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中短篇小說 短篇小說 心藏小惡
    大卵泡腦袋側看若茄子,正面似瓢瓜,天生頭發稀黃軟塌,溜光晃眼。據說他生殖器畸形,陰囊如吹脹的皮球,常穿闊如裙擺的大襠褲“自圓其說”。腿麼一長一短,短的如舊時女人的裹腳,腳尖點地;左臂打蛇拳,肘部關節天生彎曲,手掌不能平展,手指無法伸直,四十五度角的臂彎,始終掛著裝糞的竹篾簍子。大卵泡還生就一雙細長美目,白多黑少,與世無爭。

    臂掛竹篾糞簍,手持拾糞的鐵把,大卵泡宛如身佩刀劍走江湖的武林俠客,常常神色凜然。

    大卵泡天生熱愛拾糞。有畜生的地方就有糞,有糞的地方就有大卵泡。大卵泡對糞的質地相當挑剔。他簍子裡的糞,色澤、形狀都是上好的,擺弄的如城裡的水果攤那樣齊整。黃昏時,村裡吃飽的豬出圈散步,邊吃草啃泥,邊拉出熱氣騰騰的屎尿。這段時間大卵泡最為忙碌,拾到熱糞胸懷成就,嘴裡小曲兒嗡嗡直飛。手拄鐵把,眼望十裡長堤,九裡青草,夏天的草綠得滴油,滴得他的腦袋愈發光亮,兩眼迷蒙,仿佛腳踏江山,懷擁美人。

    大卵泡的活動范圍不大,通常在代銷店附近的幾百米長堤之內。代銷店是曹鳳蘭開的,有年端午節,資江河裡龍舟比賽,兩只龍舟發生沖突,相互打翻了船,曹鳳蘭的男人失蹤了,屍體沒撈著,卻撈了這個代銷店。

    這一次,大卵泡早早把糞簍子填平了,擺在路邊,看代銷店門口的人推牌九。地下積了一層瓜子殼或檳榔碎渣,還有人鼓起腮幫子咀嚼。大卵泡不坐,手拄有齒鐵把,不敢靠人太近,只將脖子使勁往前伸,如夠不著食物的鴨子。既便如此,輸牌的仍會找他撒氣(可見大卵泡不單是孩子們的寶物),輸牌的一急,顧不得大卵泡的忌諱,喝道:“大卵泡,你站他們那邊去”。大卵泡很識趣,默認自己帶來晦氣,不敢“操你祖宗十八代”,反倒面帶愧色,嘴裡嘟囔不務正業,不屑再看。

    大卵泡面朝堤坡下大片正綠的稻禾,把茄子形狀的側面留給打牌的人。無疑,曹鳳蘭也在明晃光頭的輻射范圍之內。風灌滿大卵泡的大褲襠,他覺得胯下一股奇力,呼呼生風,向前方飛撲過去,眼前的禾苗被統統壓彎,忽地矮了幾寸。它們水份充足,不因炎熱焦枯,又正值含苞抽穗的蔓妙時期,可見飽滿挺拔的根部,肥沃黝黑的泥。大卵泡心想,那裡應是清涼的,大熱天的清涼,應該很舒服。春天,曹鳳蘭撅起屁股插秧時,這裡還只是一片白茫茫的水。

    大卵泡浮想聯翩,直到襠裡鼓鼓的風癟了,禾苗直起腰時,才返身取他的糞簍子。只片刻間,大卵泡便撩開嗓門開罵了:“操你祖宗十八代,豬日的,毛狗子種!”罵聲突兀,驚動打牌人,大伙紛紛側目,但見大卵泡的寶貝糞簍子翻了,糞滾散一地,大卵泡對著天空嗷嗷叫得起勁,只聽得有人說:“明光頭,是豬掀翻的呢!”曹鳳蘭的聲音橫空出世,落在大卵泡嘴裡,大卵泡的嗓子立馬被堵住了,面紅耳赤地低了頭,把糞往簍子裡扒。人們都認為,大卵泡閉嘴,是為操了豬的祖宗十八代而羞愧。只有大卵泡自己明白,曹鳳蘭嘴角的小酒窩翻巨浪,他被浪打暈了。大卵泡見過春天的池塘,鴨子下水春波蕩漾,對著馬桶撒尿,沖出圈圈漣漪,從來沒有暈眩感,惟獨曹鳳蘭這沒水的酒窩,嗆得他嗓子發澀。大伙此起彼伏地嘲笑,大卵泡糞沒拾干淨,踮著一只腳尖,歪歪扭扭地走了。

    據說大卵泡還有一個遠在部隊當兵的老兄,不知道是真是假。

    大卵泡的家門總是洞開,外加破窗戶、煙囪、狗洞,可謂“七竅生煙”,濃郁的尿臊味從各個洞裡妖嬈而出,生活氣息格外強烈。大卵泡鼻子都不皺一下,每每拾糞回家,瘸腿邁上屋階時,身體大幅度擺動,就那一下,越發顯得意滿志得。大卵泡皮膚特白,臉部較為豐滿,村人都納悶,同是吃粗糧,大卵泡甚至遠比村裡人吃得差,卻生成這麼一養尊處優的面孔,愣要找原因,也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尿臊味熏的。大卵泡的尿桶就放在床頭,夜裡摸黑解手,順著床沿走幾步就到了,睡不著時,能聽見蒼蠅掉進尿桶裡的聲音。但大卵泡鮮有睡不著的時候,所以也沒聽見蒼蠅掉進去,只是在倒尿桶時看見尿裡有蒼蠅,相信那斷斷不是身體裡拉出來的。

    白天如果門前掛著拾糞的工具,大卵泡一定在家睡覺。大卵泡睡覺像狗,蜷得厲害,身體姿勢似乎在期待撫摸,或者有被子蓋上來;若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他僅僅是在睡覺,腦袋的亮光熄了,茄子臉安詳如意,任何對他睡姿的形容與聯想都顯多余。

