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眼看金庸 正文 小寶的眼淚--《鹿鼎記》賞析
    弄巧成拙變和尚

    他定了定神,細細詢問順治身子是否安康,現下相貌如何,在清涼寺中是否清苦之極。韋小寶一一據實稟告。康熙一陣傷心,又大哭起來。

    韋小寶靈機一動:“他媽的,我也陪他大哭一場,他給我的賞賜一定又多了許多,反正眼淚又不用錢買。”說哭便哭,抽噎了幾下,眼淚長流,嗚嗚咽咽的哭得淒慘之極。康熙雖然難忍,哭泣出聲,但自念不可太失身份,因此不住強自抑。韋小寶卻有意做作,竟然號啕大哭。這件本事,他當年在揚州之時,便已十分拿手,母親的毛竹板尚未打上屁股,他已哭的驚逃詔地,而且並非干號,而是貨真價實的淚水滾滾而下,旁人決計難辨真偽。

    康熙哭了一會,收淚問道:“我想念父皇,而哭泣,你卻比我哭得還傷心,那為什麼?”韋小寶道:“我見你哭得傷心,又想起老皇爺的溫和和慈愛,對我連聲稱贊,說我不顧性命的保駕,很喜歡我,心中更加難過了。”一面說,一面嗚咽不止,又道:“若不是我知道你掛念,趕著回來向你稟報,真想留在五台山上服侍老皇爺,也免得擔心他給壞人欺侮。”

    康熙道:“小桂子,你很好,我一定重重賞你。”

    韋小寶眼淚還是不斷流下,抽抽噎噎的道:“皇上待我已經好得很,我也不要什麼賞賜了,只盼老皇爺平安,我們做奴才的就快活得很了。”他在神龍教走了這一遭,耳聽得人高呼“教主永享仙福,壽與天齊”,絲毫不以為恥,不免臉皮練得更厚,拍馬屁的功夫大有長進,但教討人歡喜,言語更誇張。

    康熙信以為真,說道:“我也真擔心父皇沒人服待。你說那個行顛行尚莽莽撞撞,甚是粗笨,父皇身邊沒個得力的人,好教人放心不下。小桂子,難得父皇這樣喜歡你……”韋小寶聽到這裡,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心裡暗暗叫苦:“啊喲,啊喲!這次老子要倒大霉,老子吹牛吹得過了份。”只聽康熙續道:“……本來嘛,我身邊也少不了你。不過做兒子的孝順父親,手邊有什麼東西,總是挑最好的孝敬爹爹。你是我最得力的手下,年紀雖小,卻十分能干,對我父子忠心耿耿……”韋小寶心中大叫:“乖乖龍的東,我的媽呀!你派老子去五台山陪老和尚,寧可叫我坐牢。”

    果然聽得康熙說道:“這樣罷,你上五台山去,出家做了和尚,就在清涼寺中服侍我父皇……”韋小寶聽得局勢緊急,不但要陪老和尚,自己還得做小和尚,大事之不妙,無以復加,不等他說完,忙道:“服侍老皇爺是好得很,要我做和尚,這個……我可不干!”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也不是要你永遠做和尚。只不過父皇既一心清修,你也做了和尚,服侍起來方便些。將來……將來……你要還俗,自也由得你。”言下之意,是說日後順治老了,圓寂歸西,你不做和尚,誰也不會加以阻攔。

    饒是韋小寶機變百出,這時卻也束手無策,他雖知小皇帝待自己甚好,但既出口差遣,倘若堅決不允,不但前功盡棄,說不定皇帝一翻臉,立即砍了自己腦袋,可不是好玩的,哭喪著臉,道:“我……我可又捨不得你……”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這一次卻是半點不假,千真萬確,只不過並非為了忠君愛主之心,實在是不願去當小和尚。

    康熙大為感動,輕拍他的肩頭,溫言道:“這樣罷,你去做幾年和尚,服侍我父皇,然後我另行派人來,接替你回到我身邊,豈不是好?父皇不許我朝見,我卻是非去不可的。那時候你又可見到我了,也不用隔多久。小桂子,你乖乖的,聽我吩咐,將來我給你一個好官做。”眼見韋小寶哭個不住,安慰道:“你在廟裡有空,讀書識字,以便日後做官,做個大官。”

    韋小寶心想:“將來做不做大官,管他媽的,眼前這個小和尚怕是做定了。”轉念一想:“我到得五台山上,胡說八道一番,哄得老皇你放我轉來,也非難事。只說小皇帝沒我服侍,吃不下飯,這次離開他一兩個月,便瘦了好幾斤,老皇爺愛惜兒子,定然命我回宮。”此計一生,便即慢慢收了哭聲,說道:“你差我去辦什麼事,原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別說去做和尚,就是烏龜王八蛋,那也做了。皇上放心,我一定盡心竭力,服侍老皇爺,讓他老人家身子康強,長命百歲……還有……永享仙福,壽與天齊。”

    ——選自《鹿鼎記》第二十一回《金剪無聲雲委地,寶釵有夢燕依人》

    紅顏難為

    韋小寶大聲道:“奇怪,奇怪!我聽人說崇禎皇帝有眼無珠,只相信奸臣,卻把袁崇煥這樣大大的忠臣殺了。原來他瞧男人沒眼光,瞧女人更加沒眼光,連你這樣的人都不要,嘖嘖,嘖嘖。”連連搖頭,只覺天下奇事,無過於此。

    陳圓圓道:“男人有的喜歡功名富貴,有的喜歡金銀財寶,做皇帝的便只想到如何保住國家社稷,倒也不是個個都喜歡美貌女子的。”韋小寶道:“我就功名富貴也要,金銀財寶也要,美貌女子更加要,只有皇帝不想做,給了我做,也做不來。啊哈,這昆明城中,倒有一位仁兄,做了天下第一大官,成為天下第一大富翁,娶了天下第一美人,居然還想弄個皇帝來做做。”陳圓圓臉色微變,問道:“你說的是平西王?”韋小寶道:“我誰也沒說,總而言之,既不是你陳圓圓,也不是我韋小寶。”

    陳圓圓道:“這曲子之中,以後便講我怎生見到平西王。他向嘉定伯將我要了去,自己去山海關鎮守,把我留在他北京家裡,不久闖……闖……李闖就攻進了京城。”唱道:

    “坐客飛觴紅日暮,一曲哀弦向誰訴?白晰通侯最少年,揀取花枝屢回顧。早攜嬌鳥出樊籠,待得銀河幾時渡?恨殺軍書底死催,苦留後約將人誤。相約恩深相見難,一朝蟻賊滿長安。可憐思婦樓頭柳,認作天邊粉絮看。”

    唱到這裡,琵琶聲歇,怔怔的出神。

    韋小寶只道曲已唱完,鼓掌喝采,道:“完了嗎?唱得好,唱得妙,唱得呱呱叫。”陳圓圓道:倘若我在那時候死了,曲子作到這裡,自然也就完了。”韋小寶臉上一紅,心道:“他媽的,老子就是沒學問。李闖進北京,我師公崇禎皇帝的曲子是唱完了,陳圓圓的曲子可沒唱完。”

