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國(下) 第七卷 第六十三章
    盧鐵漢一家五口人圍著一點微弱的亮光坐在黑暗的客廳中,因為停電,又買不到蠟燭,他們便學農村人點油燈的辦法,在一個小碟中倒了一點豆油,然後在裡面躺了一根布條,窄窄的布條在碟邊露出一點頭,就成了燈芯,油順著布條洇上來,點著露出的「燈芯」,就有了黃豆大的一點光亮。這盞「油燈」放在盧鐵漢面前的茶几上,他藉著油燈放出的朦朧光亮,召開了這次特別的家庭會議。

    范立貞隔著小茶几坐在他左手的沙發上,對面椅子上坐著盧小龍,在盧小龍和范立貞之間坐著盧小慧,靠右邊,在自己和盧小龍之間坐著二兒子盧小剛,一家人圍成一個圓圈,油燈成了他們的圓心。當油燈穩穩地點燃時,五張面孔便在它的映照下,五個人的身影巨大而朦朧地投射在客廳四壁。陽台門及窗戶外面,是藍黑微亮的夜空,可以聽見蕭瑟的西北風。初冬時節,暖氣還沒有來,正是一年中家裡最寒冷的時候,坐在空洞而又陰冷的昏暗中,油燈不僅給他們帶來光亮,也帶來一點暖意。盧鐵漢點著了煙斗,將濃重的煙霧徐徐吐出來,在油燈照亮的空間繚繞瀰漫,五個人的目光不由得跟隨著油燈照亮的繚繞煙霧,似乎在凝視全世界的氣象圖,目光也愈發朦朧。盧鐵漢噴吐了一陣煙霧,在煙灰缸中連磕帶摳地去除了煙灰,再從煙絲盒中拿著煙絲續到煙斗裡,續滿摁實,端著煙斗目光掃視了一圈,沉穩地說道:「咱們今天召開一個家庭全體成員會議,商量下一步每個人的何去何從。」

    說著,他劃火柴點著了煙斗,在他一下一下抽著煙斗時,范立貞的眼睛眨動著在想什麼,三個孩子都目光凝視著油燈,一時沒有人說話。

    情況十分清楚,農林牧業部和全國很多機關一樣,正在根據毛主席的《五。七指示》「1」在農村籌建「五。七干校」,盧鐵漢很快就要下放到干校勞動。按規定,他可以帶妻子范立貞同去,還可以最多帶一個子女下去。帶誰去,就是今天要討論的問題之一。另外,北京的中學生正面臨著文化大革命後的分配,主流已經很明白,上山下鄉,去農村插隊,又聽說有可能每個家庭允許一個子女留在北京,分配在工廠,那麼,誰先上山下鄉,誰堅持到最後爭取留在北京,又是個要討論的問題。盧鐵漢希望帶盧小慧去幹校,然而,作為父親,他必須對三個子女一視同仁。范立貞自然也想帶盧小慧走,這畢竟是她惟一親生的孩子,然而,作為兩個男孩的繼母,在決定命運的時刻,她也絕不能一碗水端不平。兩個兒子中盧小龍似乎早就在準備上山下鄉,如果他去農村了,盧小慧又去了干校,盧小剛就可能爭取留在北京,這似乎是很自然的安排。現在,作為父親的盧鐵漢一定要通過家庭會議以毫無偏袒的、公平的家長形象來妥善解決這個問題。

    家庭會議一開始,盧鐵漢就感到氣氛比他想得凝重,當一家人圍坐在黑暗和陰冷包圍中的一豆燈光周圍時,油燈的光亮照出了五個人聚攏成的一塊空間。在這塊僅存的有些暖意的空間中,注滿了一家人千頭萬緒的思想和說不上來的滋味。盧鐵漢一時間朦朦朧朧覺出空氣之所以這樣凝重,是因為這個會議還意味著這個家庭的成員即將各奔東西。他垂下目光看著自己噴吐出的濃煙在油燈上盤旋,聲音沙啞濁重地說道:「等我們離開以後,這個房子部裡可能也要收回。以後即使再回北京,大概也不能回到這個家裡來了。」范立貞在一旁插話道:「以後還來什麼北京啊?一家人要團聚,就只能去幹校了。」空氣又回歸凝重。

