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葆中短篇作品 正文 沂蒙匪事
    土匪,是中國古老歷史之樹上結出的一顆碩大的毒瘤。

    落筆寫近代沂蒙匪事,我知道不能僅僅用墨水,而應該溶入那眾多無辜百姓的漓漓血滴。

    民國初葉,軍閥混戰,世事紛紜,群凶蝟起,匪患遍及中國,沂蒙尤甚。

    多年來,我對沂蒙匪事頗有了解,但始終缺乏勇氣用文字作解剖刀將這歷史之樹上的毒瘤剖開。我不願讓塵封已久的毒氣彌散出來,使善良的人們聞而窒息。

    八百裡沂蒙那嵯峨綿亙的山巒,曾是無山不匪,無巒不盜。七十二崮那崢嶸*.峻的崮頂,處處曾是土匪施暴逞凶的營盤。慣匪如劉黑七之輩,惡名昭彰,曾禍及半個中國;巨匪若孫美瑤之流,奸同鬼蜮,曾因劫掠歐美洋人而釀造過國際糾紛;女匪似趙嬤嬤之伙,心如蛇蠍,曾使沂蒙百姓一提起這惡叉雌虎便毛發倒豎;悍匪似李殿全之幫,天良喪盡,曾把人性之惡展示得無以附加……至於晝伏夜出,棲於林莽的散匪和那些剪徑的草寇、打劫的山賊,更是多如牛毛。慣匪、巨匪、女匪、悍匪、散匪,你來他去,此消彼長,曾在二十余年中攪得整個蒙山沂水蜩螗沸羹,雞犬不寧……

    地方史志,是歷代儒士把老祖宗經歷、遭際的事件,用或整齊或殘缺的時間和空間縫綴起來的

    一方歷史。方志中,匪事向不被編纂者重點關注。但在臨沂各縣、區的民國史志中,有關匪事的記述卻理重事復,疊床架屋。我知道,那是因樁樁匪事皆過於重大,編纂者很難回避。那些含泣帶血的文字,常常戳疼我的眼簾,周身觳觫過後,心靈也常被撕扯得支離破碎。前些年,我曾多次請沂蒙山中與世紀同齡的長者們追憶往昔,他們從記憶的枯井裡打撈舊日的苦難時,令我感到:對平民百姓來說,匪事之災大大猛於戰事之禍……

    沂蒙山向被視為質樸、堅韌、慷慨和善良的象征。正義戰爭是折射人類心靈的窗口,戰爭這個雕塑大師曾把沂蒙山雕刻得那般凝重、莊嚴、顯赫。然而,在這樣一架善良的大山裡,為何曾匪患為虐?透過樁樁慘不忍聽、目不卒讀的匪禍,去探求滋生土匪的社會因子、地理環境、文化土壤,去探秘土匪的生存構架、畸形心態,進而探究人類文明的進步與退化,抑或有些許鑒往知來的意義。

    一

    當翔舞的火苗照亮原始人黑暗的洞穴,便明晰地畫出了一道人與獸的分界線;當人類告別了生食的血腥,也便告別了動物的匍匐,也便漸次擯棄著獸的野蠻。當時光老人蹣跚至本世紀初,十裡洋場的夜上海已有霓虹閃閃爍爍,閉塞的臨沂城中也偶見電燈明明滅滅。然而,其時的土匪們卻把沂蒙又拖進了原始的黑暗。

    沂蒙匪事乍起時,土匪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專事綁架勒贖,弄幾個錢大吃大喝,狂嫖濫賭。另一類只劫良家婦女異地販賣,俗稱"販騷的"。這類土匪常暗中探聽誰家有漂亮女子,誰家婆媳失合,誰家夫妻反目,便掠來暗藏奸宿,甜言蜜語,優給飲食,待入其彀中後便偽裝成夫婦,遠奔異地賣之。販騷土匪多活動於夏秋,每屆青紗帳起,便結伙綁架青年女子,入冬即散。這些散匪的雞鳴狗盜,僅給有錢的戶主和少數年輕女子帶來無妄之災,對整個社會尚構不成池魚之殃。

    魯南是土匪的淵藪。這一帶散匪借世事飄搖之機,由散到聚,由暗轉明,滾雪球般地增大,多股匪徒先是以抱犢崮山區為穴巢,洪水猛獸般的向沂山、蒙山擴張,繼而橫行魯中。到二十年代末,沂蒙山中有名有號的匪伙多達50余股。它們小者數百徒,中者千余數,大者萬余眾。天怨人憤,世事阽危,官府不得不例行隔靴搔癢的剿匪之舉。百姓為自衛計,也紛紛成立了"大刀會"、"紅槍會"等民間組織;為躲匪、抗匪,小村並入大村,村村修圍牆,築圩子,買槍支,造土炮,設哨樓;不少地方還成立了"聯莊會",一處有匪患,八方來助剿。

    然而,石壘的圍牆,卻很難抵御匪的瘋狂;封閉的圩子,往往成為民眾的墳場。

    土匪在沂蒙制造的第一大破圍牆屠圩子的慘案,發生在郯城八裡巷村(今屬臨沭),禍首是女匪趙嬤嬤。

    趙嬤嬤,江蘇邳縣鐵佛寺村人,清光緒七年生於一馮姓之家。幼時家貧,父母將其賣給馬戲班子後,學會了耍刀舞棒,跑馬拉解,及笄時嫁給東海縣土匪頭子趙某為妾,始稱趙嬤嬤。1922年春,匪徒內部因分贓不均而生嫌隙,趙嬤嬤其夫其子均被同伙打死。她遂攜三個女兒潛回蘇北,將長女嫁給當地另一匪首為妻。同年臘月,匪婿及長女又被官兵擊斃,時年41歲的趙嬤嬤被500余匪徒擁立為頭領。自幼走江湖闖綠林,養成這草頭女寇疏狂浪放的性格,長年的土匪生涯更使這梟獍悍婦狡若九尾之狐,毒似豺狼蛇蠍。趙嬤嬤成為匪首後,又率眾匪重返魯南的蒼山、郯城一帶。這女匪在其夫為匪首時,就已惡名貫魯南,百姓一提起她,莫不切齒詈罵。

    1923年6月初,趙嬤嬤攻破臨沂二區迭衣莊的圩子,殺戮70余人,盡焚民房,身上的血腥味兒尚未散盡,這女匪又惡狠狠地向郯城的八裡巷村舉起了陰森的屠刀。

    八裡巷坐落在蜿蜒百裡的馬陵山下,全村300余戶,1200人口,是周圍六個村莊抗匪"聯莊會"的會首,圍圩的石牆既高且寬,村中有百余名大刀會會員。一天,鄰村的大刀會員在清鄉時,抓到趙嬤嬤手下的兩名匪徒,送交八裡巷扣押。趙嬤嬤聞報震怒,勒令八裡巷限時放人,遭到嚴詞拒絕。女匪惡火攻心,親率五百匪徒前來破圍,八裡巷人憑借土炮、滾石頑強抵抗,眾匪狂攻一日未克。腰插雙槍,身跨烈馬的趙嬤嬤氣急敗壞,星夜策馬馳奔百裡之外,向徐大鼻子和竇二敦二匪求助,並許以金錢美色。徐、竇二匪各率一*(匪徒,狼奔豕突,於6月19日頭午,在距八裡巷不遠的店頭村與趙匪部烏合。趙、徐、竇在十余名年輕女匪的伴護下結轡而來,千名匪徒迤邐於後。時八裡巷有武氏兩兄弟正在田間勞作,被行進中的匪徒抓住將頭割下,匪徒用長桿挑著武姓兩兄弟的頭顱,繞著村中的圍牆叫罵示眾……三天前剛剛擊退趙匪的八裡巷人,不知徐、竇二部入伙,仍未把趙嬤嬤放在眼裡。兩顆人頭,激起闔村父老復仇的火焰,自恃"裝過金身"、"喝過符水"的大刀會員,憑血氣之勇,當即拉開圩門,揮刀沖向匪群。群匪略一後退,便舉槍反擊,密集的子彈使十余名大刀會員登時斃命,活著的人方知自己並非刀槍不入的金身,掉頭跑回圩裡,嚴關圩門。趙、徐、竇親臨匪陣,組織火力掩護匪徒用炸藥炸圍牆,被村民用滾石擊潰;豎長梯強登圍牆,又每每被大刀會員掀翻圩下……村民與土匪,牆上圩下,血戰一夜。趙嬤嬤破圍未逞,徒喚奈何。但這女匪畢竟狡獪之極,她在夜間派匪切斷"聯莊會"支援八裡巷的道路後,翌晨又抓來大批鄰村百姓,用槍口逼著他們來到圩下刨牆。八裡巷的圍牆上盡管堆滿雷石,炮樓的土炮裡盡管裝滿火藥,但誰也不忍心向鄰村的百姓下手……

    傍晌時分,村東北角的圩牆訇然倒塌,匪徒們憑借三丈寬的豁口,惡虎撲食般的湧進圩內。

    破圍前趙嬤嬤一再叫嚷"斬草要除根",匪徒們一進圩子便殺紅了眼,他們把白翁老嫗拴在窗欞上、牛車上,澆上煤油點火焚燒;他們把壯丁青年綁在樹干上、牛樁上,用快刀削割;他們將媳婦姑娘統統剝光衣服,強暴後一律開膛破肚;他們對男嬰女娃也不放過,扯起腿來在青石上摔得腦漿迸裂……為防漏殺,趙嬤嬤早已派匪在圩子四門的出口處安好鍘刀,竄出一個鍘一個,有百余村民身首異處,成為鍘下冤魂。不到半天,八裡巷就變成屍山血海,700余名百姓死於這場匪禍。當匪徒們把村中財物和牛馬豬羊搶劫一空後,趙嬤嬤又下令將圩內房屋付之一炬……

    6月20日,成為八裡巷村的公祭日。天使走向光明的道路往往曲折,魔鬼通向黑暗的滑梯常常筆直。趙嬤嬤破圍得逞,對眾多的匪股有著不可抗拒的誘惑,大大發酵了土匪的獸性,紛紛以破圍屠村為快事。在沂蒙山,這人間慘劇於二十年代末達到高潮。莫於毒者,當屬慣匪劉黑七。

    其時的沂蒙百姓,或許全然不知袁世凱、黎元洪、段祺瑞是何人物,或許大半不曉山東督軍張宗昌是哪棵樹上的鳩鳥,但劉黑七卻惡名如雷,婦孺皆知。因劉黑七個頭兒不夠尺寸,且上長下短,肥胖如豬,脖上頂著個黑西瓜似的肉球,百姓都說他是烏魚精所變。

    劉黑七,本名劉桂堂,黑七乃其綽號,清光緒十八年生於山東費縣鍋泉莊。幼時隨母"王大腳"討飯,羊倌出身。1915年黑七23歲時,與當地七名潑皮無賴拜了把子,偷得一把"鬼頭刀"、劫得一支"馬連匣子快槍"後,遂干起剪徑斷路的勾當。1919年,劉匪擴充到300余人,攘奪擄掠,始引起官府注意,派兵圍剿17個月,劉匪部非但未滅,反而陡增至千人之徒,號稱"劉團"。1925年張宗昌督魯,派兩團精銳剿劉仍未果,黑七反用官軍的槍械裝備了匪伍。至1927年底,劉匪部膨脹到萬人。張宗昌拿黑七不下,便將劉部收編,給劉匪戴上"師長"的高帽。劉匪易幟,匪性益狂,綁票勒索,明火執仗;聚財斂錢,敲骨吸髓;燒殺奸淫,甚於禽獸。

