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恕與珂雪 正文 第八章 嘩拉拉
    搭完公車轉捷運,出了捷運站買了點食物,走回家時大約十點半。一進家門,發現鷹男和蛇女也在,他們應該是又來跟大東開會。我點個頭,算是打了招呼,便走回房間。把從速食店買的炸雞、薯條和可樂攤在桌上,準備先填飽肚子再說。「怎麼不買點別的呢?」蛇女突然出現在我右手邊,叼起一塊炸雞,「吃油炸的東西容易長青春痘。」「有得吃就好,別嫌了。」鷹男則站在我左手邊,也抓起一塊炸雞。『喂,這是我的晚餐啊!』我面前只剩一塊炸雞,我趕緊用雙手將它護住。

    蛇女無視我的抗議,一面吃炸雞一面問鷹男:「你多久沒洗頭了?」「一星期而已。」鷹男也是邊吃邊回答。蛇女啐了一聲,說:「真髒。」「你知道嗎?」鷹男說:「我頭髮又捲又膨,洗頭時抓不到頭皮耶!」「說點新鮮的行不行?」蛇女又哼了一聲。「有一次我洗完頭,發現地上躺了兩隻蚊子屍體,你猜為什麼?」「我沒興趣猜。」「原來是蚊子飛進我頭髮,結果飛不出去,在裡面悶死了。」說完鷹男哈哈大笑,笑聲既尖銳又詭異,好像吸血鬼。蛇女不想理他,拿起我的可樂,插上吸管便喝。『喂!』我喊了一聲,不過蛇女也沒理我。

    「你有感冒嗎?」鷹男問。「沒有。」蛇女說。「那我也要喝。」鷹男接下蛇女手中的可樂,用手指在吸管上緣擦拭了幾下,再喝。「東西好少。」蛇女的眼睛在我桌上搜尋一番,「只剩薯條了。」「是啊,太不體貼了,根本不夠兩個人吃。」鷹男抓起薯條吃。「下次多買點,別這麼粗心。」蛇女也開始吃薯條。『喂,我是買給自己吃的!』

    蛇女又不理我,拿面紙擦拭油膩的雙手,「繼續剛剛的討論吧。」「嗯。」鷹男說。「我對分手的場景有意見。」「什麼意見?」「為什麼分手一定在下雨天?為什麼不可以在洗手間旁邊?」蛇女說完後,點上一根煙,斜眼看了一下我。我把已經被他們喝光的可樂杯子遞給她,當作煙灰缸。

    「雨天的意象很好啊。」鷹男說:「分手後仰望著天,臉上就會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了。」「在洗手間旁分手後,衝進洗手間洗臉,臉上也會分不清是淚水還是自來水。」「嘩啦啦的雨可以讓人聯想到老天正在哭泣啊。」「扭開水龍頭也會嘩啦啦流出水來,有人會認為水龍頭在哭嗎?」「會啊,因為水龍頭被扭痛了。」「那我扭你這顆豬頭,你也會哭囉?」「不會。」鷹男把頭向左轉向右轉,轉動的幅度竟然比一般人大得多,「你看看,我的頭可以這樣轉咧。」「噁心死了,好像貓頭鷹。」「真的很像嗎?」他們兩個你一言我一語,還不忘把我的薯條吃得一乾二淨。

    『喂。』我站起身,說:『夠了喔。』

    鷹男和蛇女停止爭論,同時轉頭看著我。「你有何高見?」鷹男問。『這是我的房間啊。』我說。「廢話。」蛇女仰頭吐了個煙圈,「人家是問雨天跟洗手間哪個好?」『洗手間好。』「喔?」鷹男很好奇。『女主角分手後會衝進洗手間,一面哭一面上廁所,臉上和屁股同時可以嘩啦啦!』我有點心浮氣躁,這些話幾乎是脫口而出。

    鷹男和蛇女反而安靜了幾秒,互看了一眼。「晚安了。」鷹男拍拍我肩膀,「早點休息。」「不要太累了。」蛇女說。鷹男走出我房間,回頭說:「生活中難免有壓力。」「跌倒了爬起來就好。」蛇女也跟著離開,然後帶上房門。

