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大傳 正文 第七章 附庸風雅改頭換面
    杜、張起豪宅

    杜月笙自立門戶後的種種表現,特別是長袖善舞,在軍閥政客各色人等中的左右逢源,讓惜錢如命、作風老派的黃老闆深感自愧不如,心裡難免有些失落與妒忌。但杜月笙終究是為黃門增了輝,也為黃門弟子帶來了利益,更為黃門徒子徒孫撐起了一把保護傘。黃老闆明白,杜月笙越是勢頭難擋,越是要拉住他,拉緊他,讓他服服帖帖歸依在黃門之下。

    於是,黃老闆對杜月笙比以往更加關心,常常噓寒問暖。

    「你現在場面大了,鈞培裡的房子是不是轉悠不開了?」乘杜月笙前來探訪,黃老闆關心地問。

    「我正為這個事體頭疼呢。」

    當時杜月笙有三處住宅,除了鈞培裡的杜公館,還在民國裡分別為二太太陳幗英和三太太孫佩豪租了住宅。但四五年下來,陳氏、孫氏連生貴子,杜氏人丁旺盛,傭人更是一批批的招進。加上杜月笙交遊漸廣,弄堂房子再大,終究顯得窄巴,不夠派頭。

    「你該造一幢像點樣的房子了。」黃老闆體貼地說。

    「是的,就是找不到合適的地皮。」杜月笙皺著眉說。

    「我在華格皋路有一塊地,足有兩畝,你要覺得合適,就送給你造房子吧。」

    杜月笙一聽,非常高興。華格臬路在大世界附近,與跑馬廳也僅隔兩條街,地點適中,交通便利。在兩畝地上蓋一幢深宅大院,自是鬧中取靜,氣派非凡。

    杜月笙謝過黃老闆,高高興興返回杜公館,適逢張嘯林來訪,見杜月笙如此高興,開口便問:

    「莫不是撿到金元寶了?」

    「算你猜中。」

    「哦?」張嘯林來了精神,趕緊湊過來問,「快說說,啥好事,有沒有兄弟的份。」

    「金榮哥把華格臬路兩畝空地送給我造房子,你說是不是白白撿個金元寶。」

    「兩畝空地?好極好極!」張嘯林歷來直腸子,也不管他與黃老闆交情夠不夠,也不管杜月笙願不願意,開口便說,「那麼大一塊地皮,我們何不一人造一幢,兩幢房子連在一起,以後來往也就方便了。」

    杜月笙一聽,心裡不免猶豫。兩畝地造一幢深宅大院,必是夠風光,夠派頭。要是兩家造兩幢,自然空間就小了,氣勢也就小了。但張嘯林已經說出口,自己怎能駁回,何況張嘯林又是他最要好的兄弟。

    「好,就按嘯林哥的意思辦。」

    杜月笙答應了張嘯林,只好又去稟告黃老闆。黃老闆一聽,心裡老大不高興。一來他和張嘯林的關係遠不如和杜月笙走得近,二來他從沒想過要送張嘯林這樣一筆厚禮。可事到如今,整個讓他無話可說。

    「送都送了,說別的還有啥用?」儘管如此,黃金榮仍不免抱怨,「本想讓你場面大些,這倒好,還是一個緊巴巴。」

    話雖這麼說,兩畝地上造兩幢洋房,終究還是寬房大院。

    接下來,華格臬路大興土木。兩畝地皮,杜月笙和張嘯林一家一半。兩幢洋房,一式的格局,相同的工料。分別為三層樓,一樓一側設有三間華屋,分別為會客室、賬房間、文書寫字間。另一側分別為古董間、大煙間、會客室、起居室與臥房。二樓、三樓分別為太太、少爺、小姐們的起居室、臥房。

    兩幢洋房中間隔一道磚牆,磚牆中開一扇小門,兩家往來只走小門。

    1925年春天,兩幢洋房同時落成,杜家、張家同時搬進新居。

    杜月笙的三房太太,原配沈月英住在一樓正房,往來朋友都稱她為「前樓太太」,二太太陳幗英住二樓,稱她為「二樓太太」,三太太孫佩豪住三樓,稱她為「三樓太太」。

    三房太太當時有六個孩子,全是兒子。早前沈月英曾生育一個女兒,但不幸夭折。沈月英只有長子維藩一個孩子。「二樓太太」陳夫人生了老二維垣、老五維翰、老六維寧。「三樓太太」孫夫人生了老三維屏和老四維新。

    而前樓、二樓和三樓,彷彿每層樓各成一個單位,自有其大司務、下手、聽差、娘姨、小廝和ㄚ頭,三位夫人另有男女傭人四五名,每位少爺擁有傭人三四名。

    杜公館有九部汽車,每部車子備有司機和助手各一名。其中一輛牌照為「七七七七」的雪佛蘭轎車是杜月笙的專車,杜月笙的司機是無錫人,名為鍾錫良。

    杜月笙的貼身保鏢,原是「小八股黨」諸人,後來「小八股黨」發達了,個個自立門戶,都成了有身家的大老闆,杜月笙便經朋友介紹,另外找了三名保鏢。這三人都是彪形大漢,其中陸桂才是東北人,以槍法精確而著稱,只要一槍在手,一人可以抵擋三五十人。另一位張文輝來自山東,槍法、技擊也都了不起,並擅長武術、柔道與西洋拳。還有一位廣東籍的陳繼藩,以身手矯捷、出手迅速而聞名。

    三位保鏢和一位司機,跟隨杜月笙數十年,風裡雨裡,無往不勝。杜月笙對待他們,人前自是擺著一副尊嚴,人後則是家人父子般的感情。杜月笙在三大亨中,向來以「會做人」著稱,這也是身邊諸人甘願死心塌地跟隨他的原因。

    杜月笙的三位年長一點的少爺,另有三名羅宋保鏢護衛。所謂羅宋,是俄國人Russian的言譯,其實就是指大鼻子俄國人。當時有三個孩子到了上學年齡,老大維藩、老二維垣、老三維屏,都在大東門的育才學校讀書,後來杜月笙自己創辦了正始中學,三個少爺便就讀於自家學堂。三位少爺上學,除有專門的汽車負責接送外,這三位荷槍實彈的羅宋保鏢寸步不離。

    其中有個保鏢叫康士坦·鐵諾夫(ConstainTeelov),杜公館的人叫著彆扭,於是稱他為「江蘇省濟南府」。「江蘇省濟南府」是一個愛讀書的白俄青年,平時喜歡讀讀寫寫,不僅俄文流利,英文、中文說起來也十分流暢,和杜公館上下人等,相處都十分融洽。尤其保護三位少爺,更是盡職盡責,能做到「眼不離人,槍不離身」。杜維藩三兄弟要去孵混堂,一進混堂便要泡大湯。「江蘇省濟南府」陪同下水,身上一絲不掛,唯獨帶著手槍。