    二十年代末,對沂蒙百姓來說,是最為可怕的歲月,連年旱魃為虐,不少山村,場上的碌碡都不曾打滾兒,鄉親家無宿儲,室如懸磬。然黑七木人石心,欲壑難填,貪婪的魔口,愈張愈大。劉匪的口頭禪是:"只要鍋底下不結蜘蛛網,就得拿錢交給養。"哪村哪莊若無力上交或稍有遲緩,劉匪部便破圍屠村,一例誅戮。

    劉匪破圩,除使用趙嬤嬤之輩慣用的伎倆外,還別具肺腸地毒施"火雞法"。

    1926年1月23日,費縣白馬峪因無力交納劉匪所索錢物,劉匪即率匪攻圩。當多種破圩法未能奏效,黑七讓匪徒將耙齒上綁滿棉絮,澆上煤油點火,往圩中投擲。頃刻,帶火的耙齒又被石牆上和圩中村民反投出來,圩中的房屋非但沒燒著,圍牆下的匪徒反被燃燒的耙齒擊得頭破血流,圩外劉匪作為制高點的五間草房也被點燃……陰毒的黑七急命嘍*%到外村抓來百只活雞,將之一一放進煤油桶裡蘸泡,點火扔進圩內。百只"火雞",吱吱咯咯,撲撲楞楞,在圩中狂飛亂跳,竄垛上屋,圩內盡是草房,霎時有幾處火起,時北風冽冽,風助火勢,急速蔓延,有頃,整個白馬峪變成一片火海。劉匪趁圩中熙攘麋沸之際,破圍屠村……

    此後,黑七屢用"火雞法"攻圩,每每得逞。

    劉匪屠村時,除將有姿色的女子掠走供匪徒發洩獸性、將有錢有地的戶主作為"肉票"存留外,余者格殺勿論。女匪趙嬤嬤比起劉黑七這個殺人魔王,乃小巫見大巫。活埋、刀割、挖心、剖腹、剜眼、對耳穿、雙劈腿、點天燈等等,是劉匪常用的殺人手段。沂蒙山中多深井,劉匪常將山民填滿井後,再用亂石封井,此謂"塞井眼";劉匪有時將青年壯夫拴在樹干上,嘴中灌滿火藥,然後點燃,是稱"放人炮";劉匪對婦女兒童更是變著花樣殺戮:匪徒們有時將孩童放在石碾上碾成肉餅;有時將男童的小雞睪丸割掉,讓其於劇痛中呼號而死;有時將懷孕的婦女集中起來,用烈火焚燒,讓胎兒從母腹中炸出……最令人發指的是,黑七常用的"放天花":匪徒們將大刀會員及抗匪壯士捉來集中後,在曠野或河灘裡,挖出一片間隔相同的土坑,將受刑者一一埋至胸口以上部位後,眾匪便策馬在刑場上來回奔馳,僅露出頭部的受刑者血壓急驟升高,鐵蹄觸頭,血噴數尺……

    發明酷刑"炮烙"的一代暴君殷紂王,被"請君入甕"的唐代酷吏周興、來俊臣比之劉匪黑七,定會自愧弗如!

    從1925年冬到1928年春,僅在沂蒙山方圓百裡內,劉匪就焚燒民房20余萬間,有1P2萬百姓慘遭屠殺。劉匪還把魔爪伸進泰萊山區,膠東半島……

    其時,大大小小的趙嬤嬤、劉黑七們,也各率匪徒競相破圩,有千余村莊被屠。沂蒙山中的每座山巒都在惡徒的淫威下抽搐,每條流溪都在魔鬼的獰笑中呻吟,整個沂蒙山變成一個偌大的墳場。費縣、平邑有些區、鎮成為無人區。大劫後的廢墟裡,比比皆是黠鼠銜尾廝咬;無人耕種的荒野裡,成群的野兔踢騰跳浪;萊蕪的蓮花山一帶,本是水美土肥之鄉,連遭匪禍後,竟成了惡狼的世界。因家畜家禽被土匪掠光,餓狼常在風高月黑時,將劫後余生的山民當作惟一可襲的目標。大白天,過路行人也常會身葬狼腹。其時,有一8歲男童遭狼叼被山民救出後,臉上留下了秤鉤狀的傷疤,人稱"狼剩"。前幾年,我到萊蕪拜望這位耄耋老人時,老人嘵嘵不休地重復著一句話:土匪在蓮花山一次破圍就殺人1300多,土匪比狼惡……

    臨沭縣的郇杵林村,在炎夏被一個人稱"大尾巴"(當地人對狼的別稱)的匪首率匪破圍屠村後,無人收屍,逃荒到關外的鄉人於寒冬回村時,才將全村數百口老少的白骨收於一處,葬於一墳……

    那是一個鬼蜮橫行的世界二

    沂蒙山曾有過驕人的古老文明。她那甘冽的泉水,曾哺育出曾子、王羲之、劉勰、顏真卿那樣的偉器英華;她那馥郁的五谷,曾喂養過智慧的諸葛亮,也哺育出天文歷算學家、珠算的發明者劉洪;為使病母喝上一匙魚湯,至孝的王祥曾在沂山的大河裡"臥冰求鯉";胸有錦繡、勤勉的匡衡曾在蒙山的茅捨裡"鑿壁偷光"……我不明白,為什麼土匪能將世上所有的丑惡曾一度在這裡濃縮;我不明白,為什麼像趙嬤嬤、劉黑七等如此矮小的生命,竟敢那般恣意嘲弄大山的巍峨?!

    有人說,民國初葉匪患猖獗沂蒙,是因了沂蒙地為山國,交通絕塞。

    此說不無道理。

    《蒙陰縣志》中雲:"……千山環其外,百流出其中……四塞之崮,舟車不通,土貨不出,外貨不入。"這段對蒙陰地貌的描述,實則也是對整個沂蒙山區的寫照。山上突兀之山曰崮,一條腿的錐子崮,二條腿的仙人崮,三條腿的鏊子崮,四條腿的板凳崮,臥虎崮,盤龍崮,焦贊崮,孟良崮……七十二崮,是造物主於混沌中從大海的浴盆裡捧給沂蒙的奇絕景觀。

    我們僅從近代土匪最早盤踞的抱犢崮,便可窺見崮的cd與險峻。

    抱犢崮山區方圓近二百裡,位於嶧縣之北、臨沂之西、騰縣之東、費縣之南的四縣接壤處,主峰抱犢崮有"魯南擎天柱"之稱。崮下群山夾裹,百峰拱立。山腰間,草木蔥蘢,萋萋莽莽;崮四周,懸崖如削,鍔逼天際;危崖之下,古柏倒掛,葛籐纏繞,有天然石洞三個,可納數百之眾;崮頂有田約20畝,平整如疇,尚有天池兩座,水深過米。欲抵崮頂,只有北崖一線鳥道,鳥道最險處,有石匠鑿出的半環形鐵扒手,登崮者牢牢抓之,方可攀援。

    抱犢崮其名之得,頗具傳奇色彩。相傳東晉時有道家葛洪,棄官不坐,抱犢上崮,俟小牛長大後,方在崮頂拓荒墾殖,修得浩氣精淳,名聞帝闕,皇帝敕封為"抱樸真人"。後來,農家欲耕種崮頂之田,必得抱犢上崮……

    誰曾承想,曩時這道家的修身之地,竟在民初長期淪為匪巢,且釀造出震驚中外的"民國第一案"。

    1923年暮春的某日清晨,京滬第12次快車抵近臨城(今棗莊薛城)。此列車亦稱藍鋼車,美制,鋼質藍漆,設備豪華,是世界聯運的國際列車,歐美旅人多乘之。藍鋼車行至臨城沙溝站北十余裡處,司機發現路軌被拆,煞車不及,車頭及前半截車身脫軌歪斜,一二等車廂因在後部,尚無大險。旅人驚魂甫定,眾匪紛紛登車,二百余名旅客被擄,中有歐美男女26人。土匪掠物架人,叱喝咄嗟,驅趕人質奔向抱犢崮。途中,英國人羅門斯試圖反抗,被土匪斃於山野。剿匪官兵聞訊疾趨而來,並發炮示警,只見被架旅客一齊手揮白巾,示意勿打。剿匪者知人質中有域外洋人,事關外交,稍有誤傷,會誘發國際爭端,遂決定暫且回防,等候上峰命令……

    事後人們得知,這劫車大案,系匪首孫美瑤率千余土匪所為。

    孫美瑤,峰縣孫家莊人。其胞兄孫美珠,內柔外剛,頗孚眾望;美瑤本人,生性粗暴,寡情薄幸。孫姓是峰縣望族,全縣約兩萬戶,孫姓中多鄉紳地主。孫氏兩兄弟因觸犯軍警,祖居宅院被焚毀,便落草為匪,成為抱犢崮一帶的主要匪*(。與其他匪*(不同的是,孫氏兄弟扯幡聚匪意在招安,參加內戰,以求騰達。但在匪伙擴張過程中,也必打家劫捨,多行不義。

    當時,兗州駐有山東第六混成旅,該旅由國民革命軍改編而成,旅中軍官不乏憂國憂民之士。該旅1921年8月接任兗州防務後,即對抱犢崮一帶的土匪南北會剿。其時,此地有匪十余*(,攏共不過千五百人。

    按正常推理,配有炮兵營,騎兵營,裝備精良的混成旅,剿滅缺槍少彈的區區之匪,該是小菜一碟,然而,方圓近二百裡的抱犢崮山區,山高林深,極便於土匪出沒匿藏。抱犢崮主峰下,人跡罕至,三三兩兩農戶散落於大山皺褶裡,村名十分奇怪,諸如蛤蟆洞,老貓屯,母豬窩,兔子嘴等等,既詮釋著這裡的深邃X遠,又注解著這裡的地老天荒。土匪從不與官軍正面交戰,一聞風吹草動,便蛤蟆般潛於水草,兔子般逃進老林,這就使混成旅剿匪如同大海撈針,戛戛其難。然混成旅克盡厥職,面對狡黠之匪,進剿手法也頗為得當。全旅兵力先是搜山拔寨,營救被劫"肉票",斷匪經濟來源;同時,嚴把抱犢崮山外的四方要道,以防匪徒外購彈藥;接著,將抱犢崮一帶的所有集市,統統由鎮內遷至鎮外,以防暗匪搶劫不易捉拿;並在這些鎮內修築暗堡,常設伏兵,一旦匪徒來擾,即可投入圍殲……每發現匪股,混成旅總是窮追不捨,土匪如驚鳥四飛,難有固定之巢。初時,土匪劫村時還偶放幾槍,混成旅的官兵總是循槍聲星速追殲,後來土匪遂不敢鳴槍,但山村多狗,夜間狗吠之聲常能標明土匪的流竄方向,混成旅聞狗吠而猝伐,輒令土匪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經過兩年多的清剿,多股土匪失去穴巢,如鳥獸散,惟以孫美珠為匪首的匪伙,仍以抱犢崮頂為營壘,困獸猶斗。

