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樓 正文 第十一章
    1

    至今你不知道那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就是1966年12月13號那一天,是個星期二——星期幾並不要緊,那時候到處都已經“停課鬧革命”,乃至“停工鬧革命”,對於激昂地進行“革命造反”的人們來說,“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上帝創造六天後要休息一天,他們卻哪天也不休息——那一天下午五點半,在武漢長江大橋公路橋北頭東邊的人行道上,你小哥與他當年北大京劇社的社友程雄在那裡相會。

    是的,後來小哥向你斷斷續續地講了些他們相會的情景,你用心地捕捉小哥那話裡話外的心跡,張開想像的翅膀在腦海裡再現、剪輯、放映那暮色蒼茫中橋上的人生戲劇,但你終究還是不能深骨入髓地知道,到底都發生了一些什麼。

    2

    你成為作家以後,小哥常常在信裡對你說:“真慪人!你寫這個寫那個,就是不寫我!薄幸兒!”甚至當你正好出差成都,在那裡得到母親查實癌症的消息,心境最壞時,小哥——他對母親的擔憂和摯愛絲毫不減於你和二哥——卻仍然要在看護母親之余,忽然想起,以一種不自覺的京劇青衣的表情埋怨你說:“就是從來不寫我,慪人!”

    盡管小哥也是學文學的,並且啃過大本的文藝理論書籍,熟知恩格斯給哈克納斯的信裡講到的現實主義文學的定義,以及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杜勃羅留波夫等等古典批評家的種種論述。他當然知道小說到頭來都是些虛構的人物虛構的故事在作家的文字中蠢動流淌,但一到讀起你的小說,他便總要模仿起那個給《石頭記》寫批語的脂硯齋,一會兒說:“作者與余,實實經過!”一會兒批:“猶記余二人……乎?”更總要指出,你小說中的這個人物便是哪位親友,哪個人物又是哪個你們雙方都認識的真人……他給自己取了個雅號,叫“白顯齋”,“白顯”又來自“白濕”。“白濕”是指他在湖南那個縣三中時的宿捨裡總撒著大片白石灰而又總是潮濕難耐,他說:“白濕”的“濕”字太難聽,故又衍化為“白顯”,你當然從未自詡為當代曹雪芹,但手足之間,私下裡通信調笑,他自擬為“脂硯齋”一流的“白顯齋”,似也未嘗不可。他就總在讀到你的新作後寫些龍飛鳳舞只有你一個人讀得懂的“白顯齋評”來,寄給你,倒也並非全是游戲之言,有些他是極認真地提出來供你參考的,盡管你其實大都付之一笑,但他卻一直盼著在你的小說中出現他的影子。

    是的,你寫了那麼多小說,卻一直並沒有寫到阿姐,沒有寫到小哥,為什麼?因為他們太平凡?平凡到簡直進入不了小說的猥瑣地步?小說是寫給讀者看的,你沒有把握,以阿姐、小哥那不入“旋律”——無論是文學的“主旋律”還是“副旋律”——的素材寫成小說,究竟有多少人會願意看?也許會有,甚至很多?也許就甚至於只有兩個人:小哥和你,因為你知道,和小哥完全相反,阿姐是斷然不允許你把她寫入小說的,她也看小說,但她不要看你的小說,又尤其不要看並且奉勸你也不要寫那些涉及到家族真情實況的東西……

    你在寫小說。你不知道這小說的命運,如同你不知道自己今後的命運一樣。想起來很好笑,以前你拿起筆寫小說,仿佛自己就是一個上帝,這個人物怎麼樣,那個人物怎麼樣,乃至他們的內心,有幾個層次,幾多隱情,幾多煎熬,幾多掙扎,仿佛都可以透視,都可以了然……其實這茫茫宇宙,大千世界,攘攘人世,芸芸眾生,包括我們自己,又究竟有萬分之幾,是真可以用文字這玩意兒再現詮釋,穿透把握的呢?