    我剛覺得鬆了一口氣時,鷹男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這小子瘋了。」「我也這麼覺得。」蛇女說:「我們難得意見一致。」「值得紀念喔。」「是呀。」然後是一陣並未刻意壓低的笑聲。

    我把耳朵捂上,過了一會才放開,確定沒聲音後,便打開電腦。《亦恕與珂雪》已經好幾天沒進度了,得趁今晚好好寫點東西。不知道是因為又看到那個學藝術的女孩的關係;還是小莉把那張圖的名字取得好的關係,今晚的文字幾乎是用飛的。文字在腦海飛行的速度遠大於雙手打字的速度,我一方面得苦苦追趕,一方面又得擔心文字會不小心飛入鷹男的發叢以致受困。幸好我腦海中的文字並不是沒長眼睛的蚊子,他們總是飛一陣,然後停下來等我一陣,當我快追上他們時,他們又會繼續向前飛。最後我在珂雪說:「明天咖啡館見」時,追上他們。

    看了看表,發現已經連續寫了好幾個鐘頭。不過我並不覺得累,反而有一股暢快淋漓的感覺。客廳還隱約傳來大東他們的聲音,看來他們大概會討論到天亮。我不想再被鷹男和蛇女纏住,關掉電腦和燈,倒頭便睡。

    一覺醒來,漱洗完畢換好衣服準備上班時,發現桌上有一張字條:「謝謝你的炸雞,送你一個吻。Katherine。ps.睡覺記得鎖門。」想了半天,才記起Katherine是蛇女的英文名字,不禁打了個冷顫。立刻把穿在身上的外套脫下,換穿一件比較厚的外套,再出門上班。

    雖然昨晚大約只睡了三個鐘頭,但起床後的精神還算好。快走到公司大樓時,突然想起跟曹小姐的一分鐘之約。出門前曾被蛇女的字條耽擱了一些時間,今天會不會因而失去準頭?下意識加快腳步,邊走邊跑,希望能抵銷失去的時間。一走進公司大門,胸口還有些喘,看見曹小姐時,她似乎楞了一下。我們互望了幾秒,她急忙拿起一張紙,清一下喉嚨,開始唱:「我無法開口說,你在我心上。啦啦啦啦啦,你在我心上。即使你離去,你依然在我心上。可是呀可是,啦啦啦,我等你等得心傷。雖然你在我心上,啦啦啦,但請你原諒。」啦啦啦啦啦,我的心已亡。」

    唱完後,她把紙條放下,「這首歌作得不好。」雖然覺得這個曲調怪怪的,而且也不太通順,但我還是說:『不會啊,滿不錯的。』「是嗎?」她似乎不太相信,「要說實話哦。」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歌詞怪怪的,有很多「啦」。』「那是混字呀。」她笑得很開心,「在很多歌曲裡,當歌詞不知道該填什麼時,就會用啦、喔伊呀嘿等等沒什麼意義的字混過去。」『真的嗎?』我想了一下,『我以後聽歌時會注意這個。』「還有呀,曲調我是隨便湊合著哼的,沒時間好好譜曲。」『是喔。』我笑了笑,沒再多說什麼。

    「對了,說到混呀,有個關於音樂的笑話哦。想聽嗎?」『嗯。』「一位觀眾看完演出後,跑去找負責人,問他:你們的節目單上明明寫的是混聲合唱,可是合唱隊裡卻只有男的,這是怎麼回事?」我看她停頓了一下,只好順口問:『怎麼回事?』「負責人回答說:沒錯啊,因為他們之中只有一半的人會唱,另一半的人不會唱--是用混的。」