    孫匪*(中,有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華工,擅長構築軍事工程。孫匪沿崮頂四周築起永久性塹壕,既可防炮避彈,亦可充當宿捨。孫氏兄弟把家小、傷員安置崮頂,仍率亡命之徒在崮下百余裡內與混成旅周旋。崮頂有秘密旗語燈號與崮下土匪聯絡。缺糧懸何色燈,斷水掛何色旗,山下土匪一望便知。1922年春,孫美珠派匪與皖系軍閥聯系招安,自稱司令。然這司令及所屬匪徒卻在混成旅的圍追下,如窮猿奔林,草間苟活。匪徒們失魂落魄,怨氣薰天。孫美珠為穩匪心,決定糾集千余匪徒,夜襲崮下的西集鎮。他早就得悉,駐守西集鎮的只有混成旅的一個連,且連長在清剿時負傷住院。誰知,孫匪攻進西集後,交戰雙方雖兵力懸殊,但鎮中多暗堡,加上剿匪官兵枕戈待旦,旋即便投入戰斗。長槍短匣一齊掃射,百余匪徒應聲而倒,匪首孫美珠登時成為"斷頭司令"。眾匪徒潰不成伍,倉皇踅回抱犢崮頂,擁立孫美珠之弟孫美瑤為草頭新主……

    臨城劫車案之案發原由,撲朔迷離,經緯萬端。自兗州混成旅會剿以來,孫氏匪*(幾近彈盡糧絕,日暮途窮。匪兄美珠被斃,匪弟美瑤制造事端嫁禍混成旅以達復仇目的,不謂不是劫車的一種因由。但孫美瑤性情再粗暴,也不會不明白闖的亂子越大,招引的追剿部隊會越多,這是一種加速滅亡的蠢笨之舉。孫美瑤之所以鋌而走險,孤注一擲,是因為有國內外政客幕後操縱。就孫美瑤而言,劫車雖屬飲鴆止渴,卻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只有擄架洋人,官軍才會投鼠忌器,暫停進剿,孫匪既可得以喘息又能要挾政府招安……

    劫車大案事發後,朝野震驚。北京政府責令山東督軍田中玉調集齊魯駐軍會同直隸派遣部隊,將抱犢崮嚴密包圍,以防孫匪部遠竄,並決定此案由中央直接辦理。登時,中外記者,奔行如梭,筆生波瀾;各路政客,你走他去,搖唇鼓舌;被綁架洋人的親友,紛至沓來,疾言厲色。棗莊城裡,人滿為患,一片紊亂。歐美各國政府也今天一紙聲明,明朝一份抗議,使抱犢崮驟然成了中外注目的聚焦點。

    劫車案的順利解決,竟大大出乎人們的意料。英美等國家很快便洞悉這次劫車案,不是中國當局和人民的敵視行為。在被劫列車中,沒有一個日本人乘坐,政治陰謀的蛛絲馬跡,不無可尋。是中外某些政客有意離間英美與直系政權的關系。看到這一層,英美政府對中國當局,並未提出苛刻條件,僅要求懲辦責任者,設法營救被架人質安全脫險,賠償人質的物質與精神損失,並保證以後不再發生類似事件等等。在此期間,日本人雖想興波助浪,擴大事端,火中取栗,但因其不是受害國,無由干涉,只得作罷。

    至於孫匪美瑤這邊,更易就范,只要招安,別無他求。在中央政權的直接干預下,孫匪部被收編為山東新編第一旅,封孫美瑤為旅長。一時間,孫匪部沐猴而冠,欣喜若狂……

    正是有了崤函之固的抱犢崮,才成全了出身望族的孫美瑤輩殷盼招安的政治圖謀。

    劫車案了結後,山東督軍田中玉及兗州鎮守使悉被免職,混成旅也因防區內發生了如此震驚中外的事件被調防。這時,初拉匪伍的劉黑七便乘機盤踞了抱犢崮。此後十多年裡,抱犢崮以其險要封閉,使土匪在這裡像三月的春韭一樣,越割越瘋長。

    沂蒙的盤盤險崮,萋萋崮頂,既是土匪孳乳蕃息的暗窩黑巢,也常常是百姓蒙災受難的囚牢圍城。

    蒙陰有崮曰V陽,是個"猿猱欲渡愁攀援"的去處。崮的北、東、南三面,山崖陡峭鉛直。僅西面是80度的斜坡,石鑿小道宛如春蚓秋蛇,百姓上崮下山,需跋前躓後,九盤紓出。二十年代初,V陽崮周圍的殷實富戶,為避匪患,便雇人丁在崮頂修築工事,並買得槍支,舉家攜細軟之物遷崮頂屯居。崮下百姓也相繼攀上V陽,山草結屋,挖洞棲身。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方圓幾十裡的百姓,也多遷來,有錢出錢,無錢出工,歷十載慘淡經營,V陽崮頂變成一個有兩千余人居住的空中圍城。

    費縣悍匪李殿全,聞得V陽崮崖險崮闊,垂涎三尺。1932年冬,李殿全率近二百匪徒竄至崮下,先破一山寨為據點,繼攻V陽,因崮頂防衛森嚴,匪徒久攻不克。李殿全深悉,若無內線接應,破崮無望。崮頂所居人群裡,雜有三兩ど麼小丑,中有一人曾在李殿全手下為匪。李殿全同崮上幾鼠輩接通關系後,讓兩名土匪喬扮山民,借春節拜年之機混入崮頂。時元宵將至,崮上百姓,警惕性略有放松。數名內奸外賊,於子夜聯手將根根長繩墜入北崖之下,早已伏在崖下的李殿全匪伙,拽繩而攀,狸貓般躥上崮頂……

    匪賊驟從天降,山民猝不及防,十載血汗構築的雲中圍城,霎時變成草寇暴戾恣睢的刑場。屠崮之前,厚顏無恥的李殿全命令:"拄拐棍的、咂奶頭的一個不要,長蛋蛋的一個不留,只留年輕帶溝溝的,讓弟兄們耍個痛快。"陡峭的山崖,成了匪徒們屠殺百姓不費槍彈的斷頭台。老人孩子及青男壯夫,一個個被匪徒揎到幾十米深的崖下,山間的荒草小樹被屍體壓平。有人曾目睹過這樣令人寒毛直豎的一幕:有一婦女墜崖後,懷中的嬰兒未傷,腦漿凝固的母親懷中,嬰兒仍嘬著母親的乳頭哇哇直哭……此後的幾天裡,V陽崮下成了饑狼餓狗爭食屍骨的世界,寒夜中,狼嗥狗吠,聲傳數裡。

    封閉的空中圍城,頓成惡棍們胡作非為的大本營。李殿全把崮上的婦女一一分發給嘍*%們奸污,有一相貌周正的年輕女子剛生下嬰兒三天,被十幾個匪徒輪奸後,因失血過多而亡;有一年僅12歲的少女,被惡魔們糟蹋得奄奄一息後摔到崮下……李殿全占崮為王後,經常派匪下山去綁架年輕貌美的姑娘。一次,匪徒掠女十余,李殿全挑揀幾個留用,余者分給手下頭目。匪徒在對女子們施暴後,還傳票讓姑娘的家人攜款前來贖回。其中有兩個姑娘不堪受辱,墜崖而亡。李殿全大怒,將兩個剛剛擄來作"肉票"的老漢,雙雙搡至崖下,狂罵道:"不願跟老子天長地久,就讓你倆同一對老兒做陰間夫妻……"李殿全從崮下新買來一支"漢陽造",便想試試槍的穿透能力,他強令被匪徒玩膩的婦女及無力贖回的"肉票"胸貼胸地站成一串,然後把槍口對准第一個人的心窩,拉栓即放,一串人應槍聲連連倒下,他由此得出結論:"漢陽造過七不過八,第八人只能重傷,不能穿透。"……

    可悲也夫,像這等傷天害理滅絕人性的屠崮大慘案,因了當時沂蒙的地理蔽塞,道路梗阻,郵通淤滯,事過半年之後,以韓復矩為主席的山東省府的巧宦俗吏們,才對此案略有耳聞……

    民初的沂蒙匪事告訴我們,在強大的邪惡面前,那些地上的圩子,雲中的圍城,不僅會斷絕美好的憧憬,凝固鮮活的血液,窒息善良的心靈,桎梏正義的伸張;而且每每不堪一擊,甚至會變成隱匿魔影的屏藩。

    絕塞的抱犢崮裡,難以耕耘智慧的田疇;蔽塞的V陽崮上,難以采擷文明的霞光……

    一個封閉的王國裡,極易產生為所欲為的草頭天子。

    三

    當我潛心研究近代沂蒙匪事時,遇到一個不能回避的史實:各路匪*(中的大頭小腦,除孫氏美瑤兄弟為富家子弟外,余者幾乎清一色的出自赤貧之家。按照我們慣常的階級分析方法框之,他們應是雇農和貧農。由此,我們不能不得出這樣的斷語:貧窮是孳生土匪的土壤,貧窮容易釀造匪患。

    讓我們先用歷史的顯影液,浸泡一下匪中大雕劉黑七,還原其為匪前的身世圖像。

    黑七之父劉相雲是費縣鍋泉莊的更夫,夏秋間兼給地主看護莊稼,家中地無一垅,僅有"團瓢"(碎石壘成的葫蘆狀草棚)兩間。劉相雲兒時粗識幾個方塊字,年三十二仍是光棍兒一條。看坡時,劉相雲曾用白石渣子在青石坡上寫下扭七歪八的順口溜,以吐腹中辛酸:"鍋泉莊,出才人,才人就是劉相雲,三十二歲沒成親,成親必定是女人。"恰在這年,人稱王大腳的一討飯女來鍋泉莊乞討,與劉相雲相識後自我判合。有姓無名的王大腳,單從其腳便可知其家中貧困程度。其時,在封建意識濃厚的沂蒙山區,女子不裹足,便被視為粗野放浪的賤人禍水,無人敢要敢娶。王大腳不裹腳,並非不知個中利害,是因家中窮得連裹腳布都買不起。劉黑七上有兩姐,下有一弟,一個山村窮更夫焉能喂飽六個"張口之獸"?劉家連方寸刀板都沒有,王大腳只好用鐮刀對著瓢背切菜。黑七嬰兒時即隨母乞討,兩姐之背成為其蹬腿撓爪的搖籃。黑七12歲時,王大腳給本村地主當了下人。經母哀求,黑七也給東家牧羊,拜老羊倌唐四為師。唐四將看家本領,盡傳黑七。黑七擲石擊羊,不傷羊腹,只著羊角,每發必中,輒令當地羊倌口歎心服。黑七肚大,飯量似牛,地主所供食物,僅充半饑,山羊啃噬青草長膘,黑七吞食野果兒果腹。費縣舊俗,六月六為山神節,這年六月六,已成壯漢的黑七,又同當地羊倌會聚王崮山上。叩拜山神後,打起牙祭。平日豬生生、狗活活的劉黑七,難得有頓酒飯,頃刻間便肚圓酒醉。隨後,羊倌們推起"牌九",黑七大輸,酒醒時死不認賬,黑七拳足交加,與一羊倌扭作一團。師傅唐四深覺丟臉,一腳將人賤命輕的黑七踢至崖下。王崮山崖,深達數十丈,一旦失足,定死無疑。然黑七憑借牧羊練就的攀山絕技,竟在下墜至半空時,就勢抓住一簇倒懸崖壁的荊棵穩住身,遂依附層層荊叢,徐徐落腳崖下,安然逸去。