    有一些東西,是永遠寫不出,也用不著寫的。不是懼怕什麼,顧慮什麼,而是因為我們的生命存在,有著文字這玩意兒根本不能企及的更本質的部分。即如小哥,他要你寫他,你誠然也可以用一大堆文字鋪排起來,算是以他為主要原料,烘烤出一塊文學蛋糕,倘賣得出去,也便一可補助你的生活,二可填補你那癟塌的虛榮心(“又出了一個作品!”),此外當然還可使他免除你的“薄幸”之名,得到一些作為特殊讀者的特殊樂趣。但倘若你走火入魔,一時間竟以為自己有能力以文字這鈍拙不堪的玩意兒,直逼那生命本體中最隱秘最深層的東西,比如說,在表達1966年12月13日星期二武漢長江大橋上那一幕時,便毫無顧忌地直搗黃龍,那麼,他讀了真能容忍嗎?真能承受嗎?

    小說啊小說,有時候,寫的人怕你,讀的人也怕你!

    3

    仔細想來,程雄是一個男人。

    這與戶籍登記、檔案表格中“性別”一欄、學生證、工作證乃至公共電汽車月票上所證明的那個“男”,並不完全是一回事。

    ……你記得有一年暑假,程雄來家裡找小哥,你也湊過去聽他們聊戲。程雄大老遠地跑來,熱汗淋漓,那時家裡並無電扇,小哥就遞他一把大蒲扇。他就把身上的海魂衫卷至胸脯以上,使勁地扇著扇子,你驚訝地看到,程雄那隆起的胸大肌,是那樣的緊湊,兩邊的胸肌之間是一道深溝,足可以夾住一只雞蛋不讓它掉落;程雄的身上飄散出一股濃郁的體臭,奇怪的是那氣味並不令人厭惡,反倒使人聯想到強壯、健康、旺盛、飽滿、雄偉、昂揚……一類的詞語,那時候你還不知道陽剛這個詞匯,現在回憶起程雄,你想,要是每一個在表格中“性別”一欄填入“男”字的人,到頭來都像他一樣,該有多好啊!你那時就默默地下定決心,一定要使自己長大以後,也如他那樣雄健,所以你一上到高中,便參加了學校舉重小組的活動,固然後來你因為患了肺結核沒能堅持下去,但那一小段的舉重鍛煉,至今仍在使你受益……

    ……你記得程雄說話的聲音很闊朗,很厚實,很好聽,笑起來仰著脖子,脖子上的筋顯得很粗很韌,繃得很直,而他那笑聲同在舞台上扮演花臉時的“哇呀……哈哈哈”很接近,卻又絲毫也不造作,聽起來十分自然,很有感染力……

    ……你記得程雄那時候問過你,在讀什麼小說?你就說讀了《牛虻》,正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他說他不喜歡《牛虻》那本書,因為亞瑟直到最後也還是太“娘兒們氣”,他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那本書裡最值得佩服的倒不是保爾·柯察金,而是那個海員出身的革命家朱赫來……你還記得他跟小哥聊戲時說,他不喜歡演李逵(盡管他和那個叫徐明益的戲友多次在北大演出過《李逵下山》),因為李逵太“孩兒氣了”,他喜歡演《霸王別姬》(小哥極想同他配虞姬,但據說兩人調門不和諧,因而總是詹德娟同他搭檔),他說霸王雖是一個失敗者,但那真是一條響當當的漢子……

    ……你記得小哥同你說過,畢業分配時程雄要求一定把他分到大西北的荒原上去,他說:“那是男人工作的地方!”後來他果然雄赳赳地去了,還給小哥寄過照片,照片曝光過度,黑白分明,但荒原的背景把程雄那滿臉滿身的輪廓都襯托得更粗獷更剛硬,小哥給你看過那照片,你記得照片上的程雄一定是好多天沒有理發剃須,他那兩只眼睛和一頭獅鼻被蓬草般的黑發黑須包圍著,令你望上去一驚,同時又一震……

