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眼看金庸 正文 流淚未必非豪傑--《雪山飛狐》賞析
    這部小說寫作於1957年,是金庸繼《書劍恩仇錄》、《碧血劍》後的第三部武俠小說。

    該小說最大的特點是,在一個充滿著刀光劍影的狹小空間裡,通過不同人物對同一件事情的不同講述,從而揭示出胡、苗、范、田四家的百年恩怨情仇。故事並未因真相的水落石出而告終,反而延伸,講述本身又蘊涵著新的故事因素。整個小說顯得極有張力。這種寫作方法,在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的小說《密林中》裡,也有類似的表現。後者還被著名導演拍成了大家熟知的經典影片《羅生門》。而且,真正的主人公胡一刀在現實中是缺席的,只存在於人們的講述之中。結尾也是開放式的,給讀者留下了更多的想像空間。正如北京大學孔慶東教授指出的一樣,該小說的若干特點,「在武俠小說史上都是空前的」的

    這裡引用的就是寶樹和尚與苗若蘭對胡一刀的講述:

    決戰前夕

    「過不多時,馬蹄聲在門外停住,金面佛、范幫主、田相公又帶了那幾十個人進來。胡一刀頭也不抬,說道:『吃罷!』全面佛道:『好!』坐在他的對面,端起碗就要喝酒。田相公忙伸手攔住,說道:『苗大俠,須防酒肉之中有什古怪。』金面佛道:『素聞胡一刀是鐵錚錚的漢子,行事光明磊落,豈能暗算害我?』舉起碗一仰脖子,一口喝乾,挾塊雞肉吃了,他吃菜的模樣可比胡一刀斯文得多了。」

    「夫人向金面佛凝望了幾眼,歎了口氣,對胡一刀道:『大哥,並世豪傑之中,除了這位苗大俠,當真再無第二人是你敵手。他對你推心置腹,這副氣概,天下就只你們兩人。』胡一刀哈哈笑道:『妹子,你是女中丈夫,你也算得上一個。』夫人向金面佛道:『苗大俠,你是男子漢大丈夫,果真名不虛傳。我丈夫若是死在你手裡,不算枉了。你若是給我丈夫殺了,也不害你一世英名。來,我敬你一碗。』說著斟了兩碗酒,自己先喝了一碗。」

    「金面佛似乎不愛說話,只雙眉一揚,又說道:『好!』接過酒碗。范幫主一直在旁沉著臉,這時搶上一步,叫道:『苗大俠,須防最毒婦人心。』金面佛眉頭一皺,不去理他,自行將酒喝了。夫人抱著孩子,站起身來,說道:『苗大俠,你有什麼放不下之事,先跟我說。否則若你一個失手,給我丈夫殺了,你這些朋友,嘿嘿,未必能給你辦什麼事。』」

    「金面佛微一沉吟,說道:『四年之前,我有事去了嶺南,家中卻來了一人,自稱是山東武定縣的商劍鳴。』夫人道:『嗯,此人是威震河朔王維揚的弟子,八卦門中好手,八卦掌與八卦刀都很了得。』金面佛道:『不錯。他聽說我有個外號叫做打遍天下無敵手,心中不服,找上門來比武。偏巧我不在家,他和我兄弟三言兩語,動起手來,竟下殺手,將我兩個兄弟、一個妹子,全用重手震死。比武有輸有贏,我弟妹學藝不精,死在他的手裡,那也罷了,那知他還將我那不會武藝的弟婦也一掌打死。』夫人道:『此人好橫。你就該去找他啊。』金面佛道:『我兩個兄弟武功不弱,商劍鳴既有此手段,自是勁敵。想我苗家與胡家累世深仇,胡一刀之事未了,不該冒險輕生,是以四年來一直沒上山東武定去。』夫人道:『這件事交給我們就是。』金面佛點點頭,站起身來,抽出佩劍,說道:『胡一刀,來吧。』」

    「胡一刀只顧吃肉,卻不理他。夫人道:『苗大俠,我丈夫武功雖強,也未必一定能勝你。』金面佛道:『啊,我忘了。胡一刀,你心中有什麼放不下之事?』胡一刀抹抹嘴,站起身來,說道:『你若殺了我,這孩子日後必定找你報仇。你好好照顧他吧。』我心裡想:『常言道:斬草除根。金面佛若將胡一刀殺了,哪肯放過他妻兒?他居然還怕金面佛忘記,特地提上一提。』那知金面佛說道:『你放心,你若不幸失手,這孩子我當自己兒子一般看待。』」