    盧鐵漢仰看了一下房頂,又轉頭看了看四周,受他的影響,盧小慧、盧小龍也都上下左右看了看客廳,想到和這個住了多少年的房子告別,似乎都生出一種共同的惆悵來。

    盧小慧說:「咱們在這個房裡住了不少年呢。」盧鐵漢點點頭,說:「房子住久了,離開會有些捨不得。不過,老百姓說得好,樹挪死人挪活嘛。記得從原來的平房往這兒搬時,你們對那兒的老房子也有點捨不得呢。」盧小慧說:「那時我們在平房前後種了好多葡萄、扁豆、絲瓜,又有金奶奶一家人,還有好多小朋友,一下離開,是有點捨不得。」范立貞說:「還有金奶奶家養的貓,你也捨不得。可是一到這個家,你就高興了,樓上樓下跑來跑去。」

    盧小慧笑了,她意識到要揀著這樣的話題使客廳裡的氣氛輕鬆一點。她知道父母想帶她去幹校,她自己則對下干校還是去農村都無可無不可,只覺得應該順應父母的心意。現在,父母將這個均等的權利放在兩個哥哥面前,她完全理解。她現在的使命是,讓父母和兩個哥哥在今天的家庭會議中都能夠順意,因此,她有意話多一些,竭力說笑著活躍氣氛。然而,在這個空曠寒冷的黑暗中,一家五口人圍著一豆燈光談各奔東西的話題,也確實讓人高興不起來。

    她看了看盧小龍,盧小龍雙肘撐著大腿身子前傾地坐著,眼睛凝視著眼前,若有所思地眨動著。從他的表情中,你似乎能夠看到他的思索與情緒,他在想與這個家有關的事情,又在想與這個家無關的較遠的事情。眼睛是靈魂的窗口,盧小龍的那雙眼睛映著油燈的亮光,能夠讓盧小慧大概猜到他現在想什麼。盧小慧又看了看坐在對面的二哥盧小剛,這是在這個五口之家中最不引人注意的人了。他從來沉默寡言,不和家中的任何人多說一句話,現在靠著椅背,雙手放在大腿上,頭有點歪地低垂著,一張白淨的面孔是一副聽之任之的表情,目光朦朦朧朧地盯著油燈上繚繞的煙霧,偶爾轉動一下頭,似乎在參加一個與己無關的會議。盧小慧不由得又看了一下父親,父親比前一陣瘦了,臉色臘黃,兩頰凹陷,顴骨處一塊綠豆大小的黑痣更加顯眼,額頭更為凸起生硬,眼袋囊腫,一雙眼睛微微凸起著,映著油燈的火苗。他時而端坐,時而藉著磕煙灰、填煙絲將身體前傾,似乎全部心思都在他的煙斗上。母親目光直愣愣地盯著油燈,不時眨著眼懵懵懂懂地看著父親。在盧小慧眼裡,這原本是一個不難解決的問題,隨便說一說,自然而然就定了,父親擺開召集家庭全體成員會議的架勢,反而使事情顯得嚴重起來。

    自從兩年多前在部裡靠邊站後,盧鐵漢再也沒有召集過任何會議。過去在家裡,他從來不以召集家庭會議的方式解決問題,他總是威嚴地、三言兩語地就做了指示,處理了問題,很多小事他只是對范立貞講講,讓她去向子女們傳達就是了。今天召集的家庭會議,不管談到一家人未來的命運如何引起他的蒼涼感慨,卻也讓他重溫了主持會議的領導感覺。

    現在,紅衛兵的時代早已過去,盧小龍作為造反派領袖的光榮也早已消失,在這個家中,他不再需要聽兒女們給他上政治課了,一個靠邊站的副部長與威風掃地的造反派領袖在一起,算是彼此平等,剩下的就是純粹的父親的權威了:畢竟他生養了他們,畢竟他雖然工資早已減半,但還養活著這一大家人,畢竟他還有一個父親的名份。雖然正式召集家庭會議似乎反而把問題弄複雜了,他還是喜歡這種主持會議的感覺,他願意以會議的形式來解決比較複雜的問題,像徐徐抽煙一樣,這裡有種說不上來的當家長的享受。

