬸嬸們道別。然後到我的書房裡來,我們談談你的嫁妝問題。"

    那天下午我被帶到我父親房間裡來的時候,希望是多麼渺茫!可現在多麼巨大的希望伴隨著我的喊叫要從我喉嚨口跳出來了,他真的把我當他的女兒看待了,中間那麼多歲月完全被遺忘了!

    當然,他沒有擁抱我,也沒有親吻我,不像你們美國人,分開五分鐘再見就又親又摟的。甚至在我的嬸嬸們走後我們也沒談多長時間。他當時對我說的一些話,我至今還很納悶:他是真的以為我找了一門好親事呢?還是找到了一種把我這個令他想起自己不幸婚姻的人永遠趕走的捷徑?

    所以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他對我說的幾個字。我覺得,我沒有讓它們的意義按照我喜歡的方式改變。

    他的神色是嚴肅的,他的表情是坦白的。他沒有為十二年來的父女分離道歉。"現在既然你要出嫁了,"他說,"你就要明白你在人生中的真正位置。"然後他指指一幅佔了整個牆面的古畫,畫上是一百多個不同的人物,有男人、女人、孩子,他們都在做各種各樣的事情,有的在幹活,有的在吃東西,還有的在睡覺,人生所有的時刻都被捕捉住,在這裡化作了永恆。

    "你小時候,"我父親說,"經常到這兒來,一遍又一遍地看這幅畫,還記得嗎?"

    我盯住這幅畫看了好久,想認出它來。最後,我終於認出了角落裡的一個小人物,這是一個正從陽台裡向外眺望的夫人。我點點頭。

    "當時我問你是否喜歡這幅畫,你跟我說,這幅畫畫得很糟糕,還記得嗎?"

    我無法想像我那麼小就會跟我父親說這種話。"對不起,我想不起來了。"我說,"實在對不起,你記憶中的我竟是這麼一個不聽話的孩子。"

    "你當時說,這幅畫很亂。你不知道這個彈琵琶的女人彈的是一支悲傷的曲子,還是一支高興的曲子。你不知道那個挑擔的女人是剛剛上路,還是已經走完了她的行程。還有陽台上的這個女人,你說她有時看上去好像是滿懷希望地在等待,有時看上去又好像是滿懷恐懼地在張望。"

    我不禁掩住嘴巴笑了起來。"我小時候多怪啊。"

    我父親管自己說著,好像根本沒聽到我說的話。"我就喜歡你這一點,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說。"然後他看看我,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他的思想感情。

    "那麼告訴我,現在你對這幅畫是怎麼看的?"他問。

    我的心跳加快了,竭力想找一個能使他高興的回答,想讓他知道,我還是沒有變,還是那麼老實。

    "這一部分我很喜歡,"我說著,緊張地指指一個正站在法官面前宣誓的男人,"比例勻稱,細節生動。而那一部分我一點兒也不喜歡,你瞧,底部太黑、太沉了,人物也沒有立體感——"

    我父親走開去了。他點點頭,但我知道他並不同意我的看法。

    然後他轉過臉來。"從現在起,"他終於板著面孔說,"你必須聽你丈夫的,你自己的想法再也算不了什麼。明白嗎?"

    我急切地點點頭,很感激我父親以這種巧妙的方法,給我這個有用的教訓。然後他說我要在他家裡再待一個星期以便辦些嫁妝。

    "你知道你需要些什麼嗎?"他問。

    我眼睛朝下,有點不好意思,"簡單點就行了。"

    "當然,"他說,"你總是說簡單點就行了。"他笑了笑,我很高興我正好說對了。

    但他馬上收起了笑容。"就像你母親,"他說,"總是要簡單點的東西。"然後他瞇起了眼睛,好像在什麼遙遠的地方看到了她。"總是在想著另外的東西,"他說著,嚴厲地望著我,"你也一樣嗎?"