    曹小姐說完後,自己笑了起來,而且愈笑愈開心。雖然這個笑話很冷,但她難得講笑話,更何況她自己也覺得很好笑,因此我勉強牽動已凍僵的嘴角,微微一笑表示捧場。『我去工作了。』等她笑聲停歇時,我說。「不可以用混的哦。」她說完後,可能又陶醉於剛剛自己所講的笑話中,於是又笑了起來。我這次沒等她笑完,點個頭,便往我的辦公桌走去。

    打開電腦,趁開機的空檔,慢慢消化剛剛發生的事。曹小姐雖然是個美女,但實在是不會說笑話。我想起念大學時教英文的女老師,她在期末考時把每個人叫到跟前,然後用英文講笑話給他聽。笑得愈大聲的人,英文分數愈高。那時我雖然聽得懂她說什麼,但那個笑話實在太冷,我根本笑不出來。結果我英文差點不及格,補考後才過關。後來我便養成再怎麼冷颼颼的笑話,我也可以笑到天荒地老。

    看了看電腦螢幕,想想今天該做什麼事?服務建議書剛趕完,現在只要準備簡報時的資料即可。雖然很想將全副心思放在工作上,但這樣的工作並不用花太多腦筋,因此心思常偷偷溜到小說的世界裡晃來晃去。偶爾驚覺自己是學科學的人,應該嚴守上班要認真的真理,於是又將心思強力拉回到電腦螢幕。

    但心思的活動原本就是自由的,很難被干涉與限制,這也是種真理。就像牛頓在蘋果樹下被蘋果打到頭是地心引力所造成,地心引力是真理;被蘋果打到頭會痛,也是真理。當牛頓的頭感到疼痛時,並不表示他不相信地心引力的存在。所以當我的腦袋在上班時胡思亂想,也不表示我上班不認真。我的個性是如果做出有悖真理的事,就會想辦法證明那也是種真理。

    「你停在這個畫面很久了。」李小姐在我身後說,「在打混哦。」『我在訓練自己的專注力和耐性。』我說。「少吹牛了。」李小姐說,「想去哪裡玩?」『什麼?』「公司要辦員工旅遊,周總叫我調查一下大家的意見。」『要交錢嗎?』「不用。」『周總會這麼慷慨?他看起來不像是個會良心發現的人耶。』「你少胡說。」李小姐拍了一下我的頭。

    「喂,小梁。」李小姐叫住經過我桌旁的小梁,「想好去哪玩了嗎?」「你再等我一下。」他回頭說:「我去叫禮嫣一塊來討論。」『曹小姐可以去玩嗎?』我問李小姐。「廢話。她是員工呀。」『那我也可以去嗎?』「你討打嗎?」李小姐又拍了一下我的頭,「你也是員工呀!」『如果不去的話可以折合現金嗎?』「當然不行。」『那我沒意見,去哪都好。』

    小梁帶著曹小姐走過來,我的辦公桌旁剛好湊成一桌麻將人數。李小姐拉住曹小姐的雙手,笑著問:「禮嫣,想去哪裡玩?」「嗯……」曹小姐想了一下,「美國、澳洲、紐西蘭都去過,歐洲去了法國、瑞士和奧地利,聽說希臘很美,但還沒去過,那就希臘吧。」曹小姐說完後,我、小梁和李小姐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怎麼了?」曹小姐看我們沒接話,問了一句。「禮嫣。」李小姐收起笑容,「能不能去近一點的地方?」「那就日本吧。」曹小姐說,「要不,韓國也行。」「能不能再更近一點?」李小姐的語氣幾乎帶點懇求。「東南亞嗎?」曹小姐搖搖頭,「可是我不喜歡太熱的地方。」

    「禮嫣。」李小姐緩緩鬆開拉住曹小姐的雙手,說:「你知道這次公司辦的員工旅遊是不用交錢的嗎?」「我知道呀,所以我很納悶公司為何會這麼大方。」曹小姐說,「因為如果出國去玩,光來回機票就得花很多錢呢。」「那你有沒有想過,也許公司的意思是不坐飛機。」李小姐說。「坐郵輪嗎?」曹小姐睜大眼睛,「那也不便宜呀。」李小姐張大嘴巴,不知所措地望著我,眼神向我求救。