    天氣持續晴朗。禾苗剛抽穗,枝桿獨立地挺起來,舉起無數干癟青殼,顆粒尖吊著粉蕊,對於太陽的強烈尚不在乎。若是在稻穗即將成熟時,出幾個這樣的太陽,簡直是寶,谷子會迅速熟黃,眼下,則是威脅。誰也沒想到,天竟然不變了,太陽每天升起來,掛起來,罩在村頭,高溫不降。禾苗失去自信了,枝桿佝僂,開始萎靡,葉子有斂卷的勢頭,如人遇到寒冷時,會蜷成一團。園子裡的菜,一天需澆兩回水,後來池塘裡的水淺到夠不著,鴨子和白鵝把水都泡成啞綠了,羽毛如帆船般粘浮水面;聰明的趁早干掉了西瓜、菜瓜,黃瓜等帶水份的瓜果,然後眼巴巴地看著豆角、辣椒、冬瓜等蔬菜漸漸枯死;泥巴白得晃眼,硬如石頭,干死的蟲子橫屍其中;樹葉連顫都不顫一下,只有蟬幸災樂禍地叫,叫得屋頂要冒出火來。

    尚未收割,隊裡儲谷子的屋子是空的,因而也不鎖門,泥巴地陰涼,睡一睡絕對降暑,若是赤身裸體貼住泥巴,更受用,讓人覺得外面的毒日頭極不真實,好比太虛仙境。大卵泡躺在屋子中央,顯然他比較貪婪,希望前後門的空氣對流能從身上滑過去,毫無疑問,如果有風,最涼快的肯定也是他。孩子們嫉妒大卵泡又一次霸占了有利地形,瞟他一眼,再瞟一眼,又奈何不了他。他們剛從荷塘裡上來,光膀子,身上惟一的短褲還在滴水,嘴裡嚼著藕根,咯崩咯崩靠牆躺下來。大卵泡與他們井水不犯河水,不知是忘記了他們先前對他的戲弄,還是壓根不記仇,眼皮朝他們翻了一下,又迅速耷拉下去。他目中無人的態度激起他們新的不滿。

    彼時正值晌午,除了蟬聲,簡直是萬籟俱寂,一只花蝴蝶繞著屋子飛了一圈,似偵察機。外面白晃晃的,不像大卵泡的臉白得充滿水份。有意思的是,大卵泡的面頰竟有兩瓣桃紅,估計是想曹鳳蘭想的。大卵泡對曹鳳蘭心懷鬼胎,每次拾糞,他都要往曹鳳蘭那頭走,有意無意朝她家裡瞄,褲頭扎得很緊,褲襠依然很松,可以肯定,假若大卵泡長得像西門慶,臂彎不掛糞簍子,而是手搖油紙扇,他經過曹鳳蘭(潘金蓮)的窗子底下時,一定有更精彩的表現。

    不拾糞的大卵泡是個廢才,現在屋子中央的大卵泡是個躺著的廢才。孩子們啃完藕根後,無所事事,眼睛閒不住滴溜溜轉,一轉就轉到大卵泡的胯部,仰天躺著的大卵泡忘了掩飾自己的身體,一任那小山丘神秘地隆起。稍大點的孩子扯過年紀最小的阿寶,咬著他的耳朵說了幾句,阿寶先是狐疑,瞟了大卵泡一眼,然後走到大卵泡身邊時,大卵泡睜開眼睛,朝阿寶一笑,面帶桃花。阿寶也不說話,彎腰就要大卵泡還她家的香瓜,一邊說,一邊朝大卵泡褲襠抓去。大卵泡十分警覺,一手推開阿寶,迅速坐了起來。阿寶大哭“你偷我家香瓜,你還我家香瓜”時,孩子們已經在白晃晃的太陽下笑得天翻地覆,如料想的一樣,“操你祖宗十八代,豬日的,毛狗子種”,令孩子們喜聞樂見的一幕又出現了。

    曹鳳蘭那塊田地有名字,叫煙土,大約曾經是種煙的地方。煙土泥土龜裂,無數閃電形狀的縫隙,暴露了禾苗的根須,葉尖兒泛黃,先前那曼妙的韻致沒了,好比干渴的人,嘴唇先褪了血色。煙土是曹鳳蘭的飯碗,曹鳳蘭嘴角的酒窩亦干旱了。

    春天,曹鳳蘭撅起屁股插秧時,這裡還只是一片白茫茫的水。大卵泡想。

    看推牌九被豬掀翻糞簍子,曹鳳蘭的小酒窩翻巨浪的那天,這裡應是清涼的,大熱天的清涼,應該很舒服。這個時候,突然綠得順溜的禾葉兒,如曹鳳蘭的頭發,散一肩,她應該會深瞧我兩眼。大卵泡把嘴舔了一圈,干涸的田地讓他難受,真想撒泡尿或者吐口唾沫,就能讓眼前白茫茫起來。其實,並非曹鳳蘭沒有“深瞧”過大卵泡,只怪大卵泡事先抹低了眼睛。

    大卵泡罵罵咧咧的離開了隊屋,漫無目的地走了幾條田埂,在煙土前面站樁,身體傾斜,麻灰褲子太肥,遠望如裙。又見他崴下了田,彎了腰,摳了一陣,站起來的時候,臉正對著曹鳳蘭的代銷店,那麼遠的距離,頂多只能看見曹鳳蘭的屁股。事實上連屁股也沒有,代銷店門口根本沒人。旱了這些天,蔬菜都快吃不上了,下半年收成眼見打水漂,誰還有心思玩,關在家裡干著急,也不能在牌桌前現眼。

    大卵泡也不拾糞了,路上的糞早成了硬塊,曬得泛白,歡喜時踢上一腳,糞渣飛揚。大卵泡改放水牛,有時是主動幫別人,有時是別人請他,不管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大卵泡放牛都很認真,牛吃得飽,主人高興,會留他喝碗綠豆粥,或者給他一碗酸泡菜,因此,大卵泡也吃得很飽。大卵泡最愛放的那條牛,是隊長家的。肌肉結實,皮毛光滑,沒有丁點蚊叮蟲咬的疤痕,更不似別的牛,一塊一塊地掉皮掉毛,患了愛滋病似的。尤其是那一對牛角,漂亮完美,顏色深黑發亮,角尖細,光滑而渾圓,簡直是無可挑剔;它吃起草來,嘴磨著地皮,幾小時不抬頭,啃過的草地,宛如有割草機工作過。

    嚓、嚓、嚓、嚓,大卵泡對牛吃草的聲音著迷。

    大卵泡離開煙土,上了堤坡,消失得比任何時候都快。大卵泡是去河邊撒尿了。大卵泡專攻那棵歪脖子柳樹,樹斜對曹鳳蘭的後窗,桿粗,可擋住大半個人。樹根已經露出一截,泥被沖塌了,形成一個窩,呈擴張之勢。好幾次,大卵泡在樹底下掩耳盜鈴,被孩子們的喊叫搞得手忙腳亂,不敢罵人,埋頭收拾齊整閃到一邊。