    陳圓圓低聲道:“李闖把我奪了去,後來平西王又把我奪回來,我不是人,只是一件貨色,誰力氣大,誰就奪去了。”唱道:

    “遍索綠珠圍內第,強呼絳樹出雕欄,若非壯士全師勝,爭得蛾眉匹馬還?蛾眉馬上傳呼進,雲鬢不整驚魂定。蠟炬迎來在戰場。啼妝滿面殘紅印。專征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車千乘。斜谷雲深起畫樓,散關日落開妝鏡。傳來消息滿江鄉,烏桕紅經十度霜。教曲技師憐尚在,浣紗女伴憶同行。舊巢共是銜泥燕,飛上枝頭變鳳皇,長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她唱完“擅侯王”三字,又凝思出神,這次韋小寶卻不敢問她唱完了沒有,拿定了主意“除非她自己說唱完了,否則不可多問,以免出丑。”只聽她幽幽的道:“我跟著平西王打進四川,他封了王。消息傳到蘇州,舊日院子裡的姊妹人人羨慕,說我運氣好。她們年紀大了,卻還在院子裡做那種勾當。”

    韋小寶道:“我在麗春院時,曾聽她們說什麼‘洞房夜夜換新人’,新鮮熱鬧,也沒什麼不好啊。”陳圓圓向他瞧了一眼,見他並無譏嘲之意,微喟道:“大人,你還年少,不明白這中間的苦處。”彈起琵琶,唱道:

    “當時只受聲名累,貴戚名豪竟延致。一斛明珠萬斛愁,關山漂泊腰肢細。錯恣狂風揚落花,無邊春色來天地。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塵土,一代紅妝照汗青。”

    眼眶中淚珠湧現,停了琵琶,哽咽著說道:“吳梅村才子知道我雖然名揚天下,心中卻苦。世人罵我紅顏禍水,誤了大明的江山,吳才子卻知我小小一個女子,又有什麼能為?是好是歹,全是男子漢做的事。”韋小寶道:“是啊,大清成千成萬的兵馬打進來,你這樣嬌滴滴的一個美人兒,能擋得住嗎?”又想:“她這樣又彈又說,倒像是蘇州的說書先生唱彈詞。我跟她對答幾句,幫腔幾句,變成說書先生的下手了。咱二人倘若到揚州茶館裡去開檔子,管教轟動了揚州全城,連茶館也擠破了。我靠了她的牌頭,自然也大出風頭。”正想得得意,只聽她唱到:

    “君不見,館娃初起鴛鴦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徑塵生鳥自啼,廊人去苔空綠。換羽移宮萬裡愁,珠歌翠舞古梁州。為君別唱吳宮曲,漢水東南日夜流。”

    唱到這個“流”字,歌聲曼長不絕,琵琶聲調轉高,漸漸淹沒了曲聲,過了一會,琵琶漸緩漸輕,似乎流水汩汩遠去,終於寂然無聲。

    陳圓圓長歎一聲,淚水簌簌而下,嗚咽道:“獻丑了。”站起身來、將琵琶掛在牆壁,回到蒲團坐下,說道:“曲子最後一段,說的是當年吳王夫差身死國亡的事。當年我很不明白,曲子說的是我的事,為什麼要提到吳宮?就算將我比作西施,上面也已提過了。吳宮,吳宮難道是說平西王的王宮嗎?近幾年來我卻懂了。王爺操兵練馬,窮奢極欲,只怕……只怕將來……唉,我勸了他幾次,卻惹得他很是生氣。我在這三聖庵出家,帶發修行,懺悔自己一生的罪孽,只盼大家平平安安,了此一生,哪知道……哪知道……阿珂……阿珂……”說到這裡,嗚咽不能成聲。

    陳圓圓退在房角,臉色慘白,閉住了眼睛,腦海中閃過了當年一幕幕情景:

    “我在明朝的皇宮裡,崇禎皇帝黃昏時臨幸,贊歎我的美貌。第二天皇帝沒上朝,一直在寢殿中陪伴著我,叫我唱曲子給他聽,為我調脂抹粉,拿起眉筆來給我畫眉毛。他答應要封我做貴妃,將來再封我做皇後。他說從今以後,皇宮裡的妃嬪貴人,再也沒一個瞧得上眼了。皇帝很年輕,笑得很歡暢的時候,突然間會怔怔的發愁。他是皇帝,但在我心裡,他跟從前那些來嫖院的王孫公子也沒什麼兩樣。三天之中,他日日夜夜,一步也沒離開我。”

    “第四天早晨,我先醒了過來,見到身邊枕頭上一張沒絲毫血色的臉,臉頰凹了進去,眉頭皺得緊緊的,就是睡夢之中,他也在發愁。我想:‘這就是皇帝麼?他做了皇帝,為什麼還這樣不快活?’這天他去上朝了,中午回來,臉色更加白了,眉頭皺得更加緊了。他忽然向我大發脾氣,說我耽誤了國事。他說他是英明之王,不能沉迷女色,成為昏君。他要勵精圖治,於是命周皇後立刻將我送出宮去。他說我是誤國的妖女,說我在宮裡耽了三天,反賊李自成就攻破了三座城市。我也不傷心,男人都是這樣的,什麼事不如意,就來埋怨女人。皇帝整天在發愁,心裡怕得要死,他怕的是個名叫李自成的人。我那時心想:‘李自成可了不起哪,他能叫皇帝害怕,不知道是怎樣的一個人?’”

    陳圓圓睜開眼來,只見李自成揮舞禪杖,一杖杖向吳三桂打去。吳三桂閃避迅捷,禪杖始終打不中他。陳圓圓心想:“他身手還是挺快。這些年來,他天天還是在練武,因為……因為他想做皇帝,要帶兵打到北京去。”

    她想起從皇宮出來之後,回到周國丈府裡。有一天,周國丈大宴賓客,叫她出來歌舞娛賓,就在那天晚上,吳三桂見到了她。此刻還是清清楚楚的記得,燭火下那滿是情欲的火熾眼光,隔著酒席射過來。這種眼光她生平見得多了,隨著這樣的眼光,那野獸一般的男人就會撲將上來緊緊的抱住她,撕去她的衣衫,只不過那時候是大庭廣眾之間……忽想:“剛才那個娃娃大官見到我的時候,也露出過這樣的眼光,當真好笑,這樣一個小娃娃,也會對我色迷迷。唉!男人都是這樣的,老頭子是這樣,連小孩子也這樣。”

    她抬起頭來,向韋小寶瞧了一眼,只見他臉上充滿了興奮之色,注視李吳二人搏斗,這時候吳三桂在反擊了,長矛不斷刺出。“他向周國丈把我要了去。過不了幾天,皇帝便命他去鎮守山海關,以防護滿洲兵打進來。可是李自成先攻破了北京,崇禎皇帝在煤山上吊死了。李自成的部下捉了我去,獻給了他。這個粗豪的漢子,就是崇禎皇帝在睡夢中也在害怕的人嗎?”