    「范幫主與田相公皺著眉頭站在一旁,模樣兒顯得好不耐煩。我心中也暗暗納罕:『瞧胡一刀夫婦與金面佛的神情,互相敬重囑托,倒似是極好的朋友,那裡會性命相拼?』」

    「就在此時,胡一刀從腰間拔出刀來,寒光一閃,叫道:『好朋友,你先請!』金面佛長劍一挺,說聲:『領教!』虛走兩招。田相公叫道:『苗大俠,不用客氣,進招吧!』金面佛突然收劍,回頭說道:『各位通統請出門去!』田相公討了個沒趣,見他臉色凝重,不敢違背,和范幫主等都退出大廳,站在門口觀戰。」

    「胡一刀叫道:『好,我進招了。』欺進一步,揮刀當頭猛劈下去。」

    「金面佛身子斜走,劍鋒圈轉,劍尖顫動,刺向對方右脅。胡一刀道:『我這把刀是寶刀,小心了。』一面說,一面揮刀往劍身砍去。金面佛道:『承教!』手腕振處,劍刃早已避開。我在滄州看人動刀子比武,也不知看了多少,但兩人那麼快的身手,卻從來沒見過。兩人只拆了七八招,我手心中已全是冷汗。」

    「又拆數招,兩人兵刃倏地相交,嗆啷一聲,金面佛的長劍被削為兩截。他絲毫不懼,拋下斷劍,要以空手與敵人相搏。胡一刀卻躍出圈子,叫道:『你換柄劍吧!』金面佛道:『不礙事!』田相公卻已將自己的長劍遞了過去。金面佛微一沉吟,說道:『我空手打不過你的單刀,還是用劍的好。』接過長劍,兩人又動起手來。我心想:『滄州的少年子弟比武,明明栽了,還是不肯服氣,定要說幾句話來圓臉。這位金面佛自稱打遍天下無敵手,手上並未輸招,嘴上卻已洩氣,也算得古怪。』後來我才明白,這兩人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拆了這幾招,心中都已佩服對方,自然不敢相輕。」

    「這時兩人互轉圈子,離得遠遠的,突然間撲上交換一招兩式,立即躍開。這般鬥了十多個回合,金面佛陡然一劍刺向胡一刀頭頸。這一劍去勢勁急之極,眼見難以閃避。胡一刀往地下一滾,甩起刀來,噹的一響,又將長劍削斷了。他隨即躍起,叫道:『對不起!不是我自恃兵器鋒利,實是你這一招太過厲害,非此不能破解。』」

    「金面佛點點頭道:『不礙事!』田相公又遞了一柄劍上來。他接在手中。胡一刀道:『喂,你們借一柄刀來。我這刀太利,兩人都顯不出真功夫。』田相公大喜,當即在從人手中取過一柄刀交給他。胡一刀掂了一掂。金面佛道:『太輕了吧?』橫過長劍,右手拇指與食指捏住劍尖,拍的一聲,將劍尖折了一截下來。這指力當真厲害之極。我心中暗暗吃驚。只聽得胡一刀笑道:『苗人鳳,你不肯佔人半點便宜,果然稱得上一個俠字。』」

    「金面佛道:『豈敢,有一事須得跟你明言。』胡一刀道:『說吧。』金面佛道:『我早知你武功卓絕,苗人鳳未必是你對手。可是我在江湖上到處宣揚打遍天下無敵手七字,非是苗人鳳不知天高地厚,狂妄無恥……』胡一刀左手一擺,攔住了他的話頭,說道:『我早知你的真意。你想找我動手,可是無法找到,於是宣揚這七字外號,好激我進關。』他苦笑了一下,道:『現在我進關了。你若是打敗了我,這七字外號名副其實,盡可用得。進招吧!』」

