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望月 正文 可人曲
    「蔣玉菡情贈茜香羅」一回,寫在馮紫英家中,賈寶玉、馮紫英、薛蟠及錦香院的妓女雲兒一起發令飲酒唱曲,各人所說的「女兒悲、愁、喜、樂」四句及所唱曲文,不但契合各人性格,生動貼切,而且暗含著許多對書中人物與情節發展的提示,人們已寫過不知多少篇文章,分析這一描寫,特別是對賈寶玉的《紅豆曲》,還有關於薛蟠的那些細節,都已形成濫觴;可是,馮紫英在那一場合所唱的《可人曲》,卻鮮為人注意。

    馮紫英不消說是「逢知音」的諧音。他是誰的知音?籠統而言,好說——他是賈府的知音;再具體點呢?是賈寶玉的知音嗎?也許算得上,但算得上也還不是主要的;依我看,他首先是賈珍的知音!

    馮紫英第一次引起讀者注意,是在第十回。寧國府的秦可卿忽然得了怪病,賈珍尤氏都焦心不已,在此關鍵時刻,馮紫英來到寧國府,「說起他有一個幼時從學的先生,姓張名友士,學問最淵博的,更兼醫理極深,且能斷人的生死。今年是上京給他兒子來捐官,現在他家住著呢」;這位張友士,正文中明說他不過是「兼醫理」的「業餘大夫」罷了,可這一回的回目,各種脂批本均作「張太醫論病細窮源」,這是「題不對文」嗎?就這一回而言,似乎是,但就全書而言,我想在那八十回後的佚稿中,這位張友士很可能還要出現。那時他的真實身份和面目,肯定要大曝光,依我看,他的真實身份,確一度是京城太醫院的太醫,但後來因故到了江南,秦可卿「家住江南姓本秦」(第七回甲戌本回前詩透露),他與秦氏的真實父母有很深的關係,他的「上京給他兒子來捐官」,不過是掩護的手段,實際是來向秦氏通風報信,他鬼鬼祟祟所為,皆系政治活動——他自己說了:「……今日拜了一天的客,才回到家,此時精神實在不能支持……」所以當日不能去寧國府,可見行動之詭秘匆忙。這樣的一個人到了京城,不住別家住馮家,而他到達的消息不由別人向賈珍傳遞而由馮紫英親自上門傳遞,可見馮紫英是賈珍的鐵哥兒們。

    秦氏家族終於沒有成事,「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秦可卿也只好「畫梁春盡落香塵」,在送殯的行列中,也有「錦鄉伯公子韓奇,神武將軍公子馮紫英,陳也俊、衛若蘭等諸王孫公子」,大家都知道衛若蘭在書中是一不可忽略的角色,他有「射圃」等重頭戲,並很可能與「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一語有關——與史湘雲曾一度結為夫妻;我猜測韓奇、陳也俊也都是後面還會出現的人物;在目前所存的八十回書中,以上幾位王孫公子中有戲的只是馮紫英一人。但關於馮公子的戲,論家一般都忽略不計。

    秦氏死後,睡入了「原系義忠老千歲要的,因他壞了事,就不曾拿去」的那「出在潢海鐵網山上」的「叫作什麼檣木」打製的棺材中,讀者或許以為這些關於棺材的語碼出現一次也就罷了,誰知到第二十六回,忽然寫到薛蟠把賈寶玉騙出來吃喝,酒酣耳熱之際,小廝來回「馮大爺來了」,這下面的描寫實堪注意:薛蟠見馮「面上有些青傷」,便笑道:「這臉上又和誰揮拳的?掛了幌子了。」馮紫英笑道:「從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兒子打傷了,我就記了再不慪氣,如何又揮拳?這個臉上,是前日打圍,在鐵網山教兔鶻捎一翅膀。」寶玉道:「幾時的話?」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兒也就回來了。」寶玉道:「難怪前兒初三四兒,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見你呢……單你去了,還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沒法兒,去罷了。難道我閒瘋了……尋那個苦惱去?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原來,馮紫英是去了潢海鐵網山——那與壞了事的義忠老千歲有某種關係的地方——而且去的時間不短,還是被他的父親馮唐逼著去的,表面是打獵,實際上很可能是某種詭秘的政治性行為——他漏了一句「大不幸之中又大幸」,但後來堅不再談,諱莫如深;所以這個馮紫英絕非一般的背景性人物,在佚稿中,他必有與賈府「一損俱損」的重場戲演出!

    第二十八回中輪到馮紫英唱曲,他唱道:「你是個可人,你是個多情,你是個刁鑽古怪鬼精靈,你是個神仙也不靈,我說的話兒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裡細打聽,才知道我疼你不疼!」雖然「可人」可理解為泛指(樣樣讓人滿意的人兒),但秦可卿的小名恰是可兒,因此,我們可以設想,這首《可人曲》如由賈珍來唱,那可是十足的「言為心聲」了!也許馮紫英恰是在聚飲時經常聽賈珍高唱此曲,聽熟了,所以才不由得學起舌來的吧?的的確確,他是賈珍的知音啊!

    另有一蛛絲值得玩味,第五回寶玉在秦氏臥室,書中說留下了襲人、媚人、晴雯、麝月四個大丫環為伴;但第四十六回,鴛鴦在歷數同樣資歷的十來個大丫環時,卻不見媚人,而有「死了的可人」一說,其實現存的八十回書中,除這兩處,根本既無媚人也沒可人的蹤影,顯然,這是因為曹翁在整理書稿時,考慮到秦可卿已定名為可兒,那與其相近的可人先是改為了媚人,後更乾脆去掉,說成「死了」,以免混淆;但他卻保留了《可人曲》——可惜的是從來的讀者都很少有人「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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