    後人不得不哀歎:仁者不壽,禍害百年。

    黑七墜崖未死的兩年後,便以匪為業。當他將首次掠得的錢財購來雞鴨魚肉,提回父母蝸居的"團瓢"時,平生難有一肉之味的更夫劉相雲,當即手抓嘴塞,酒肉並進,一頓饕餮,撐得肚脹如鼓,酒肉拱破如紙薄腸,疼得劉相雲白汗如豆,滿地翻滾,不消一個時辰,便匆匆登上鬼錄。

    至於自幼被賣身馬戲班的趙嬤嬤,用曾時髦的話語來說是"根紅苗正"。她曾在班主、師爺的棍打棒喝下翻滾、掙扎、呻吟,社會用貧窮的皮鞭過早地抽碎了她幼小的心靈,使這後來成為女匪的她心硬似鐵,竟那般以獸性的瘋狂對人類進行殘忍的報復。

    貧窮是一個龐大、無形的冷血動物,它常使一些原本安分的人在身處絕境時,因一念之差而陷進罪惡的泥淖。

    蒙陰有匪首名石增福,乃桃曲村人氏。石家幾代貧寒,男給富家做傭工廝徒,女給財主當婢女養娘。石增福的父母雙親為人忠厚,因貧病交加過早地撒手人寰。石增福身為長子,下有一弟兩妹,生活的重軛早早地勒入他的肩胛。家住的"團瓢"四面透風,兄妹四人石條為枕,稻草為褥。石增福身高體壯,力大過人。17歲時推獨輪車為貨主運貨,推五百斤的花生油走青口,往返幾百裡,別人是一推一拉雙人輪替,石增福獨車單人,肩不離襻,日趕夜攆,總比別人提前一天到家。1919年,他被有錢人家雇去代子從征兩載,兵駐河南時娶妻。攜妻回村後,生有一子。斯時當地匪患正盛,他又被鄰村地主石二麻子雇去護圩放哨。在地主家吃飯時,石增福總是狼吞虎咽,提前離桌。離桌時他順手拿兩張煎餅,卷上一包豆沫子,做邊吃邊走狀,至無人處,忙將煎餅揣入懷中。抽暇即速返家,將懷中煎餅掏給嗷嗷待哺的幼子啜食。此事終被石二麻子看破,臭罵不已,遂把石增福當家賊提防。妻兒斷了食路,瘦得皮裡包骨,眼看自己的飯碗將砸,全家生計無望,石增福便生投匪之念,又被石二麻子覺察。石增福被五花大綁,關進暗屋,待送官府發落。這天下午,他趁看守人不備,磨斷捆繩,踹開房門,奪槍而逃,奔至費縣,投靠了慣匪劉黑七。石槍法過人,又諳軍事知識,很快便成為劉匪麾下的一名連長。石自感羽毛已豐,便生侈離之心,遂帶領所轄匪徒返回蒙陰桃曲,占據大寨山,自為*(首……

    中國是個農業文明古國。雖漢有文景之治,唐有貞觀之年、開元中興,清有康乾盛世等幾番百年難遇的清穆平靖景象,但在漫漫歲月中,貧窮的幽靈始終在神州大地上徘徊。每逢戰亂災荒,近火先焦者總是農民。袞袞諸公、亂臣賊子為維系肥馬輕裘漿酒霍肉的生活水准,總是將誅求無已的搜刮大網撒向天下*5民。

    沂蒙雖地處偏僻,但不乏膏腴之地。那廣為傳播的"青山綠水多好看,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民歌,是對沂蒙風光的真實寫照。在"土裡刨食"的農耕社會中,世事若不板蕩,雞犬桑麻、飽食暖衣的農樂圖在沂蒙處處可見。民國初葉,沂蒙百姓所以陷入涸轍之鮒的困窘,是因了賦苛稅重,吏治腐敗。

    解放後,山東省史志辦及山東大學歷史系曾多次組織人員,對民國年間臨沂地區的賦稅進行過調查,記錄了百余當事者的口碑資料,賦稅名目之繁多,花樣之荒唐,聽來令人瞠目。

    當時的田賦,一年要預征數次,且年年加碼。從民國初年每兩正銀合2元2角,到張宗昌禍魯後期,每兩正銀竟飆升至19元2角。除正銀外,另設地方附加稅及各種苛捐雜稅,計有:百戶捐、牛頭捐、羊只捐、羊毛捐、房屋捐、防務捐、黃河捐、飛機捐、過路捐、小車捐、簍頭捐、花生捐、小搾捐、大搾捐、養兒捐、戶口捐、小腳捐;屠宰稅、煙酒稅、絲棉稅、魚菜稅、雞狗稅、發票稅、行務稅、樹木稅、集市牙行稅等等;還有教育費、地方建設費,軍隊過境費,軍隊支應費……世人皆雲,民國稅多,由是觀之,信哉斯言。

    苛捐與腐敗常常是一種社會並發症。那時,大官大貪,小官小貪,其勢洶洶,如惡虎撲羊,其徒濟濟,若飛蝗噬青。臨沂縣志載:"民國五年十月,縣知事蕭仁暉,經省議會彈劾,解省查帳,所吞公款吐出,贓款無果而逃……"執法犯法者,《志》中也屢見不鮮:"十六年一月,禁煙督辦方乃昌來沂,設官膏局,抽燈捐;八月,法院審判官徐鵬志詐民取財,由十七軍二師黨部押解赴省。"《志》中,對以此地貪官,去治彼地之民的事例,也不乏記錄:"十八年二月,卸任縣長周瓊林一次侵吞公款四千大洋,監視數日逃去,復署臨邑縣(俗稱北臨邑,今屬德州管轄)。""二十二年六月,縣法院檢察官胡景清,濫罰巨款,吞沒保證金,經各法團各區呈控,查實吐贓,調任他縣。"……其時,舊日縣衙的皂隸差役,已改為戴大蓋帽的政警。政警下鄉催捐征稅,當差辦案,各村必得殺雞宰羊,置酒招待,並付給鞋襪費(即跑腿費)三元五元不等,否則,政警必尋釁滋事……

    如此橫征暴斂,巧取豪奪,使得沂蒙百姓室罄空懸,羅掘俱窮。張宗昌主魯時,蒙山一帶連年哀鴻遍野,餓殍載道。饑民無所不食,樹皮草根,剝挖殆盡。平邑山中,有種軟體白石,碾碎鍋炒,略帶米香味兒,四方饑民,皆來挖取,以充饑腸。然石頭畢竟不是米面,饑民食後,常大便不通,腹脹而死。在費縣某些村鎮街頭,竟出現了賣人肉者……

    1928年冬,蒙陰斗方名士、代縣知事左超,在呈送省府的《報災請恤呈文》中,這樣寫道:"……頻年以來,凶荒、兵燹、癘疫,紛至沓來,奇災殊禍,非惟近今之世所未有,亦前古之時所未聞。死亡流離,蓋已損十之五六矣。所遺殘黎,強半槁項黃馘(大半人頸項枯瘦,臉色蒼黃),奄奄就斃……一村之中,其死亡者,日或數人或十余人。甚至有人死求人抬村之中不能得者。送死之具,初猶用棺,繼則用箔,終則箔亦用盡,割取田中禾本編之捆縛以掩埋者……自五月至八月,數月之間,死者據查已達二萬三千余人,迄今猶未已焉……"此觸目驚心的呈文,送達省府,竟泥牛入海。

    一邊是倒懸之急的債戶饑民,一邊卻是窮奢極欲的城狐社鼠。

    《山東文史資料》載,抱犢崮下的煤城棗莊,在民國時期,"雖處偏僻山野,豪華不亞都市"。尤其是中興煤礦俱樂部裡,"終年管弦絲竹,懸燈結彩,香衣鬢影,宴無虛席,軍政紳商,以招妓侑酒為樂……"1925年10月,駐江蘇陸軍第七師蔣旅進駐臨沂,上至旅長蔣毅,下到護兵馬弁,軍紀敗壞,行同豬狗。蔣旅在臨沂駐扎僅仨月,年底又奉調海州(今連雲港市)。該旅以載運"軍事物資"為由,向臨沂縣衙征調大車百余輛。可開拔時,車上竟坐著200余名麗人紅袖,她們一個個穿綢裹緞,簪花戴翠,搔首弄姿,於眾目睽睽之下招搖過市。可到海州不久,這批從各地誘拐來的女子,被丘八們玩膩後,或被轉賣外埠,或在當地淪為娼妓……

    1933年韓復矩的六十六旅駐防臨沂,至"七·七"事變後調防,歷時五載。旅長李占標更是一淫棍色狼。時"揚州班"到臨沂開設妓院,李占標將這些南國粉頭花娘一一玩遍後,又專為雛妓"開包"。開包前,老鴇為其舉行合巹儀式,大肆鋪張,揮金如土。更有甚者,李占標還指派心腹,以每夜陪睡50塊大洋的重貲,到民間搜尋十七八歲的黃花處女,大施淫威,逼良為娼。李占標在臨沂的五年裡,朝朝美酒,夜夜新郎,不知糟蹋了多少處女的貞操。上行下效,李旅官兵,四處獵艷,偎翠倚紅……

    軍閥奢靡,千金買笑,全靠搜刮民脂民膏。

    一邊是黎庶百姓生計無望,走投無路;一邊是達官顯貴紙醉金迷,花天酒地。於是,社會安定的天平便大大傾斜了。

    慣匪劉黑七為匪之前,曾到青島的車站、碼頭賣過一年多苦力。這山陬裡走出的小小羊倌,首次目睹了一個貧富懸殊兩極世界的另一極,怎能不心潮如搗。他返回鍋泉莊後,對幾個同伙繪聲繪影地講述了山外的花花世界後,發誓說:"我以後管的人要比這羊群還要多,非找幾個大閨女當老婆不可……"《蒙陰縣志》載:"蒙邑匪禍,明以前無考。"縣志在陳列了明清之間僅有的幾次匪患後,述道:"然罹禍雖酷,皆由外寇。而本邑之為匪者,則無也……"這足以說明,沂蒙本是民風淳樸之地。民國初葉,此地土匪如毛,實是貧窮和腐敗這兩個魔鬼沆瀣一氣,教猱升木,逼民為匪。

    劉黑七匪部中曾流傳著一串歌謠:"犋牛頃地靠沙河(形容富農),不如鋼槍壓著脖(意即為匪)";"要想歡,上戲班;要想玩,撐花船;要使錢,上劉團(指黑七匪伙);要看媳婦親兵連(親兵連專護黑七眾多的妻妾)";"跟著師長(黑七)到處串,給個知縣也不換"……在有著等級的階級社會中,工農學商,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的養家a口、斂財聚富的手段可謂多矣,惟官吏靠權力的侵吞,土匪靠暴力的掠奪,純屬"無本生意"。前者最卑鄙,最齷齪,最無恥;後者最酷虐,最暴戾,最凶悍。但兩者所攫得的金錢中,每個銅板裡總有百姓含血帶淚的痛苦!