    范立貞覺得氣氛太沉悶了,她看著盧鐵漢和幾個孩子,心中急需得到會議的結果,她極力顯得關心地說道:「爸爸已經講了,情況就是這樣。我和爸爸馬上要去幹校,允許帶一個子女去,你們三個孩子商量一下,誰跟著我們去幹校?誰跟著學校去上山下鄉?上山下鄉可能是兩個人,也可能最後還有一個可以留在北京,先做兩個人都下鄉的準備。」她又轉頭看著盧小慧說:「你和兩個哥哥商量商量,這事由你們商量定,我們做父母的帶哪個孩子去都是一樣的。」盧鐵漢抽了一口煙斗,將煙斗端在手中,端坐在那裡說道:「這話應該顛倒過來說,不是我們帶哪個孩子去,而是哪一個孩子願意跟我們走,」他轉過頭看著范立貞,「現在年輕人大多數並不願意跟父母在一起,你不要覺得你能帶哪一個子女是你對子女的照顧,子女們可能都想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哪個子女願意跟你去,是子女對你的照顧,應該這樣理解。」范立貞轉頭看著盧鐵漢,連連點頭:「是,是。」然後又說道:「爸爸媽媽慢慢也就老了,到了干校,條件艱苦,有個大災小病的,有個子女跟著,也能照顧一下。」她原以為盧小龍會帶頭說:「我去上山下鄉,讓小慧跟著爸爸媽媽去,小剛能留北京就留北京,不能留北京也準備上山下鄉。」這個家庭會議就很好開下去了,結果也很容易形成。但盧小龍今天就是不開口,這讓范立貞摸不清頭腦,在油燈的光亮中,她眨著眼左看看右看看,不知說些什麼。

    盧鐵漢雖然沒有主持過家庭會議,但卻是善於主持會議的,他用煙嘴環指一下油燈照亮的會場,慢悠悠地說道:「我們今天主要也不是討論誰去幹校、誰去上山下鄉、誰留北京的問題,那個問題對於咱們家是好解決的,你們三個孩子商量商量就可以了。我們今天主要還是一起聊一聊,文化大革命兩年多了,現在各自都要去新的崗位,面對新的社會,一家人聊一聊,是應該的。大家隨意吧,又不是什麼生離死別,空氣也不要這麼沉悶嘛。」他轉過頭看著范立貞說:「老家不是有人送來一些花生,端過來,大家邊吃邊聊。」范立貞看了丈夫一眼,剛要站起身,盧小慧說:「下午剛吃過,不想吃了。這樣安安靜靜說說話挺好的,別弄花生了。」范立貞看看女兒,又看看丈夫,坐下了。盧小慧在這個家中從來是說話說在點上,一錘定音,於是,一家人依然面對著一豆油燈和一片繚繞的煙氣沉默著。

    盧小慧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場面,她第一次意識到這五個人坐在一起是因為他們有血緣聯繫:三個孩子都是父親所生,因此,都和父親有血緣聯繫;而她又是母親所生,所以與母親有血緣聯繫;三個孩子之間因為都和父親有血緣聯繫,所以他們之間就有血緣聯繫;惟有父親和母親之間是沒有血緣聯繫的,但是他們通過自己這個女兒也便有了間接的血緣聯繫。一家人在黑暗寒冷的房間裡坐著,團團圍住這點微弱的亮光,讓她想到山頂洞人圍著洞中的火堆,火光照著一張張毛茸茸的原始人的面孔,還讓她想到洞穴裡的一群動物,一隻公老虎與一隻母老虎帶著幾隻虎崽在那裡棲居著。這些聯想跳躍地掠過之後,她覺出一家五口人之間除了血緣的聯繫以外,隱隱約約還有許多其他的聯繫,五個人就在這種聯繫中坐在一起,彼此又有說不上來的隔閡與對立。盧小慧也沒有想到,當父母提出家庭會議要解決的問題之後,兩個哥哥特別是盧小龍一言不發,她覺得有責任打破這個僵局。

    她拔下發卡,將油碟中露出的布條又挑高一點,這樣火苗就更大一點。當她俯身挑油燈時,覺出油燈將自己的臉和一雙大眼睛照得閃閃發亮,她也注意到一家人都在注視自己挑油燈的動作,油燈更亮了,油燈下的玻璃茶几像一潭碧綠的水倒映著油燈,在那裡也有一苗跳動的火苗,還有碟子留下的一抹月牙型的陰影,還在裡面看到了哥哥和父親的倒影。

    她坐起身,依然有點身子前傾地凝視著油燈,笑著說道:「這茶幾多像一個黑龍潭呀。」她的笑聲消失在油燈照亮的昏黃世界中,全家人對她的說笑沒有任何反應。盧小慧知道閒話不能活躍氣氛,便抖了抖頭髮,身子前傾地看著大家說:「我覺得咱們應該先把實際問題討論一下。爸爸媽媽要去幹校是確定不移的了,我們三個人面臨學校分配也是大勢所趨,既然爸爸媽媽可以帶一個子女去幹校,咱們就定出一個來。我覺得誰去都一樣,定出來,每個人也好根據安排做準備。」盧鐵漢一邊抽著煙,一邊微微點點頭。