    『曹小姐。』我輕咳兩聲,『聽過一句話嗎?』「哪句話?」『攘外必先安內。』「嗯?」『這句話的意思是,要出國去玩前,先要把台灣玩遍。』「你少唬我,我知道這句話的真正意思。」曹小姐笑了起來,「你還是明說吧。」我也笑了笑,『公司不可能出太多錢,所以我們只在台灣玩。』「原來如此,我會錯意了。」曹小姐吐了吐舌頭,說:「不過我通常都出國去玩,不知道台灣哪裡比較好玩耶。」

    「想知道哪裡好玩,」小梁插進話,拍拍胸脯說:「問我就對了。」「真的嗎?」曹小姐的聲音有些興奮。「嗯。我念大學時,我寢室隔壁的室友很會玩喔。」『住在動物園旁邊的人就會比較瞭解猴子嗎?』我說。「什麼意思?」小梁說。『如果我寢室隔壁的室友在總統府工作,我就會比較懂政治嗎?』「喂。」小梁瞄了我一眼,轉頭跟曹小姐說:「禮嫣,別理他。」

    「你比較喜歡風景美麗的地方?」小梁問曹小姐,「還是像原始山林或海邊之類的地方呢?」「嗯……」曹小姐沉吟一會,轉頭問我:「你覺得呢?」『如果是你的話,風景美麗的地方可以不必去了。』我說。「為什麼?」『如果你已經是劉德華,你還會覺得梁朝偉很了不起嗎?』「什麼意思?」『一般人看到明星會非常興奮,但如果你自己也是明星,就不會覺得看到明星有什麼了不起的。』「你在說什麼?」曹小姐的表情愈來愈困惑。

    『你已經是美麗的人了,應該不會覺得美麗的風景有什麼了不起的。所以我才會說,你可以不必去風景美麗的地方。』「我一直很認真聽,沒想到你在胡扯。」曹小姐笑了起來。「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李小姐在我耳邊輕聲問我。『秘密。』我也半遮住口,小聲說。其實也不算秘密,我想可能是因為最近的心思總在小說的世界裡遊蕩,一不小心小說中的對白就應用到日常生活中了。

    小梁雖然因為被我搶了鋒頭而顯得有些洩氣,但隨即轉守為攻,說出一長串台灣好玩的地方,讓曹小姐聽得津津有味。反正對我而言,到哪去玩都一樣,因此我也不再插嘴。「結論是,」小梁說:「到東部去玩最好,還可以泡溫泉。」「可是聽說泡溫泉是不穿衣服的。」曹小姐有些不好意思。「日本人確實是不穿衣服泡溫泉,但在台灣可以穿泳衣啊。」小梁不愧是小梁,竟然能想出這種讓曹小姐穿泳衣的方法。「泡溫泉好嗎?」曹小姐轉頭問我。『當然好啊,你不必擔心。』我也不愧是我,即使不屑小梁,也知道要以大局為重。

    李小姐把我們三個人的意見都寫成:東部、泡溫泉。然後她繼續去徵詢其他同事的意見,小梁和曹小姐也先後離開。我將視線回到電腦螢幕,但心思很快又跑到小說的世界中;或是幻想曹小姐穿泳衣泡溫泉的畫面。工作、小說、曹小姐穿泳衣,剛好構成三度空間的x、y、z軸。我的思考不是線性的,無法剛好只落在任何一軸上。也就是說,思考的運動軌跡,都是x、y、z的函數。

    我只好不斷離開座位去洗手間,用冷水洗臉,希望能讓自己專心。但今天不曉得怎麼搞的,就是無法專心。腦子裡不僅有亦恕和珂雪的對話,曹小姐的聲音也來湊熱鬧。「溫泉好燙呀。」『是啊。』「要一起下來泡嗎?」『好啊。』我快瘋了。