    對饑民來說,那是一只饅頭幾張煎餅便可當作旗幟揮舞的年代。當被貧窮壓癟了的百姓,即使一死也難完成對命運的抗爭時,他們中的少部分人,面對物欲的誘惑,罪惡的教唆,很容易選擇人生的墮落。當趙嬤嬤、孫美瑤、劉黑七們把盜旗賊幡輕輕一舉,有那麼多赤貧之民淪為土匪,也就不難理喻了。

    四

    沂蒙近代匪事,向我們展示了一個特定時期的歷史怪圈。

    鉚焊和緊箍這個怪圈的主要鏈環是"官匪勾結"、"兵匪一家"。

    沂蒙近代土匪,與人們慣常在唱本裡、戲台上聽到、看到的江湖俠客、綠林響馬,迥乎其異。其時的土匪,搶劫不分貧富,殺人不分老幼,純是社會一大公害。對這些烏合之眾,只要當權者對百姓略有幾分愛憐之心,降伏這些亡命之徒,雖無鷹拿燕雀之易,但也決無牽牛下井之難。

    民國初時,山東軍政顯要從田中玉到熊炳琦,從張宗昌到韓復矩,無人不喊要剿匪,無人不嚷要緝賊,省政府年年發兵,月月進剿,匪患非但未滅,反而愈剿愈獗。

    血的征剿需要鼓角,然時代的鼓角卻喑啞了。在蒙山沂水間,我總算覓到了除暴安良、造福一方的兩位人傑:一為愛國將領楊虎城,二是民族英雄范築先。

    1929年2月,國民革命軍楊虎城部由皖北奉調臨沂,旨在剿除舊軍閥張宗昌的殘余勢力,綏靖地方。時慣匪劉黑七盤踞莒縣,禍民半載有余。莒縣商紳民眾早聞虎城將軍英名,派代表赴臨沂,陳述劉匪禍莒彌天大罪,吁請楊部剿劉。虎城聽罷,血脈僨張,拔劍揮軍,直逼莒城。黑七亦曉虎城忠直剛烈,早已派眾匪在臨沂至莒縣必經之路的夏莊、大店,修築碉堡,深挖塹壕,並親率三百余名敢死隊員駐守。農歷正月十四,楊部星馳而至,直取夏莊、大店。劉匪拚死頑抗,虎城志在必克。經一晝夜奮戰,兩據點頑匪幾盡全斃,惟黑七帶數匪狼奔莒縣。逃回莒城的當晚,正是元宵節,黑七知在劫難逃,便再次剽奪城中民財,率匪部沿台濰公路向北倉皇逃遁。

    虎城將軍進駐莒城,目睹劫後慘狀,怒火中燒,急令部隊一律輕裝,窮追劉匪。黑七部因女眷、財物極多,隊伍臃腫,行動遲緩,見楊部追逼神速,劉匪部將女眷、財物棄之於途。楊部眼看逼近劉匪,正欲包圍聚殲,不料張宗昌的殘部直魯聯隊師長顧震率部而來,對楊部突施截擊。楊部猝不及防,官兵傷亡甚眾。面對顧部的瘋狂攔擊,楊部處境險惡。虎城將軍身先士卒,親率警衛連沖在一線,官兵大受激勵,有進無退,將顧部一舉全殲……

    黑七率匪伍逃亡諸城境內,又連屠數村,築起匪窩。虎城將軍偵知後,不顧連經惡戰的傷亡和疲憊,又星夜率部趕至劉匪駐地,秘密對劉匪形成兜抄。關籠抓雞,出手得盧,劉匪部桑落瓦解,一敗塗地,除黑七帶兩個貼身護兵化妝逃匿外,眾匪及眷屬皆成網中之魚。

    虎城將軍二月來魯,八月調豫,戎馬倥傯,時雖半載,功莫大焉。楊部不僅肅清了張宗昌殘部,端掉了匪梟黑七的黑班底,還在魯南、膠東一帶,剿滅了殘害百姓多年的諸如張大臉、毛大將等大小土匪十余*(,虎城將軍所到之處,境靖民安。

    仁人志士品格如燭光,在風雨如晦的暗夜裡尤顯寶貴。他們總是最大限度地燃燒自己,將希望的光亮呈示給絕望的社會。因此,當他們的生命消逝後,其人格的彩虹仍會不時地在歷史的屏幕上閃耀。

    1933年春,臨沂縣因吏治腐敗,群匪為虐,攪得人心惟危,民怨沸騰。省主席韓復矩來此視察時,恐生變故,急電令時任省府督察處處長、第三路軍軍法處處長的范築先,來臨沂兼為縣長。

    范公居官清廉,無出其右。到任後,他不顧年事已高,經常下鄉查政、督學,為給區、鄉省得幾升草料,竟棄馬學騎自行車,所到之處,一律拒擺酒宴,只食米粥菜蔬。范公生活無多嗜好,煙酒茶一概不沾。某日,范公至私立文峰小學巡視,此校乃一趙姓地主所辦。趙為討好縣長,多置美酒佳餚。范公當即嚴詞斥責,趙一再解釋,此宴乃個人所設,非用公款。范縣長勉強就餐,食畢交五塊大洋以作飯資……上峰來人,范公不卑不亢,不擺煙茶,待以清水,請以便飯,或讓勤務到街頭買兩碗餛飩,或親自帶來者到飯鋪叫盤包子。縱是高官顯貴蒞臨,范公亦復如斯。即使來者不快,范公仍我行我素。

    范縣長禁煙禁賭禁娼,多有舉措;勤政肅貪,言出法隨。軍閥土匪,常以煙土為伴,其時沂蒙山中,多有罌粟種植。范公知臨後,親帶隨員,四處察訪,將所種鴉片煙苗,鏟除淨盡。某日,范公率縣府人員例行會操,發現征收處主任張某面黃肌瘦,疑其侵吞公款吸毒,經親查在張某口袋裡搜出白面一包,范縣長著人當場將張某逮捕,查實法辦。范公對貪官污吏,深惡痛絕,每每發現,決不姑息。當他得知有數名政警下鄉當差仍索要"鞋襪費"時,即令執法人員將他們各打二百軍棍,當堂剝去警服,永不錄用……

    1934年春,早又重聚匪伍的劉黑七部,遭冀魯豫三省國軍會剿的重創後,又率殘部三千從河南竄至魯西,直趨魯南。一時間,剿劉大軍雲集臨沂城鄉。各路人馬均趁機敲詐地方錢財,縣府裡索要財物的副官們躦躦擠擠,不可悉數。一日,范築先身著戎裝,手持馬鞭,將有恃無恐的副官們召至縣大堂。范公曉之以理後,厲言正色道:"凡剿匪部隊,范某只供開水、蘆席,額外索取,純屬擾民。我范某現仍兼第三路軍軍法處處長,誰若再敢無理糾纏,休怪范某無情!"頓時,丘八們的威風為之一掃,諾諾退去……

    劉黑七再次被逐出沂蒙後,臨沂當地的小股土匪及散匪仍在滋擾百姓。范公親率縣中武裝,弭盜鋤奸,根除匪禍。范公勤政三載,臨沂大治,社會平和寧靖,百姓樂業安居。有村夫進城糶糧未售,放諸城中橋下五日,俟下集來取,米袋仍在……

    范公離任那天,城內萬人空巷,百姓扶老牽幼,夾道相送。沿街門前皆擺有桌子,桌上鋪著紅紙。或放明鏡一面,清水一盆,喻范築先為政明如鏡,清若水;或置一束青蔥,一碗豆腐,喻范縣長居官一清二白。范公一出縣府,百姓啜泣成聲。從晨至午,范公一行尚未走出三裡長街。

    像楊虎城將軍、范築先先生這般獨步清流的耿介之士,在一個舉世昏昏天下洶洶的社會中,僅靠個人品格的支撐是無力回天的。社會是那樣的勢利,它必然是貪婪者的大餐桌,冒險者的大賭場。

    女匪趙嬤嬤所制造的八裡巷慘案,本來是完全可以避免的。當時臨沂駐有山東陸軍第五混成旅,該旅的九團就屯兵郯城。趙嬤嬤與徐大鼻子等率千余匪徒圍攻八裡巷時,在村外田間干活的村民們曾狂奔飛跑至駐軍九團,跪請救命。該團團長戴某聞聽事態嚴峻,邊集結隊伍邊電話請示臨沂旅部。此時,九團如發兵去救八裡巷的千余村民於水火,可說是舉手之勞。然而,旅部接電話者說旅長有事,九團幾次催問,仍不得下文,團長只得解散待出征的隊伍。第五混成旅少將旅長名李森,此人好賓客,尚宴會,喜女色,對防區內的匪患一貫熟視無睹。他給手下人立下三條鐵規定:在他會客、打牌和姨太太吃喝聊天時,不得向他報事,如若違犯,嚴加處治。當駐郯城的九團團長給旅部打電話告急時,李森正同牌友打麻將,三小時後送走牌友,他又跟姨太酌酒調情……這時,八裡巷的代表急如星火地闖進旅部,呼天搶地哀求李森發兵。此刻,只要李森一點頭,准予九團討匪,八裡巷的民眾仍可免於大劫。然而,李森借口軍餉未發,伸手要銀,身無現銀的八裡巷代表答應事後交款,而李森堅持一手交銀一手發兵。就這樣,時間一分一秒,一刻一時,一天一夜地過去了。八裡巷民眾憑借圍牆與千余悍匪搏斗了近兩天,圩子終被土匪攻破……

    駭人聽聞的八裡巷慘案發生後,郯城的士紳率民眾代表赴省城濟南申冤。時省長熊炳奇和軍務督理鄭士琦,均是吳佩孚的嫡系,"二琦"靠"吳大帥"的威風作官,哪管草民死活。接到狀子後,根本不予理睬。一時,省城輿論大嘩。不久,消息傳到北京,引起《道心報》主編張耀遠的關注,張之故裡乃臨沂,出於對土匪、官府的憤慨和對家鄉父老的同情,《道心報》連續發表"八裡巷慘案"的文章,張親撰社論,發在頭版頭條。社論正題為《山東盜匪如毛》,副題是"魯南幾無淨土,軍政大員熟視無睹"。《道心報》散發濟南,省城各界聲援之聲日高,"二琦"這才慌了手腳,即措辭嚴厲地電令李森剿匪。李怕丟官,這才命令下屬和各縣的警備隊以及地方民團全部出動,共剿趙嬤嬤。趙率眾匪東逃西竄,惶惶然若過街之鼠。這天,眾匪被包圍在臨沂城南的溝壑密林間,眼看就被聚殲。匪婆趙嬤嬤先用錢財買通了臨、郯、費三縣警備隊,又將八千塊銀元交李森的教練官耿某,托耿去賄賂李森及部下,央求網開一面。李森見錢眼開,[法植私,將僅在八裡巷就欠下700條人命債的罪當凌遲的趙匪婆,施以寬宥。趙嬤嬤借夜幕當即遣散數百名匪徒,僅攜兩個女兒及最貼心的幾個干兒子化裝潛逃……