    “他攻破了北京,忙碌得很,明朝許許多多大官都給他殺了。他部下在北京城裡奸淫擄掠,捉了許許多多人來拷打勒贖,許許多多無辜百姓也都給害死了。可是他每天晚上陪著我的時候,總是很開心,笑得很響。他鼻鼾聲很大,常常半夜吵得我醒了過來。他手臂上、大腿上、胸口上的毛真長,真多。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男人。”

    “吳三桂本來已經投降了他,可是一聽說他把我搶了去,就去向滿洲人借兵,引著清兵打進關來。唉,這就是‘沖冠一怒為紅顏’了。李自成帶了大軍出去,在一片石跟吳三桂大戰,滿洲精兵突然出現,李自成的部下就潰敗了。他們說,一片石戰場上滿地是鮮血,幾十裡路之間,躺滿了死屍。他們說,這些人都是為我死的。是我害死了這十幾萬人。我身上當真負了這樣大的罪孽嗎?”

    “李自成敗回北京,就登基做了皇帝,說是大順國皇帝。他帶著我向西逃走,吳三桂一路跟著追來。李自成雖然打了敗仗,還是笑得很爽朗。他手下的兵將一天天少了,局面越來越不利,他卻不在乎。他說他本來什麼也沒有,最多也不過仍舊什麼都沒有,又有什麼希罕了?他說他生平做了三件得意事,第一是逼死了明朝皇帝,第二是自己做過皇帝,第三是睡過了天下第一美人。這人說話真粗俗,他說在三件事情之中,最得意的還是第三件。”

    “吳三桂一心一意的也想做皇帝,他從來沒說過,可是我知道。只不過他心裡害怕,老是在猶豫,又想動手,又是不敢。只要他今天不死,總有一天,他會做皇帝的;就算只在昆明城裡做做也好,只做一天也好。永歷皇帝逃到緬甸,吳三桂追去把他殺了。人家說,有三個皇帝斷送在我手裡,崇禎、永歷,還有李自成這個大順國皇帝。怎麼崇禎皇帝的帳也算在我頭上呢?今日吳三桂不知道會不會死?如果他將來做了皇帝,算我又多害死一個皇帝了。大明的江山,幾十萬兵將、幾百萬百姓的性命,還有四個皇帝,都是我陳圓圓害死的。”

    “可是我什麼壞事也沒做,連一句害人的話也沒說過。”

    她耳中盡是乒乒乓乓的兵刃撞擊之聲,抬起頭來,但見李自成和吳三桂竄高伏低,斗得極狠。二人年紀雖老,身手仍都十分矯捷。她生平最怕見的就是男人廝殺,臉上不自禁現出厭憎之色,又回憶起了往事:

    “李自成打了個大敗仗,手下兵馬都散了。黑夜之中,他也跟我失散了。吳三桂的部下遇到了我,急忙送我去獻給大帥。他自然喜歡得什麼似的。他說人家罵他是大漢奸,可是為了我,負上了這惡名也很值得。我很感激他的情意。他是大漢奸也好,是大忠臣也好,總之他是對我一片真情,為了我,什麼都不顧了。除他之外,誰也沒這樣做過。”

    “那時候我想,從今以後,可以安安穩穩的過日子了。什麼一品夫人、二品夫人,我也不希罕,只盼再也不必在許多男人手裡轉來轉去。”

    “可是……可是……在昆明住了幾年,他封了親王,親王就得有福晉。他元配夫人早已去世。他的弟弟吳三枚來跟我說,王爺為了福晉的事,心下很是煩惱。按理說,應當讓我當福晉,只是我的出身天下皆知,如把我名字報上去求皇上誥封,未免褻瀆了朝廷。我自然明白,他做了親王,嫌我是妓女出身的下賤女子,配不上受皇帝誥封。我不願讓他因我為難,不等吳三枚的話說完,就說這事好辦,請王爺另選名門淑女作福晉,以免污了他的名頭。他來向我道歉,說這件事很對我不起。”

    “哼,做不做福晉,那有什麼大不了?不過我終究明白,他對我的情意,也不過是這樣罷了。我從王府裡搬了出來,因為王爺要正式婚配,要立福晉。”

    “就在那時候,忽然李自成出現在我面前。他已做了和尚。我嚇了一跳。我只道他早已死了,也曾傷心了好幾天,那想到他居然還活著。李自成說他改穿僧裝,只是掩人耳目,同時也不願留頭,穿清朝的服色。他說他這幾年來天天想念我,在昆明已住了三年多,總想等機會能見我一面,直等到今天。唉,他對我的真情,比吳三桂要深得多罷?他天天晚上來陪我,直到我懷了孕,有了這女娃娃。我不能再見他了,須得立刻回王府去。我跟王爺說,我想念他得很,要陪伴他。王爺對他的福晉從來就沒真心喜歡過,高高興興的接我回去。後來那女娃娃生了下來,也不知他有沒疑心。

    “這女孩兒在兩歲多那一年,半夜裡忽然不見了。我雖然捨不得,但想定是李自成派人來盜去了。這是他的孩子,他要,那也好。他一個人淒然寂寞,有個孩子陪在身邊,也免得這麼孤苦伶仃。哪知道……唉,哪知道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選自《鹿鼎記》第三十二回《歌喉欲斷從弦續,舞袖能長聽客誇》

    “我的老子是誰?”

    顧查黃呂四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想起了明朝各朝的皇帝,自開國的明太祖直至末代的崇禎,若不是殘忍暴虐,便是昏庸糊塗,有那一個及得上康熙?他四人是當代大儒,熟知史事,不願抹煞了良心說話,不由得都默默點頭。

    韋小寶道:“所以啊。皇帝是好的,天地會眾兄弟也是好的。皇帝要我去滅了天地會,我決計不干。天地會眾兄弟要我去行刺皇帝,我也決計不干。結果兩邊都怪我,兄弟左思右想,決定要告老還鄉了。”

    顧炎武道:“韋香主,我們這次來,不是要你行刺皇帝。”韋小寶喜道:“那好得很,只要不是行刺皇帝,別的事情兄弟義不容辭。不知四位老先生、兩位小先生有什麼吩咐?”

    顧炎武推開船窗,向外眺望,但見四下裡一片寂靜,回過頭來,說道:“我們來勸韋香主自己做皇帝!”

    乒乓一聲,韋小寶手裡的茶碗掉在地下,摔得粉碎,他大吃一驚,說道:“這……這不是開玩笑嗎?”