    杜月笙由於自幼失學,對子女的學業要求特別嚴格。他自家雖然闖出了一番天地,特別是他後來「脫胎換骨」,成為了現代實業家、社會名流與地方領袖,但他的白相人出身,始終是他諱莫如深的一塊心病。所以,他要他的子女一定要出身高貴,一定要學有所成,起碼要成為留學海外的歸國博士,成為名實相符的「長衫」、「白領」階級。所以,他除了捨不得讓長子維藩遠離膝下,老二維垣很早便送到美國留學。老三維屏、老四維新,在讀中學的時候,就讓他們的母親孫夫人陪同,遠赴英國倫敦讀書。

    杜月笙不僅對自己的兒女在學業上要求嚴格,對隔壁張嘯林的公子也是如此。

    張嘯林娶了四位太太,卻只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張法堯。搬到華格臬路的時候,杜月笙自家的孩子還小,便整天和張嘯林念叨讓他好好培養這棵獨苗苗。

    「我自家不識幾個字,嘯林哥你讀過幾年書,可也是半途而廢。對下一代,要給他們創造最好的條件,讓他們讀出個名堂來。」

    「大不了留洋讀書,還能要啥樣?」張嘯林大大咧咧地說。

    「你捨得讓法堯離開嗎?」杜月笙開始用激將法。

    「捨得,咋不捨得?」

    「好,要留洋就盡早。」杜月笙分析說,「法堯自小聰明,送出去定會學有所成。」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就把這事定下來了。就在搬進華格臬路新居的當年,在杜月笙的攛掇下,張嘯林果然給張法堯買來船票,乘大郵輪赴巴黎留學去了。

    但出乎杜月笙的意料,張法堯打小嬌生慣養,花錢大手慣了。一旦沒有管束,手裡有多少錢都不夠花了,每每錢一到便信手揮霍,沒幾日便花個精光。一封封電報發回來,都是:要錢!要錢!要錢!

    當時張法堯在巴黎購買的豪華轎車,比中國派駐法國公使的座駕都高檔。顧維鈞博士任法國公使期間,曾多次向張法堯借用豪華轎車。

    張法堯無休止的要錢,氣得張嘯林每每跳腳大罵「媽×個×」。有一天張嘯林氣極了,穿過兩家中間的小門,到杜月笙這邊來討辦法。

    「如果把法堯的太太也送到巴黎去,對法堯或許有個約束,對他也有個照顧。」杜月笙想想說。

    「也許這法子行。」

    張嘯林考慮了一下,儘管沒有把握,幾天後還是買張船票把兒媳婦送到了巴黎。

    哪曾想,兒媳這一去,張法堯更有了要錢的理由。小張太太不懂法文,首先要請個家庭教師教法語;兩個人在巴黎建立小家庭,需要租房購置各種生活用品,這又是一筆很可觀的開支;接著是每個月大筆的生活費開支……要錢的電報信函雪片般飛來,張嘯林肺都氣炸了。

    「媽×個×!」張嘯林暴跳如雷,破口大罵,「我只當沒養這個兒子,以後一隻洋鈿都不給!」

    張嘯林說到做到,以後無論張法堯發來多少電函,他都置之不理了。

    杜月笙見此情況,總不能讓張法堯的學業中斷。歷來杜張不分家,既然張嘯林不再管,杜月笙只好接過來,繼續給張法堯匯錢,前後一共匯了40多萬法郎。

    張法堯1925年赴法讀書,到1933年秋回國,夫婦倆在法國快活了七八年。回國之前,張法堯寫信給杜家爺叔,說他已經讀完了法學博士,即將榮歸故里。

    張嘯林聽說兒子終於學出了名堂,早就忘了兒子的種種不是,歡喜得一跳老高。

    「月笙,多虧了你,不然這孩子又跟他老子一樣,半途而廢了。」

    「只要學成就好!」杜月笙嘴上這麼說,心裡不免忐忑,就憑張法堯的揮霍與貪玩,真的學出了名堂嗎?

    張法堯夫婦乘坐的豪華郵輪抵達上海,張嘯林和杜月笙乘一隻小火輪,開到吳淞口外去迎接。小兩口不愧是留洋歸來,張口閉口都是洋文。回到華格臬路張公館,親朋好友爭相為小兩口接風洗塵,一輪接風宴過後,又是一輪答謝宴,張嘯林一直忙了半個多月才消停下來,然後穿過小門來到杜公館。

    「月笙,法堯是留法的法學博士,你說安排個啥營生好?」

    「我也想過這個事情。」杜月笙分析說,「憑我和許世英委員長的交情,請他把法堯推薦給蔣主席,請蔣主席給安排個營生應該不成問題。」

    「好,好,當然好!」張嘯林高興地雙手一拍。

    許世英是民國政府賑濟委員會的委員長,杜月笙在長江發生水災後,組織勸募救濟基金的活動中與許世英相識,並成為莫逆之交。藉著這層關係,杜月笙專誠拜訪許世英,希望他能將張法堯推介給蔣主席,請蔣主席安排個理想的位置。

    許世英果然應允,並帶著張法堯前往南京晉見蔣介石。

    在許世英的大力推介下,蔣介石破格接見了張法堯,並隨口提出幾個問題,想看看這位法學博士的學問是否高深。不料,張法堯竟然張口結舌,回答不出一個問題。

    南京歸來,張嘯林憋著一肚子火來找杜月笙,埋怨蔣介石不給情面,忽視了法學博士的真才實學。杜月笙已知其中緣由,但又不便對張嘯林明說。此時杜月笙已經躋身金融工商界,為了讓張法堯施展才能,他在自己擁有的機構裡,給張法堯安排了十幾個要職,都是給杜月笙自家當副手。但令他失望的是,張法堯根本看不起這些職位,沒有到任何一家機構裡上過班。

    張法堯在家無事可做,張嘯林對他不免又煩躁起來,一看他不成器的樣子就破口大罵。張法堯只好又來找杜家爺叔。

    「杜家叔叔,你給我安排個律師的角色吧。」

    「做律師?」那天杜月笙正在會客室喫茶,一聽這話心裡不免來氣,「有那麼多重要事體等你去做,怎麼又想當律師呢?」

    「那些個事體我做不來。你弄個律師事務所,找幾個幫辦我來管管就行了。」張法堯嘻皮笑臉地說,「我本來就是個馬浪蕩嘛!」

    當時杜維藩就站在旁邊,他清清楚楚看到,他父親臉色驟變。

    雖然杜張不分家,但出錢出力的事體好辦,替人家管教孩子的事體不好做。杜月笙當時沒再說什麼,很快給張法堯辦了個律師事務所。但從此後再也不過問張法堯的任何事情。

    張法堯果然當起了甩手掌櫃,招攬了不少有才學的「幫辦」,大小案子一律由「幫辦」代辦,他自家從不出庭,整天躲在大煙間裡,和太太一起吸食鴉片。

    後來張嘯林下水做了漢奸,被保鏢一槍打死,張法堯夫婦依舊安安穩穩地躺在煙榻上。早些年杜月笙和張嘯林開過一爿「臨記香蠋店」,這爿小店就成了張法堯夫婦黑白二糧的來源。抗戰勝利後,小店被封閉,張法堯就把華格臬路的房子賣掉,和太太搬進了亭子間。維持幾年後,鴉片煙換成了海洛因、白面。再後來,張法堯那個大煙鬼的屍體出現在弄堂裡。