    盧小慧轉頭看著盧小龍,說:「哥,你肯定是願意獨自闖蕩,幹一番事業的。」盧小龍不以為然地抿了一下嘴,露出一絲諷刺的微笑。盧小慧沒有理睬他這個不是插話的插話,接著說道:「你如果上山下鄉,我跟你一起去,讓二哥跟著爸爸媽媽去幹校。」盧小龍說了一句:「那誰留北京啊?」盧小慧說:「能不能留北京也不一定,留北京又有什麼意思?」

    盧小龍沉默了,盧小剛略微動了一下身子,沒有特殊的表情。范立貞也將雙肘撐在大腿上,前傾著身子越過燈光看著盧小剛,她在等待盧小剛的推辭。盧鐵漢用煙嘴環指著大家,說:「每個人都發表意見。」盧小慧問:「哥,你們什麼意見?」盧小龍眼都不抬,回答道:「我怎麼都行。」盧小慧又問盧小剛:「二哥,你的意思呢?」盧小剛將右臂架到椅背上,兩手相握,身體斜坐著,回答道:「我也怎麼都行。」盧小慧對兩個人的回答都很意外,她繼續問盧小剛:「讓你跟著爸爸媽媽去幹校行嗎?」

    一陣短暫的靜默,盧鐵漢抽煙的動作停頓住了,范立貞看著盧小剛的目光也停頓住了,盧小龍看著眼前的油燈捻一動不動,盧小慧也凝視著盧小剛一動不動,靜默中,他們甚至聽到了一豆火苗燃燒的微弱聲響。盧小剛稍微動了一下身子,依然半斜著靠在椅背上,目光居高臨下地俯瞰著油燈,回答了一句:「也行。」這個回答令所有人都大吃一驚,范立貞睜大眼看著這個幾乎在家中不和自己說一句話的盧小剛,盧小慧也意外地看著盧小剛。盧小龍一直凝視著眼前若有所思,這時也止不住很快地轉頭看了一眼一貫在家中無聲無息的弟弟。盧鐵漢一直抽著煙,沉思地凝視著眼前,這時眼珠活動了一下,用餘光掃瞄了一下二兒子,又轉回目光凝視眼前,繼續一口一口地抽著煙斗。

    這是一個誰也沒有想到的僵局,盧鐵漢一時感到無話可說,范立貞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倒是盧小慧非常坦蕩地笑著問了一句:「什麼叫也行啊?又不是勉強你,是行還是不行?」

    空氣又凝凍了幾秒鐘,盧小剛依然右臂搭在椅背上,左右看看,似乎隨時準備散會離去,做了一個似乎很不耐煩的回答:「也行就是行,我這個回答挺明確的。」說著,他不耐煩地顛著一隻腳,似乎表明家庭會議可以到此結束了。全家人都用驚異的目光看著這個往常在家中像靜默的影子一樣不惹人注意的盧小剛,每個人似乎都在重新理解他。他那一貫安靜老實的樣子,此刻流露出誰都不曾見過的吊兒郎當氣來,他一邊顛著腳一邊微微搖擺著頭,目光在光亮與黑暗兩個世界中閒蕩,似乎在哼著一首滿不在乎的歌。

    盧小龍立刻理解了弟弟的內在情緒,也正是到了這時,他才發現自己也存在著類似的情緒。他想也沒有想過要和父母分配到一個地方去,如果讓他去幹校,那一定是對他最大的懲罰;然而,當父母要把一個預先想好的方案以家庭會議的方式強加給他時,他有了牴觸。雖然他對妹妹有著非常親近的感情,他也覺得盧小慧跟著父母去幹校是最妥當的方案,那樣父親的處境會好一些,妹妹也會安全一些,這些都是他所願意的,然而,他無論如何不能接受一個潛在的事實,那就是只有妹妹是這個家庭具有充分資格的子女,而他卻總有一半寄人籬下的感覺。今天長久的沉默不語,不過是爭奪自己在這個家中的合法地位而已。

    他沒有想到,盧小剛的這一情緒更強烈,至此,他決定幫助父親解決這個難題。他轉過頭笑了笑,對坐在左邊的弟弟說:「小剛,這可不是說氣話的時候,你從小習慣住校,禮拜六都不願意多回家,真要讓你去幹校,成天泡在家裡,你願意呀?」