    ……但程雄後來在一次事故中傷了腿,據說傷腿後因為一時不能找到車輛,他又堅決不願讓別的人抬著他背著他走,便佯裝“沒有大事”,硬是用一條已然骨折的腿配合著健康的腿,同大家一起掙扎著挪動到了可以搭車的地方,那段路足足有六裡地遠!等到他終於被安放到擔架上時,人們才驚訝地發現,那斷裂成匕首般的一截腿骨已然扎穿他的肌肉筋腱,赫然露在了外面,而淤血已經把他的褲管、襪子和鞋子都浸成了紅色,並呈糨糊狀……他呢,在擔架上只要求允許他抽煙,並甩開嗓子唱了幾句《盜御馬》:“將酒宴擺至在聚義廳上……竇爾墩在綠林誰不尊仰!……”

    ……程雄回到北京,住了一百多天院,腿骨接上了,回家又靜養了一百多天,架了幾十天的拐,後來就扔了拐,走路走慢些時不大能看出他腿有毛病,再後來他又恢復了騎自行車,並聲稱完全可以重登舞台,起個霸、偏個腿、舞個錘不成問題——但終於沒有再登台彩演而只是清唱……鑒於他的身體狀況,不能再回大西北搞野外工作,他後來便到地質學院附中當了物理教員,在那裡教了一陣,又由於他那住在城內的寡母癱瘓在床,須就近照顧,便又從地質學院附中調到了城內一所離他不遠的中學,那是一所女子中學——眼下北京已不再實行男、女分校了,但那年頭北京有許多所男中和不少的女中——程雄仍教物理……

    ……你記得,“文革”前一年的暑假,小哥又從湖南跑到北京,那時你父母已不在北京,二哥、阿姐、你都因這樣那樣的原因不好給小哥留宿,小哥來到北京便只好住進小旅館中。有一天你去那小旅館看小哥,恰巧程雄也去了,程雄便邀小哥和你去全聚德吃烤鴨——那時候到街上吃飯,飯館裡的座位很難找,一張餐桌,往往由兩組乃至三組各不相干的人共同進餐。記得那天你們好不容易才找到兩把椅子,好不容易擠到已經有四個人進餐的一張方桌前,算是有了開票叫菜的權利;程雄沒有椅子,後來便搬過一只不知道餐館裡裝過什麼的露著大縫的木板箱,豎起來權當凳子坐,小哥和你都要把椅子讓給他,讓他各用一根拇指將你們的肩膀按定,使你們謙讓不得……你印象很深,你覺得那樣的拇指,那種從一根拇指傳遞過的力量,唯有真正的男子漢才能具有……

    ……你記得,那天吃完全聚德的烤鴨,出得飯館,程雄就拍拍你肩膀,爽快地說:“老弟,我跟你小哥,有好多話要細說,我們一路走過去,進天壇的松柏林子裡說去!你呢,你就過馬路去大柵欄裡頭,到大觀樓看一場《魔術師的奇遇》吧!”說著掏出五塊錢的大票子來,遞到你手心,不容你推辭,又用他那骨粗肉厚皮糙勁足的大手整個兒連票子和你的手一捏,接著便對你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結實的大牙齒,轉身同小哥一路往天壇去了;你望著小哥和他的背影,直到被稠密的路人遮閉……

    你對程雄的印象,也就是這麼多。所有的印象合起來,只不過覺得他是一個男人,或曰一條漢子,“一條”這個數量詞使你生出無限的感受,同時也使你更深刻地意識到語言的無能和不得不使用語言時的無奈……

    4

    ……那一天小哥准時到達,並且一眼就看到了站立在橋頭的程雄,小哥跑過去拉住他的手,照例——他不管多大的年紀,一見到親友總難免——雙腳一蹦,快活地嚷:“哎呀太好了!程雄!你果真在此!”

    程雄卻似乎並不怎麼激動,甚至過分地不動聲色,他從小哥手裡抽出他的手去,簡捷地問:“你吃過飯了嗎?”