    張法堯的四個孩子,兩兒兩女,都先後進天主教堂,做了修士、修女。

    張嘯林對子女教育上的失誤,杜月笙歷來引以為戒。所以當他的老三維屏、四子維新將去英國留學的時候,杜月笙特地安排他們的母親孫夫人前往照顧、管教。

    文角色進杜府

    1925年搬進華格臬路新居的時候,杜月笙38歲,幾爿賭公司生意興隆,煙土買賣做得一順百順,僅是三鑫公司派定的「公費」,每月便可收入現大洋一萬元,加上其他種種收益,更可能十倍於此。此時正是他煙賭兩業的鼎盛時期,加上他交遊廣闊,軍界政界路路通吃,青幫第一大亨的牌子已經在上海灘叫得響亮。

    但是,杜月笙不同於黃老闆和張嘯林的是,他永遠不會滿足於現狀。他深知自己的影響主要還是在黑社會中,社會名流、知識階層雖有往來,但他們從內心裡對「白相人」是多有鄙夷的。因此,要想在上海灘真正做番「事業」,就必須改變自己的「白相人」身份,必須接近士人,與他們交朋友,讓他們為我所用,特別要利用乃至控制一批有名望的知識分子,才可以提高自己的身價。

    為了達到這一目的,杜月笙開始附庸風雅。他首先從著裝上入手,以從外觀上改變人們對他的印象。

    舊上海的流氓白相人,包括像黃老闆這樣的大頭子在內,穿的是黑拷綢短打,一襟中分,單排密扣。捲著袖,露出胳膊上的「刺青」,敞著懷,露出胸前懸掛的金懷表鏈,表鏈越粗,身價越高。金錶鏈在左胸繞個半圓圈,表鏈末端系以西洋打簧金掛表,塞入衣袋。此外,手指上大多戴一枚耀眼的金剛鑽戒指。如果少了這三樣,似乎就是很寒酸了。

    作為白相人,杜月笙也不例外,他甚至別出心裁,在右手腕上刺了一隻藍靛的小小鐵錨,將衣袖向上一卷,那隻小小藍錨赫然在目。他佩戴的那只火油金剛鑽戒,重四克拉半,寒光熠熠,耀眼奪目。

    有一次杜月笙和張嘯林出席一個宴會,見紛至沓來的全是達官貴人,個個高冠峨服,衣冠楚楚。他環顧左右,除了他和張嘯林,幾乎再也找不到一個白相人。他當時覺得特別自卑,坐在那裡混身不自在。這時候有人提議請他講幾句話,這讓他越發感到窘迫,正想站起來推辭,張嘯林在一邊著急了。

    「月笙你倒是講不講啊,大家都等著呢?」張嘯林說著看了他一眼,發現他神色有點不對勁,就哈哈一笑說,「好,還是我來講吧。」

    杜月笙一聽,這才長出了一口氣。在張嘯林大放厥詞的時候,他悄悄打量那些出身高貴、有才學、有教養的紳士,忽然發現一個大問題——所有在座的人,除了他和張嘯林,沒有一個手上戴戒指的。他頓時感到無地自容,額頭直冒虛汗。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手上那隻大鑽戒,在燈光下熠熠生輝,實在惹人注目。他趕緊將手上的鑽戒轉了一圈,把那隻大鑽石握在掌中。好在那天他穿的是長衫馬褂,否則非找個地洞鑽下去了。

    那天回到家裡,他馬上摘掉鑽戒,放進保險箱裡,從此再不佩戴。同時命令門人弟子,一律去掉短打裝扮,夏天也不准赤身露體。他本人則一年四季身穿長衫,領口扣子都一直扣緊,即使三伏暑天,袖口也不曾挽起,以免露出腕上的「刺青」。

    杜月笙改了裝,門人弟子改了裝,流氓白相人紛紛效仿,一時間,黃浦灘上最少摘掉了幾千上萬隻鑽戒,白相人和大紳士,同樣的衣冠楚楚了。

    外貌變了,不等於骨子裡就變得風雅了。為了使自己從裡到外都變得風雅起來,杜月笙開始「聽說書」,聽說書對他來說就是學文化。他因為自幼失學,到中年以後也不認得幾個字,拿起一本通俗演義,很難逐字認下去。但他喜歡歷史小說,從搬到華格臬路開始,就請來上海最有名的說書先生,給他說書。

    上海的說書先生,有說「大書」和說「小書」之分。「大書」說的是歷史興衰交替、英雄俠義故事;「小書」說的是言情段子,民間傳奇。杜月笙只聽「大書」,如《三國演義》、《水滸傳》、《東周列國》等,一聽便是兩年之久。

    杜月笙聽說書如同自家讀書,向來認真,開了講便不間斷,每天無論多忙,都要抽出時間聽書。聽的時候,耳、目、口並用,一邊聽說書先生說,一邊看說書先生繪聲繪影地表演,一邊拿著「大字本原著」對照著讀,幫助自己識字。

    杜月笙的太太和子女對舊小說不生興趣,就算有興趣也會買來自家看,向來不參加聽書。和杜月笙一樣樂之不疲的,是他那幫親隨、舊友,如同參弟兄袁珊寶、馬祥生、馬阿五,還有萬墨林、陸阿發、陸桂才等人,和這幫人在一起,可以不拘形骸,使杜月笙感到輕鬆自在。有時候他們也會恢復本來面目,葷的素的一起上,拿那些道貌岸然紳士政客調侃一番。

    「聽說書」的習慣杜月笙保持了大半輩子,後來遠走香港、重慶,仍然花重金從上海聘來說書先生為他說書。

    而杜月笙肚子裡的知識,以及他的言談舉止,行為做派,無不得益於他的聽書。在這些歷史文化的熏陶下,他從裡到外,漸漸脫掉了「白相人」的烙印。

    在聽說書的同時,杜月笙開始考慮怎樣把文角色引進杜公館。他看好一個人,這個人可以給他當參謀,為他出謀劃策。

    這個人叫蘇嘉善。蘇嘉善是早年做土生意的常州老闆,後來他的土行被三鑫公司兼併,他跟著過來做了一名基層職員。三鑫公司的人有個通病,那就是個個吃喝嫖賭,揮霍無度。唯獨蘇喜善不同,他始終沉默寡言,本分做事,出污泥而不染。