    查繼佐道:“決不是開玩笑。我們幾人計議了幾個月,都覺大明氣數已盡,天下百姓已不歸心於前明。實在是前明的歷朝皇帝把百姓殺得太苦,人人思之痛恨。可是韃子占了我們漢家江山,要天下漢人雉頭結辮,改服夷狄衣冠,這口氣總是咽不下去。韋香主手綰兵符,又得韃子皇帝信任,只要高舉義旗,自立為帝,天下百姓一定望風景從。”

    韋小寶兀自驚魂不定,連連搖手,道:“我……我沒這個福分,也做不來皇帝。”

    顧炎武道:“韋香主為人仗義,福澤更是深厚之極。環顧天下,若不你來做皇帝,漢人之中更沒有第二人有這個福氣了。”

    呂留良道:“我們漢人比滿人多出百倍,一百人打他一個,那有不勝之理?當日吳三桂起事,只因他是斷送大明江山的大漢奸,天下漢人個個對他切齒痛恨,這才不能成功。韋香主天與人歸,最近平了羅剎,為中國立下不世奇功,聲望之隆,如日中天。只要韋香主一點頭,我們便去聯絡江湖好漢,共圖大事。”

    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他做夢也想不到竟有人來勸他做皇帝,呆了半晌,才道:“我是小流氓出身,拿手的本事只是罵人賭錢,做了將軍大官,別人心裡已然不服,那裡還能做皇帝?這真命天子,是要天大福氣的。我的八字不對,算命先生算過了,我要是做皇帝,那就活不了三天。”

    呂毅中聽他胡說八道,又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查繼佐道:“韋香主的八字是什麼?我們去找一個高明的算命先生推算推算。”他知道韋小寶無甚知識,要曉以大義,他只講小義,不講大義;要曉以大勢,他也只明小勢,不明大勢。但如買通一個算命先生,說他是真命天子,命中注定要坐龍庭,說不定他反而相信了。

    那知韋小寶道:“我的生辰八字,只有我娘知道,到了揚州,我這就去問去。”

    眾人知他言不由衷,只是推托。

    呂留良道:“凡英雄豪傑多不拘細行。漢高祖豁達大度,韋香主更加隨便得多。”他心中是說:“你是小流氓出身,那也不要緊。漢高祖是大流氓出身,他罵人賭錢,比你還要胡鬧,可是終於成了漢朝的開國之王。”

    韋小寶只是搖手,說道:“大家是好朋友,我跟你們說老實話。”一面說,一面摸摸自己的腦袋,又道:“我這吃飯家伙,還想留下來吃他媽的幾十年飯。這家伙上面還生了一對眼睛,要用來看戲看美女,生了一對耳朵,要用來聽說書、聽曲子。我如想做皇帝,這家伙多半保不住,這一給砍下來,什麼都是一塌糊塗了,再說,做皇帝也沒什麼開心。台灣打一陣大風,他要發愁;雲南有人造反,他又傷腦筋。做皇帝的差使又辛苦又不好玩,我是萬萬不干的。”

    顧炎武等面面相覷,心想這話本也不錯,他既胸無大志,又不肯為國為民挺身而出,如何說得他動。實是一件難事。

    過了半晌,顧炎武道:“這件大事,一時之間倒也不易拿定主意……”

    ……

    顧炎武歎道:“這些兄弟們,對韋香主還有見疑之意。他們是草莽豪傑,說話行事不免粗野,可是一番忠義之心,卻也令人起敬。韋香主,我們要說的話,都已說完了,只盼你別忘了是大漢的子孫。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說著拱了拱手,和黃、查、呂諸人作別而去。

    韋小寶惘然站在河岸,秋風吹來,頗有涼意,官船上火勢漸小,偶然發出些爆裂之聲,火頭旺了一陣,又小了下去。他喃喃自語:“怎麼辦?怎麼辦?”

    蘇荃道:“好在還有一艘船,咱們先泗陽集,慢慢兒的從長計議。”

    韋小寶道:“那老頭兒叫我回家問問我娘,我老子是漢人還是滿人,嘿嘿,這話倒也不錯。”

    蘇荃勸道:“小寶,這種粗人的胡言,何必放在心上?咱們上船罷。”

    韋小寶站著不動,心中一片混亂,低下頭來見到地下幾滴血跡,是舒化龍自壞左眼時流下來的,突然大叫:“老子不干了,老子不干了!”

    七個夫人都嚇了一跳韋雙雙在母親懷中本已睡熟,給他這麼大聲呼叫,一驚而醒,哭了起來。

    韋小寶大聲道:“皇帝逼我去打天地會,天地會逼我去打皇帝。老子腳踏兩頭船,兩面不討好。一邊要砍我的腦筋,一邊要挖我眼珠子。一個人有幾顆腦筋,幾雙眼睛?你來砍,我來挖,老子自己還有得剩麼?不干了,老子說什麼也不干了!”

    蘇荃見他自己神情失常,軟語勸道:“在朝裡做官,整日價提心吊膽,沒什麼好玩。天地會的香主也沒什麼好當的。你決心不干,那是再好不過。”

    韋小寶喜道:“你們也都要勸我不干了?”蘇荃、方怡、阿珂、曾柔、沐劍屏、雙兒六人一齊點頭,只有建寧公主道:“你還只做到公爵,怎麼就想不做官了?總得封了王,做了首輔大學士,出將入相,那才好告老啊。再說,你這時要辭官,皇帝哥哥也一定不准。”

    韋小寶怒道:“我一不做官,就不受皇帝管。他不過是我大舅子,他媽的,誰再羅裡羅嗦,我連這大舅子也不要了。”

    不要皇帝做大舅子,就是不要公主做老婆,公主嚇得那敢再說。

    韋小寶見七個夫人更無異言,登時興高采烈,說道:“宏化堂燒了我的座船,當真燒得好、燒得妙、燒得刮刮叫。咱們悄悄躲了起來,地方官申報朝廷,定是說我給匪人燒死了,我這大舅子從此就再也不會來找我。”蘇荃等一起鼓掌,只有公主默然不語。

    當下八人商議定當。韋小寶、公主、雙兒三人改了裝束,前赴淮陰客店等候。蘇荃率領同方怡、阿珂、沐劍屏、曾柔四人,回去泗陽集余船中攜取金銀細軟,各項要物,然後散布謠言,說道韋公爺的官船黑夜中遇到股匪襲擊,船毀人亡。但那幾名船夫見到韋小寶沒死,大是後患,依蘇荃說,就此殺人滅口,棄屍河邊,那就更加像了幾分。沐劍屏心中不忍,堅持不可殺害無辜。

    蘇荃道:“好,劍屏妹子良心好,老天爺保佑你多生幾個胖兒子。小寶,我提劍殺你,你逃到樹林之中,大聲呼叫,假裝給我殺了。”

    韋小寶笑道:“你這潑婆娘,想謀殺親夫麼?”高聲大叫:“殺人哪,殺人哪!”拔足飛奔,兜了幾個圈子,逃向樹林。蘇荃提劍趕入林中。

    只聽得韋小寶大叫:“救命,救命!救……”叫了這個‘救’字,倏然更無聲息。沐劍屏明知是假,但聽韋小寶叫得淒厲,不禁心中怦怦亂跳,低聲問道:“雙兒妹子,是……是假的,是不是?”