    “吃過了吃過了……”小哥沉浸在重逢的快樂中,他沒心沒肺地只當程雄那是一句中國人之間慣常的問候語。

    “我還沒吃……”

    “不要緊不要緊,”小哥照例全然不能察人心意,興高采烈地說,“其實我也還沒吃晚飯哩,不過一點兒也不餓,見到你我就是餓也讓高興給填飽了……快快快,咱們好好聊聊,等餓了咱們再找個地方吃夜宵吧!”

    “我餓。我現在就要吃。走,你請我吃。”

    “好好好,我請我請……”

    可是直到在橋頭不遠的一家小小米粉店坐定,小哥仍然沒有意識到程雄已經身無分文,並且起碼有一整天沒有進食了。

    “哎呀,程霸王,快給我講講,北京的朋友們都怎麼樣?袖珍美男子最薄幸,我寫了一封又一封的信,他竟然片紙不回,慪死人!何康兩口子呢?詹德娟呢?……”

    程雄只是呼嚕呼嚕地埋頭吃米粉,小哥這才把他仔細端詳了一下:頭上的棉帽子帽耳朵張開著,破綻處露出灰色的棉花球,一腮胡子,身上的棉襖髒得泛著油光,一雙手黑乎乎的,指甲裡全嵌著黑泥……固然跑出來串聯的人都顧不得講究生活條件,又聽說火車上擁擠和骯髒得嚇人,接待串聯者的接待站也人滿為患難以洗濯,可程雄似乎也太邋遢了……

    程雄吃完兩碗,還要一碗。小哥這才覺得他有些蹊蹺。

    ……後來他們又到橋上去。沿著那公路橋的橋欄,邊走邊談。

    “哎呀,盈平,你怎麼就死猜不出來,我是怎麼來的嗎?”程雄在小哥絮絮叨叨跟他講縣三中的情形、講童二娘的遭遇的過程中,終於忍不住停住腳,截斷話茬,兩眼閃閃地望定小哥,幽幽地說。“我哪裡是來串聯的,我是逃出來的,我沒有介紹信,我錢和糧票都沒有了,我是讓女學生們揪出來的牛鬼蛇神啊,我逃出來的……”說著,便把頭上的棉帽子一摘——盡管那被剃光的頭皮上已經躥出了一些發茬,但小哥一看便全都明白了。

    小哥的反應一定讓程雄感動。小哥不是表現出吃驚,因為在小小米粉店中小哥已經覺得情況有點不那麼正常。小哥也不是表現出鎮定。以小哥那似乎永遠不得被生活炒熟的靈魂,他即使在感到情況有點不正常時,也並沒有往深裡去探究,尤其沒往程雄竟會被揪出定為牛鬼蛇神的方向去想,因而一聽到程雄的自白,他還是被驚嚇得心裡發緊,盡管他已有過關於童二娘的經驗,並正在向程雄講述那一刺激。但小哥的雙眼卻並沒有因程雄的自白而中斷與程雄的對視,小哥的雙眼裡流露出的是絲毫不動搖的信任和一如往昔的情感。不過也不能說小哥的眼神沒有變化,那變化又是很明顯的,便是在抖動中溢出了對沖擊程雄的那些女學生們的無比驚詫與本能譴責……

    文字真是無能的東西。怎能准確而深入地表達出那個夜幕降臨的時刻,在長長的武漢長江大橋公路橋上的兩個人的對視……

    程雄為什麼要把小哥約到那橋上去?小哥從未向你講清楚過,並且顯然還回避你的追問,更不願同你討論……小哥願意你寫些有關他和他的戲友們唱戲的故事,一些溫馨的故事,一些猶如《鎖麟囊》那樣的悲無大悲喜無大喜的優雅而潔淨的故事……他卻從來沒有過要你寫出這橋上一幕的願望,“慪人”,你真的試著去寫了這一切,他究竟是怒你“薄幸”還是怒你殘忍呢?