    河灘上的碎石硌腳。河床淺了,看得見水底裡的綠毛,似乎捋起褲管,就能涉至對岸。大卵泡用那只裹腳探了探水,身體晃幾晃,穩住了,光頭格外刺眼。背過身來的時候,走路的姿勢更為奇特,看起來右腳嚴謹,左腳滑稽。他那麼一腳嚴謹,一腳滑稽地上了堤,在堤上站住,回頭望了兩望,下了堤,回到煙土,把嚴謹與滑稽並攏了,垂下茄子臉。

    曹鳳蘭在這裡撅起屁股除草時,屁股與禾苗一樣生機勃勃。大卵泡想。太陽在頭頂烤,眼睛在突出的額頭下乘涼。耳邊水流汩汩,似尿沖在尿桶裡,清脆響亮。泥巴吸水,聲音宛如水牛拔出泥濘中的前蹄,好比烏雲覆蓋天空,燥白的泥土變得黯黑,裂隙自然彌合,禾苗的根須蘇醒了,向四面八方伸懶腰,葉子挺起來的那一下,彈性十足,能聽見鋼崩兒墜地的金屬脆響。稻子熟時,禾桿挺著下沉的谷穗,飽滿預示著豐收。大卵泡干不了農活,亦是農民,亦有農民的心旌神搖,故美目輕合中,曹鳳蘭干枯的酒窩水份漸盈,不一會,又波濤洶湧的了。

    無意間瞥見大卵泡在煙土站樁,有一瞬間,曹鳳蘭看見大卵泡全身發光,如金色雕塑,晚上大卵泡就入了她的夢。夢中大卵泡仍是細長美目,面色桃紅,不同的是,他手腳正常,身板挺直,身著闊擺長衫,手中拾糞的鐵把變成了青龍偃月刀,見她時也不躲閃,反倒轉彎抹角往她眼皮底下鑽。當時店裡無人光顧,曹鳳蘭盤坐地上編竹席,沙沙沙沙,手指舞動,竹篾翻浪,此起彼伏,仿佛為後門口的河風所弄。

    屋子裡暗了一下,曹鳳蘭只當是太陽陰了,沒發現陽光仍是一窗。

    竹子早買了,前幾天篾亦刮好了,有沒有空,給我編一床竹席?突然出現的大卵泡說。仿如一只從屋梁上掉下來的黑蜘蛛,懸落在曹鳳蘭眼前,還攀著一根蛛絲打了秋千。曹鳳蘭正要嫌惡,見大卵泡面貌不同往常,好比想起民間蜘蛛落眼前有喜的說法,便亮了酒窩,站了起來。可能是盤坐時間太長,她兩腿發麻,挪不動一步,雙手在腿上亂搓,借搓腿的當兒,琢磨如何拒絕大卵泡的要求,顧不上大卵泡美目停在身體的哪個部位。

    哎喲喲喲,兩腿彈棉花似的,骨頭老了,坐下去容易,站起來難。曹鳳蘭哼哼唧唧,發現自己哼得溫柔,便大聲咳了兩下。不咳還好,一咳更顯內心復雜凌亂。青光一晃一搖,大卵泡已將青龍偃月光倚牆放好,騰出雙手,把曹鳳蘭扶到竹椅上。他的手插進她的腋下時,她覺得被揭開了裹在身上的紗,紗輕掠體毛,由下往上,從頭頂褪了去。大卵泡松開她時,她甚至認為那層紗就在攥在他的手裡。

    你幫我編竹席,我保證把水引到煙土,救活那塊田。大卵泡屁股印在竹席上,把竹篾條弄得淅淅瀝瀝直響。曹鳳蘭嘴一撇,說,手腳輕點,別把竹篾弄斷了。大卵泡用手指壓下二根,挑起一根,如此反復,待手中攢攥一小把竹篾時,說道,要不,你教我編。大卵泡將一條竹篾橫放,欲用長尺往裡推擠,曹鳳蘭一把扯住他的手,道,沒理順,把竹篾弄斷弄破了,會傷了手指。曹鳳蘭眼見大卵泡雙手透明如玉,略染玫瑰紅,又覺得光芒晃眼,心裡有根弦被撥動,發出一聲脆響,因而捏拿著忘了松開。出乎意料的是,大卵泡失去先前調侃的態度,臉紅如血,處子般驚慌不迭,他站起來,拿起牆邊的青龍偃月刀說,我現在就去挖堤引水,明天清早,保證水到渠成。曹鳳蘭噢噢兩聲,眨眼間,大卵泡手中的青龍偃月刀變成拾糞鐵把,仍是大襠褲,一瘸一晃地上了長堤。

    曹鳳蘭是被震醒的,似乎有東西撞了她的床,胸前那堆肉打在手背上。接著她聽到了掘地的聲音,似乎來自床底下。她套上一件外衣,就著蒼白的月色,打開門巡視一圈,但見花濃月下,月碎樹間,干燥的地面如白瓷,似乎一敲即裂,這使她想到夢裡男人的膚色。

    騷B。曹鳳蘭罵了自個一句。身體是濕潤的,沒有男人是事實,連大卵泡這樣的殘廢都可以入夢,太惡心了。她關上門,又將那個手持青龍偃月刀,儀表堂堂的美男子逐一與大卵泡區別開來,才覺得舒坦了。

    曹鳳蘭迅速睡熟了。

    就著蒼白的月色,她打開門,但見花濃月下,月碎樹間,干燥的地面如白瓷,似乎一敲即裂。掘地的聲音若隱若現,有時似天邊傳來,有時又仿佛來自腳下,而眼前黑的陰影,白的月光,如陳年影片。曹鳳蘭熟悉每個陰影的實物,輕盈如貓,順著聲音摸索過去。她到河邊打了個轉,重新在出門的地方傾聽辨別,確認聲音來自外側,那是煙土方向。

    地上的熱氣尚未散盡,溫暖從腳板底串上來,腳板底比任何時候都要敏感細膩,螞蟻的掙扎使她腳板底發癢,因而返回去趿了拖鞋。再出門時,已經聽不到掘地的聲響,她懷疑耳朵有毛病,為求得證實,嘴裡發出奇怪的聲音,把自己嚇了一跳,她竟然喊了一聲“大卵泡”。更為嚇人的是,大卵泡竟然應聲而出,手持青龍偃月刀,在月下翩若驚鴻。