    眾人聽到這裡,才知苗人鳳這七字外號的真意。

    ——選自《雪山飛狐》第三節

    流淚未必非豪傑。

    真正的英雄並不見得就無所畏懼,不見得就不落淚。只流血不流淚,與競技場上的野獸又有什麼區別呢?同樣,在腥風血雨的江湖路上,不能企求毫無野蠻與殘忍,將寬恕、憐憫與受難釘成生命註腳,耶穌般的高貴品質與英雄氣概。

    在「上不能養民,而遊俠養之也」的中國封建歷史長河中,仗劍行俠者與正統厚生愛民的英雄往往是同義的。

    愛與憎的分野,猶如俠客拔劍而起時,飄飄衣袂上的褶皺,向外轉,是鏗鏘有力,是擲地有聲,是「一言不合撥劍而起,一發不中屠腹以謝」的嫉惡如仇;向裡轉,是「重誠諾,輕生死」,是「友難傷而國難忿」,是兒女情長,柔情似水。

    俠骨與柔情的糾結,是「俠」最具魅力的性格特質。對醜惡、壓迫、卑鄙、黑暗的憎,是對美好、赤誠、坦蕩、光明最深沉博大的愛。愛父母,妻子,朋友,愛天下蒼生,甚而愛值得尊敬的敵人。

    至憎至愛者,俠氣充塞於天地之間。

    當寶樹和尚回憶起胡一刀哭泣時的情形,心想:「瞧他也是一個響噹噹的漢子,大丈夫死就死了,事到臨頭,還哭些什麼?怎麼如此膿包?」在對胡一刀的評價中,寶樹和尚把自己卑微醜陋人格展現無遺。怯懦之人好做豪壯語。而且,這種人更多的是通過對比自己強大很多倍的人的苛責,來襯托自己面子上的豪壯,掩飾內心的虛弱。在他苛責別人時,他的表現又怎樣呢?「我心中怦怦亂跳,只想快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可是又怎敢移動一步?那時候啊,只要誰稍稍動一動,幾十把刀劍立時就砍將下來,就算不是對準了往我身上招呼,只須挨著一點邊兒,那也非重傷不可。」到後來害死胡一刀,再到胡斐出現時,「高聲號叫,在地下滾來滾去」的狼狽不堪,他那內在的卑瑣表現得淋漓盡致。

    寶樹和尚是最可恥的人性形象之一。此類人,貪婪、委瑣、齷齪、陰暗。對別人的生命充滿的是冷漠與虛偽的真誠。這種人永遠無法理解人類的大悲歡,體察不到世間的冷暖。正如,當聽到胡一刀哭泣是為剛出世的孩子時,「心裡不禁酸了,暗想:這麼兇惡粗豪的一條猛漢子,對小孩竟然如此愛憐」。然而他對親情,對俠義的理解,也僅止於心酸罷了。對於胡一刀夫婦之間堅貞不渝的愛情,他就更理解不了。他想到的是,「這位少年夫人千嬌百媚,如花如玉,卻嫁了胡一刀這麼個又粗魯又醜陋的漢子,這本已奇了,居然還死心塌地的敬他愛他,那更是教人說什麼也想不通」。他不懂這世間還有一種東西叫做愛情。他的眼中只有利益的權衡以及為了利益的背叛與出賣。

    在親情、愛情、人情上,他被永久地閹割了。世間留給他的只能是更多的「想不通」。年輕時的寶樹是個醫生,談不上懸壺濟世,救死扶傷,也治不了自己的「病」,還走向了醫者的反面:謀財害命。年紀大了,做一個貪婪無恥的冒牌和尚倒是他不錯的歸宿。

    不想做鬼,又不能堂堂正正做人,更無法遁入佛門做神了。這種人就成了多災多難的江湖上四處遊蕩,勾心鬥角,陰險狡詐的鬼魅。

    單從寶樹和尚形象的塑造,就能體味到作者對人物性格命運和社會人生非凡的洞察力。

    胡一刀與妻子話別的情景感人至深。

    「若是我不幸死了,你怎能活著?」「妹子,刀劍一割,頸中一痛,甚麼都完事啦。死是很容易的,你活著可就難了。我死了之後,無知無覺,你卻要日日夜夜的傷心難過。唉,我心中真是捨不得你。」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胡一刀夫婦之間需要面對的,此時已不是「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妾來終日望,夫去幾時歸」,尚有著渺茫希望的思念,而是「一見無期,百身何贖」,「百年何幾,泉穴方同」,陰陽相隔,充滿著絕望的死別。

