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多事 第二部分 十九、我喜歡這樣
    小說《組》發表沒有兩天,《人民文學》雜誌的一位工作人員騎著摩托車到西四北小絨線胡同27號我的家,給我送來了476元人民幣的稿費。476元,相當於我的87元6角4分的月薪的5倍以上。這也夠驚天動地的。

    先是聽到對號入座的工作部門同志對於小說的爆炸性反應:主要是「我們這兒並不是那樣呀」之類。其實這些人多是我的熟人、好友。接著由韋君宜、黃秋耘主編的《文藝學習》雜誌,展開了對於《組》的討論。我收到這一期大規模討論的雜誌的時候真是樂不可支。第一篇無保留地稱讚小說的文章題名《生活的激流在奔騰》。第二篇就是嚴厲批判的了。一篇批判指出:林震不是革命的闖將而是小資產階級狂熱分子。一批青年作家,劉紹棠、叢維熙、邵燕祥也還有劉賓雁等都寫了文章讚揚這篇小說。而一批我的共青團幹部戰友,包括李友賓、戴宏森、王恩榮等著文批評之。後面這幾個人也是我的朋友、熟人和半熟人,王恩榮同志還是我的老同學,是我介紹他參加了地下黨的外圍組織。我從身份上說正好處於贊成的與反對的兩組人之間。然而我又是小說的作者,對小說負有不可轉移不可推卸的責任。這本身也奇了。

    看到作品引起這麼大動靜,看到人們爭說《組織部》,看到行行整齊的鉛字裡王蒙二字出現的頻率那麼高,我主要是得意洋洋。我喜歡這個,喜歡成為人五人六,喜歡出名,喜歡成為注意的中心,我在心裡這樣說,相當不好意思地說。

    與此同時,我的《青春萬歲》修改稿已在中青社三審通過。我們訂了合同,我得到了預付金500元。

    也算一夜成名,雖然這種說法令人噁心。正在籌備復刊的上海文匯報駐京辦事處負責人浦熙修命工作人員、著名電影評論家梅朵先生找我約稿。他們已從作協等處得知我的長篇小說即將出版。作協領導、老作家劉白羽同志在《人民日報》上撰文預告了文學新人的成績,他說張曉的《工地上的星光》與王蒙的《青春萬歲》反映了文學新人的成果。於是文匯報的人帶著預付的500元現金要求自次年即1957年1月1日起全文連載《青春萬歲》。我給他們講了該小說的故事性不強,也許不適報紙連載。但他們堅持要載。

    到了次年1月,我沒有在報上看到連載,我問是怎麼回事,過了一段時間,他們說是計劃選個五六萬字登一下。我不快,便退回了500元,宣佈此事作罷。

    與此同時,批判《組》的調子漸高。出現了一些傳聞。《中國青年報》的張總編輯與佘副總編輯,兩位關心我提攜我與我私交甚好的領導,找我談話,他們憂心忡忡,他們認為我捅了個大漏子,他們告訴我已經有人將此文與王實味的《野百合花》相提並論了。他們讓我做好思想準備,要有自我批評。他們還引用一位剛剛調入我區工作的老區來的女領導同志的話說:「王蒙,有點不聽話呀。」

    同時,組織討論的《文藝學習》的主編與副主編韋君宜與黃秋耘也找我談,說是他們原沒有想到此事鬧得這麼大,不好收場。黃是連連歎息,背誦小說裡的詞語,並表示可能遇到麻煩,他本人則對小說一百個欣賞。他的表現是既感動又無奈。韋則表達了對我的器重與愛護之情,同時試圖幫助我認識到小說中的一些缺陷,以便正確對待批評。韋的愛人是楊述,時任市委文教書記,我知道韋的意見裡包含著市領導的意思,我必須好好聽取。

    君宜還轉達了楊述對於我在《北京日報》副刊上發表的散文詩《新年》的批評,說是那篇東西看不出時代特點。是的,我寫了時光,卻沒有刻意去寫肅反、合作化、總路線等時代的特色。但是我以為,那種對於時光的珍惜與敏感,也絕對不是舊中國的文人寫得出來的。