    杜月笙與他談了幾次,發現他果然頭腦冷靜,有眼光,有見識,更難得的是他宅心仁厚,忠心耿耿。蘇家住在華格臬路芝蘭坊,和杜公館只有一街之隔。於是,每天早晨,蘇嘉善先到杜公館。杜月笙起床以後,先和蘇嘉善密談一次,然後再出來處理事務。

    「要創大事業,圖大發展,必須從健全人事著手。」蘇嘉善首先建議說。

    「怎麼個健全法呢?」杜月笙認真聽著。

    「如今杜先生交遊日益廣闊,信函文電增多,公館應該設一個文書間,請一位秘書,專司翰墨與文案。」

    「嗯,是這麼個理!」杜月笙想想說,「以往這些都是賬房兼著,他們自家的事體都夠忙,往往就耽擱了。」

    正巧張嘯林穿過小門過來說話,一聽杜月笙想找秘書,就把自家的一個同鄉推薦過來。

    「我公館裡的翁左青,文筆極好,讓他過來幫你吧。」

    「我曉得他,你捨得讓他過來,當然好。」杜月笙滿心歡喜。

    由此,翁左青成了杜月笙的第一位秘書,後來更兼辦總務,始終是杜月笙的得力助手。

    「杜先生還需要一位得力的法文翻譯。」蘇嘉善分析說,「黃老闆決意退休,往後與法國人的聯絡,他這一邊的關係就用不上了。要重新與法國人建立關係,沒有法文翻譯不行。」

    「是的。」杜月笙說,「法文翻譯倒是好找,法租界中法學校的畢業學生,個個精通法文。」

    「不行,僅僅通曉中法語文遠遠不夠。杜先生要找的翻譯,必須熟悉彼邦政情,受法租界頭腦敬重,甚至可以和法國頭腦平起平坐。要擔當起顧問、大使、翻譯這項重任才可以。」

    杜月笙明白,憑他自家的文化智力,直接和法國頭腦打交道遠遠不夠。借助一位有身份的翻譯,反而可以抬高自己的身價。於是,第一位法文翻譯王茂亭進門了。

    王茂亭是早期法國留學生,在法租界小有聲望。他不僅熟知法國政情,更熟知法國人的心理。他幫助杜月笙和法捕房裡法國巡捕建立關係。

    當杜月笙第一次和法國巡捕接觸的時候,他驚異地發現,那些高高在上的法國巡捕,對他伸出去的這只友誼之手,竟然握得非常之親熱。他們的熱烈歡迎,使杜月笙的自卑心理悄然頓失,忍不住洋洋得意起來:原來法國人這麼看重我杜月笙!

    「法國人跟中國人一樣,也分三六九等。有王公貴族,也有乞丐癟三。」王茂亭告訴杜月笙,「這些飄洋過海的老法,說到底,萬里遠遊只為財。」

    聽到這裡,杜月笙笑了,底下的話不用明說,對付「愛財」的人,杜月笙比誰都有辦法。不久他便發現,法國人所以對他那麼親熱,正是為了納賄分髒那點事體。

    一直以來,老法們都是按月在三鑫公司吃俸祿。但紅包送進去要轉幾道手,他們拿到紅包後,總是心存疑惑,不曉得被經手人吞去了多少。如今出錢的主子露面了,他們怎麼能不高興,少一層經手的人對他們來說,自然要實惠得多。杜月笙找來金廷蓀,把這個分派紅包的事體理順,老法們得了實惠,個個眉開眼笑。

    引領杜月笙走進法租界公董局,直接與法國上層打交道的,是杜月笙的第二位法文翻譯李應生。李應生是廣東人,也是老法國留學生,自家經營一爿珠寶店,身家不菲。王茂亭因故離去後,李應生走進了杜公館。

    和王茂亭相比,李應生更「兜得轉」,他和法國頭腦夠交情,可以同起同坐,一口法語講得和洋人同樣的流利。他交際手腕靈活,在法國人面前,他是杜月笙的代表。杜月笙後來在法國人面前說一不二,能夠「鳶飛魚躍,借步登天」,也是得益於李應生運用多方面政治關係的運籌。

    經過了一系列的改頭換面,文角色紛紛進杜宅,杜月笙儼然成了文縐縐的紳士。他的言談舉止幾乎很難再看出有什麼流氓白相人的痕跡。當時滬上富商巨賈、紳士大亨,慕其名,憚其勢,紛紛前來拜訪結交,更有慕名而來求他辦事的人,杜公館門前每天都是車水馬龍。從上午八點多鐘開始,會客室外間便已坐滿來訪的客人。

    杜月笙一般九點起床,吃早飯的時候,翁左青會送來一張單子,上面寫著這一整天需要應酬的事項細節。

    早飯後,杜月笙開始接見客人。他的領悟能力極強,一見到來客,就會想起他身上發生的事體,知道他為什麼來的。對方一張嘴,他就什麼全明白了,有時甚至不等對方把話說完,他截斷對方的話,擺著一副大紳士的派頭,和藹地給對方一個答覆,一般是以下幾句話:

    「你的事體我曉得了。」

    「你放心,我會替你辦好。」

    「好,再會。」

    說起杜月笙的熱心,幫會大亨裡沒有一個可以與他相提並論的。只要人家來找他,無論認不認得,無論大事小事,他都一概答應,一概圓滿解決,甚至連乞丐上門,他都會吩咐賬房拿出洋鈿打點,賬房先生那兒專門有一筆洋鈿,是用來給按月領取奉銀的乞丐派發的。

    看他整天為別人的事賠錢受累,家人、朋友和給他跑腿辦這些具體事的人,免不了就要絮叨兩句:

    「整天自家的事都忙不來,還要給人家管閒事,倒貼錢,這是何苦呢?」

    杜月笙的回答卻是意味深長。

    「人家來托我辦事,就是看得起我,信得過我。就沖這一點,我就應該幫他們把事體辦好。」

    由於有求必應,杜月笙的名聲越來越大,前來拜訪的人也越來越多。

    玩轉新聞界

    杜月笙以前所收門生弟子,皆為「武角色」,即小流氓、包打探、巡捕、賭徒,但為數不多,「出色」的也微乎其微。如今人氣旺了,自然要廣收門徒,尤其要招納「文角色」入杜門。

    為了便於廣招門徒,杜月笙簡化了青幫開香堂的程序,並把上海商界通行的「拜先生,學生意」的儀式移花接木到青幫的拜師禮中。將開香堂改為點香燭,磕頭跪拜改為三鞠躬,多人同時拜師時,還可以集體鞠躬。寫有祖先三代的「拜師帖」改為「門生帖」,拜師帖上一貫沿用的「一祖流傳,萬世千秋,水往東流,永不回頭」的套語,在縮短為「願拜門下聽從訓誨」。門生一律改稱「學生子」,「老頭子」則稱為「先生」、「老夫子」。