    這段話表達的情感與革命志士林覺民《與妻書》中的情形,頗多相似。

    《與妻書》中,「吾嘗語曰:『與使吾先死也,無寧汝先吾而死。』汝初聞言而怒,後經吾婉解,雖不謂吾言為是,而亦無辭相答。吾之意蓋謂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與汝,吾心不忍,故寧請汝先死,吾擔悲也。嗟夫,誰知吾卒先汝而死乎!」

    世間最大的痛苦的事情莫過於,與最心愛的人做死別。

    個人的生死是不足道,擔心的是死後,自己的心愛的人「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在生與死的關頭,在面對自己最愛的人,胡一刀與林覺民,一個草莽英雄,一個革命志士,相遇了。

    但,對於英雄的妻子來說,對於堅貞的愛來說,這種擔心是多餘的,正如,胡一刀的妻子最終還是隨夫同赴九泉,正如,林覺民的妻子不久也就抑鬱而死。

    從生命的可貴,從幸福的不易來看,我們是不提倡以身殉情的做法。但文學與現實,往往上演著尚未泯滅的人類情感最高貴的品質,捍衛著人類堅貞愛情的經典模式。

    情人的血淚,不由得讓我們思索,是什麼在摧殘著人類的幸福,是什麼令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

    胡一刀與林覺民,一個虛構,一個現實,赴死的原因不一樣,一個是為了解決無法擺脫的仇恨,一個是「為天下人謀永福」,「助天下人愛其所愛」。而內在的精神氣質是一致的。那就是愛憎分明,勇於背負,勇於犧牲的俠之精神。

    悲劇的背後,告訴我們的是,要遠離仇恨,遠離戰爭,遠離殺戮,拒絕壓迫,拒絕奴役。同時,這裡還隱含著生命永恆的主題:生與死。

    死是容易,而活著是難的。活比死需要更大的勇氣。金庸的小說不是讓人厭世,而是教人如何勇敢的活。活得幸福,死得尊嚴!

    胡夫人在俠義這一點上,絲毫不遜色於其丈夫。臨危不懼,英雄相惜,氣度非凡。她對丈夫說:「大哥,並世豪傑之中,除了這位苗大俠,當真再無第二人是你敵手。他對你推心置腹,這副氣概,天下就只你們兩人。」對敵人說:「苗大俠,你是男子漢大丈夫,果真名不虛傳。我丈夫若是死在你手裡,不算枉了。你若是給我丈夫殺了,也不害你一世英名。來,我敬你一碗。」並且斟了兩碗酒,自己先喝了一碗。又對自己的丈夫說:「大哥,你不用擔心。若是當真命喪金面佛之手,好好將孩子帶大就是。」三言兩語,豪邁之情可見一斑。我們只知道封建社會裡,男尊女卑,夫唱婦隨。女性沒有獨立之身份,然而在金庸小說裡,江湖女兒的颯爽英姿絲亳不輸給男性。

    胡一刀與苗人鳳更是惺惺惜惺惺的代表。從見面,第一口酒飲盡時,光明磊落的豪俠之氣就相互印證。從整宿的研討武學,「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幫對方了結死後未了的心願,到有意化解仇恨,人格的高標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

    人心險惡,江湖落暮,往往最瞭解自己的人,最欣賞自己的人竟然是自己的敵人。

    在一片雪山之上,幾壺熱酒,挾著長劍,奏響了一代俠客蕩氣迴腸的悲歡之歌。

    大凡英雄總是有著無法克服的致命的弱點。阿基琉斯的腳踵,愷撒的癲癇,胡一刀的心不狠,苗人鳳的使劍時的聳肩……英雄的弱點總是會令敏感的人們心痛得落淚。因為,這些弱點往往是鑄成悲劇的來源。

    這些不可避免的弱點使英雄從聖壇上走下來,成為活生生的人,為普通人苦難的生活增添了一絲悲壯與希望。

    雪山飛狐,通體潔白,富有靈性。代表著真誠、純潔、豪情、智能。明指胡斐,實指胡一刀,甚而說,是象徵一代雪山豪傑的俠義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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