    到了這時候,我自幼受到的黨的教育訓練就起作用了。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我表示一定認真聽取意見,提高認識,三省吾身,聞過則喜。同時我也辯解:《組》不是反對黨的東西。當然,不論動機如何,如果有很嚴重的後果,我當正視與汲取教訓。

    1957年2月,文匯報突然(我的感覺是突然)發表李希凡的長文,對於《組》進行了猛烈的批判,從政治上上綱,乾脆把小說往敵對方面揭批,意在一棍斃命。我一驚,我並非沒有想到與該報的相處上的小小不順遂,但是我很清醒,從政治上往對立方面打,需要認真對待,這是大事,而其他只是小事一椿。

    我放不下自己的光榮歷史的包袱,我無法相信李希凡比我更革命,我無法接受李代表革命來揭批我。我很快給公認的文藝界的最高領導周揚同志寫了一封信,說明自己身份,求見求談求指示。

    早在中學生的暑期學習團管伙食的時候,我就聽過周揚的報告,有關領導還特別說到過,新解放區的學生只知道丁玲艾青,他們哪裡知道周揚的地位和影響!

    想不到的是很快我接到了回信,約我前往中宣部他住的孑民堂一談。顧名思義,孑民堂就是蔡元培(字孑民)住過的地方,是一個古色古香的中式大會客廳。此後,我在文化部上崗時在此辦過公,至今仍有時在此會見外賓。我與孑民堂確實有緣。

    周揚開宗明義,告訴我小說毛主席看了,他不贊成把小說完全否定,不贊成李希凡的文章,尤其是李的文章談到北京沒有這樣的官僚主義的論斷。他說毛主席提倡的是兩點論,是保護性的批評等等,令我五內俱熱。

    周揚也和我討論,他說他和一些老作家老領導也討論過,是不是人年歲一大就注定了要思想僵化呢?能不能說只有青年才反對官僚主義呢?這些問題的提出令我汗顏,我怎麼可能主張只要青年不要領導不要老革命呢。我只是略微解釋了一下,我並沒有試圖把林震當英雄典範來寫,在小說中,我要表達的是對林式人物的命運頗感困惑而不是樹立榜樣。

    我的說話大致謙虛適度。我看得出周揚的滿意,通過開青年作者會,我也知道一些青年作家是怎樣地口出狂言,惹惱領導。這時周皺著眉頭說,有一個表現很不好的青年作家,叫什麼呢,他揚言蘇聯十月革命後的文學成績不如革命前,中國延安文藝座談會後的文學成就不如座談會前。你對此什麼看法?

    我完全體味到了這個問題的敏感性與嚴重性。我知道他說的是劉紹棠。我回答說,談這樣重大的問題,應該有更全面的材料,更深入的研究,更嚴肅的立論,而不能隨便一說。

    我的含蓄的回答使周揚喜形於色。他一再表示對我的態度的讚許,重複我的話,同時噓寒問暖,關切備至。甚至於說,你怎麼這樣瘦啊,檢查過X光沒有?沒有肺結核吧?

    形勢突變。我聽了毛主席在中央宣傳工作會議上的講話錄音。主席說,有個王蒙寫了一篇小說,什麼什麼,一些人準備對他圍剿,把他消滅。主席說,我看也是言過其詞。主席說王蒙我不認識,也不是我的兒女親家,但是對他的批評我就不服。比如說北京沒有官僚主義。中央出過王明,說自己是百分之百的馬克思主義,百分之九十就不行?北京就沒有官僚主義?反官僚主義我就支持。王蒙有文才,有希望。主席又說,小說有缺點,正面人物寫得不好。對缺點要批評,一保護,二批評,不是一棍子打死。