    大卵泡說,你喊我?曹鳳蘭說我沒有。大卵泡又說,我聽見了。曹鳳蘭仍說我沒有。這麼說時,曹鳳蘭臉上熱了。發熱,並非因為說謊,而是因為害羞。寡婦害羞,與少女懷春一樣。大卵泡只知曹鳳蘭臉上的白,不知她臉上的熱,把刀放在樹丫間,靠著那株被他的尿沖出根須的柳樹說,我要告訴你,我不是大卵泡,十二歲那年,我做了一個怪夢,醒來就不是大卵泡了,只要我每天到這棵樹下撒一泡尿,就永遠不是大卵泡了。

    我,我從來不認為你是大卵泡。曹鳳蘭羞得更厲害。

    她說的“大卵泡”,是指人,而不是生殖器官。

    大卵泡理解錯了。“我從來不認為你是大卵泡”,證明他是她眼裡正常的男人。月亮光光,柳枝晃晃,大卵泡顯得快慰,不顧樹皮干枯扎人,緊貼上面,要把肚子裡的話全倒出來,直到一條蟲子爬到脖子上,將他打斷。脖子感覺蟲子肉肥腳多,體暖皮嫩,令他酥酥發麻。摸到手中,用拇指與食指捏了舉高,仰起頭,對照月光,瞧見它通體透明,裂開嘴,松了指頭,蟲子落到嘴裡,只聽見“叭唧”一聲脆響,汁液亂濺,濺到曹鳳蘭嘴裡,滿口濃烈的酸苦味令她作嘔。

    “嗷——”,曹鳳蘭夢中大吐,醒來猶覺胃裡翻騰。

    窗外,月白風清,疏影幾枝,蟲聲一片。

    曹鳳蘭覺得今夜有些蹊蹺,再無睡意,索性起了床,順著夢裡的印象一路走,過了大卵泡撒尿的樹,上了堤,下了坡,近得田邊,望見田裡有泛白的東西。曹鳳蘭疑是眼花,把眼擦了出下,再走了幾步,只見月光下,一層薄水,銀光閃爍,苗根兒正貪婪地吮吸,茲茲有聲。

    曹鳳蘭彎腰探水,水濕手,索性將臉也弄濕了,用手拍得啪啪響。起先,她以為是電站排過來的水,農民半夜灌溉莊稼的事兒常有——然而,電站早就排干了最後一滴水,大河裡的水太淺,過不來,小河裡的即將見底,旱災幾成事實——這水,會是哪裡來的?幾乎同時,曹鳳蘭想到了夢裡手持青龍偃月刀的美男說“我現在就去挖堤引水,明天清早,保證水到渠成”,於是一驚,張大了嘴,旋即又感到脊梁骨發冷,閉了嘴抱緊自己。

    田埂上坐著一個人,曹鳳蘭發現的時候,又著實嚇了一跳,這一驚一嚇,使曹鳳蘭兩腿打軟,聲氣兒發顫。

    是我。說話的人撐著一根棍子站起來,明晃晃的腦袋頂著月光,就如一個燈光微弱的巨大燈泡。

    是你?曹鳳蘭意外。她看見大卵泡身邊的一只木桶,心裡一陣震蕩。

    是我。大卵泡回答,接著說,天亮前,煙土的水就夠了。

    水汪汪的煙土。水汪汪的曹鳳蘭。

    大卵泡又說,春天的時候,這裡還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水,你撅著屁股插秧,沒想到天會旱成這樣吧。沒聽見曹鳳蘭回話,又呆了呆,仍是沒有聲音,大卵泡以為她走了,一看,原是坐在田埂上,腳泡在煙土裡,兩眼晶瑩。

    你救了煙土,就是救了我的命,我,怎麼報答你。

    你的命,哪就值煙土這點事,鄉裡鄉親的,報什麼答。

    水是你一桶一桶提過來的,我不能欠這麼重的情。

    那你教我編竹席子就好。

    你,有過女人沒?

    沒聽見大卵泡回話,又呆了呆,仍是沒有聲音,曹鳳蘭以為他走了,扭轉頭,只見大卵泡面如滿月映照著她。她又問了一遍,有過女人沒?大卵泡粗聲粗氣地撒謊,有,有過。曹鳳蘭道,今晚把我拿去吧,我的話,天亮之前有效。

    大卵泡通過那條滑稽的腿周轉了一下身體,再用嚴謹那條撐高了個兒,沒穩住,曹鳳蘭那句話令他找不著重心,聲音也輕重不一,他說,我不配,我配不上你,我給煙土灌水,不是圖這個,真不是圖這個。曹鳳蘭緊問,那圖什麼?大卵泡的回答驢唇不對馬嘴,說,春天,你撅著屁股插秧時,這裡還只是一片白茫茫的水。

    大卵泡說完提著水桶走了。

    此時月色淡去,晨曦隱現,禾苗全部挺了起來,根莖飽滿豐盈,葉如毛發生長,蕩漾春情。

    第二天一早,村裡人就看見煙土有了水,苗兒挺拔鮮活,明裡驚訝,暗裡妒忌,紛紛過來問詢。曹鳳蘭道,夜裡做夢了,夢見耍大刀的關公來我家,說要幫我開渠引水,救活煙土,然後一閃,就不見了。村裡人說,你做的夢靈驗了。於是不少鄰裡鄉親來了,進了屋,動手干家務活,掃地抹台,喂豬打狗,一群活雷鋒似的;還有的人提了雞蛋鴨蛋醬菜蘿卜,不容分說往她家灶台一擱。曹鳳蘭雲裡霧裡,問,你們這是干什麼?人答道,你別管,吃好睡覺作夢去,要夢見耍大刀的關公,一定對他說,讓他為咱們開渠引水。

    曹鳳蘭哭笑不得。

    大卵泡一宿沒睡,濕著半截褲腳在河灘上歇著,在株柳樹下撒了一泡尿,然後順著坡道爬上長堤,准備回家睡大覺。一堆烏雲壓過來,天猛地暗了許多。有人大喊有雨下嘍,要下雨嘍。曹鳳蘭聞聲而出,望見一堆黑雲,同時也瞧見一個男人,一個陌生男人,正邁著大步走過來。他身高體壯,美目細長,宛若夢裡耍大刀的關公。曹鳳蘭的臉騰地紅了。