    他的用意,就像那幅畫一樣,每時每刻都在變。而我就是畫中的那個站在陽台上的女人,滿懷著希望、滿懷著恐懼地在等待著,我的心潮隨著每一句話而漲落。所以到最後,我都不知道怎麼回答他了,我只好老老實實地脫口而出,"一樣。"

    那天下午,一個傭人領我到我小時候和我母親一起住過的房間裡,然後就走開了,這樣我就能在晚飯前歇一會。門一關,我就四下打量起來,摸摸房間裡的所有東西。

    被子已經換過了。她喜歡的畫和窗簾不見了,她的衣服、梳子、刷子、香皂,她的氣味全找不到了。但是傢俱還是原封不動地擺在那兒:床、高高的衣櫥、凳子和梳妝桌,還有她照過的鏡子。我高興得哭了,我終於又回來了。然後我又像小時候那樣,由於不知道母親什麼時候回來而哭泣。

    後來我才知道,還沒有人敢要這個一度歸我母親所有的房間。大家都認為這是一個倒霉的房間,所以那麼多年來,還沒有人用過這個房間。雖然,這幢屋子裡擠著那麼多人。三媽和吳媽還住在那兒,你還記得她們吧——我父親的另外幾房太太。四媽幾年前去世了。我父親的兒子們,現在也有了自己的太太和孩子,他們也都住在這兒,還有傭人和他們的孩子,大家全擠在一塊,差不多有二十五到三十口人吧。

    但儘管人那麼多,屋子裡還是非常安靜。我走下樓梯去吃晚飯的時候,大家說話都輕聲輕氣的。他們彬彬有禮地歡迎我,當然,沒人提起我那麼多年不在這兒的原因。我想他們還不知道該怎麼對待我。

    然後,飯菜上桌了。我開始坐在我的一個異母兄弟的太太旁邊,但我父親做了個手勢,要我坐他身邊去。大家都轉過頭來看我。我父親站起來,宣佈說,"我女兒江雯麗再過一個月要結婚了。"然後我們就等著——等呀等呀——等傭人慢慢地把一種很特別的灑灑進每人手中頂針般大小的白玉酒杯中。

    最後,我父親又說話了,他為我作了簡短的祝酒詞:"祝你婚後,萬事如意。乾杯!"他把頭往後一揚,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大家也都干了。然後我發現大家都來祝賀我,像一個幸福家庭似的放聲交談起來。我的舌頭被酒精燒得生痛,歡樂的眼淚也奪眶而出。

    結果,我父親叫三媽陪我去買嫁妝。她是家裡地位最高的太太,所有的錢財全要經過她的手。當然,她也熟悉姑娘出嫁時所需的一應物件。四媽死後,她的三個女兒出嫁時都是三媽幫著張羅的,這是我們坐小車到南京路上最大的百貨商店永安公司的路上,她跟我說的。

    "四媽的三個女兒,"她說,"個個都把她們母親最壞的毛病繼承下來了。噴!噴!老大小氣得很,連丟一個銅子兒在討飯碗裡都不肯。老二呢,沒有同情心,會把垃圾丟到討飯碗裡去。而老三呢,貪得不得了——你說她會怎麼著?——她呀,連垃圾和討飯碗都要偷。所以我沒給她們買多少嫁妝。這麼壞的姑娘,你說我該買嗎?"

    這麼說來,在三媽面前,我一舉一動都得小心。我記得在幾位太太中,她是最妒忌我母親的,她妒忌我母親的頭髮,妒忌我母親的地位和教養。我不想給她任何口實去告訴我父親,說我貪心。

    所以她要我挑椅子時,我挑了一把式樣非常簡單的椅子,而沒要那種花裡胡哨的雕花椅子。她要我挑一張茶桌時,我指指桌子腿最普通的一張。她點點頭,走過去要店員等著幫助我們。但她沒有訂購我挑中的東西,她訂的比我挑中的高三個檔次!

    我謝了她好多次。然後我覺得我們該回家了,我以為我們買了一張茶桌和一把椅子就足夠了。但三媽很溫和地提醒我,一個體面的太太需要些什麼。"你想要什麼式樣的大衣櫥呢?"她問。

    你能想像得出我當時的感覺嗎?你還記得我是怎樣希望和祈求一種更好的生活嗎?現在人人都對我這麼好,我不再感到孤單了,我想要的全都有了。我已經別無所求了,就像那個算命女人所說的。

    我和三媽逛了一整天的商店,就像遊戲表演那樣,那個女人根本沒時間從貨架上掏她所想要的東西,根本沒時間作出決定——是否先看一看,是否應該買。我也是這樣,只不過我有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所以你可以想像得出我們買了多少東西,我做的未來的夢開始越來越圓滿了。