    雙兒道:“別怕,自……自然是假的。”可是她自己也情不自禁的害怕。

    只見蘇荃從林中提劍出來,叫道:“把眾船夫都殺了。”

    眾船夫一直蹲在岸邊,見到天地會放火燒船、蘇荃行凶殺了韋公爺,早已在簌簌發抖,見到蘇荃提劍來殺,當即四散沒命價奔逃,頃刻間走得無影無蹤。

    雙兒掛念韋小寶,飛步奔入林中,只見躺在地下,一動也不動。雙兒這一下嚇得魂不附體,心想怎麼真的將他殺死了,撲將過去,叫道:“相公,相公!”只見韋小寶身子僵直,心中更慌,忙伸手去扶。韋小寶突然張開雙臂,一把將她緊緊摟住,叫道:“大功告成,親個子鄔!”

    夫妻八人依計而行,取了財物,改裝到了揚州,接了母親後,一家人同去雲南,自此隱姓埋名,在大理城過那逍遙自在的日子。

    韋小寶閒居無聊之際,想起雅克薩城鹿鼎山下尚有巨大寶藏未曾發掘,自覺富甲天下,心滿意足,只是念著康熙的交情,才不忍去斷他龍脈。

    康熙熟知韋小寶的性格本事,料想他決不致輕易為匪人所害,何況又尋不見屍首,此後不斷派人明查暗訪,迄無結果。

    後世史家記述康熙六次下江南,主旨在視察黃河河工。但為什麼他以前從來不到江南,韋小寶一失蹤,當年就下江南?巡視河工,何須直到杭州?何以每次均在揚州停留甚久?又何以每次均派大批御前侍衛前往揚州各處妓院、賭場、茶館、酒店查問韋小寶其人?查問不得要領,何以郁郁不樂?後人考證,“紅樓夢”作者曹雪芹之祖父曹寅,原為御前侍衛,曾為韋小寶的部屬,後被康熙派為蘇州織造,命其長駐江南繁華之地,就近尋訪韋小寶雲。

    那日韋小寶到了揚州,帶了夫人兒女,去麗春院見娘。母子相見,自是不勝之喜。韋春芳見七個媳婦個個如花似玉,心想:“小寶這小賊挑女人的眼力倒不錯,他來開院子,一定發大財。”

    韋小寶將母親拉入房中,問道:“我的老子倒底是誰?”韋春芳瞪眼道:“我怎麼知道?”韋小寶皺眉道:“你肚子裡有我之前,接過什麼客人?”韋春芳道:“那時你娘我標致得很,每天有好幾個客人,我怎麼記得這許多?”

    韋小寶道:“這些客人都是漢人罷?”韋春芳道:“漢人自然有,滿洲官也有,還有蒙古的武官呢。”

    韋小寶道:“外國鬼子沒有罷?”韋春芳怒道:“你當你媽是爛婊子嗎?連外國鬼子也接?辣塊媽媽,羅剎鬼、紅毛鬼子到麗春院來,老娘用大掃帚拍了出去。”韋小寶這才放心,道:“那很好!”韋春芳抬起了頭,回憶往事,道:“那時候有個回子,常來找我,他相貌很俊,我心裡常說,我家小寶的鼻生得好,有點兒像他。”韋小寶道:“漢滿蒙回都有,有沒有西藏人?”

    韋春芳大是得意,道:“怎麼沒有?那個西藏喇嘛,上床前一定要念經,一面念經,眼珠子就骨溜溜的瞧著我。你一雙眼睛賊忒嘻嘻的,真像那個喇嘛!”

    ——選自《鹿鼎記》第五十回《鶚立雲端原矯矯,鴻飛天外又冥冥》

    一、小寶的眼淚

    《鹿鼎記》1969年10月至1972年9月連載於《明報》,將近三年。這是金庸先生最長的一部作品。孔慶東先生在《空山瘋語》中提到:“這裡蘊涵了對中國社會體制和國民性的深刻批判,其深度或不及《阿Q正傳》,而廣度則有過之。從文化價值上看,韋小寶是20世紀中國文學裡僅次於阿Q的典型形象。”這種評價是十分精當的。或者說,就整部小說來看,它的文學價值絕不比魯迅的《阿Q正傳》遜色。

    “精神勝利法”作為一種國民劣根性的代名詞,它的基本症狀在小說主人公韋小寶身上都能找到最集中的體現。如:自輕自賤,自大自誇,化丑為美,麻木健忘,欺軟怕硬,忌諱缺點,把失敗幻想成勝利,在精神勝利中逃避失敗的痛苦,卻不思改變失敗的現實。如被別人打的時候,就同阿Q一樣,自認為是“兒子打老子”,以此來獲得畸形心理的滿足等等。這些具體的例子就不列舉了。

    作為韋小寶來講,出身於市井煙花柳巷,沒有知識,沒有文化,也沒有武功,專會溜須拍馬、投機鑽營、見風使舵,卻飛黃騰達、官運亨通。甚至取得令知識階層和市民階層都為之眼紅的成績——娶了七個如花似玉的老婆。而那些所謂的英雄豪傑卻無法施展其胸懷抱負,還想依靠他來完成自己的事業。這裡,包含了深刻的歷史寓意。一方面,小說通過韋小寶的視角,洞察出了宮廷的本質:一個大的豪華的妓院。這裡,有著罪惡的交易與最陰險的手腕,還有最淫蕩的黑幕。所有的一切,都是圍繞著各式各樣的欲望而產生的。人與人之間沒有真情可言,只有彼此利益的算計。上自太後、皇帝,下至太監、宮女,與妓院裡的老鴇、龜公、妓女的結構關系出現了驚人的相似。這種論點無疑是作者自己對歷史的想象與分析的結果。在20世紀90年代出現的電視劇本《大明宮詞》中,武則天的面首張易之,也有過這樣的敘述。這種比喻,是對封建貴族們所謂的崇高、尊嚴與優越感最強烈的挑戰與侮辱。因為,文學和歷史的事實上,像韋小寶和張易之此類取得了非凡的成功的人也不是少數。有流氓稱帝的,宦官面首專權的,不一而足。更不用說,在社會上靠權謀游刃有余的各色人等。一方面,韋小寶是市民社會中,中國游民最惡劣分子——流氓的典型代表。游民一般包括土匪、流氓、乞丐、娼妓、江湖術士以及兵痞、鹽梟、私販,還有大量的江湖藝人以及江湖俠客、游方僧人,走江湖的說唱藝人和戲曲藝人等等。流氓作為游民中的一類,雖屬少數,但他是游民的群體性格、思想、行為的陰暗一面的最集中、最突出的體現者。如果非說游民的群體性格、思想、行為還有光亮一面的話:那麼也就是抽象化了的講信義、重義氣、鋤弱扶強等。這也是韋小寶身上唯一可以稱道的地方。正如,金庸先生在《後記》中寫到的:“不過讀我小說的人有很多是少年少女,那麼應當向這些天真的小朋友們提醒一句:韋小寶重視義氣,那是好的品德,至於其余的各種行為,千萬不要照學。”