    陌生男人看了曹鳳蘭一眼,滿眼疑惑。當他看見剛上堤的大卵泡,喊了一個比較耳生的名字,疾走過去和大卵泡說話,然後跟著一顛一跛的大卵泡走了。

    一會兒,瓢潑大雨劈頭蓋臉的澆下來。

    那個陌生男人,就是大卵泡當兵的老兄。

    老兄回來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茅屋掀了,蓋瓦房。

    大卵泡戀戀不捨,圍著茅屋轉了三圈,同意了。

    大卵泡問老兄,建幾間房?老兄說建四間,廚房另搭。大卵泡又問,我有嫂子麼?老兄說離婚了,就是因為她不肯來咱們這地方,遷就了她幾年,要不,早回來了。大卵泡接著問,你回來干嘛。老兄說,這不,給你蓋房子,娶堂客麼。大卵泡不吭聲,等著老兄問他有中意的沒有,他還得考慮考慮,是否把曹鳳蘭的名字說出來。他就想娶曹鳳蘭,別的女人都不要。不過,老兄並沒有接著問,大卵泡覺得失落,說道,你肯定還有別的事情。老兄眨巴眼,笑道,算你聰明,下個月文件下來,你就是村支書的弟弟了。大卵泡不信,哪有這麼好的事,才回來就當官。老兄說,這是上面的安排。

    大卵泡呆了,不知上面是哪面,這麼大的能耐。老兄透露的消息不易消化,大卵泡氣兒半天才順溜,興奮撞得他胸口生疼,他就想站曹鳳蘭面前說,老兄要當書記了,全村的事兒,都歸他管,他是我的親老兄,我是他的親弟弟。

    老兄知道弟弟想什麼,暗示他暫時不要洩露秘密,以免生變。村支書的位子,是塊肥肉,都想把它夾自己碗裡。也只有夾到碗裡,吞到肚裡,才算穩吃。大卵泡一只手壓住胸口,暫時大氣不敢吐,生怕秘密崩了出來。然而,這秘密太重,太大,肚裡放不下,總是往外膨脹,好比身體的某個部位,總想達到某個地方。

    新屋竣工那天,按風俗,放了些鞭炮,橫梁上系了鮮紅的綢緞,請了鄰裡鄉親,闊氣地擺了幾大桌。曹鳳蘭也來了,她送的是一塊天藍色的確良。大卵泡扯著那塊布料往身上比了比,余出很大一段來,覺得曹鳳蘭出手大方。

    老兄把大卵泡先前熏得發黑的蚊帳和磚頭床都廢了,打了新木床,縫了新棉被,屋裡的尿桶撤了,要大卵泡撒尿去茅屋。老兄很忙,有時半夜三更才回,有時是黑清早聽到他推門的聲音。大卵泡心想,老兄多少年沒回來,要辦的事情太多了。

    老兄已經把大卵泡的糞簍子燒了,也不許他再當放牛娃,要正兒八經娶堂客。大卵泡無所事事,悶得慌,很懷念水牛嚓嚓嚓嚓啃草的聲音。便抽空去隊長家的牛欄看,只見那頭水牛兩眼血紅,牛屌粉紅,比平時長出許多,正無比寂寞地反芻,見到大卵泡,它停止咀嚼,呆呆地望著他。

    大卵泡對對長說,你家的牛發情了,得給它找條母牛。隊長笑道,你趕緊討個堂客吧,牛發情你操什麼心。大卵泡回去對老兄說,隊長家的牛發情了,屌長得嚇人。老兄說畜生發情,見得多了,管那麼多干什麼。大卵泡見老兄也這麼說,覺得有理,那麼多畜生都會發情,那麼多年都過來了,人去操什麼心呢。老兄不是一般人,是即將上任的村支書,是干部,是官,隊長要聽他的,村長也要聽他的,全村人都要聽他的。支書是我親老兄,我是支書親弟弟。大卵泡邊走邊想,驕傲得有點難以自控,覺得這種幸福埋在心底,與痛苦一樣沉重,一樣讓人不堪重負。

    曹鳳蘭代銷店門前又一桌牌。

    大卵泡遠遠望見了,立刻將手背在背後——可惜有一只手只能蜷在胸前——不過,可以假想他兩手背後的神態——耀武揚威,趾高氣揚,兩根手臂一前一後,牢粘胸前的嬌媚,緊貼背後的肅穆,他努力故作從容地邁動“嚴謹”與“滑稽”,自覺如猛虎慢慢地逼近一群小羚羊,不急不躁。

    他們到底發現了他,然而並不如動物世界裡的那樣,四散而逃,反倒漠然地看他一眼,出牌、吸煙。大卵浮鼻孔冷笑,踱到牌桌邊,仿佛選擇下嘴的獵物。他居高臨下,嗅著眼前這群東西的氣味,他們指甲裡殘留泥垢的手,連支書的手都沒摸過,平時見隊長頭點頭哈腰,見村長頭落到褲襠裡,見到支書,怕是倒提老二嫌還來不及,不由對他們產生同情與憐憫。

    大卵泡懷擁天大的秘密,這個秘密賦予他巨大的勇氣與自信,手瘸,算不了什麼,腿瘸,也不是問題(甚至因是支書的弟弟,瘸的也頗有優越感),放眼全村,我也是一人之下(老兄),千人之上(全村人口)的上等角色。大卵泡細長美目半張半閉,頗具歷史厚重感,與其說他在看牌,不如說在釋放內心的鄙視。至於他張嘴便喊“這張不能打,蠢貨”,也是自然而然了。

    這原是一句平常話,大家都這麼說,但大卵泡不該說,他捅馬蜂窩了。出牌的“蠢貨”就是“蜂王”,正輸在興頭上,聞聲嗡嗡飛鳴,操你祖宗十八代,老子打牌,你瞎操雞巴心!“操你祖宗十八代”是大卵泡的專利,且容“蜂王”亂用,再者,他同時操了書記的祖宗十八代,書記的祖宗,能隨便操的麼,就算“蜂王”揮刀自宮也不足以贖罪。