    盧小剛為了躲避盧小龍的目光,更加向後方的黑暗扭過頭去,回答道:「我不是氣話。」

    盧小龍問:「那你真的願意去幹校?」盧小剛一下轉回身來,垂著眼回答道:「干校不是可以帶一個子女去嗎?」盧小龍說:「是呀。」盧小剛說:「那我是不是子女呀?」盧小龍說:「當然是。」盧小剛說:「那我能不能去?」盧小龍說:「能啊。」盧小剛說:「這就是了,我能去,你們又不願意去,那我去就是了。」說著,他舔了一下嘴唇,垂下眼,不再說話。盧小龍又接著問道:「那你以後就承擔照顧父母的責任。」一貫沉默寡言、表情溫順的盧小剛此時板著面孔對盧小龍說道:「我是不是盧鐵漢的兒子呀?」盧小龍點了點頭,說:「是呀。」

    盧小剛似乎一下子要站起來,又重重地往凳子上一坐,扭身將胳膊架在椅背上說道:「那我為什麼不能夠跟著父親,照顧父親?」

    空氣傳遞著情緒的抖動,盧小龍因為沒料到會受弟弟的搶白,一時說不上話來。盧鐵漢和范立貞都被盧小剛這有些爆發式的情緒所震驚,盧鐵漢再一次重新理解地看著自己一向不大注意的小兒子,盧小慧對盧小剛說:「那咱們就說好,你跟著爸爸媽媽去幹校,我跟著哥哥去農村。」盧小龍接著說:「好吧,就這麼定好了,我帶著小慧去農村,你跟著爸爸媽媽去幹校。」盧小剛一下激動起來,雙拳猛烈地捶著大腿,大聲嚷道:「你們一起去好了,你們了不起,你們能造反,你們接著造吧,造了半天,還不是挨整,有什麼了不起。」盧小剛發洩完了,頭猛然低下來,家中一片靜默,只有一盞油燈還在亮著,白白的碟子,金黃色的豆油,一根藍布條像小蟲一樣躺在碟底,頭探出碟邊,昂首吐著火苗。范立貞雙手撐著腿,仰頭看著盧小剛,像只發呆的老母狗一樣神情黯然。

    盧鐵漢吧嗒吧嗒抽了兩口煙,然後端著煙斗聲音蒼啞地說道:「那就這樣,讓小慧跟著小龍一起去農村,小剛跟著我們去幹校。」說完,他又叼上煙斗抽著,目光若有所思地看著油燈。范立貞看看盧鐵漢,盧小龍也看看盧鐵漢,盧小慧倒覺得十分輕鬆,她俯下身去,用發卡把油燈中的布條往上挑一點,火苗一下躥大了,像個毛筆尖,火苗的上邊冒出一縷黑煙,她又拿起茶几上的一把小剪刀,小心翼翼地將布條頂端燒焦的部分剪去,火苗又像一粒肥碩的黃豆,圓融地燃燒著,黑煙也消失了。仔細凝視,火苗又像一個胖頭娃娃的面孔,小碟就是它的浴缸,它正安安詳詳地躺在金黃色的浴液裡。過了好一會兒,盧小剛依然垂著目光,顯得疲憊地說道:「我不去幹校,還是讓小慧去吧。」盧鐵漢看了看兒子,垂下目光抽了兩口煙斗,吐出煙來,說:「說好你去,你就去吧。」盧小剛說:「我不想去。」盧鐵漢沒再說什麼,目光直愣愣地看著眼前,一口又一口地抽著煙斗。

    家庭會議終於開完了,結果還是確定帶盧小慧去幹校,盧小龍打算去農村插隊,盧小剛也做好去農村插隊的準備,能不能留北京要看情況。盧小剛回房間去了,范立貞也離開了客廳,盧小龍覺得父親想和自己說些什麼,便留下來了。盧小慧覺得自己可以留下,也沒有動。