    王學泰在《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中是這樣描述游民性格的:“游民與匍匐在角色規定下的‘四民’(注:傳統社會中的士、農、工、商)不同,他們脫離了主流社會,失去了自己的角色位置。許多游民無妻無子,沒有為人夫、為人父的職責,沒有宗親故舊的監督,也就不必顧及面子,更不會有恥辱的感覺。他們是沒有根柢,隨著時勢浮沉游蕩的一群;他們沒有地位,失去了社會的尊重。因此,他們是反對現存的社會秩序的,也不必考慮角色位置為人們所作的種種規定……他們極端重視眼前利益,不太顧及離現實較遠的後果。他們很少文化教養,也就沒有了文飾的習慣。一些社會輿論所不容,被通行道德所鄙視的行為,他們常常不以為非,而且為了達到眼前的目的也很少有固定的是非觀念;一些士大夫甚至普通人都要掩飾的觀念和性格,在游民看來沒有掩飾的必要……而是赤裸裸地表現出中國文化傳統的陰暗面。”而流氓在思想意識、性格特征上集中體現了游民群體對社會最具腐蝕性與破壞性的一面。其突出表現為強烈的反叛性、反社會性和無確定的價值尺度,就像魯迅先生談到知識分子時的“無特操”。他們以牟取個人和小集團利益為核心,一切理論、口號乃至道德標榜都只是謀利的外衣,小到“揩油”占點小便宜,大到謀權篡位,或以冠冕堂皇的名義欺詐,或赤裸裸以卑劣下流的手段巧取豪奪,只問目的而不擇手段,泯滅了一切道德良知和羞恥感。

    可以說,這些都是很符合韋小寶的流氓品格的。市井文化與游民文化是相輔相成的。而韋小寶就是這種市井文化與游民文化的結合體。作為市井文化追求同等社會政治地位的代表,他對於封建君主是蔑視的。這種市井心理早在元朝鄧牧的《伯牙琴·君道》中就有了體現:“彼謂君者,非有四目兩喙,鱗頭而羽臂也,狀貌鹹與人同,則夫人故可為也。”韋小寶心裡一直都罵皇太後是“老鴇”或“老雞婆”。對待建寧公主還有小郡主包括追求神龍教教主夫人,都有著這種心理在作祟。或者說,他愛的並不是這些具體的人,而是通過征服這些代表著權勢與高貴的人,從而來征服著小市民的自卑感,挑戰與征服整個自己原本無法企及的,被神化了的權力與權威的世界。而他對同樣是貧賤出身的雙兒的態度還是有不同的。當然,盡管,在市井文化中,封建帝王的威嚴與神聖是一掃而光,但他們畢竟無法完全擺脫封建觀念。所以,韋小寶的一些行為准則,包括義氣也好,對權力的尊崇和仰慕也好,也就是按照自己從小最喜歡聽的說書而來的。這些說書故事要麼是草莽英雄的故事,盲目的義氣或仇殺,或者是為帝王將相歌功頌德的故事。同時,他的流氓本性使得他並不太在乎別人的死活,關鍵是自己的利益。他的僅有的幾次傷心與落淚,有的是義氣的作用,如以為康熙死了,還有是當吳六奇和隆平被害時。其余的基本上都是耍賴,或者說,是慨歎自己的得不到女人或金錢,最不濟是被別人欺負實在沒辦法。他的眼中,是把周圍的一切都當成商品一件件地計算的。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淚水在他的臉上劃過更多的是虛偽與欺騙的痕跡。

    在這一點上,孔慶東先生作出過這樣的評論:“其實這些女人對於韋小寶來說,只不過是具有一種數量意義。‘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韋小寶在中國市井文化最集中的妓院長大,畸形的早熟使他永遠喪失了愛的機能。他混進皇宮當小太監是假的,但是,在愛情的宮殿裡,他卻是個不幸的天閹。他的處事哲學是妓院哲學,他看女人也永遠是‘婊子’的標准。對於漂亮的女人,他想到的是占有,花言巧語,坑蒙拐騙,無所不用其極。他從未想到過愛憐、尊重、相知等情感因素。他對這些女子的喜歡實質上是一種中國小市民對私有財物的欣喜。所以,即使他喜歡的女人不喜歡他而愛別人,韋小寶卻並不傷心,而只是像蝕本的商人一樣絞盡腦汁再騙回來。韋小寶是天下第一不會傷心之人。”

    關於韋小寶、關於《鹿鼎記》是一個說不盡的話題。半個多世紀以前,王冶秋先生對《阿Q正傳》有段著名的評論。在這裡,如果把它套用到《鹿鼎記》上的話,就是,“看第一遍,我們會笑得肚子痛;第二遍,才咂出一點不是笑的成分;第三遍,鄙視韋小寶的為人;第四遍,鄙棄化為同情;第五遍,同情化為深思的眼淚;第六遍,韋小寶還是韋小寶;第七遍,韋小寶向自己身上撲來……第八遍,合而為一;第九遍,又化為你的親戚故舊;第十遍,擴大到你的左鄰右捨;十一遍,擴大到全國;十二遍,甚至到洋人的國土;十三遍,你覺得它是一個鏡;十四遍,也許是警報器。”

    不管讀多少遍,但都無可否認,這是一部偉大的書。

    二、書生和市民的較量

    《鹿鼎記》也是一部關於書生與市民較量的書。

    小說的開頭寫出的是傳統文人“一簫一劍平生意”的想象。“船艙門呼的一聲,向兩旁飛開,一個三十來歲的書生現身艙口,負手背後,臉露微笑。”書生和俠客,在這裡相遇了。

    正如龔自珍的兩首詩中寫到的:“不是逢人苦譽君,亦狂亦俠亦溫文。照人膽似秦時月,送我情如嶺上雲。”(《乙亥雜詩之二十八》)“絕域從軍計惘然,東南幽恨滿詞箋。一簫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十五年。”(《漫感》)和龔自珍一樣,當紙無法或者不能滿足鋪敘家國想象的需要,當沾飽濃墨的筆無法掃出朗朗乾坤時,知識分子或文人,他們渴望著,能用劍向當權者表示反抗,能訴說自己的理想,或者能用它替自己想象中的一群人打出一條坦途。這些被塑造的儒俠形象,即使泰山要崩於前,他們也必須保持他的溫文儒雅。這個時候,也就有了陳近南。

    作者用很大的篇幅,寫顧、黃、呂在舟中論略國事,密謀改天換地,言談之間,處處見凜然俠氣,鋪展開歷史的哀音。然後,這幾個在另一種意義上來說可以算是真正的俠的人物,面對統治者的武力時,惟有束手待擒。連自殺的機會都找不到。歷史寫到這裡可謂衰痛至極。然而,這也是歷史的真實。