    大卵泡也不急躁,踱了幾步,細眼掃人,假裝熄火,待“蜂王”回巢,屁股往下時,他釜底抽薪,一把扯走了“蜂王”的凳子,“蜂王”四腳朝天。

    大卵泡不但欠揍,還犯毛病,大家都看出來了。捉弄輸牌者的後果,通常是難以估料的。輕則傷皮,重則傷骨,視輸牌者性格及勸架的技巧而定。

    這“蜂王”原是個殺豬的,跌倒後迅速爬起來,臉上的肉便橫了,操起凳子就朝大卵泡橫掃,幸虧扯架的快,凳腳擦過大卵泡的腰,差點沒把大卵泡廢了。“蜂王”出第二招時,曹鳳蘭沖上來了,死抱住凳腳,一邊好話相勸,一邊暗地給大卵泡使眼色,讓他快走。大卵泡死要面子,腿腳又不靈便,又被曹鳳蘭誓死護英雄的舉動感染,立著不動。

    殺豬的也就一把火,好比打乒乓球的前三板,發下威,就熄火了,再讓他打人,手也沒力了。不過,牌局因此散了,好比電影終場,人們三三兩兩的走出電影院,議論電影的情節,心情不一。余下曹鳳蘭收拾桌子凳子,大卵泡為表示感謝,動手幫忙。

    進到屋子,曹鳳蘭問,傷到沒有?你說,你惹他,不是自討苦吃嗎?曹鳳蘭充滿關懷的質問,大卵泡聽著很受用,此刻若有哪處豁條口,淌點兒血,說不定會享受到什麼呢。大卵泡不免遺憾殺豬的手法太差。

    曹鳳蘭對自己的體貼是微妙的,具體是什麼,大卵泡說不上來,那種微妙的東西,直往身體裡鑽,弄全身癢癢,心裡癢癢,秘密在心裡膨脹,身體的某一處想到達一個地方。他覺得她沒把自己當外人,親近了,溫暖了,不設防了。就算是他幫她一桶一桶提水,救活煙土,她說“你把我拿去吧”,也沒有這種令他真正酥軟的東西。那次他沒有“拿”她,他是真的覺得配不上她,雖然她是一個小寡婦,他還是配不上她。若那樣就把她“拿”了,也只是她的施捨,幾十年都忍了,這次不“拿”也沒什麼。現在,不一樣了,完全不一樣了,老兄要當支書了,自己要是不瘸,理所當然要找一個黃花閨女,還需模樣可人的;有點瘸是事實,但還沒作廢,找個小寡婦正般配。

    大卵泡想了一堆,就想“拿”她。曹鳳蘭說,你別這樣,我把你當親人看。大卵泡說,你嫁給我,就是一家人,一家人,當然就是親人了。曹鳳蘭說,我不能嫁給你。大卵泡胸有成竹,說,先聽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曹鳳蘭納悶,什麼秘密?大卵泡不說,一定要曹鳳蘭答應守住秘密。曹鳳蘭表示會將秘密爛在肚子裡的。大卵泡醞釀了一陣,毫無必要地壓低噪門,道,我老兄馬上就要當書記了!

    我知道。曹鳳蘭平淡。

    大卵泡發射了一枚炮彈,等待目標擊中後的爆炸性聲響,沒想到是啞炮。

    你怎麼知道的?大卵泡發射的炮彈經過曹鳳蘭反彈回來,落在他這邊,燙手。

    無意間聽到的。曹鳳蘭還是平淡。

    等我老兄上任,你就跟我過了?大卵泡很快樂,恨不得風把這秘密往高音喇叭裡吹。

    不能。

    為什麼不能,房子都蓋好了。

    我已經有人了。

    不可能,這村裡頭,誰能配得上你?

    真的有人了。

    曹鳳蘭把真炸彈扔到大卵泡的心窩上,他的五髒六腑全炸飛了。五髒六腑全飛了的大卵泡便成了一個沒心沒肺的人,他叫道,你這個寡婦。

    是,我是個寡婦。曹鳳蘭並不頂撞他。

    大卵泡沒話了,緊問那人是誰,曹鳳蘭半個字也不肯吐,大卵泡憋得額頭的青筋根根突起,凌亂囂張,在心裡罵道:你是個寡婦,克死男人的背時鬼。

    大卵泡在村子裡轉悠,他想搞清楚誰是曹鳳蘭的男人,這個想法十分強烈。他從村東頭轉到西頭,從南邊轉到北邊,把單身的,已婚的,老男人,少男人,從頭到腳仔細看遍,沒發現任何異常。大卵泡感到奇怪,狗日的,和曹鳳蘭睡過的男人,怎麼能裝得這麼平常。倒是自己,在村前村後溜達的時候,竟有幾分心虛氣弱。村裡男人的眼神都長了刺似的,好像明白他的用意,要麼是正眼不瞅,要麼就往他身上狠戳。他們似乎早已商量好了,一齊來對付他,既便是那笑著聊天的人,眼睛也是一個勁兒往他的下半身滑。村裡的小孩也不對他嘻嘻哈哈了,看見他不是閃避,就是繞路,好像來了瘟神。

    難道老兄要當書記的事兒,傳開了?都不敢惹我?那也應該來巴結、討好才是,見到書記,腦袋掉到褲襠裡,見到書記的弟弟,怎麼能不彎腰?大卵泡自個琢摸一陣,沒琢磨明白,心裡生出幾分難受與寂寞來。

    大卵泡感到自己正在消失,從村子裡消失,從喂豬打狗聲中消失,像一滴水,被土地吸吮干淨。大卵泡的心情原本有點壞,現在開始爛,往骨頭裡爛。他想,他們在侮辱他,那些沉默的、瞇眼笑的、繞道的行為舉止,他們的古怪神情,都是對他的侮辱。從前他們罵他,喊他大卵泡,怎麼著,都當他是村裡的人,想想都覺得親切。大卵泡細長美目越來越窄,幾乎只有一條線隙。他心裡的恨轉至曹鳳蘭,以及那個不知名的男人身上。那男人霸占了曹鳳蘭,侵犯了他大卵泡的自由。

    大卵泡轉了幾天,感覺村子沒以前大,倒是沖天而長的樹,比平日裡高出許多,直指白茫茫的天空,細小的葉子密不透風,聚成團狀,浮在頭項。大卵泡仰頭看一會,只覺得頭暈目眩,目光在結滿苦棗的矮樹叢裡打個回旋,落在地面,發現自己踩在一堆牛屎上。大卵泡認得,這是隊長家的牛拉的屎,只有隊長家的牛,才拉出這麼一大團,霸了半條道,很囂張。大卵泡一邊在路邊的野草上蹭腳,一邊罵牛不懂事,屎屙到大路上,一邊罵村裡人懶惰,這麼好的一團牛糞,可以放漁塘,可以埋菜土,總之是有用無害的肥料,居然沒人理它,所以糊了他一腳。不過,牛糞是香的。