    ……程雄是怎樣講出那些情況,那些想法的?連續地講?斷續地講?悄聲地講?不管不顧地揚聲傾訴?那橋上應該還有別的行人,甚而會有激昂的當地“造反派”和串聯而至的“紅衛兵”列隊而過,還應該有汽車、自行車、三輪車從人行道邊駛過,對了,應該還有巡邏的軍人和民兵,因而程雄和小哥的交談即使是在一種不斷移動的過程中,也應該說並沒有取得一種安全而舒暢的環境,他們當時是忘乎所以了,還是不斷地設法隱蔽自己?……不知道,永遠不能准確而詳盡地知道……橋下江水滔滔,橋上涼風嗖嗖,該有月亮掛在天上吧?那一天是陰歷十一月月半,月亮該是圓圓的,縱使有浮雲從它前面冉冉飄過,那蒼白的圓月該能知道,該能作證,可短暫脆弱的你我,又怎能同那萬古長存的冷月溝通?!

    ……程雄講到,“紅衛兵”剛掀起頭一輪“破四舊”的沖擊波,就破到了“袖珍美男子”魯羽家,他家那個獨門四合院被抄了個底兒朝天,“紅衛兵”把他家珍藏的上百張舊京劇唱片當場一張張砸爛,直到完全搗成碎片,魯羽幫著他們砸爛搗毀那些原本幾乎視為第二生命的唱片,並且更干脆砸爛了留聲機,還自動舉臂高呼:“京劇革命萬歲!……”“紅衛兵”總算撤了,魯羽一家人頓感絕處逢生,但當大家總算扒了幾口飯並准備上床睡覺時,忽然魯羽想到還有一張蕭長華的《連店》唱片。他一貫單獨存放在南屋一只櫃子裡的,那唱片是百代公司灌錄的第一種蕭長華唱片,並且當年魯羽爺爺得以購到了上市發售的第一張,因而彌足珍貴,輕易不聽,視為寰寶,另行妥藏……他跑到南屋裡一找,盡管那只櫃子裡許多東西都翻出來撒了一地,偏那張唱片漏網!將那唱片拿在手中,魯羽一時沒了主意,家裡人趕到他身邊,都勸他砸爛搗毀了算了。

    他卻實在捨不得,說無論如何等到第二天天亮再說……誰知那一夜裡,先是魯羽新婚不久的老婆失眠中發起了癔症,瘋喊:“砸了砸了你給我砸了呀!你別連累我呀!”緊接著又嚇得魯羽父母哆哆嗦嗦披衣過來勸慰媳婦,婆婆恐懼中不禁跪在她面前哀求道:“別嚷了別嚷了,求求你行行好行行好……‘紅衛兵’沖進來可不得了呀!”而當魯羽要砸那張蕭長華唱片時,他父親竟又死抱住他胳膊苦苦哀求:“別就砸呀別就砸呀……萬一‘紅衛兵’真的沖進來問咱們院為什麼深更半夜地嚎,咱們可以把這漏網的唱片當個見證,當著他們的面再砸呀……”魯羽掙脫父親,跺跺腳說:“那還得了嗎,還得了嗎……那不更說不清道不明了嗎?那不打死白打死嗎?……”一家人就圍著那張漏網的唱片哆嗦成一團……

    “沒個人樣兒了,沒個人樣兒了呀!”——你記得小哥給你引述過程雄這一感歎。程雄那時候大概還沒有遭殃,還去看望過魯羽一家,但魯羽怎會向他披露這一切呢?倘若說及,又該是怎樣一種文體怎樣一個文本呢?……