    第N次站起身,拿著杯子到茶水間想泡杯熱茶,剛好曹小姐也在。她先朝我笑一笑,然後按了飲水機的熱水鍵,加熱水。「你也要泡茶嗎?」『嗯。』「來。」她伸出右手,「我幫你泡。」我突然又想到一起泡溫泉的畫面,於是因尷尬而產生的麻癢感覺,立刻鑽遍全身,手中的杯子差點滑落。『我……』我開始結巴,『我自己泡就好。』可能我的表情和動作太怪異,她笑了起來。

    加完了熱水後,我紅燙著臉返回辦公桌。我想今天大概沒救了,乾脆就擺爛吧。心思愛去哪就去哪,如果它晃到小說的世界,我就拿筆寫下歷程;如果它晃到溫泉,我就盡情想像曹小姐泳衣的款式;如果它回到電腦前,我就整理簡報的內容。

    「天啊!」李小姐驚呼,「你今天一整天都停在這個畫面耶!」我回頭看了看她,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上班能混成這樣,你真是太神奇了。」她嘖嘖幾聲。我看她提了公事包,於是問:『已經是下班時間了嗎?』「對呀。」『終於解脫了。』我呼出一口長長的氣。「順便告訴你,已經決定員工旅遊要去東部泡溫泉,兩天一夜。」李小姐頓了頓,接著說:「看來我得去買件泳衣了。」『…………』我突然受到驚嚇,半晌說不出話來。

    李小姐走後,我不敢想像她穿泳衣泡溫泉的畫面,於是想趕緊下班。但掙扎了好幾下,始終提不起勁,最後索性趴在桌子上。我覺得我好像一隻半身不遂的無尾熊。「喂。」曹小姐拍了一下我的左肩,「你睡著了嗎?」我彈起身子,全身上下都醒了過來。「下班了,一起走吧?」『嗯。』我匆忙收拾好公事包,起身離開。

    「我想問你,」等電梯時,曹小姐說:「我今天會不會很失禮?」『失禮?』我很納悶,『你是說哪件事?』「就是討論去玩的事呀。我不知道只在台灣玩,還說了那麼多國家。」『這沒關係啊。』我笑了笑,『你多心了。』電梯來了,我們同時走進去。她接著說:「從小我父親都只帶我去國外玩,印象中好像沒特地在台灣玩過。」『哇,你父親應該很有錢吧。』「嗯。」曹小姐低下頭,「真是對不起。」電梯門打開,曹小姐先走出去,我卻因她一句對不起而發楞。

    當我回神跨出電梯時,差點被快關上的門夾住。『為什麼要說對不起?』我問。「因為我的家境很好。」『嗯?』我一頭霧水。「大部分的人都得為生活努力打拼,或是犧牲某些理想;而我從不必煩惱這些,可以任性地照自己的意思活著。」她歎口氣,接著說:「這讓我覺得對不起很多人。」走出公司大樓,因為她家要向左,而咖啡館卻在右邊,因此在告別前,我們不約而同停下腳步。

    『你會下暗棋嗎?』「會呀。」『其實下暗棋跟人生一樣,既靠運氣,也憑實力。』她雖沒回話,但眼睛卻一亮。『生在富裕家庭,是你運氣好;但你若要成就自己,還是得靠實力。』「是嗎?」

    『嗯。』我點點頭,『喬丹天生的彈力和肌肉協調性都比一般人好,那是他的運氣;但他可不是光靠運氣而成為籃球之神的。』「哦。」『喬丹也不會因為自己的先天條件太好,佔了很多的優勢,於是覺得對不起籃球場上的其他籃球員。』我笑了笑,『不是嗎?』「是呀。」曹小姐也笑了起來。

    『曹小姐。』我叫了她一聲。「嗯?」『我原諒你。』「為什麼要原諒我?」『因為我的家境不好。』她先是一楞,隨即笑出聲音,而且愈笑愈開心,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