    陳近南是一個裝扮成文人的俠。他武功智技冠天下,手下有天地會會眾等一幫死士,還有顧、黃、呂、九難公主、沐王府等文化、政治和軍事力量的支持。進行反清復明大業時,更有吳三桂、神龍教等與清廷相牽制的力量,同時還將臥底派到皇帝跟前,並成為皇帝跟前的紅人,可謂占盡天時、地利、人和。但是,他卻無法一直微笑下去,甚至連陳家洛那樣的幸運也沒有。論理,作為一個當家的,陳近南遠比陳家洛優秀,前者,永遠從大局著想,包括收韋小寶為徒,讓他當上青木堂的堂主,容忍鄭家少爺的百般猜忌和無理取鬧,死於其手還要求徒弟不報仇;他了解天地會的兄弟,懂得容忍他們的短處,緊緊維系他們的團結一致,推進“反清復明”的目標。後者畢竟還是個有理想但乳臭未干的書生。陳近南這麼有才能有氣度,卻沒有贏得陳家洛功成身退那樣的瀟灑,陳家洛帶領一干人眾威逼乾隆皇帝,最後遠走大漠,而陳近南卻連笑都不能笑。他死於一場偷襲,一場跟卑鄙小人有關的偷襲。大人物死在小人之手,這就是他的結局。

    然而,這還不是他悲劇的真正所在,他悲劇的真正所在是,被他視為得力干將的韋小寶,乃是一個只認“有奶便是娘”的市民。市民與書生無高下之別。但我們無法否定的是,這是多麼不同的兩種人!這兩種人走到一起,無疑將充滿悲劇性的沖突。

    故事的結局是陳近南被鄭克塽殺了。“平生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陳總舵主雖然英雄卓越,終於不能完成反清復明的大業。他的遺言是:“小寶,天地會……反清復明大業,你好好干,咱們漢人齊心合力,終能恢復江山,只可惜……可惜我見……見不著了……”這樣的話對於韋小寶來說,跟耳邊風沒有任何區別。雖然憑著一點江湖義氣,他一直執意不擇手段為師傅報仇,但也正是憑著一點江湖義氣,他一直執意不肯刺殺康熙,甚至在神拳無敵夫婦和兒子三人入深宮行刺這樣的關鍵時候,不但不遵師命,而且密報康熙。這等於是出賣自己的朋友。但是這樣一個人卻一生履險如夷、逢凶化吉,而且最後還有—次特別的機遇。

    這次機遇的發生,金庸先生再次借了顧炎武、查繼佐、黃宗羲、呂留良這些當時大儒作為配角。和上次跟陳近南的晤談相比,這幾個大儒與韋小寶之間的談話內容上升到一個驚人的高度:“韋香主手綰兵符,又得韃子皇帝信任,只要高舉義旗,自立為帝,天下百姓一定望風景從。”

    知識分子或者說書生可以對政治革命有獨特的珍視,甚或某種畸形的愛好與懷戀。但如果將之過渡到那些掙扎在平庸中、為了日常瑣碎而蠅營狗苟的市民,或許是一種殘酷的、毫無人道的激情。小說把儒俠陳近南的事業完完全全托付給市民韋小寶。而這個邏輯是,劉邦是個大流氓,朱元璋是個混混,唐太宗是靠殺了哥哥和弟弟坐上龍椅的,順理成章地給韋小寶黃袍加身。從書生救國到儒俠救國再到流氓(流氓是市民的一種)救國,這樣的邏輯讓人看到了歷史的殘酷與無奈,或者說顧炎武等人的所作所為,在當時其實是在維護一個虛偽的沒有多大意義的傳統。正如,天地會的人在爭誰是正宗一樣。

    再回到開頭見到的那個“負手背後,臉露微笑”的書生,不免讓人覺得這是一種辛辣的諷刺。如果說,第一回的鋪墊給予陳近南的是驚鴻一瞥般的精彩亮相,那麼,整個一部書五十回的鋪墊給予韋小寶的是諷刺性的無奈退場。作為一個市民,雖然一度震驚於書生的大膽,韋小寶還是以其獨特的“有奶便是娘”的邏輯將幾個書生所有精到的、世故的、老辣的歷史見識付諸一個玩笑。在一個市民甚至是無賴的眼中,幾個書生所體會到的大道,盡管是以那樣精到、世故、老辣的方式表達出來,依舊是無法抵擋他對平靜生活的渴望。也許,正是人們對平靜生活的渴望使他們認了“有奶便是娘”,使他們寧願匍匐卵翼在異族的統治之下,也不願意跟著別人起事吧。這樣的人們,在大多數的歷史時段,總是占據著絕大多數。因此,那些生不逢時的英雄們,雖然渴望改換世界,有文采有武略,也逃不了飲恨吞聲或者殺身成仁的結局。

    無論如何,書生是靠一種精神的想象而持續地留存在世上的;市民是靠一種精神園地的普遍閒置和同時的物質生活的安定無憂而平凡地活在世上的。我們無從評價哪一種方式是經得起所謂的歷史的推敲的方式。能肯定的是,盡管在金庸先生的筆下,市民贏得了勝利,但在過去的幾百年歷史中,贏得勝利的應該還是那幾個書生。現在已經淡漠的滿漢之仇,其實從清朝建立到覆亡都一直延續著。平凡的日常的共同生活並不那麼容易消融不同的民族之間的仇恨,彼此相安無事時,一切仇恨像潛水的魚,沒有絲毫蹤跡,可是一旦風激浪滾,活不下去了,一切就又浮出水面。小說的結尾是非常有深意的:

    韋小寶將母親拉入房中,問道:“我的老子倒底是誰?”韋春芳瞪眼道:“我怎麼知道?”書小寶皺眉道:“你肚子裡有我之前,接過什麼客人?”韋春芳道:“那時你娘我標致得很,每天有好幾個客人,我怎麼記得這許多?”

    韋小生道:“這些客人都是漢人罷?”韋春芳道:“漢人自然有,滿洲官也有,還有蒙古的武官呢。”

    韋小寶道:“外國鬼子沒有罷?”韋春芳怒道:“你當你媽是爛婊子嗎?連外國鬼子也接?辣塊媽媽,羅剎鬼、紅毛鬼子到麗春院來,老娘用大掃帚拍了出去。”韋小寶這才放心,道:“那很好!”韋春芳抬起了頭,回憶往事,道:“那時候有個回子,常來找我,他相貌很俊,我心裡常說,我家小寶的鼻子生得好,有點兒像他。”韋小寶道:“漢滿蒙回都有,有沒有西藏人?”

    韋春芳大是得意,道:“怎麼沒有?那個西藏喇嘛,上床前一定要念經,一面念經,眼珠子就滑溜溜的瞧著我。你一雙眼睛賊忒嘻嘻的,真像那個喇嘛!”