    人格與尊嚴,是構成稱之謂"人"的最起碼且又是最崇高的元素。然而,在這裡,金錢的硫酸卻那樣一點一滴地銷蝕了官軍的尊嚴,泯滅了李森之流的人性。為了金錢,官與匪輒是朋比為奸,兵與匪常會貓鼠同眠。

    劉黑七初扯匪幡時,山東督軍張宗昌,曾派裝備精良的"歐營"予以剪除。但歐營奏捷歸來時,俘虜的不是土匪,卻是百姓的牛馬豬羊……1925年,張宗昌派主力"寧旅",會同縣警備隊及民團,對日見壯大的劉黑七匪部進行圍剿,總算把劉黑七包抄到蒙山主峰龜蒙頂上。可當三路兵馬攻上龜蒙頂時,竟不見一個匪徒。原來,黑七重金買路,從山後進剿的"寧旅"早讓眾匪逃之夭夭。1927年秋,張宗昌又著兩團精銳對日益猖獗的劉黑七,進行輪番清剿,擺出一副滅此朝食的架式。剿匪整個過程毋庸細述,僅從"雷團"與劉匪的一次"戰斗",便可盡窺個中蹊蹺。其時,劉匪占據著蒙山套裡的摩天嶺,雷團駐扎在山下的東武安鎮,兵、匪相隔八華裡。早晨八九點鍾許,雷團在迫擊炮的掩護下接敵,炮彈聲聲炸裂,硝煙籠罩山巖。繼而,步兵發起沖鋒,山上山下,槍聲響成一片,戰斗顯得異常激烈。午前,雷團攻上摩天嶺,把劉匪打跑。官兵脫帽休息,卻在帽子底下放有排排子彈。劉匪即刻反攻,官兵佯作不支退下,匪徒們上山掀開帽子,取走子彈,換上銀元,復又用帽蓋上。雷團二次沖鋒,劉匪復又敗走,官兵們各自收起帽下的銀元,"戰斗"遂告結束。如此反復"交火"多日,劉匪喜軍火充足而游弋他鄉,官兵樂錢袋鼓鼓而撥馬回營……

    韓復矩與土匪的勾結比之張宗昌有過之而無不及。韓的部隊多吃空餉,槍支、彈藥皆無定數。韓部中私賣槍彈與匪者,不乏其人。倘若說張宗昌的雷團用子彈換銀元的"帽子戲法",尚能遮民眾一時之耳目,那麼韓復矩部隊與土匪的槍錢互換,就顯得過於明目張膽了。韓的剿匪部隊常與黑七匪伙,在約定地點挖道戰壕,劉匪把金銀財寶放諸壕內,韓部朝天空放幾槍,跳進壕內取走財物,遂將槍彈置於壕中。官軍一撤,劉匪即把軍械取走。頑童們見韓部朝天放空槍,常尾隨其後揀銅制的彈殼去換糖塊吃……

    在那有槍就是草頭王的年代,饑民中的地痞流氓劫槍當了土匪;"鋼槍壓脖",便能掠來大批錢財;錢財不僅能使土匪於絕境中買條生路,而且能換得官軍提供的槍械;有了槍械更不愁無匪兵賊馬,人馬多了必引起政客、軍閥的關注;軍閥、軍棍們為在全國內戰的棋盤上多一份籌碼,常將已成氣候的土匪收編;招安後的土匪匪性難改,此時已養癰遺患,常惹得天怒人怨,當局不得不與土匪反目為仇,再行圍剿……

    慣匪巨奸劉黑七,就是在這樣一個歷史的黑洞裡鑽來鑽去,浮上沉下的。

    劉黑七朝秦暮楚,有奶即娘。1927年冬,直系軍閥張宗昌第一個給黑七戴上師長高帽,黑七部在彈冠相慶的同時,又暗通駐河南馮玉祥部的師長韓復矩,韓贈劉兩千袋面粉,一萬七千塊大洋;黑七獲利而去,卻投靠了後台更硬的何應欽,何將黑七部收編為新四師;時隔年余,蔣桂馮閻中原大戰,劉又倒蔣投閻,閻錫山給黑七戴上二十六軍軍長的桂冠;1931年,黑七脫離閻部,竄到河北大名,想法投靠了張學良;同年,黑七又竄回齊魯,與已是山東省府主席的韓復矩再度勾結,韓將黑七部收編為山東警備軍,韓、劉分任正、副總指揮,黑七部的軍餉由省府供給。黑七部雖領官餉,但匪性有增無已。半年不到,韓不得不斷掉已經失控的黑七部的軍餉,並殺掉劉匪駐濟聯絡處的全部人員,黑七暴怒,率匪部北竄,路過河北霸縣時,掘了韓復矩的祖墳;半年後,黑七投靠偽滿,被任命為第三路軍總指揮,黑七趁此時機,招得千余名善騎的關外胡匪;又是半年不到,黑七脫離偽滿……劉匪部此時已如無韁野馬,百無禁忌,甚至在津浦線上劫火車,綁架英商。1934年春,劉匪二次竄回山東,蔣介石急電冀魯豫三省軍政,聯合會剿劉匪。與黑七結下"鞭屍"之仇的韓復矩,這次才算動了真的,駐魯部隊傾巢而出,動用了飛機、大炮、鐵甲車、探照燈,韓復矩親率手槍旅的兩個營,坐陣泰安指揮。此次剿劉,曠日持久,耗資巨大,然黑七及部分匪中骨干,仍漏網而逃。鬧得韓復矩無顏面對國人,不得不向蔣委員長兩度電請辭職……不到一年,黑七又借政局腐敗之屍,還其槍多匪眾之魂,繼續任意荼毒生靈,草菅人命,斂錢聚財……

    從本世紀二十年代中期至四十年代初,黑七匪部素常保有萬名匪徒,盛時竟達三萬之眾。先後流竄為害魯、豫、蘇、皖、冀、津、晉、吉、遼等十幾個省市,成了聞名全國的混世魔王。

    是物欲與權欲鍛造了"官匪勾結","兵匪一家"的鏈環。

    由一個個這樣的鏈環,鉚焊成了一個龐大的社會怪圈。

    楊虎城、范築先們僅靠個人品格的力量沖不破它。

    歷史的良知,只能在這個怪圈裡哭泣……

    五

    解讀沂蒙匪事,我們不能不把目光瞄向"人"的自身。

    在人類社會中,人的各種欲望的實現,既受政治、經濟、文化等諸多因素的制約,更受法律與道德的框范。在社會動蕩的年月裡,由土匪構成的團體,無疑是一種極度擴張個人欲望的組織。人生常有兩種悲劇:一是欲望難遂,二為欲望得遂。人一旦踏入匪的軌道,兩種悲劇便會集於一身。欲望的種子播入土匪心靈的城堡,長出的必然是罪惡的野草。

    土匪以劫錢掠財為業,綁架"肉票"是土匪獲得錢財的慣用伎倆。一般說來,土匪綁架"肉票"有其選擇性,然而在二十年代末,劉黑七匪部卻閻王不嫌鬼瘦,采用的是拉大網的方式。黑七對於有大刀會員、敢於反抗的村鎮,一律破圍屠村,大開殺戒。對於束手就擒的屯落,先是把闔莊財物搶劫一空,然後再把村中男女老幼,統統解到"囚票點"。這種囚票點,劉匪部在沂蒙設有多處。

    蒙山中有個秋子峪,是黑七手下一郭姓頭目主掌的囚票點。我們僅從這個囚票點裡,便可知"肉票"們身置虎吻後的九死一生。

    1929年隆冬的一個深夜。郭姓頭目率匪徒,將費縣西柴城村的二百多名老幼綁架到秋子峪。在囚票點寨門前的空地裡,擺有幾張桌子,匪徒們先逐個登記"肉票"的家產,凡報半畝、一畝、二畝地者,土匪認為沒油水可搾,均當場擊斃。中有一家境稍好的中學生見狀靈機一動,謊稱家有土地百畝,且在青島、濟南開有店鋪。土匪聞聽大喜,便將這中學生羈押於"闊票棚"。後面的"肉票",為暫免一死,也紛紛或多或少的虛報了家產。匪徒根據"肉票"所報財產的多寡,分別囚於"闊票棚"、"窮票棚"。闊、窮票棚中的"肉票",一律五花大綁,只給少許瓜干菜團和涼水維持生命。匪徒們獅子大張口,信天要價,這可苦了"肉票"的親友,他們變賣家產,四處討借,亦很難達到匪徒所索數目。對"窮票",匪徒一般是搾干油水即擊斃;對"闊票",匪徒們采用的則是零刀削肉般的折磨,非讓你傾家蕩產、燈枯油盡不可。今天先割一只耳朵,送其親友催贖;明天再剁一只手,給其親屬下最後通牒。闊票棚裡,整日哭天號地,鮮血淋漓……當時,秋子峪囚票點裡,有兩個"小肉票",一是十歲的男童叫小捻,一是九歲的女孩叫小琴,他們的親友砸鍋賣鐵,磕頭作揖,求爺爺告奶奶,總算湊足了贖身錢。然而,小捻回家後,凍爛的下肢從膝關節處脫掉,成為終身殘廢;小琴那凍壞的雙手,也從手關節處脫落。其母見狀,淚水和面,包了加進砒霜的豬肉水餃,母女同食,雙雙而亡……

    冥冥中,有一把最能衡度人與動物分野的界尺,她的名字叫良知。良知飄忽於天地之間,匿藏於肉身之內,人類對她最熟悉也常常將她遺忘。良知,是人的心匣中最為寶貴的珍珠。我們常從沒有語言、沒有意識的小貓小狗乃至刺蝟的眼睛裡,讀到溫和友善的目光,那簡直是一首首柔情的詩。然而,劉黑七們竟這般對待"肉票",土匪們在獲得錢財時,早已完全擯棄了"良知"這個作為"人"的標識。

    就這樣,劉黑七從一個"擲石牧羊"的窮光蛋,一躍成為鼎鐺玉石的暴發戶。他用貪心金、狠心銀、昧心錢、黑心財,不僅在濟南、青島、南京、上海購得公館別墅,還在天津租界裡買下洋樓華寓,就連在他地處山皺的老家鍋泉莊,他也耗費巨資修起一座五個大院構成的"八卦"莊園,石砌的圍牆既高且寬,牆頭之上可操兵跑馬。金玉滿堂的地主,駟馬高車的官宦,很難與之比肩。一人成魔,雞犬升天,賊母王大腳也行有轎,食有魚,呼奴喚婢,儼然草頭太後……