    那天我們還找到了一張三層的梳妝台和一口三層的大衣櫥,都非常漂亮。這是我最心愛的東西:我自己挑了一張現代風格的梳妝桌,它有一面鑲銀邊的大圓鏡子,兩邊都有抽屜,一隻長一些,一隻短一些。每隻抽屜前面都用桃花心木、橡木和珍珠母鑲嵌起來,形狀像一把打開的扇子。抽屜裡還嵌著香樟木,打開來香氣撲鼻。中間部分比其他部分略低一些。上面嵌一張正方形的桌面。桌子下面是一張小小的彎曲的座椅,上面罩著綠色的錦緞。我想像著自己坐在這張梳妝台前,看上去就像我母親那樣。

    現在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我為你買的傢俱也是這種式樣的。我找了好久才找到它。所以你要明白,我買這張桌子不是用來折磨你的,那是我心愛的東西。

    第二天,三媽幫我去買那些好玩的東西:收音機啦、縫紉機啦、能夠自動換片的留聲機啦,還有大得能把我整個人都裝進去的金魚缸啦。我和文福將會有很多方式打發我們的快樂日子。

    第三天或第四天,三媽又陪我去買新娘的私人用品。真不好意思!每當她告訴我需要什麼,以及為什麼需要的時候,我只好笑笑。我們先去買了一個洗臉槽,這真是一件非常好的傢俱——綠色的大理石檯面和雕花的木頭櫃子。三媽指給我看,下面還有專門用來放女人用的東西的小櫥。我們當時用的月經帶,跟尿布差不多。

    隨後我們又買了兩隻不同的澡盆,一隻高高的木盆,是早上起床後用來洗身子的,還有一隻小的搪瓷盆,只用來洗腳和下身。當時大多數中國人都是這樣的,因為他們沒時間每天洗澡,只能洗身體的某個部位。三媽說,"每天晚上你都應該先洗洗下身,再和你丈夫上床,這樣才會討他喜歡。"這話是有道理的。我記得好多次我要把花生推出我倆同睡的床。但三媽又告訴我,"半夜裡你還得再起來洗一次。"她沒有解釋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我開始想到男人總是要比女人講究一些,而女人自然要比男人髒一些。

    然後三媽又叫我買了三個馬桶。我見到馬桶,想到我以後要和文福合用這些馬桶,臉一下子就紅了。馬桶有木頭做的蓋,裡面塗了紅漆,還上了一層氣味很濃的桐油。

    第五天,三媽陪我去買了出門和居家用的東西:幾個大皮箱、兩隻樟木箱。我們把枕頭和毛毯全塞進裡面。三媽簡直像瘋了似的,非得要我買二十條被子不可!

    "當然需要這麼多,"她說,"要不將來怎麼讓你的孩子暖和呀?"所以我就選了又好又厚的被子,全是中國製造的,四周織著精美的花紋,裡面填著最好的、最貴的、彈過多次而變得豎立起來的棉花。我還為那些毯子挑了漂亮的被套,全是絲織的,沒有一隻棉布的,每隻被套上繡的花卉圖案都各不相同,沒有一隻重樣的。

    第六天,我們去買了會客和祭祖所需的一應物件:沙發和椅子、祭壇、四隻凳子和一張矮圓桌。最後這件東西是用很厚很重發光的紅木做的,桌腿雕成中式的獸爪形狀,台板的邊沿全刻上了"壽"字,桌子底下還有四張小桌子,客人多時可以拉出來。

    第七天,也是最後一天,我們去買了所有的碗筷和銀器。這時我在我父親家裡待的時間夠長了,已經知道這個道理:一切東西都要備兩套!