    這種招納門徒的方式簡便易行,不僅使杜門很快吸納大批知識界學生子,而且在1927年杜月笙步入政治舞台後,手下又湧進一大批官僚買辦、投機政客、以及工商界、金融界人士。其中不少是有相當社會地位的人物。

    上海是中國報業的發軔地,杜月笙深知新聞事業的重要。他一邊跟報館老闆拉關係、攀交情,一邊著力結交各報館編采兩部的中堅分子。《新聞報》編輯唐世昌便是杜月笙在新聞界招納的第一個學生。

    唐世昌從業20餘年,在新聞界有一定的威望和實力。杜月笙看好這一點,先派唐世昌身邊要好的朋友遞話,說杜先生想與唐先生結交。唐世昌開始還有點猶豫,覺得杜月笙雖然勢力強大,可畢竟是白相人地界的人物,和自己一介文人有何相干。但猶豫之後還是去了杜公館。

    第一次登門,見到杜公館門前排起長隊的汽車、黃包車,烏壓壓一大片的司機、保鏢、黃包車伕,他真是大吃一驚,沒想到杜公館竟如此門庭若市。穿過水木清華的深宅大院,看到排隊坐在會客室外等候接見的人們,唐世昌更是覺得不可思議了,因為這些人看上去並不都是達官貴人、富商大賈,或者黑道的流氓癟三,似乎也有普通市民甚至乞丐。

    自己是應邀而來的,不知道是不是也該排隊。如果排隊的話,這個自視清高又有著幾分硬氣的新聞人士大概立馬會拂袖而去。但出乎意料的是,進去通報的人還沒出來,便有一位看上去有點羸弱的中年男子迎出來。

    「唐先生,久仰,久仰!」

    想必這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杜月笙了。這時唐世昌注意到那些等候的人,一個個都非常羨慕地望著他,似乎陡然間也生出某種榮耀的感覺。

    再看杜月笙,一襲白綢長衫,一雙布鞋,身材修長,面孔瘦削,一雙碩大的招風耳尤其醒目。他原先以為,此等流氓癟三出身的人物,縱使不是紅眉毛綠眼睛,也該是一介赳赳武夫,卻怎麼也沒想到,杜月笙竟是一副文人雅士的模樣。

    坐下來交談,杜月笙嘴裡不但沒有一般白相人掛在嘴邊的粗話,甚至說出話來都是文縐縐的,加上彬彬有禮,這不得不讓唐世昌刮目相看,並很快傾心相交,引為知己。

    唐世昌拜杜月笙為先生之後,由於他的影響和輾轉介紹,更多報館的編輯記者成為了杜公館的座上客,以後如汪松年、趙君豪、姚蘇鳳、余哲文、李超凡等著名報人,也都或明或暗地成為杜月笙的學生子。通過這些人,杜月笙控制了新聞界一大批從業人員。

    按幫會慣例,徒弟拜師都要孝敬師父。而杜月笙曉得,這幫報業人員多半薪金不高,生活清苦,他不但不收這些學生子的贄敬禮金,反而轉過來資助他們。這些在報館工作的杜氏門人,每月都有杜公館賬房派發的津貼,50塊至100塊不等。如果他們把這筆收入存下來,每年足以購置一部小轎車。

    對於不買賬的報館人員,杜月笙自然有他的辦法,因為哪個報館老闆都不會為了區區一個小編輯、小記者去開罪杜月笙。曾經有兩位分屬北平《世界日報》和天津《逸世報》的青年記者,每人寫了一篇描寫上海煙土的通訊,見報以後,某位上海市長親自出面,委婉告誡兩位記者:

    「你們這樣寫,杜先生曉得一定不開心。你們年紀輕輕的,何必去得罪杜先生呢。」

    兩位記者從此再也不敢寫煙土方面的文章。有市長出來說話,可見杜月笙當時的勢力之大。

    憑著硬扎的靠山,唐世昌和其他較有實力的杜月笙的學生子,一個個成了當時頗有勢力的人物,驚天動地的大新聞他們可以壓下不發,無中生有的事他們可以在報上掀起滔天大浪,一條排好了版的頭條新聞在見報當天會突然失蹤,報館老闆會視而不見,采編人員會一言不發。但究竟是怎麼回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杜氏門生在執行杜先生交給的任務。而這個任務,大多是杜月笙受人之托佈置下來的。

    靠著在報界新聞界的力量,杜月笙幫助不少達官貴人抽掉了不宜外揚的桃色醜聞。一年下來,這樣為別人「排憂解難」的事件不知要有多少次。這種交情的份量足夠重,受惠者因而感激涕零,以後遇到杜月笙有事,不用開口便一個個設法幫忙,鼎力相助,作為報答。杜月笙自家就曾高談闊論他的「生意經」——存交情。

    「別人存銅鈿,我存交情。」憑著這些「交情」,他的關係網可謂四通八達,在上海灘他處處「吃得開」「兜得轉」。

    而杜月笙的「存交情」不僅僅是為別人「排憂解難」,遇到他自家有事,他解決的更是巧妙和高明。當年左派人士鄒韜奮在上海辦了一份《生活》週刊,有一段時期,《生活》週刊集中火力,向身為「封建餘孽白相人頭腦」的杜月笙猛烈開火,幾乎每期都有攻擊杜月笙的文章。

    這件事激起杜氏門人的憤慨,「文武角色」聚集在杜公館的會客室裡,吵吵嚷嚷。「武角色」要求杜月笙下令,給《生活》週刊點厲害的,「文角色」則主張以文章反擊。杜月笙坐在八仙桌邊的高靠背太師椅上,一邊慢悠悠地品茶,一邊面帶笑容,搖頭不語。

    「杜先生,你倒是說話呀!」開山門弟子江肇銘急了。

    「乾脆乘夜深人靜,我們弟兄幾個去把他報館砸了。」顧嘉棠看看「小八股黨」的其他幾個弟兄說,「看他們哪個敢吭一聲!」

    「別急。」杜月笙終於開口了,「他們有興趣,讓他們罵去好了。」

    「就聽他們罵下去?」連陳世昌都忍不住了。

    杜月笙依然笑而不答。其實他心裡早有了主意,

    不久,租界當局下令封閉《生活》週刊,並下令逮捕鄒韜奮等人,其內幕杜月笙自然心知肚明。那晚,杜月笙在公館裡和一幫朋友推牌九,其中有一位捕房的總探目。賭興正酣的時候,那位總探目忽然起身告辭:

    「杜先生,抱歉,今晚有行動,我要先走一步了。」

    「有啥行動?」杜月笙一邊理牌,一邊漫不經心地問。

    「還不是去捉鄒韜奮,封生活書店。這幫傢伙一直在罵你,今朝給他們吃點苦頭。」

    「算了,算了。」杜月笙連連搖頭。

    「是警務處下的命令,我們哪敢違抗。」總探目為難地說。

    「哦……」杜月笙沉吟一下說,「這班賣字的也不容易,何必捉他們到捕房受罪。你們還是在前門喊喊,讓他們從後門口逃脫算了。警務處怪罪下來,我自家頂著。」

    「好,就按杜先生的意思辦。」

    總探目執行任務去了,在座的門生、朋友,都埋怨杜月笙不該對那幫書生心慈手軟。但杜月笙心裡明白,他是不想得罪共產黨人,所以才想出這種刀切豆腐兩面光的計策。

    那些探目到了生活書店,果然按照杜月笙的意思,在大門口裝模作樣,大呼小叫,等鄒韜奮一班人從後門全部逃走,才一擁而入,自然一個人也不曾抓到,只在大門上貼張封條了事。

    後來《生活》復刊,果然不再有對杜月笙的罵聲。

    廣結名流耆彥

    除開新聞界人物,結識其他有名望的學界泰斗,更是杜月笙夢寐以求提升身價的途徑。對國學大師章太炎,杜月笙早就想結識,正苦於找不到機會,忽然收到章太炎的一封信。當翁左青把那封信交到杜月笙手上的時候,杜月笙眼睛都看直了。

    「章緘?」信封上這兩個字讓杜月笙激動得心裡怦怦直跳,「會不會是章……」

    他急不可待打開信封,抽出信箋,果然,「炳麟謹上」的落款讓他激動萬分。

    「真是章太炎先生的來信?」杜月笙識字不多,生怕自己認錯了,趕緊把信箋遞給翁左青。

    「是的,是章先生的來信。」

    原來,章太炎有個侄子住在法租界,因與一位頗有背景的人物發生房屋糾紛,雙方相持不下。章太炎風聞杜月笙是法租界炙手可熱的人物,就抱著試試看的態度,給杜月笙寫了一封信。

    這對杜月笙來說,自然是小事一樁。第二天,杜月笙立刻親自出馬,當天就為章太炎的侄子解決了困難。然後,杜月笙請翁左青給章太炎回了一封信,告知事情已經解決,並表示要去章太炎的蘇州寓所專程拜訪。

    這次登門,給杜月笙留下了終生難忘的記憶,正是這次會面,他有了自己的大號。

    當時,章太炎將杜月笙迎進會客室裡,一番寒暄,章太炎驚訝於杜月笙的溫文爾雅,謙恭有禮,這和他想像的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這使章太炎非常高興,和杜月笙一見如故,相談甚歡。

    閒談中,杜月笙說起自己的祖籍,本是浙江海寧,世代以養蠶織絲為業,後來才搬到上海浦東高橋。章太炎的祖籍也是浙江海寧,如此一說,兩人居然還是同鄉,關係自然拉近了一層,談話的氛圍也愈加寬鬆。

    杜月笙又談到自己的名字,說自己生在陰曆七月十五,是傳統的「鬼節」,那天月亮正圓,所以父親給他取名「月生」。

    杜月笙一直說著,卻見章太炎一直沒有應答,好像凝神屏息在思考什麼事,以為章太炎先生對自己的話不感興趣,正不知怎麼結束這個話題,章太炎卻開口了。

    「杜先生,老朽給你換個名字可好?」

    「好!好!」一聽國學大師要給自己改名字,杜月笙感到非常榮幸。

    「老朽給你換一個名字,就叫『鏞』,號月笙,生字頭上加一個竹字頭的『笙』。」

    杜月笙聽的一頭霧水,茫然地看著章太炎。章太炎笑笑,接著給杜月笙細細解釋一番:

    「《周禮》上講,東方之樂謂『笙』,笙者生也,所以改稱『月笙』。同時,又以同疏:『西方之樂謂鏞』,鏞者功也,所以名鏞,號月笙。杜先生喜不喜歡這個名字?」

    杜月笙雖然聽得不甚明瞭,但也曉得個大意。總之這個名字比原先的名字要文雅,有講頭。更重要的是,這是國學大師章太炎先生給自家取的名字,這是何等榮耀的大事體!他趕緊起身離座,整理一下自己的儀表,在章太炎面前一躬到地,畢恭畢敬地施了一個大禮。

    「多謝章先生賜名,從今天起,晚生就叫杜鏞了。」

    這一次登門拜訪,奠定了兩人「平生風義兼師友」的深厚交誼。當杜月笙告辭離去之前,悄悄把一張兩千銀元的錢莊莊票,壓在了茶杯下面,這是他的贄敬。以後,他每月都會派人送一筆款子到章公館,接濟當時境況並不太好的章太炎。

    而杜月笙與大律師秦聯奎,卻是相識於賭台之上。

    一般人都是盡量迴避至親好友同桌共賭,免得涉及輸贏傷了感情。杜月笙卻恰恰相反,以賭會友,歷來是杜月笙結識朋友的妙法,而且屢試不爽。他把賭台當作了交際工具,結交了不少情同手足的「割頭朋友」,嚴老九是一個,還有一個玩老千的吳家元,在知識分子之中,也是半生中對於杜月笙幫助頗大的,便是上海名律師秦聯奎。

    杜月笙搬到華格臬路新宅後,曾在公館裡大設賭局,場面大得驚人。盛宮保、盛宣懷的幾位少爺小姐,上海叉袋角豪門世家的小開朱如山,地產投機大王鍾可成等,都是杜公館的座上客。其豪華盛況,可謂一博萬金。僅兩個月積攢下來的頭錢就有五六十萬之多,當時吃一桌魚席不過五六塊大洋,普通人家的娘姨一月工資只有一兩塊大洋,五六十萬大洋足夠開幾爿像樣的工廠了。

    秦聯奎執業不久,小有積蓄。聽說杜公館的賭局場面豪奢,年少好奇,便托朱如山帶他去開開眼界。那曉得一入賭局,便控制不住自家了,就想小試兩把。人家推磨莊牌九,他試著押了幾注,不想轉眼之間連輸4000大洋。4000大洋對執業不久的秦聯奎來說,絕非小數,心裡後悔不跌,極為沮喪。悻悻地拿出一張莊票,付了賭賬,黯然離去。