    大卵泡金盆洗手有段時日,現在又動了拾糞的心。

    在歪脖子柳樹下打了一個盹,醒來時,天已經黑了。大卵泡知道錯過了吃飯的時間。大卵泡經常這樣,不知道時間,更沒辦法掌握時間。他知道老兄從來不等他吃飯。老兄自己吃完,留出一份,熱在鍋裡,他什麼時候回去,飯菜都是熱的。

    日子比較舒坦,大卵泡面色更顯桃花,早就認為自己添個把女人,已在情理之中。

    曹鳳蘭家的窗口亮了又滅了,滅了又亮了。一明一滅的窗,好比曹鳳蘭拋來的媚眼,又似一種嘲弄,把大卵泡心裡搞得上上下下,愛恨交加。大卵泡面朝河面,河對岸的風景看不清了,河水閃爍幽光,一團模糊,像曹鳳蘭的屁股,大卵泡從來沒看清過,那只屁股是往上翹,還是向下垂,是大還是小,是扁還是圓,是多肉還是削瘦。不過,這不重要,大卵泡不需要對一個屁股那麼了解,也不需要那麼具體的一只屁股,他只想知道藏在曹鳳蘭背後的男人。再坐了一會,這個想法也淡了,他不需要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他只想最後一次告訴曹鳳蘭別錯過機會,他是真心的,書記的親弟弟,全村上下只有一個。

    雄心勃勃。大卵泡一到夜晚就雄心勃勃。他慢慢地靠近曹鳳蘭的住處,感覺自己正帶著一個團的兵馬包抄過去,拖著一張細密的網,緊貼地面,搜刮前行。大卵泡眼睛釘在有亮的窗戶上,好比打了封條,曹鳳蘭她插翅難逃。

    發現自己溜到曹鳳蘭的後門時,大卵泡吃了一驚,沒料到自己這麼不君子,只有私通的男人和女人,才會偷摸著走後門。不過,到底是來和曹鳳蘭正兒八經攤牌,還是聽牆腳,大卵泡自己也分不清楚了。到得後門口,他立即隱蔽起來,並且把耳朵支出去,將曹鳳蘭那個小小的臥室罩住,他聽見裡面有人說話,聲音好比在燈罩裡撲騰的蒼蠅,不激烈,也不平和。

    三十多歲的人了,身材還這麼巧,也不見老。做我老婆後,你得藏著點,莫惹那些賊溜溜的人。

    我哪會去惹他們。知道你弟弟前幾天跟我說什麼不?

    他?咱倆的事,我還沒跟他講,你告訴他了?

    不是。是他,要娶我做老婆。嘻嘻。

    他說過這話?我不信。我了解他,他對女人興趣不大,看都不看一眼。

    是真的。我說我有人了,他脖子都粗了。

    看來,他是個正常人。

    我看不正常,瘸成那樣,還想娶媳婦,把你要當書記的事兒搬了出來。

    他怎麼能打你的主意呢,我的牡丹花。

    和一個瘸子同床干那事,想想都雞皮疙瘩。

    他可能根本就干不了那事。

    他怎麼長個大卵泡,你又不長。

    我要是真長了,哪有你的快活?

    燈罩裡撲騰的蒼蠅妥協了,屋裡靜得出奇。燈光暗了幾層,屋外顯得明亮許多。

    大卵泡聞到腳上的牛糞味,很臭。

    大卵泡心裡溫馨的秘密,輕易地被老兄粉碎了。大卵泡不再往代銷店蹭,不去看牌,更不會去那裡買東西。以前,既便是想一想,遠遠地朝那個地方瞄一眼,全身上下都很舒坦,好比有只帶體溫的手,印在心窩上。大卵泡“狐死首丘”,無論站在村子的哪個角落,心的指南針,總是指向代銷店,每一次心跳,都好似扎在荊棘上。他恨那個方向。

    大卵泡的細長美目,似乎總被烈日烤成一條縫。

    當老兄腰板挺直,四肢雄壯,在寬敞的屋子裡哼唱革命歌曲時,那歌聲也似一堆刺,扎向大卵泡巴掌大的心窩。

    老兄努力干活,搬這搬那,挪東挪西,大卵泡袖手旁觀,忍受諷刺。老兄干得越歡,大卵泡越是不快,他腦子裡有許多假設:假設老兄瘸著,當著書記,人生還算完美;假設自己不瘸,不當書記,人生也不缺啥,畢竟群眾是絕大多數。但現實的安排太不盡如人意,老兄他高大威猛,四肢雄壯,即將扣上書記的大蓋帽,收服了漂亮的女人,自己手瘸,腳跛,連個隊長都不是,連一個寡婦都套不住。既便如此,大卵泡也認命,關鍵是老兄與曹鳳蘭快活的晚上,太不把他當人,甚至把他當做激素來催情,真是一對狗男女。

    大卵泡知道老兄倒是托人給他找過對象。由於老兄還未正式上任,大卵泡作為書記弟弟的身份也不能正式啟用,老兄的要求很低,似乎只要對方是個母的,瞎的聾的瘸的癲的都無關緊要。老兄從不尋問大卵泡的想法,大卵泡就好比隊長家裡的那頭牛,老兄每天喂點草料,掃掃牛棚,熏熏蚊子就行了。

    大卵泡覺得老兄根本不關心他。老兄與村裡人一樣,認為對於他大卵泡這樣的人,住進那麼寬敞的房子,每天陽光從窗子裡灑進來,鋪在身上,人生的幸福就全了。好比隊長家那頭沉默的畜生,居然想要母牛與愛情,何其荒謬!它發情的滑稽樣,也只是好笑的把柄。

    老兄只是做做樣子,向村裡人表示他是個負責的老兄。事實上,老兄的回村,以及他所做的事情,只是使大卵泡越來越意識到自己是個殘廢。老兄時刻都在強調這一點。老兄的存在,總在造成一種對比,大卵泡被深深的比下去。以老兄為榮的感覺消失了,老兄成了一團巨大的陰影,把大卵泡壓得透不過氣來。