    那年月,土匪一夜暴富,實為司空見慣。曾協同趙嬤嬤血洗八裡巷的徐大鼻子,不過是個有著五六百人的中小匪首,可在1924年,當某團官軍清剿他時,僅從在人類心靈的城堡裡,有愛有恨,有善有惡,貯滿各種情愫,"報復"即是其一。報復心理不一定是個人品行上的缺陷,實為人性中的通性之一。人在內心中很少不存有報復心理者,只不過有人直露於外,有人深藏於內,有人在這種心理閃過後很快消除,以德報怨,表現出一種豁達寬闊的胸襟。無法無天的土匪總是將報復心理化為血淋淋的行動。劉黑七們的"大破圩"、"大屠村"是對整個社會乃至整個人類的蔑視,已大大超出報復的范疇。土匪們為匪前,多有個人恩怨,一旦成匪,即行報復,他們常從這種報復中,尋找某種滿足與刺激。

    制造過臨城劫車大案的孫美瑤,在抱犢崮一帶為匪時,所架"肉票",多為富戶,對待"肉票",也不像趙嬤嬤、劉黑七那般慘無人道。某日,一地主被從孫美瑤的囚票點裡贖出,放行前,突有一匪持槍將其攔住,讓其搖頭給眾匪看。這地主年過六旬,學小孩搖頭未免難堪,見持槍匪滿臉怒氣,且刀逼胸口,又不敢不搖。地主將頭搖搖,群匪捧腹大笑。但持槍匪對地主那貨郎鼓般的搖頭,不予認可,讓其再搖。地主復搖後,又未通過。原來,這土匪與地主同住一村,十年前因歲不豐登,這土匪奉母命至地主家借糧,並主動提出春借兩斗高粱,夏還二斗小麥。坐在太師椅上的地主聽罷,雙目微合,手握念珠,似輕風過耳。借糧童再三哀求,詢問借還是不借,地主方將頭似搖非搖的動了動。借糧童悻悻而歸。地主的搖頭狀深嵌進他的記憶……此刻,持槍匪做了個地主當年搖頭的樣子,又逼地主再搖,地主連搖十余次,方獲准下山。

    蒙陰縣那個世代忠厚、力大如牛的石增福,淪為土匪之後自然不會忘記仇人石二麻子。當年,因趁飯時懷揣兩張煎餅哺育饑兒而被東家視為賊的羞辱,令他耿耿於懷。當上匪首重返蒙陰,他即把地主石二麻子綁架上山。石增福喝令土匪,用鐵絲刺穿石二麻子的兩只眼皮,再在眼皮上各掛一銅錢,遮其視線,石增福問看到的是啥,石二麻子答曰:"是錢。"石增福仰天大笑:"知道你就認錢,限你七天交足一萬大洋!"石二麻子的家人變賣所有家產將人贖回,一戶地主遂成為赤貧……

    在人類社會中,有些團體和個人,即使天良喪盡也會大念其《聖經》。似乎只有土匪這種組織形式,才敢於把一個"惡"字,明目張膽地書寫在自己的旗幡上。他們公開背叛倫常理念,貿然顛倒人生法則,常常用人性之惡,作為呼朋引類,凝聚團伙的粘合劑。

    巨匪孫美瑤麾下,有一自成系統的匪*(。匪首名劉守庭,自幼賣饃饃,綽號"饃饃劉"。他馭匪的基准是:放縱匪徒人人把壞事作絕,個個公開行惡;惟有壞事作絕,才消放下屠刀之念;惟有公開行惡,才能引起民眾公憤;有了公憤,匪徒們才會死心塌地,抱伙成團。饃饃劉*(中,"架票"、"催票"、"撕票"也與其他匪*(有所不同;架票時,七狼八虎一齊上,兔子要吃窩邊草,越是百姓熟悉你的地方,越是讓你充當馬前卒;催票時割下的耳朵,剁下的手腕派匪徒輪班去傳送,讓你人人手上都沾血;撕票時,誘逗匪徒創新招,或刖或剮或磔或劓或髕,手段愈殘忍愈有賞……

    在行惡方面,饃饃劉常給屬下做"示范":1920年夏的一天,饃饃劉率匪攻破滕縣山外民寨時,陣亡一匪。破寨後燒殺完畢,饃饃劉說:"這個兄弟跟我跑了這些年,還未成家就土了(死亡之意),我給他說個媳婦吧。"他在准備擄走的青年婦女中,親自挑選了一位俊俏的處女,抓雞般的活活的放入棺中,用粗釘牢牢將棺木釘死,與亡匪一起埋葬……

    我還是要重點剖析一下慣匪劉黑七這個畸形的社會怪胎。劉匪殺人手段之殘,聚集匪徒之多,活動范圍之廣,怙惡時間之長,可謂全國匪首之冠。當時,不少沂蒙百姓把黑七鬼化、妖化、魔化乃至神化。然而,只要剝去黑七的層層匪衣,一個湧動著無盡欲望的貪婪的惡魔形象,就會現形於世人面前。

    黑七為匪時,在8個結拜的匪兄賊弟中,歲次第七,眾匪讓其執牛耳,是因其膽大潑天,槍法超群。那是黑七做羊倌時的一年,鍋泉莊竄來十余土匪,土匪僅鳴三槍,村人皆嚇跑,惟黑七藏於臥牛石旁,靜觀動靜。土匪劫財離村時,一持槍匪徒後尾壓陣,黑七從懷中掏出石塊,以擲石擊羊角百發百中的本事,對准幾十步開外的那壓陣持槍匪的後腦勺,嗖的擲去,打個腦漿迸裂。黑七縱身撲上,奪得"馬連匣子快槍"一把。黑七率匪首次破圩時,他手持雙槍,左右開弓,一槍一個,兩個圩上守護人應聲而倒。小鬼崇拜閻王,黑七先是以操槍的奇技淫巧,折服了眾匪。

    劉匪麾下之徒,成分淆亂,可謂鴉集獸聚。黑七為匪後半期,連國民黨中失意的政客,士紳中的利欲之輩,也如蟻附膻,如蠅逐臭,甘居劉麾下為"高參"。黑七目不識丁,胸無點墨,卻將萬匪之眾玩於股掌,招之即來,揮手即去。他統匪訣竅是緊緊抓住了人性中的致命弱點。

    凡為匪者,一是愛錢,二是貪色。黑七將錢當作攏匪的圈套,以色作為"美麗"的誘惑。

    匪幡初舉時,槍彈是土匪的命根。深諳槍桿子裡面出錢財的黑七,尤為重槍。凡在搶劫中奪得槍彈者,除按黑市高價給以賞賚外,還讓匪徒以槍入股,再次分贓時,便可分得人、槍雙份。此舉使匪徒奪槍時往往如鼠斗穴,施勇逞狠。每當鐵桿匪徒家中有困難時,黑七總是施以銀元,讓鐵桿更加鐵心……

    破圩劫村,劉匪部總能擄得大批青年婦女,黑七總是讓匪徒們恣意淫亂。後來,劉匪部幾度被軍閥招安、被日寇收編,亦匪亦軍,亦偽亦頑。黑七屬下大頭小腦,也都鬧得了師、旅、團長的名份。黑七著人四處搜羅美色,不斷給他們配備小妾側室……

    黑七為匪時間一長,也漸次摸准了軍閥政客們欲望的脈搏:有的志在南面稱孤,有的意圖雄長一方,誰都想擴充自己的實力。黑七的萬余人馬,對誰也不能不是一個可以增重的砝碼。此時的黑七,通過金錢鋪路,早已買通各路諸侯中的要員贓吏,他們常常為黑七通風報信,黑七對各派系的明爭暗斗,嫡庶親疏,了然在胸。狡詐的黑七自然明白,他身率的是一支匪伍,早己播臭千裡,不管哪派收編他,僅是一時借用,一旦成就大事,必會卸磨殺驢,過橋抽板。於是劉匪不管哪派哪系,凡給奶者,猛咂一口即竄。軍閥割據的年代,必然會產生巨大的社會空隙。滑得不能再滑的黑七,瞅准了這縫隙,像巨蟒一樣拿雲播霧,鑽游於半個中國……

    有些口碑資料稱,黑七其人壞歸壞,惡歸惡,但對其母王大腳卻極盡孝道,常將母言當"聖旨"。1928年7月,劉黑七第三次大劫費縣城,把商號店鋪搶拿淨光後,又大得一筆橫財。這時,黑七派心腹用四人轎把王大腳從鍋泉莊接來,並強令全城人出門迎接。黑七親臨轎前以示孝敬,見其母的大腳露在轎外,忙拉轎簾遮蓋。王大腳掀簾下轎,當眾斥罵黑七:"兒不嫌娘丑,狗不嫌家貧,我腳大給你丟人啦!實話告訴你,你能當上師長,就是我這雙大腳帶給你的福氣!"黑七不顧體面威風,當眾給母叩頭作揖,諾諾認錯。有些被黑七部所綁"肉票"的親屬,幾經周轉,求到王大腳門下,大腳也常令黑七放人……這就是人說的黑七孝母的依據。然黑七孝母的衣食均沾滿百姓鮮血,多少慈母幼童殘死在黑七屠刀之下。孽子為匪,母不以死相勸,早已枉為人母,黑七孝從何來?!

    剝去黑七某些虛偽且帶有欺騙性的匪衣,這個魔鬼的心旌上寫的全是"惡"字。

    較之韓復矩麾下那個"朝朝美酒,夜夜新郎"的色狼旅長李占標,劉黑七更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采花大盜。李占標用搜刮的民膏,以每夜50塊大洋的價碼專尋民間處女"破瓜",而黑七獵艷則全仗暴力。他把玩女人稱作"換衣裳"。不管是流竄還是打仗,每到一處,黑七總是遣匪徒捉來仨倆女人陪宿,以發洩獸性,不管肥瘦妍媸,玩完即棄。黑七蕩南掃北,所掠美女做妾充小者,多以地名冠之:在莒縣,黑七巡街時見一賣大餅少女姿色出眾,便遣匪抓來,稱"莒縣太太";在熱河慈縣,他騎馬撞見一已婚女子覺有塞外風味,便當即讓匪擒來,稱"慈縣太太";在膠東平度,匪徒們於駐地搜出一地主家庭出身的女中學生,黑七見其玉容花貌,便千方百計使其屈從,封為"平度太太"……天津租界的洋房,是黑七放蕩形骸的淫窩,除多藏美姝麗媛外,還常從妓院裡拉回路柳牆花。

    衣冠禽獸的黑七,所蹂躪糟踐的女子無計其數。這羊倌出身的匪梟,玩女人常常"土法上馬",變換花樣。黑七為恣意取樂,有時竟讓嘍蒏豪荋X個膚白乳大的青年婦女,凌逼她們將衣服剝得精光,再將銅鈴鐺系於她們的乳上,讓她們擀面條給匪首吃。擀面杖在面桌上來回滾動,系在乳上的鈴鐺也隨之叮當亂響,匪徒們淫笑不止。黑七稱這叫吃"響鈴面"……

    1933年8月底,黑七率匪部流竄至察哈爾省南口的山峪裡,被宋哲元的部隊圍困,眼看堵截峪口的兵馬將至,黑七部面臨全軍覆沒之災。黑七急命眾匪人人身上綁上干草秫秸,准備懷抱槍支從峪頂滾滑下山,奪路逃竄。見一切就緒,黑七召來旅、團長們,命令說:"墜腳東西統統甩掉,馬匹要打死,老婆孩子一個也不留。"要女人不要命的匪徒們沉靜有時,無一動手。黑七凶狠狠勸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竄到山東、河南,每人再給你弄個女學生,年輕漂亮的。"說罷,黑七先砰砰兩槍將自己兩個老婆打死,又命手槍隊、機槍連一齊擺開殺勢,辟裡啪啦,一陣掃射,部中所有家眷、孩童及騾馬,統統嗚乎哀哉!