    ……程雄告訴小哥,黃綠青已經死了,他是怎麼死的?他那右派的身份是明擺著的,率先被揪出來是必然的,想必他也還是能夠忍受的,然而他那曾登台演過彩旦的歷史也隨即暴露,“造反派”從他的箱子裡翻出了當年他登台扮演媒婆的劇照。於是“造反派”不是給他戴高帽子,不是給他剃“陰陽頭”,而是強行把他裝扮成彩旦媒婆的模樣,又並非讓他上台演戲,而是逼他就那麼在單位裡存活:干活時候那樣打扮、上食堂時候那樣打扮,甚至上廁所的時候也必須那樣打扮——又非逼著他進女廁所,及至他憋不住了真要進去,又把他揪出來轟進男廁所……“造反派”們並不怎麼批斗他,而是讓他隨時隨地是一個男扮女裝的丑媒婆。結果這樣胡鬧到第三天,黃綠青就撲到運磷礦石的火車輪子底下,結束了他那悲慘的演出……

    “告訴你吧,‘造反派’的內心深處,是一種可能他們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強奸欲……人成了獸了!”小哥輕聲把從程雄那裡聽來的驚心動魄的話語轉述給你,你也震驚,但小哥似乎總也不能真地理解程雄那麼早就講出來的這種感慨,你也一樣,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你才忽然醒悟,確一種超出形形色色厚厚薄薄的符號包裝的人性深處的東西,在這人世上趴伏著,一旦被調動、被釋放,那躍起的利爪便異常猙獰!

    黃綠青死了!你還依稀記得這個人。你不想對此動用自己的感情。“文化大革命”中死了很多人,其實就是在最清明的社會狀態中,也幾乎每天都有人死於比如說車禍那類無足怪訝的事件中。你只想探索這樣的問題:有著頎長的身材、仿佛法國電影明星錢拉·菲利普(此人早就死於胃癌)那般俊俏的美男子黃綠青,他為什麼在太平日子裡,把到舞台上裝扮成一個丑媒婆視為一樁樂事?而至今在春節所舉辦的游園活動中,也還很有一些郊區的農民興高采烈地跑著旱船、踩著高蹺演出著所謂的“花會”,那裡頭總有若干男人,甚而是滿臉褶子的老頭心甘情願,乃至洋洋得意地裝扮成戲曲舞台上的丑媒婆,手裡拿著個煙袋鍋,扭著屁股晃著腦瓜兒地隨著旱船隊或高蹺隊前行。他們那一生存狀態同黃綠青臨死前的生存狀態的不同之處究竟何在?他們不僅不怕圍觀的人們看他們,還生怕人們注意他們不夠,而黃綠青卻恰恰是在圍觀的人們的眼光中感到生的屈辱和死的必要的……人啊,個體的人啊,你對他人的眼光,為什麼會有如此不同的反應?

    ……程雄又是怎樣得知黃綠青情況的呢?與小哥合作過《鎖麟囊》的黃綠青的死,究竟給予了小哥心靈怎樣的一種刺激呢?你都不清楚,小哥只很偶然地說及了一次,從此任憑你問,他再也不提,小哥希望你寫的,絕非這一類的事……

    ……程雄好端端的為什麼被女學生中的“造反派”揪了出來,打入牛鬼蛇神范疇?程雄家庭出身不錯(城市貧民),本人歷史清白,在大西北時卓有貢獻,腿殘回京教書工作一貫認真,對待久癱在床的母親又是一位鄰裡稱頌的孝子,並為此一直未能結婚成家,他怎麼會終於也慘遭沖擊?……

    ……是程雄隱瞞了一些具體的原因,還是他不屑於轉引那些外在的原因?“外面的都是包裝,裡頭那真正的東西沒人肯說,也許是好多人還沒看穿,還沒悟透,告訴你吧,不是別的,就是人性惡,嫉妒,權力欲,虐待欲,獸性……還有就是男不成男,女不成女,那麼一種苦悶,苦悶了就發洩,就專找最過癮的對象發洩,你還不知道嗎?男‘造反派’,就專愛斗女反革命,越漂亮的越愛斗,女‘造反派’,就憋著要斗我這樣的……你不明白嗎?天哪,你這家伙!你也早給弄得不像個人樣兒了!你就總長不大嘛!總是個兒童!幸虧你沒成了個兒童‘造反派’,那你一定專愛斗老頭兒!……”程雄的這些話,直到很多年後小哥轉述給你時,他還是發愣,他也許一度懂得過,但他的天性又使他復歸於不懂,不願懂不忍懂……