    我買了兩套,一套是請客用的,另一套是平時用的,每套共有十件。不像美國式的有盆、刀和叉。一套一般的,一套高級的,是用象牙或銀做的。你能想像得出嗎?是中國銀器,很純,很軟,就像能用來兌錢。

    店裡有一張又長又大的桌子,我們就把我挑好的所有東西全放在上面。我情不自禁地圍著桌子跳起舞來,我挑挑這個,又揀揀那個,好像我已經在過日子了,不用考慮錢的問題。我有許多銀杯子,有盛醬油的,盛茶水的,盛酒的,還有放湯匙的銀盤子。我有各種大小的茶匙,一種是用來舀肉湯的,一種是用來吃甜食的,我最喜歡喝的像是蓮子湯。另外還有兩種,一大一小,我還不知道能派上什麼用場。為了和湯匙相配,我還買了四種不同大小的湯碗,不是銀的,因為銀的拿起來太燙手,但它們全是用上等的瓷器做的,還畫了金邊。然後我還買了兩種不同大小的盤子,一種小的,另一種更小,因為三媽指出過:"如果你挑的盤子太大,等於說你再也沒有機會吃了。"

    我挑的筷子也是最好的,全銀的,每雙用一條小鏈子串起來,這樣它們就永遠不會拆散,也永遠不會丟失。我買完東西剛想離開,店員給我看一樣小小的銀製的東西,樣子像一條跳起來的魚。我一看馬上就知道我要買這個,因為這小裝飾品是用來放筷子的,吃飯時停一會,欣賞一下酒席,看看周圍的客人,祝賀自己,說一句,我真幸運。

    買嫁妝的第七天離我舉行婚禮只剩下幾個星期了。我心想:我真幸運啊。我頭腦裡一片空白,想到的全是好事。我肯定我的生活已經改變了,每一刻會變得更好,我的幸福永無止境。現在我每天都祈求神仙,但只是表達我對無窮無盡的幸福的無窮無盡的感激。

    想想看我在商店裡,微笑著,坐在那張長桌子上,與我買的一大堆東西在一起。我想讓三媽和那個在一旁看著的店員分享一下我的快樂。我揀出我的銀筷子,我假裝從銀盤子中夾了一口,然後轉向另一邊,我想像著自己在說,"丈夫,你吃這個,這條魚最好吃的部分歸你吃。不,不要給我,你吃吧。"

    我當時就是這麼想的,我想從各方面尊敬我的丈夫。我承認:我也想露一手——我要親手操辦幾桌酒席,一次為我父親,我現在非常尊敬他;一次為三媽,我要尊敬她為我名義上的母親;一次為我未來的公婆,我想我肯定能學會尊敬他們;一次為我生下的頭胎兒子;一次為我的老阿嬸和新阿嬸,因為她們讓我走了;還有一次為花生,也許到我能原諒她的時候。

    後來我才知道:三媽為四媽的三個女兒買的嫁妝比我的多五倍,也好五倍。我也知道了:文家人的性格不太好,我父親一清二楚。他之所以讓我嫁到文家去,是因為他說我的性格也不太好。

    但是我敢肯定,他無法想像文家人究竟壞到什麼程度。這七天裡我挑的所有嫁妝,全都被文家吞沒了,他們把這些東西作為他們出口生意的一部分,全運到美國或英國去了。

    那些被子和絲綢被面呢?全被文福的姐妹或他的弟兄的妻子拿走了。另外親戚朋友送的賀禮、鑲銀邊的畫、沉甸甸的銀梳子和鏡子、漂亮的英國水盆和繪畫的水罐呢?統統被文福的母親放到她自己房間的桌上了。

    我的嫁妝中只有一樣東西沒被他們偷去——因為已經有人先下手了。正好那天有個傭人去南方照顧她那生病的母親。文福的母親打一開頭就不喜歡那個傭人,於是馬上就氣沖沖地作出了結論。正當她咒罵那個偷了十雙銀筷子逃走的賊的時候,我正在把這些筷子往自己的小箱子襯裡底下藏呢。

    打那以後很多年,每當時運不利,我就取出一雙筷子,把它們緊緊地握在手中。我能感到銀筷躺在我掌中的份量,它是堅固的、牢不可破的,就像我的希望一樣。我搖晃著銀筷上的鏈子,它意味著成雙成對的東西永遠不會分離,也永遠不會丟失。我用它來夾空氣,夾虛無。

    你能想像我是多麼天真,我的天真是多麼頑強嗎?我一直在等待,等待著總有一天我能把那些銀筷子公開拿出來,不再成為一個秘密。我一直夢想著慶賀那總有一天會到來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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