    由於秦聯奎第一次進杜公館賭場,又是杜月笙的好友朱如山帶來的朋友,杜月笙對他自然注意。見秦聯奎輸了錢怏怏而去,就向朱如山打聽秦聯奎的情況。

    「你這位朋友是做啥事體的?」

    「是個開業不久的小律師,原本是帶他來看看熱鬧的,不曾想他竟下起注來了。」朱如山搖著頭說。

    聽說秦聯奎是做律師的,杜月笙當然願意結交,他當即尋出那張4000元的莊票,丟給朱如山。

    「當律師靠的是動腦筋、費口舌,能有幾個銅鈿好賺?你把這個錢還給他。」

    見到這張「退票」,能言善辯的秦律師一時百感交集啞口無言。這筆錢對他來說,確實來之不易。可他本來也是心高氣傲之人,收下這張「退票」覺得面子上很過不去。

    「杜先生絕沒有輕蔑之意。」朱如山勸慰說,「杜先生自家沒念過什麼書,一向賞識讀書人。你剛剛執業,他怎麼好賺你的錢?以後你會曉得,杜公館有條不成文的規矩,派送出去的錢一律不得收回。」

    秦聯奎收回了莊票,由於感念杜月笙的豪爽、義氣、善解人意,便經常前往杜公館行走,兩人漸漸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秦聯奎也成為了杜月笙的義務法律顧問,為杜月笙處理法律事務,甚至運籌帷幄,可謂殫精竭慮。

    此外,當年上海灘的「才子律師」江一平;留法博士,後擔任國民黨上海地方法院院長的鄭毓秀;乃至曾任北洋政府司法總長的章士釗,以及晚清名士後加入中國共產黨的楊度,都先後與杜月笙結交,成為杜公館的座上客。曾任吳佩孚的秘書長、人稱「江東才子」的楊雲史,當過國民黨監察委員、號稱「詩人」的楊千里,也先後成為杜月笙的私人秘書。

    只念過四個月書的杜月笙,身邊不僅有了眾多知識界的學生子,更與一大批舉足輕重的學界泰斗、當代耆彥交歡於「師友之間」。如此攀龍附鳳,水漲船高,杜月笙儼然已經由白相人脫胎換骨,成為了名副其實的紳士。

    在杜月笙以前,上海灘上的「白相人」,特別是流氓大亨,雖然也能夠呼風喚雨,稱霸一方,但是,絕對沒有人能夠像杜月笙這樣,晉陞到「紳士階層」,並由此躋身於「上流社會」。

    換言之,無論那些人多麼「風光」,他們的影響也僅僅在黑社會,在流氓白相人中間,他們仍然是「流氓」。但杜公館的杜月笙,再也沒有人認為他是「流氓」了。你可以叫黃金榮「黃老闆」,黃金榮會很得意。你可以稱張嘯林「張大帥」,張嘯林會很神氣。但你絕對不能稱杜月笙「杜老闆」或是「杜大帥」!

    ——「叫我杜先生!」這是杜月笙對自家身份的定位。

    賭場套牢老千

    杜月笙以賭交遊,還交了個賭場奇才吳家元。

    杜月笙煙賭起家,一生嗜賭,但他的賭技實在算不上很精。如果細論賭技,在各種賭法中,杜月笙尤以挖花為最精。

    挖花牌一共128張,和打麻將一樣,也是四人一桌,每人取牌20張,可吃可碰,湊滿九對才能和牌。最後一張算麻將頭,卻是單的,以四六ど三為最尊。挖花的賭法刻板規矩,不大容易作弊。但有一陣子,杜月笙在泰昌公司賭博,幾乎每局必輸,動輒成千上萬,以致連輸10萬大洋。

    這錢輸得太蹊蹺,杜月笙儘管不在意,依舊有說有笑,而且並沒有打算就此歇手,但心裡也是有些犯嘀咕:連續兩個月的輸牌,而且輸得數額如此巨大,這在他的賭博史上是空前絕後的。

    但這時候他「化敵為友」的朋友嚴老九坐不住了,他認定杜月笙的牌搭子裡出了「老千」。而且他已經注意到一個人,自從這個人來到泰昌公司這個場子,自從擠進了杜月笙所在的這只賭台,他就跟定了杜月笙,成為了杜月笙每日必到的挖花賭友。他賭得精,賭得狠,賭得准。巧就巧在他每局必贏,場場得利。而杜月笙每局必輸,場場敗北。

    老九盯上的這個人就是吳家元。

    吳家元早年以清客自居,奔走於北方豪門之間。曾陪軍閥張宗昌打麻將,張宗昌需要什麼牌,他就能給什麼牌,使張宗昌場場必贏。而更為奇妙的是,他自家雖不斷地拆牌、供牌,卻能維持場場小勝的局面。使張大帥驚為「奇才」,高興之餘,就在賭台上賞了他一個青島鹽務局長的美差。

    吳家元官場、賭場一起撈,幾年下來,撈足了賭本,便來到上海,想放開手大賭一把,大撈一把。他打聽到杜月笙本錢大,為人豪爽,輸贏不在意,便決定從他身上下手。又打聽到杜月笙經常光臨的賭場是泰昌公司、寧商總會,和公記中華票房,便頻頻穿梭於這幾家賭場,追尋杜月笙蹤影。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在泰昌公司「巧遇」杜月笙,而且很快有了同桌共賭的機會。

    有了這個機會,吳家元便拿出來看家本領。他不僅對麻將精通,對類似麻將的挖花也是極有研究。遇到這樣的對手,杜月笙只剩了輸錢的份。

    正所謂天外有天,嚴老九開賭場出身,對於賭博這一門,自是無一不懂,無一不精,他曉得挖花牌賭法的刻板與規矩,除非有人會偷牌,否則他挖不出什麼槍花。

    於是,嚴老九決心為杜月笙捉「老千」。他不動聲色地坐在杜月笙和吳家元之間看牌,似乎看著不生興趣,就喊茶房拿一份申報。他用報紙擋住臉,看上去是在看報,卻悄悄在報紙上戳一個洞,透過那個洞,注視著吳家元的一舉一動。這一看,自然就看出了破綻。

    賭局結束,果然又是杜月笙大輸。杜月笙和其他牌友離去後,嚴老九叫住吳家元。

    「老兄,手氣不錯哦!」嚴老九乜斜著眼看著吳家元,擋在他的前面說,「老兄在賭場可謂是生財有道哦!」

    「你……什麼意思?」吳家元做賊心虛。

    「老兄可曉得我嚴某是吃哪碗飯的?」

    「不曉得,吳某初來乍到,請見諒。」

    「這麼說,你只曉得月笙兄輸得起大錢?」

    「不敢,不敢……」

    「好,我告訴你,我嚴某開賭場出身,在賭場摸爬滾打數十年,什麼樣風浪沒見過,什麼樣的老千也休想逃不過我的眼睛!」嚴老九見吳家元不見棺材不落淚,很乾脆地說,「是不是還要我挑明了說?」