    黑七率眾匪滾滑山下,狼狽逃遁。南口山峪裡,那剛剛被擊斃的騾子的頭還在輕輕地顫抖,那剛剛被槍殺的戰馬的腿還在痛苦地抽搐,那奄奄一息的女眷們的身上的彈孔裡,還在湧流著殷紅殷紅的血,那尚存一絲二氣的孩童們的細手嫩腳,還在微微地顫動……這慘景,這慘狀,與劉黑七當年用活雞蘸煤油點火破圩大屠村的慘烈,何其相似乃爾!不過,這次匪徒們的槍口,對准的是他們自己的妻妾和兒女。虎毒尚不食子,人惡如此,天道寧論!

    …………

    偉大的人道主義作家托爾斯泰有雲(大意):吾有人性之托爾斯泰,亦有獸性之托爾斯泰,而獸性之托恆為人性之托所壓倒……這為"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的名言作了注釋。惟有土匪這種組織形式,將天使美的因子蕩滌殆盡,而把魔鬼惡的細胞生滿全身。

    其個人的窩贓點裡,就搜出20多萬塊銀洋,足足裝了五大牛車……

    六

    良知,也如同深藏人體內的燧石,它迸發的火花,可隨時燃亮人的心靈。當土匪們用罪惡之水將燧石之光全部澆熄後,心靈的枯井裡便盛滿了灰燼。盡管這些走肉行屍仍以及時行樂去打熬歲月,但隨著時光的流逝,死魂靈便在恐懼中日夜顫栗。他們心中自有一份罪惡的清單,他們應該知道生命的幕簾該怎樣降落。

    凶狠的土匪,實則神經極為脆弱。慣常,他們不敢使用正常人的語言,多用黑話。

    土匪最怕暴露姓名:如姓楊的呼爬山子,姓黃的喚槐花子,姓郭的叫蓋口子,姓於的呼頂浪子,姓馬的喚高腿子,姓王的叫虎頭子,姓孫的呼兔輩子,姓劉的喚順水子,姓趙的叫走俏子……

    土匪行惡,也多用賊語:如搶掠稱"使錢去",屠村謂"打旮旯",燒房稱"燒紅窯",綁票謂"請客去",割耳稱"送山風",剜眼謂"取照子",剁手稱"拿耙齒",割鼻謂"去聞香",砍頭稱"鑿母子"……所劫財物,土匪也自有稱謂:牛叫"春子",驢叫"條子",馬叫"高風子",豬叫"黑毛子",金叫"蛋黃子",銀叫"白雪子"……土匪自稱"山馬子",謂官軍是"花腰子",呼"大刀會"是"槽肚子"……

    土匪黑語幾乎泛及各方各面:山叫"老硬子",河叫"大橫子",陰天叫"上幔子",下雨曰"擺漿子",酒叫"火山子",筷叫"對方子",鞋叫"踩殼子"……

    因"茶"與"查"、"飯"與"犯"同音,土匪最為忌諱。他們把吃飯稱作"上傳子",喝茶叫作"上泉子"。土匪對"網"更是諱莫如深,若遇上網鳥、捕魚者,他們認為是自投羅網,非將對方打死不可。有些特別迷信的土匪,遇見網後,常常三五日不敢出門……

    人類社會制造的怪圈,永遠圈不住正直的歷史老人。歷史老人用良知的絲線織成的天網,終將沂蒙匪事中的大頭小腦,一一擒獲。

    女匪趙嬤嬤用八千塊大洋,從贓官李森那裡買了條生路後,率兩匪女及貼身的干兒潛逃威海,躲進一家小旅店裡,准備乘船取道大連下關東。因盤纏不足,趙嬤嬤派一干兒秘回臨沭縣一個窩贓點裡取銀,被八裡巷幸存的幾位村民偵知,飛報當地駐軍及省當局。趙嬤嬤及其匪女、干兒被臨沂警備大隊擒獲歸案。當趙嬤嬤及兩匪女被押到臨沂法場那天,臨沂城裡人山人海,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的沂蒙百姓,莫不拍手稱快。刀斧手手起刀落,匪婆匪女便身首異處。切齒憤盈的八裡巷的幸存人,索回三顆人頭,回村後用桐油炸成"炭球",懸諸高桿,示眾多日……

    也曾欠下八裡巷血債的徐大鼻子,自知罪不容誅,攜愛妾"小白鵝"潛逃蘇北,整日杯弓蛇影,惶惶如喪家之犬,遂吞金自盡。小白鵝被官軍緝捕後,供出徐匪在郯城的窩贓點,20萬塊銀元即被起獲。當徐大鼻子的屍體被牛車拖著游鄉示眾時,那滿當當的五大牛車銀元,徐匪不僅不能帶至陰間揮霍,反倒成了他漁奪鄉裡的血證……

    制造"民國第一案"的巨匪孫美瑤,招安後所轄一旅人馬駐扎在棗莊城外的某鎮。孫部匪性難移,經常三五成群,溜進棗莊,聲色犬馬,尋歡滋事。是年秋日,孫的部屬與駐棗莊的吳團在街上發生沖突,孫部的人被毆打敗歸,孫美瑤聞之大怒,即率手槍隊蜂擁進城。孫手提盒子槍沿街叫罵,手槍隊也劍拔弩張,一個個宛如市井無賴,把吳團團部包圍。鬧得當街商家打烊謝客,滿城百姓關門閉戶。新任兗州鎮守使張某老謀深算,孫美瑤被招安後,張某將孫收為門生,表面上視孫為嫡系心腹,實則早感到招安孫部是開門揖盜,便暗存殺機。孫部與吳團發生*&牾後,張某一面急告吳團閉門不出,一面星速趕來棗莊,在下榻處設華宴對孫美瑤好言撫慰。並擇一吉日,再開盛宴,特邀棗莊士紳軍要相陪,為孫、吳兩部調解。"鴻門宴"舉行那天,棗莊中興煤礦俱樂部裡,懸燈結彩,人到熙熙,馬到攘攘。當孫美瑤喜孜孜步入酒樓的第一道門時,孫的隨從被侍者極為客氣地請進酒樓一廂。孫美瑤在要員的陪同下興沖沖進入二道門過堂,這時,潛伏在過堂內的兩個便衣驟然向孫撲來,一便衣將手攥的白石灰向孫的雙目一拍,孫頓成"瞎子",這便衣就勢將孫半按在地,另一便衣舉起"鬼頭刀",噌地朝孫的脖頸砍去。孫還沒反應過來,便腦袋搬家。這個被招安後僅過了四個月旅長癮的一代匪梟,就這樣匆匆奔上了奈何橋。

    孫美瑤麾下那個"以惡治匪"的饃饃劉,聞凶訊化裝潛逃至棗莊車站,被吳團的士兵查獲,在滕縣民眾的強烈要求下,由官兵解到當年饃饃劉把一少女活活釘進棺材與亡匪同葬的村寨,將其就地正法。那花季少女的冤魂若九泉有知,當會涕泗滂沱……

    曾血洗V陽崮並把崮頂當作屠場淫窩的悍匪李殿全,在官軍、民團圍崮兩個月後,水斷糧絕,眾匪被犁庭掃穴,一網羅盡。周圍數十裡內的百姓紛紛擁上V陽崮頂,對李匪鞭屍三百,仍難消心頭大恨,又將其屍潑油火焚,撒骨揚塵……

    給"肉票"眼皮上串兩個銅錢的匪首石增福,曾被魯南民團招安。在當上營長,移防膠東後,身在官軍仍行匪事,被逮捕槍決……

    慣匪巨奸劉黑七的下場更為可悲。1937年盧溝橋事變後,黑七再次投日,被委以"皇協軍前進總司令",三度竄回山東,繼續禍國殃民。劉匪先魯北,而膠東,於1939年春又踅回沂蒙。劉部協助日寇,合同各路偽頑,對我抗日根據地日騷夜擾,為鬼為蜮。我魯南軍區老三團、老五團,與劉匪黑七幾經交戰,黑七部損兵折將,大敗虧輸。黑七懸心吊膽,惶恐恐如驚弓之鳥。他找來五六個替身,扮作假黑七,以避不測。晚上睡覺,黑七有時宿在羊圈,有時眠於馬廄,連隨從也難知其所在。1943年11月15日深夜,我老三團、老五團,對黑七部的穴巢柱子山發起攻擊,經三小時激戰,劉匪固守的明碉暗堡,全被摧毀,大圍小圩,悉被攻破,匪兵賊馬,折戟沉沙。清掃戰場時,在黑七居住的小圩子內,我老三團主攻連的戰士們僅在正房內擒得黑七小妾,打開東西兩廂房,房內堆滿鐵箱,箱內全是金磚、金條、金元寶,惟獨不見黑七蹤影。原來,大圍牆被炸塌時,黑七趁混亂帶一副官一警衛從小圩子的圍牆上墜繩而下。慌不擇路時,副官被俘,警衛被斃,黑七只身踉蹌逃竄。我潛伏在墳地等待打"出水"之敵的一戰士,見一黑影短、胖、矮、粗,認定是黑七,便窮追不捨。一顆仇恨的子彈出膛,正中黑七頭顱。這個橫行半個中國長達二十九載,屠殺無辜百姓多達二十余萬人的混世魔王,終於結束了罪惡的一生!

    因"黑七乃烏魚精下凡,刀槍不入"之說,在沂蒙流傳甚盛,初時,百姓皆不信黑七亡命。民兵只得抬其屍體,四鄉示眾。當百姓"驗明屍身"後,不由想起黑七破圩屠村殺人如麻的那一樁樁一幕幕不堪回首的往事,藏怨銜恨的鄉親,憤難自持。人們有的拿剪子,有的握錐子,有的攥斧頭,有的揮菜刀,恨不能將黑七碎屍萬段……

    幾年後,鄉親們終於從山旮旯裡搜出劉匪母王大腳,不由分說,便一陣亂棍將其打成肉餅。生下孽種且有縱子行惡之罪的王大腳,同其子黑七一樣,受到了永恆的詛咒!

    天地浮浮沉沉,春秋來來往往。過去了,那狗吠雞跳的霜晨;過去了,那冤魂啾啾的寒夜;過去了,那村村白骨收於一墳的悲慘;過去了,那百裡禾田無顆粒的淒涼;過去了,那灌滿淚珠的沂河;過去了,那枯草汪血的蒙山……

    對於昨天的世界,曾有人滿足也曾有人淡漠過它的野蠻與荒疏;面對當今的時代,有人沉湎也有人追逐它文明裡包裹著的自私和冷漠。既然,"人"的軀體內或多或少潛有"惡"的元素,那麼,抑惡揚善,惜愛釋怨,便永遠是一部人類常讀常新的大書。

    善良的人們啊,請不要忘記:只有對歷史的苦果進行痛苦的咀嚼,才能舉起未來歡樂的杯盞。

    1999年9月16日於軍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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