    盧鐵漢放下煙斗,點著了一根紙煙,吐出一口青煙來,說道:「你都準備好了?」他知道盧小龍一直在準備去農村。盧小龍說:「還在準備。」盧鐵漢又問:「你在學校的情況現在怎麼樣?」盧小龍說:「工宣隊一直在整我。」盧鐵漢慢慢問道:「因為什麼?」盧小龍說:「因為我不服他們氣唄。」盧鐵漢又抽了兩口煙,一邊彈著煙灰,接著問道:「整你什麼問題?」盧小龍伸手轉了轉油燈小碟,看著火苗在玻璃茶几上的倒影:「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整材料還不容易,說我反林彪,還有亂七八糟的一堆材料。」盧鐵漢又在煙灰缸裡轉著圈蹭著煙灰,然後吸著吐出煙來,說:「他們能放你走嗎?」盧小龍說:「早晚得放吧。把我留在學校,對他們也是個禍害。」盧鐵漢沉默了一會兒,說:「你知道我們部的部長賈城吧?」盧小龍抬眼看了一下父親,說:「知道。」盧鐵漢說:「他上個禮拜死了。」盧小慧在一旁問:「為什麼?」盧鐵漢說:「過去是造反派整,現在是軍宣隊整,賈城歷史上和劉少奇又有點特殊關係,人整來整去身體不就完了,上個禮拜死在醫院了。」盧小慧問:「那他女兒呢?我記得叫賈若曦,她現在怎麼樣了?」盧鐵漢抽了兩口煙,吐出煙來,對盧小龍說:「我就是想順便和你說一下這件事,你們如果真的去農村,能夠把賈城的女兒一起帶上最好。她父親現在定性是叛徒、死不悔改的走資派,我擔心她去哪兒都會受歧視。」盧小龍點了點頭,說:「行,到時候我和她聯繫。」

    盧鐵漢又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顯然,他還有更重要的話要講,只不過顯得很難開頭。

    過了好一會兒,他把手伸到口袋裡,摸索著拿出一個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放到茶几上,對盧小龍說道:「這個給你。」盧小龍很疑惑地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茶几上放的已經揉皺的牛皮紙信封,伸手拿過來,沉甸甸的,打開信封抽出來一看,裡面是一摞人民幣。他有些疑惑地看著父親,盧鐵漢說:「這是二百塊錢,你去農村帶上它。」盧小龍把錢插回信封裡,將信封放到茶几上,說:「我不需要,我們去農村,自力更生,自己養活自己。」盧鐵漢說:「我知道,可是你們去農村前,總要把穿的用的買齊。」盧小龍說:「媽媽已經給了我一點錢了。」盧鐵漢點了點頭,說:「我知道,那很有限。你把這個帶上,會有用的。農村很還窮,很多農民缺衣少藥,你們買點藥品,或者買點什麼其他東西帶上,也可以為貧下中農服務,還能更好地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盧小龍想了想,把信封又拿了起來,盧鐵漢轉頭朝客廳門口看了看,對盧小龍說:「你放起來吧。」盧小龍默默地將信封塞到口袋裡。盧鐵漢又看了盧小慧一眼,盧小慧表示理解地看了看父親。盧鐵漢又轉頭來看著兒子,他有更重要的話要講。

    盧小龍也覺出父親今晚有重要的話要講。盧鐵漢把一支煙抽完了,又點著了一支,接連抽了好幾口,在煙灰缸上蹭著煙灰,那似乎是一個更難開頭的話題。盧小龍垂著眼凝視著眼前,耐心地等待著。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盧鐵漢說:「出遠門,要當心點。」盧小龍等著父親再講下去,盧鐵漢卻瞇著眼盯著眼前的光亮和煙霧停住了。停了好一會兒說道:「就這樣吧,以後做事當心點。」盧小龍咬住嘴唇,垂著目光想了一會兒,抬起眼看著父親說:「我有時間會去幹校看您。」盧鐵漢目光朦朧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盧小龍忽然想起什麼,他拿起掛在椅背上的挎包,從裡面掏出一個信封遞給父親,說:「給您這封信。」盧鐵漢疑惑地看看兒子,盧小龍說:「這是米娜托我帶給您的,她說現在無法和您通信,可能裡面還有照片。」盧鐵漢接過信封,雪白的信封上寫著「煩交盧鐵漢同志親啟(勿折)」。盧鐵漢用手捏了捏,裡邊似乎有信,也有照片。他遲疑了一下,把信封揣到口袋裡,又轉頭看著兩個孩子,盧小龍用非常坦白善良的目光迎視著日漸蒼老的父親。

    註:

    「1」五。七指示1966年5月7日,毛澤東看了軍委總後勤部《關於進一步搞好部隊農副業生產的報告》後寫給林彪的一封信,簡稱《五。七指示》。這個指示在「文化大革命」中曾經廣為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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