    我覺得剛剛講的話不可能讓她笑得這麼誇張,於是問:『怎麼了?』「我想到當我說想去希臘玩的時候,你們臉上的表情。」她忍住笑,「真的很好玩。」『是啊。』我笑了笑,『當你正陶醉於希臘天空的藍時,我們的臉色卻像希臘醫院內的床單一樣白。』「不好意思。」她又笑了起來,「我真的不知道只能在台灣。」『沒關係。我可以再原諒你。』「謝謝。」

    『我的方向在這邊……』我伸出右手往右比,『Bye-Bye。』「嗯,Bye-Bye。」我往右走了兩步,聽到她叫我,我回頭問:『什麼事?』「以後叫我禮嫣就好,不要再叫曹小姐了。」『好。』「Bye-Bye。」她揮揮手。我也點個頭回應,再轉身往咖啡館的方向前進。

    走著走著,心裡突然湧現一個疑問:曹小姐,不,應該叫禮嫣,她既然是學音樂的,家裡又很有錢,那為什麼她會在我們公司當總機小姐呢?她會不會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呢?應該不會。因為在我們做那個一分鐘約定時,她曾說過上這個班是很好玩的事。

    推開咖啡館的門,發現靠落地窗的第二桌還是空著的,於是我帶著這個疑問坐在我的老位子上。「她還好吧?」老闆走過來,把Menu遞給我。『哪一個她?』我一時反應不過來,『畫圖的?還是唱歌的?』「畫圖的。」『喔。她還好,只是感冒而已。』「她今天會來嗎?」『她說會。』老闆沒答話,轉身走回吧檯。

    『喂!』我朝他喊了一聲。他停下腳步,回頭問:「幹什麼?」『我還沒點咖啡啊。』我晃了晃手中的Menu。他又走過來,我點了杯咖啡,再將Menu還給他。『你很關心她耶。』我又說。「跟你無關。」『你現在的脖子很粗喔。』「什麼意思?」『因為你臉紅啊。』我說,『這叫臉紅脖子粗。』老闆沒反應,甚至也沒多看我一眼,就直接走回吧檯。

    我拿出今天在辦公室寫了一些小說進度的紙,打算邊寫小說邊等她。曹小姐,不,禮嫣的事以後再說。有個小孩子常玩的遊戲是這樣的,先讓人把「木蘭花」連續唸十次,等他唸完後馬上問:代父從軍的是誰?他很容易回答:木蘭花。因此我得多叫幾次禮嫣,就會習慣叫曹小姐為禮嫣。禮嫣、禮嫣、禮嫣、禮嫣、禮嫣、禮嫣、禮嫣、禮嫣、禮嫣、禮嫣……

    老闆走過來把咖啡放在桌上,看了我一眼,我立刻停止喃喃自語。喝下第一口咖啡後,我開始全神貫注於《亦恕與珂雪》身上。雖然有著等待的心情,但我相信學藝術的女孩會來,所以我很放心。紙寫滿了,再從公事包拿出另一張白紙,順便看看表。已經有些晚了,學藝術的女孩為什麼還沒出現?正因為我相信她會來,但她卻沒出現,我又開始心神不寧。

    咖啡杯早已喝完,茶杯也空了,我拿起空杯往吧檯方向搖了搖,向老闆示意要加些水。老闆走出吧檯,直接到我桌旁,卻沒帶水壺。「為什麼她沒來?」他問。『我怎麼知道。』我又比了比沒有水的杯子,但他沒理我。

    「你不是說她會來?」『那是她自己說的。』「她感冒好了嗎?」『她說快好了。』「感冒會好是醫生說了算?還是她說了算?」『當然是醫生說了算。』「她是醫生嗎?」『當然不是。』「那你為什麼相信她感冒會好?」『喂。』

    我和老闆開始對峙,他站著我坐著。我發覺他全身上下幾乎沒有破綻,正苦思該如何出招時,左前方突然傳來一陣清脆響亮的「當當」聲。「快!」學藝術的女孩推開店門衝進來,拉住我的左手,喘著氣說:「跟我走!」『我還沒付錢。』我不愧是學科學的人,在兵荒馬亂之際,還嚴守喝咖啡要付帳的真理。「算在我身上。」她先朝老闆說完後,再轉向我,「來不及了,快!」