    ……你戰栗地想像到那一切,那些女子中學的“紅衛兵”,那些“造反派”,她們把頭發剪得短短的,她們革掉了裙子的命,她們穿得和男子幾乎沒有任何區別,她們忽然從溫馴聽話的女學生一變而為比男子中學的“紅衛兵”和“造反派”更暴烈的斗士,她們揪出了程雄,她們剃去了他的頭發、胡須,乃至於眉毛,她們用繩子把他捆在柱子上,用銅頭皮帶抽打他,她們強迫他下跪,她們給他戴上裝上鐵塊的高帽子,她們又給他脖子上掛上鑄鐵的啞鈴……她們輪流用繩子牽著他讓他去男廁所拉屎撒尿,繩子一頭套在他脖頸上,另一頭握在她們手中,她們在廁所外的走廊裡還總不斷收緊那繩子直至他在蹲坑中摔倒……

    “是呀,你可解釋成,她們被革命熱情沖昏了頭腦,她們不能掌握‘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政策,她們真誠地認為她們在捍衛什麼,締造什麼,走向什麼……可是我看透了這一切,一切其實都很簡單,簡單到不能再簡單——她們要竭力忘記她們是女人,是年輕的姑娘,是生殖器官和異性不一樣的人,但她們卻又無法根本地徹底地抹殺這一切,她們有一種確實連她們自己也不自知的大苦悶,而這場橫掃牛鬼蛇神的大革命使她們能夠大大地、充分地發洩一番,她們終於不放過我,因為批斗我、折磨我最讓她們過癮……”

    程雄說的是不是一派瘋話?是不是?……他跟小哥說的一定更多,而且未必像小哥所復述的這樣,但小哥極其偶然,並且事後十分失悔地透露出的這些,已足令你心魂震撼……

    “盈平,我逃出來了,可是我也已經不是人了,你知道嗎,我也不是了……”

    小哥為程雄的這話而大驚異,他問:“為什麼?為什麼?”

    “我一個男人被她們這麼折磨過,這麼玩過,我還是人嗎?我活著就夠不上一個人!”

    小哥聽不懂這話,他不知道怎麼安慰程雄,小哥嘴唇哆嗦著……

    “你看!你看呀!”程雄一把抓開了棉襖,原來他是光著身子穿一件棉襖逃出來的,他使勁一抓,原來已經松動的幾粒鈕扣便都崩落了。小哥看見,那敞開的、裸露的胸膛上,紫紅的淤著一大片……

    “她們用剪子剪掉我胸脯上的乳頭!”

    小哥這才看明白,剪掉的地方進了髒東西,已經發炎、化膿……

    小哥忍不住撲到了程雄身上,緊緊地貼住他的胸膛,擁住他那仍舊非常厚實的脊背,哭泣起來……

    你無從判斷,當時,那橋上有沒有其他的路人,或駛過的車輛裡坐著的人,注意到他們那可疑的言談和行為;他們當時又是怎麼應付那周圍畢竟險惡的環境的……

    程雄的眼淚也落到了小哥的脖子上。程雄的眼淚不多,不成線,是單粒地落下。小哥聽見程雄忽然異常平靜地跟他說:“我安心的是,母親總算在這一切發生之前就過世了,我給她從從容容地送了終。可憐的是我自己,因為原來太傲氣,也因為確實家有癱瘓在床的老母,自己腿又有毛病,不輕易接受女人的情愛,結果到如今只受到了女人的凌辱,沒有得著過女人的愛!”

    “我愛你,阿雄呀,我愛你……我疼你,我只恨我不是一個女兒身,要不,我願意把自己完全獻給你!……”

    程雄感動地把小哥擁在懷中……

    “可你不是一個女子,並且,你也不是一個男子,你……怎麼總長不大啊!……”程雄用大手拍著小哥那脊柱突出的硬邦邦的脊背。

    “干什麼哪?!”