    大卵泡郁郁不樂,懷念拾糞的快樂時光,甚至孩子們的捉弄;懷念在代銷店門前看牌的無聊,甚至村民的斥罵。那時的生活很豐富,現在,內容都被抽空了。

    大卵泡蹲在家門前。

    站在田埂上。

    坐在塘旁邊。

    睡在大床上。

    大卵泡心裡總生長著煙土那樣茂盛的禾苗。春天,曹鳳蘭撅著屁股插秧,白茫茫的一片,轉眼就滿目繁華,那茂盛的根部,應該是陰涼怡人的,不知道曹鳳蘭的頭發,是否有禾苗那樣的清香與汁液。

    茂密的孤獨感,在大卵泡的體內瘋長。

    大卵泡從鎮裡巔回家時,老兄剛好吃午飯。

    老兄說回來啦,吃飯吧,你去鎮裡干什麼,想買什麼跟我說,我帶回來就行了。

    大卵泡把東西放進房間,再拿起筷子吃飯,不吭聲。

    他回不回答,老兄不會在意。他知道老兄又在說他腿腳不便,在提醒他是個殘廢。

    他早煩了。他忍著。他是個聒噪的老兄。

    老兄的舉動越來越具有展示的意味。

    老兄端起飯碗,扒飯夾菜,總是突出雙手的靈活,動作十分誇張。他太賣弄了。

    老兄起身、轉身、邁步,身體保持平衡,從沒有哪一條腿出現閃失,似乎正在接受檢閱,跨過門檻的動作也格外輕靈流暢。他太造作了。

    老兄挑水時,百斤重擔壓在肩上,也要故意蕩悠出節奏感,腳步彈性十足,仿佛踩在彈簧上。他太得意了。

    老兄洗澡時,打一身肥皂,雙手飛快地搓洗,最後雙手舉起一大桶水,劈頭澆潑下來。他太挑釁了。

    大卵泡尤其嫌惡。

    你到鎮裡干什麼?想買什麼跟我說,我帶回來就行了。老兄洗完碗坐在門口抽煙,重復了一句。

    你屬牛,今年是你的本命年。大卵泡從房間走出來,手裡拿著一條鮮紅的短褲,遞給老兄,說,本命年要穿紅的,避邪。在紅短褲的耀眼光芒中,大卵泡美目瞇縫。

    是麼?我自己都沒記住。老兄笑了,接過短褲,左看右看,說,行,明天就穿。

    大卵泡知道,明早老兄要出工,田裡的稗草齊腰深,早該清除,只因老兄起早貪黑在曹鳳蘭的田裡忙活給耽誤了。

    半夜,月光灑在大卵泡的床頭。大卵泡朝裡翻過去,沒睡著,朝外翻過來,睡不著。過了一陣,他爬起來,高一腳低一腳地到了煙土,一只手輕易地掰開缺口的濕泥,水往外流淌,嘩啦嘩啦。大卵泡看見曹鳳蘭飽滿的身體慢慢地癟下去,癟下去,最後只剩下幾根骨頭支起布滿皺折的老皮。

    大清早,大卵泡就到了隊長家,要給隊長放牛。隊長說在牛棚裡,你去牽吧。大卵泡彎腰進牛棚時,有片刻遲疑,或許是因為腿的毛病,給人猶豫不決的錯覺。

    群蚊亂舞中,水牛站在濕泥與雜草裡,似乎一夜沒睡,兩眼血紅,巨大的生殖器仍是粉色,比平時長出許多。

    水牛不動,見到大卵泡,血紅眼睛一鼓,猛然放大兩圈,似有恨。

    大卵泡雖對水牛比較熟悉,這種眼神卻是頭一次遇見,他的心縮了一下。

    他拍拍年牛背,摸摸牛角,說,可憐的畜生,吃草去。

    他牽起它,人前牛後,慢慢地離開牛棚,走向田野。

    這一次,大卵泡沒有去堤邊放牛。他牽著牛,在田埂上走,走到離老兄不遠的地方,停下來,放低韁繩。

    嚓、嚓、嚓、嚓。水埋頭吃草,濃郁的草香味散發開來,露水浸濕了牛的嘴巴,也打濕了大卵泡的腳。

    荷塘不過一畝地。荷葉稀疏,零星幾朵荷花,色敗。

    荷塘那邊,老兄彎腰勞作,懷裡抱著半捆新扯的稗草,膝部以下全沒在禾苗裡。

    老兄直起腰,看見牛,說道,這家伙東西還那麼長。

    大卵泡緊握韁繩,沒答話。

    今年收成不行,都旱壞了,稗草長得比禾苗還壯。老兄接著說。

    天災人禍,躲不過。大卵泡聲音太小,老兄沒聽見。

    嚓、嚓、嚓、嚓。牛慢慢地吃到了荷塘這邊。

    你覺得曹鳳蘭這個女人怎麼樣?老兄第一次提起她。

    不知道。大卵泡把韁繩搭在牛背上,走開了。

    再過一陣子,我把她娶過來,做你嫂子。老兄說。他已經上了田,把幾堆稗草攏到一塊,扔到水牛面前。水牛似乎有些煩躁,對老兄做出拿牛角頂人的姿勢。老兄知道,水牛愛耍這種小脾氣。

    大卵泡腳崴了一下,繼續往前走。

    老兄在荷塘邊把手腳洗干淨,脫下又髒又濕的長褲,放水裡隨便搓了幾把。穿紅短褲的老兄火球兒似的滾上岸時,又看見牛的大家伙晃晃悠悠,便瞇眼笑道,看來真得讓隊長給你找頭母牛了!老兄拍拍自己結實的紅屁股,臉上浮現身為男人的得意,他邁開人生美滿的步子,張嘴哼起了小曲。突然,埋頭吃草的水牛鼻子裡甩出一聲巨響,噴出一股氣流,撐開前邊兩條腿,俯低頭,牛角烏光一閃,對准著老兄沖殺過來。

    老兄沒跑出兩步,就發出一聲慘叫。

    大卵泡回頭一望,見老兄如蛤蟆穿掛牛角,四肢正無力彈踢,那水牛又猛力一甩,把老兄扔進三四米外的稻田,沒了身影,半晌都沒有見人站起來。

    堤邊隱約傳來曹鳳蘭的破口大罵:是哪個黑良心的,放了你老娘煙土的水,全家人都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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