    小說一方面讓韋小寶鼓吹漢滿蒙回藏民族大團圓,一肚子寬容和偉大,另一方面讓韋春芳大罵“羅剎鬼”、“紅毛鬼子”,究竟是我中華女子,雖然一輩子是在骯髒的妓院中度過,卻絲毫不缺民族自尊,見了羅剎鬼、紅毛鬼子到麗春院來嫖,也是要“老娘用大掃帚拍了出去”的。作者究竟還是有點書生氣。

    三、紅顏難為

    自古而今,壯麗的河山與婀娜妖嬈的美人,引逗著數不清的英雄好漢馳騁競逐的雄心。無論是稱霸一方的梟雄,如“沖冠一怒為紅顏”的吳三桂,還是蟄伏鄉野的草芥,如神勇無匹的闖王李自成,抑或是服職於官府之中的將領,就像那皇上跟前的大紅人韋小寶,掌握天下的權炳與得攬軟玉溫香在懷,總是讓人心癢難搔。

    然而,江山與美人都不過是英雄功成名就之後的戰利品,是錦上添花,是豐厚的犒勞,是逐鹿問鼎之際的籌碼。美人與黎民百姓一樣沒有聲音,也沒有發出聲音的權利。往往是慘遭蹂躪之後,還得默默地為最後得勝的一方,以鮮血鋪陳出一條炫目的紅毯。

    崇禎皇帝迷戀聲色犬馬,無心於國事,以致奸相佞臣殘害忠良,敗壞朝綱,終於使孱弱的明室一息奄奄;勢如破竹攻下明都的李闖王,模仿漢朝草莽建國,然而燒殺擄掠,殘暴不仁,民不聊生,使滿人有了可趁之機,終被消滅;而那“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的平西王吳三桂,也不過是“西瓜偎大邊”,與滿人達成互惠的協議罷了,又哪裡是為了真心的愛戀呢?廝殺搶奪之中,天下第一美人陳圓圓,僅僅是那人人覬覦艷羨的大餅的一部分,任誰都想分一杯羹,她哪裡又有“傾城傾國”的能耐呢?她不過是這些“英雄”堂而皇之、理直氣壯地逃避罪責的借口,不過是一只美麗而百口莫辯的代罪羔羊罷了。

    作者頗具匠心地引入著名文人吳梅村的《圓圓曲》,巧借韋小寶出身市井,滿肚子草包,不諳雅辭,由當事人陳圓圓直陳本事,娓娓道來,細細地勾勒出一代美人的絕俗驚艷與柔媚的風致,以及其飄蕩如萍、身不由己的淒涼一生。

    “相見初經田竇家,侯門歌舞出如花。

    許將戚裡箜簍伎,等取將軍油壁車。

    家本姑蘇浣花裡,圓圓小字嬌羅綺。

    夢向夫差苑裡游,宮娥擁入君王起。

    前身合是采蓮人,門前一片橫塘水。

    橫塘雙槳去如飛,何處豪家強載歸?

    此際豈知非薄命?此時只有淚沾衣。

    熏天意氣連宮掖,明眸皓齒無人惜。

    奪歸永巷閉良家,教就新聲傾坐客。”

    曾經淪落風塵的陳圓圓其實始終沒有擺脫“娼妓”的身份。盡管她陸續成為崇禎皇帝、李自成與吳三桂的的禁臠,但那也只不過是轉換了賣藝賣身的場所,只不過是改變了所侍奉的男人的地位與人數罷了。她終究是一只被囚禁在金籠之中的珍禽異獸,茫然而溫順地換過一個又一個主人。

    陳圓圓低聲道:“李闖把我奪了去,後來平西王又把我奪回來,我不是人,只是一件貨色,誰力氣大,誰就奪去了。”

    這段話的確是陳圓圓一生的寫照,或者可以說是為所有“紅顏”的命運下了最確切的腳注。她們都不是“人”,她們只能是“貨物”。掌握自我的命運,決斷自己的前途,對她們而言不過是癡人說夢,倚靠一個強壯的手握大權的男子,或許還比較現實。也可以說是她們最穩定美滿的歸宿。因此,對那些仍然在青樓打滾的同伴而言,陳圓圓的遭際無疑是幸運的,當真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但是華冠麗服底下的辛酸,錦衣玉食背後的苦楚,個中真味又有誰能知曉?政治風雲詭譎變幻,曾經權傾一時的人物又被另一個雄才偉略的豪強給取代,美人也隨之易主。有道是:“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事二夫。”心懷不貳之志的亡國之臣,因此順理成章地將舊政權的覆滅與黎民百姓的顛沛流離之苦,一股腦地歸咎於佳人以狐媚惑亂人主,並且怨怒悲憤地下了結論:“紅顏禍水”。美人“傾城傾國”的艷姿,恰恰成為眾矢之的,轉移了舉世罣怒的目光,並為真正的始作俑者承擔起“不祥之人”的罵名。

    眼眶中淚珠湧現,停了琵琶,哽咽著說道:“吳梅村才子知道我雖然名揚天下,心中卻苦。世人罵我紅顏禍水,誤了大明的江山,吳才子卻知我小小一個女子,又有什麼能為?是好是歹,全是男子漢做的事。”

    的確,“是好是歹,全是男子漢做的事。”實際的權力、制度的運行與千千萬萬人民的性命皆在一人掌握之中。設若當權者英明有為,勵精圖治,則國運昌隆,百業俱興,人民衣食豐足;反之則不然,內憂外患交侵,民不聊生,國家興衰與否,政治清明與否,百姓生活安樂與否,皆取決於那手握權炳之人。成敗既系於此,那麼國破家亡之責,又與那深居於宮殿之中,憑借青春美貌博得當權者寵愛,以換取安穩無憂的生活的女子有什麼關系呢?“人心不足蛇吞象”,對至高無上的權力的追求與永無饜足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窮奢極欲的吳三桂,殺人如麻的李自成,他們厲兵秣馬,費盡心機,汲汲營營的不正是為此?得到天下第一美人陳圓圓,不過是另一種占有性資源宣示。

    “他們說,一片石戰場上滿地是鮮血,幾十裡路之間,躺滿了死屍。他們說這些人都是為我死的。是我害死了這十幾萬人。我身上當真負了這樣大的罪孽嗎?他是大漢奸也好,是大忠臣也好,總之他是對我一片真情,為了我,什麼都不顧了。除他之外,誰也沒這樣做過。”一個但求真情真意的對待與平實安穩的女子,哀怨而充滿款款深情地緩緩地述說著與男人、權利以及欲望糾纏不清的一生。面對著利欲熏心的男人之間的仇殺與爭奪,戰場上血流成河與堆積如山的死屍,以及飽受兵馬倥傯之災的人民,交煎於諸種壓力與誹謗非議之下的她也僅能提出如此微弱而苦澀的詰問:“我身上當真背負了這樣大的罪孽嗎?”當真這樣一個盡管輾轉於欲念與占有,卻仍舊抱持著天真的甚至可以說是近乎虔誠的態度相信著誠摯的愛情的溫柔纏綿的女子,會是所有禍亂的淵藪嗎?作者的神來之筆正在於此:運用相當長的篇幅,以獨白的方式深入剖析身處夾縫之中的陳圓圓的心理世界,在兩頭猛獸以生命相互廝殺搏斗的戰場上,在血腥暴力的場景之間,不僅凸顯出一個女子的茫然與無所適從,更試圖從這樣一個命運飄搖的女子的角度來觀察、展示與描述吳三桂與李自成這兩位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重新審示歷史,作者揭示“一將功成萬骨枯”,千秋偉業背後是無以計數的犧牲與慘遭屠戮的生靈;更尖銳地指出問題之所在:“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還原所有偽裝粉飾與借口之下的真相。或許這也可以看作是一種為古往今來所有被擠兌於掌握話語權的男人之間的薄命紅顏們出氣的方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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