    終於有人走過來干涉,是軍人,還是民兵,還是別的什麼人?不清楚,總之該出現的干涉終於出現了……

    “他有點暈,他犯病了……你們有藥嗎?”在小哥慌亂無措的時候,程雄沉著地應付著……

    干涉竟很輕易地排除了,但那橋上顯然已經不宜再呆,程雄就對小哥說:“該分手了。我心裡現在很舒服。我把想說的話總算都說了。這些話也許沒有什麼意義。這個世界誰要聽這些話?你原來也沒想要。可你聽了。我感謝你,盈平,你快長大吧。你還有希望成為一個人。”

    小哥懵懵懂懂地問:“你回哪兒去?我有介紹信,我找到個接待站,要不,我們一起去?我不想離開你,我也還有好多話要跟你說……”

    程雄笑笑說:“該分手了。你那個接待站在橋北?我要去橋南,我那兒有個地方……”

    小哥站著只是不動。

    程雄便說:“不要又惹得人家來問:干什麼哪?……要不,明天再見吧,明天一早再來……”

    小哥癡癡地問:“幾點鍾?幾點鍾?”

    程雄說:“八點鍾吧,就八點鍾吧。”

    小哥點頭。你知道,小哥為此後悔一生……

    小哥望著程雄轉身,望著程雄頭也不回地朝橋南那邊走去,有幾輛汽車接連迎面開來,前燈打出的光很強烈,有一些嘈雜的聲音,小哥便不由自主地也轉身,朝橋北那邊走去……

    小哥走了一段路,大概因為心裡頭很沉重,腳步拖得很慢,所以實際並沒有走很遠,忽然他隱約聽見背後傳來一些人的喊聲:“有人跳江!”“什麼人?!”

    小哥猛回頭,木雕般定在那裡,兩秒鍾後,他便發瘋地朝那邊跑去……一些人,不算多,趴在橋欄上朝下望,幾輛汽車在那個位置急剎車,車上跳下一些人……

    小哥趴在橋欄上朝下望,下面的江面並沒有什麼異常的變化,無從判斷究竟有沒有人跳了下去,顯得十分遙遠的江面上閃爍著冷冷的月光,傳來悶悶的幾聲渡輪的汽笛……

    有一個人在向身旁的人形容,那跳江的人是如何陡然就翻過橋欄掉了下去的,有人在問他那跳江的人的身材面貌,有人問那跳江的人往下跳時有沒有喊什麼反動口號……

    ……小哥後來對你懺悔地說,他事後很驚異,為什麼當時他五髒俱焚,卻並沒有也跳下去的沖動……也許是因為他不願承認那個事實,或寧願深信跳下去的是另外一個人……

    ……第二天早晨不到八點鍾小哥就趕到了橋上。他在橋上走了整整一個上午。他悲痛欲絕,卻也仍然沒有翻越過橋欄的沖動。

    5

    但是一切都仍然不清楚。而且可能永遠不清楚。

    那個大橋之夜是小哥的隱私。你永遠不可能弄得一清二楚。

    說到底程雄給你留下的印象是粗線條的、模糊的。你只記得那是一個男人。世上有那樣一個男人被淘汰掉了。就同老捨是一個作家,世上有那樣一個作家被淘汰掉了一樣。也如同傅雷是一個翻譯家,世上有那樣一個翻譯家被淘汰掉了一樣。還如同賀龍是一個革命家,世上有那樣一個革命家被淘汰掉了一樣。

    是一種逆向淘汰……

    這樣的思緒使你感到沉重。

    ……你驚異於時下常常出現在電視熒屏上的那些舞蹈,包括為歌唱家演唱時安排的伴舞。你問:

    為什麼所出現的男子都很像女人,渾身柔媚?

    為什麼所出現的女子都很像兒童,滿面爛漫?

    為什麼所出現的兒童都很像木偶,最得意的動作便是把頭歪向一側,然後再迅速地歪向另一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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