    主席說著說著找不著香煙了,便說「糧草沒有了」。據說是陸定一連忙給主席送去了煙。

    如此這般,化險為夷,遇難成祥,我的感覺是如坐春風,如沐春雨。我同時告誡自己,不可輕浮,注意表現,在自天而降的幸運面前更要謙虛謹慎,戒驕戒躁,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北京日報的記者對我進行採訪,我的回答刊登於報紙後由新華社發了通稿,我是說各種對小說的議論批評對於我還是有幫助的,包括棍子式的批評,也有令人警惕的作用。當然,把小說看成政治上的異己之作是不符合事實的,我贊成對於作品進行兩點論的分析,我還要提高改善自己的寫作質量,大意如此。於是各方讚揚王某的謙虛謹慎,嚴格要求自己。但是吳小武對我說,你說棍子也有好處,這是不對的,棍子就是棍子,不能歡迎。

    近半個世紀後的2005年,寫到這些事,我塗了兩首舊詩,七律,《感懷》詩曰:

    此生多事亦堪哀,九命七羊歎妙哉。

    誤解方愁誠似巧,夾擊復笑妒猶猜。

    河東皓月千山靜,案底閒花四海開。

    大塊文章皆勝景,逢源蜀道過蓬萊。

    激浪排空海未驚,滄桑一粲意從容。

    朝雲嫵媚詩千里,暮雨迷濛霧幾重?

    尷尬風流成百味,縱橫嘲謔也多情。

    可憐猶夢如椽筆,寫過春秋寫月明。

    頭一首詩的第二句「九命」,俗說狗(或貓)有九條命,聽北京人這樣說過,而在新疆的少數民族中,我也聽到過這種說法,而羊通祥,指常常逢凶化吉。

    第三句謂淺者但知什麼聰明不聰明,哪裡知道境界與心胸。

    妒猶猜,即猜忌之意。

    第五句暗含反「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其意而用之。

    第六句含「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之意。閒花云云,指文學,謙詞也。

    第七句的大塊不是文章的定語。用李白《夜宴春桃李園序》意:「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大塊是指大自然,語出《莊子》。

    第八句,指在艱難的道路上常有師友相助。蓬萊指仙境。此句亦含「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詩意。

    第二首,朝雲句或可指《青春萬歲》。

    暮雨句或可參考我在2005年《收穫》雜誌上發表的中篇小說《秋之霧》。

    「朝雲暮雨」,語出宋玉《高唐賦》。

    而《尷尬風流》,是作家出版社2005年出版的拙作新書的題目。

    如椽筆,可參閱拙作舊詩《秋興》。

    尾句「春秋」或謂指拙作「季節系列」。而「月明」,或指拙作《青狐》。

    北京市文聯也召開了座談會談這篇小說。我從而結識了林斤瀾、鄧友梅、葛翠琳等作家。青年作家都對《組》大唱讚歌,抨擊棍子,情緒激昂,真心支持。而老作家(其中不少是在高校工作的名人)則談笑風生,海闊天空,閃轉騰挪,行雲流水,不濺水滴,不沾泥點,與作品與批判都保持著絕佳的距離。我的印象是有點不知所云,但又都很學問,很教授,很瀟灑,很老練,很成熟,與毛頭小子們果然不同。林斤瀾著重談小說技巧,不談意識形態與政治思想(這個選擇他一直延續至今)。端木蕻良談到了李長之叔叔在《文藝學習》上發表的批評文章,關於典型問題,李說寫北京有這樣的幹部,是不典型的。端木老師則說自己與李都是教條主義——我的印象是,教條主義是一頂十分愜意十分暖人的帽子。

    此後,傳出來一個說法,說是市文聯一位中年作家撰了一個詞:「五小鬧北京」——指的是除我外,鄧友梅的《在懸崖上》,還有劉紹棠、叢維熙,可能還有邵燕祥幾個人的作品引起了一些動靜。文壇上的「詞兒」,比作品多多。正如杜甫詩:「水深波浪闊,毋使蛟龍得」,「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賣雜貨》流行歌曲也唱:「風波浪裡危險多」。與當時的總的情況相比較,這倒也不足掛齒,它並沒有引起我的足夠的注意。很久之後我才明白,文壇多事,成為水深浪闊的險地,除了抓鬥爭的方針外,文壇本身的不忿兒,不服,白眼兒紅眼兒,惡語傷人或者傷人不帶惡語,也構成了每次大動干戈的輿論基礎,群眾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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