    我順著她拉住我的力道而站起,然後她轉身,拉著我的手衝出咖啡館。感覺她好像是小說或電影情節中,突然闖進禮堂裡把新娘帶走的人。她一路拉著我穿越馬路,跑到捷運站旁的巷子,她的紅色車子停在那。「快上車。」她放開拉住我的手,打開車門。說完後,她立刻鑽進車子,我繞過去打開另一邊的車門,也鑽入。她迅速發動車子,車子動了,我還喘著氣。

    我正想問她為何如此匆忙時,她突然右轉車子,以致我身子向左移動,碰到車子的排檔桿。跟在她後面的車子也傳來緊急煞車聲。『你一定很會打籃球。』我說。「什麼?」她轉頭問。『所有的人都以為你要直行,沒想到你卻突然右轉。』「不好意思,我差點忘了要右轉。」她說:「但這跟籃球有關嗎?」『這在籃球場上是很好的假動作啊。』我說:『當所有的人都以為你要跳投時,你卻突然向右運球。』她聽完後笑了起來,邊笑邊說:「對不起,我開車的習慣不好。」

    我瞥見後座放了一個抱枕,於是把它拿過來,抱在胸前。「你在做什麼?」她又轉頭問。『這是我的安全氣囊。』她又笑了起來,看著我說:「你別緊張,我會小心開車的。」『那請你幫個忙,跟我說話時,不要一直看著我,要注意前面。』「是。」她吐了吐舌頭。

    『你在趕什麼?』「上班呀。」她說:「我六點半要上班,快遲到了。」我看了看表,『只剩不到十分鐘喔。』「是嗎?」她說,「好。坐穩了哦!」『喂!』我很緊張。「開玩笑的。」她笑了笑,「大概再五分鐘就可以到。」

    果然沒多久就到了,她停好了車,我跟著她走進一家美語補習班。『你在這裡當老師嗎?』「不是。」她說,「我是櫃檯的總機,還有處理一些課程教材的事。」『為什麼不當老師呢?你在國外留學,英文應該難不倒你吧?』「沒辦法。」她聳聳肩,「老闆只用外國人當老師。」『喔。』「我在國外學藝術,但我沒辦法靠藝術的專業在台灣工作。」她說,「不過還好,我的留學背景讓我可以勝任這個工作。」

    她叫我也一起坐在櫃檯內,我看四周並無其他人,便跟著走進櫃檯。一位金髮女子走樓梯下樓時差點跌倒,說了聲:「Shit!」金髮女子瞥見我在,大方地笑了笑,說:「ExcusemyFrench。」她跟金髮女子用英文交談了幾句(是英文吧?),金髮女子向她拿了一些講義後,又上樓了。

    『為什麼她要說:ExcusemyFrench?』金髮女子走後,我問。「英國和法國是世仇,所以英國人如果不小心罵了髒話時,就會說:請原諒我說了法文。」『媽的,英國人真陰險。』我說。「嗯?」她似乎嚇了一跳。『對不起,請原諒我說了日文。』她表情一鬆,又笑了起來。

    『其實我的英文不太好。』「是嗎?」『你知道BeeGees這個樂團嗎?』「嗯。」『我以前一直誤以為他們是女的。』「為什麼?」『因為BeeGees我老聽成Bitches。』她笑得岔了氣,咳嗽了幾聲。

    我看她應該有些工作要忙,便站起身四處看看。偶爾有人進來諮詢,她很客氣地回答,接電話時也是如此。忙了一陣後,她說:「對不起,讓你陪我。」『沒關係。反正我也沒事。』「我通常都是四點多到咖啡館喝咖啡,然後再趕來這裡上班。但今天小莉突然發燒,我帶她去看醫生,就耽誤了。」『她還好吧?』「已經退燒了。」『那就好。』

    「你會怪我把你拉來嗎?」『不會啊。』我說:『如果你不拉我過來,我才會怪你。』「為什麼?」『因為如果今天又沒看到你,我會很擔心。』「我也是覺得你會擔心我,才匆忙去咖啡館。原本只是想告訴你今天沒空,不能陪你喝咖啡。」她笑了笑,「沒想到卻硬把你拉來。」『你拉得很好,很有魄力。』她有些不好意思,沒有接話。

    『你在這裡還畫畫嗎?』「幾乎不畫。」她搖搖頭,「而且,這裡畢竟是工作的地方。」『你喜歡這個工作嗎?』「工作嘛,無所謂喜不喜歡。」她說,「畢竟得生活呀。」『我也有同感。』「這世界真美,可惜我們不能只是因為欣賞這世界的美而活著。」她歎口氣,接著說:「我們得用心生活,還得工作。」

    『我去幫你買杯咖啡吧。』「咦?」她很疑惑,「怎麼突然要幫我買杯咖啡呢?」『我猜你是那種喝了咖啡後,就會覺得世界的顏色已經改變的人。』我笑了笑,『所以我想讓你喝杯咖啡,換換心情。』「謝謝。」她終於又笑了起來。

    這裡的環境我並不熟悉,走了三個街口才看到一家咖啡連鎖店。我買了一杯咖啡和兩塊蛋糕,走出店門時,天空開始飄起雨絲。我冒雨回去,幸好雨很小,身上也不怎麼濕。到了補習班門口時,隔著自動門跟她互望,發現她的眼神變得很亮。我刻意多停留了十幾秒,再往前跨步,讓自動門打開。「我想畫圖。」她說。『我知道。』我說。

    「我有帶筆,可是卻忘了帶畫本。」『我的公事包裡有紙,我拿給你。』我將咖啡和蛋糕放在她桌上,『以後不要再這麼迷糊……』一講到迷糊,我的嘴巴微微張開,無法合攏。「怎麼了?」『我的公事包還放在那家咖啡館。』我很不好意思。「沒關係。」她笑了笑,「這裡紙很多,隨便拿一張就行。」

    她找了張紙,開始畫了起來。我背對著她,面向門外,並祈禱這時不要有任何電話來打擾她。我的視線穿過透明的玻璃門,依稀可見天空灑落的雨絲。雨並沒有愈下愈大,感覺很不乾脆,像我老總的彆扭個性。「畫好了。」她說。我回過頭,她把圖拿給我。

    圖上畫了一個女孩,面朝著我,是很具象的女孩,並不抽像。我一眼就看出她畫的是自己。不是我厲害,而是她畫得像。女孩似乎是站在雨中;或者可說她正看著雨。由於紙是平面,並非立體空間,因此這兩種情形在眼睛裡都可以存在。當然從科學的角度而言,只要看女孩的頭髮和衣服是否淋濕,便可判斷女孩是在雨中,或只是看著雨。但我並沒有從這種角度去解剖這張畫,我深深被女孩的眼神所吸引。

    「你猜,」她說,「女孩是站在雨中?還是看著雨?」『她站在雨中。』我回答。她有些驚訝,沒有說話。我凝視這張圖愈來愈久,漸漸地,好像聽到細微的雨聲。然後我覺得全身已濕透,而且無助。我轉頭看著她,一會後說:『我能感受到,你在這裡真的很不快樂。』她更驚訝了。我們沉默了很久,突然外面傳來嘩啦啦的聲響,下大雨了。

    『這張圖讓我命名吧。』我打破沉默,問她:『好不好?』「好。」她說。『就叫:嘩啦啦。』「嘩啦啦?」『嗯。聽起來會有一種快樂的感覺。』「是嗎?」『沒錯。而且最重要的是,雖然你站在雨中,但你只會聽到嘩啦啦的雨聲,並不會被雨淋濕。』「為什麼?」『因為你有我這把傘。』她沒有回答,抬頭看了看我,眼神的溫度逐漸升高。

    我微笑著看了她一會,再把視線回到那張「嘩啦啦」的畫時,感覺畫裡的女孩已經不是站在雨中,而是正欣賞著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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