    「不敢,不敢。嚴老闆,我們有話好說。」吳家元左右看看說,「我們去寫字間說話好不好?」

    兩人進了賭場一側的寫字間,吳家元隨手將門關好。

    「嚴老闆的意思,是不是要跟我劈壩?」一進寫字間,吳家元便兜底說。

    「劈壩」也就是分贓,是上海灘上的江湖暗語。嚴老九一聽,立刻勃然大怒,正要開口大罵,善於察言觀色的吳家元立刻打躬作揖,連聲討饒。

    「嚴老闆請息怒,我曉得你的意思了。咱們明人面前不說假話,請你放我一馬,從明天起,杜先生那邊我一定有個交代。」

    第二天下午,杜月笙正在公館會客室裡與朋友聊天,忽然吳家元來訪。杜月笙看到遞進來的名片,頗為錯愕。吳家元並讓下人傳話,說有要緊事要面見杜先生。

    杜月笙不曉得嚴老九替他捉老千,更不曉得吳家元有什麼要緊事。既是牌搭子,又是頭一回登門,杜月笙連忙稱「請」。

    吳家元走到會客室門口,看到裡面坐著好幾個人,就在門口停住了。杜月笙看他的樣子,大概真有什麼要緊事,便迎了出來。

    「吳先生,我們到這邊說話。」

    杜月笙說完,和吳家元走進會客室旁邊的文書間。令杜月笙更為驚愕的是,吳家元一進門便兩眼流淚,接著就給杜月笙跪下了。

    「吳先生,你這是幹啥?」

    「杜先生,我求你高抬貴手,別和我一般見識。」

    杜月笙一看,心裡就明白了八九分。

    「吳先生,快起來,有話好說嘛!」

    吳家元這才從地上爬起來,一邊抹眼淚,一邊把嚴老九「捉老千」的事說了一遍。吳家元以為杜月笙聽了會發怒,他甚至做好了挨兩巴掌的準備。可就是沒想到,杜月笙臉上竟然沒有一點異樣的表情,好像這件事早就在意料之中。

    「你現在打算怎麼辦?」杜月笙笑呵呵地問。

    「我想,從明天起,我跟杜先生合夥,替杜先生挑土。以前杜先生輸的錢,我都負責替你贏回來。」

    「好啊。」杜月笙好像很贊成這個辦法,當下一口答應,「我們就這麼辦。」

    第二天晚上,杜月笙先和嚴老九通過電話,然後像往常一樣,按點到達泰昌公司。在以往玩挖花的那張賭台上,三位牌搭子已經在等他了。杜月笙卻沒有過去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而是走到吳家元身邊。

    「老吳,你手氣好,想沾你點光,今朝跟你合夥咋樣?」

    「……好吧。」吳家元故意沉思一下說。

    「三缺一,那怎麼行?」立刻有人提出異議。

    這時候,嚴老九不知從什麼地方跑過來,興沖沖地說:

    「我來軋一腳,給各位湊湊興。」

    嚴老九是捉了吳家元「老千」的,換了別人怎敢和他同台賭錢?但他已無退路,總不能到這個時候再臨陣脫逃。吳家元只要硬著頭皮迎戰。

    杜月笙閒得無聊,到處東遊西逛,一會兒到推牌九的賭台上看看,有人邀他同推磨莊牌九,他笑著搖頭謝了。一會兒又到玩麻將的賭台上瞅瞅,人家邀他搓麻將,他推托等一歇還要去挖花。一會兒又去當磨莊牌九桌上的「蒼蠅」,飛來飛去,信手押幾隻籌碼,完全是小來來、自相相的意思。

    這時候,吳家元又在那裡贏錢不少,杜月笙走過來坐在他身邊一坐。吳家元回頭看看,見是杜月笙,也就不必避諱,繼續玩偷牌的勾當。原來,他是乘人不備,把挖花牌吸在掌心,一個快動作,偷來的牌便移到膝蓋上,緊接著開始換牌,動作之快,令人目不暇接。

    見杜月笙在後面看得如此投入,吳家元側過頭來,衝著他笑笑。

    「老吳,該讓我白相相了。」

    吳家元沒想到杜月笙要賭,說好了的他把杜月笙輸得錢贏回來,如此一來,何時才能贏回10萬?再說,誰敢擔保他不會把贏來的再輸出去?但既然已經當眾說好合夥,眾目睽睽之下,他也不便推辭,只好乖乖地站起來讓地方。

    「明天下午,你到我家一趟。」杜月笙坐下後,又對吳家元說。

    這話明擺著就是今晚沒吳家元的戲了,接下來就是杜月笙自己玩到底了。吳家元只好起身走路,猜不透杜月笙讓他去杜公館是何用意,心裡一直忐忑不安。

    翌日下午,吳家元應邀而至。杜月笙隨即屏退左右。

    「老兄,很抱歉,昨晚你贏來的錢,我又輸出去了。」

    這一點吳家元倒是想到了,只是他不明白,杜月笙為什麼要這麼做。就算他再有錢,10萬大洋也不是個小數。

    「老兄的手法的確高明,承蒙你讓我大開眼界。不過,老兄這等聰明應該用到正途上。」

    聽到這裡,吳家元羞愧難當,一句話也說不出了。他曉得杜月笙真的不要這10萬了,這讓他吃驚不小。但他不曉得杜月笙會怎樣處置他,倘若玩起黑的來,杜月笙手下那幫武角色個個都不是好惹的。

    「我現在只有一個條件。」杜月笙面色嚴肅,「你在黃浦灘這個地界賭銅鈿,只要不再掉花槍,這碼事便就此了斷,我們還是歡迎你一道白相相。」

    吳家元一聽,真是感激涕零,他再次「撲通」跪在杜月笙面前,賭咒發誓,絕不敢再施展此等郎中手段。

    杜月笙笑了,然後抓起了電話。電話是打給嚴老九的,大意是念吳家元是個賭場中人才,放他一馬,不要把他的秘密放出去。

    從此,吳家元再也不敢施展「老千」的手段。同時,他帶著知恩圖報的心理,成為杜月笙賭場上的義務保鏢。無論任何人以任何賭法作弊,都逃不過吳家元的一對秋水眼。有了吳家元保駕護航,杜月笙方以並不高明的賭技,豪賭於春申江上、香港九龍以及陪都重慶,一輩子不曾遭遇過大的賭場險惡。

    大亨粉墨登場

    「杜先生」的牌子在上海灘打響後,杜月笙的交遊往來自然就多了些社會名流、當代耆彥等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物,賭台上、堂子裡以及茶樓飯店的交遊似乎還嫌不夠,當時最時尚的娛樂方式無疑是跳舞,而大凡有點身份的人一般都喜歡聽戲。

    為了附庸風雅,也為了便於交遊,杜月笙也要學一點洋的玩意兒,或者高雅的玩意兒裝門面。但是,杜月笙對跳舞興趣不大,全不像張嘯林、虞洽卿、王曉籟這些大亨樂此不疲。杜月笙喜歡京戲,特別是他學東西快,一學就會,尤其喜歡唱《黃鶴樓》中的趙雲,《天霸拜山》裡的黃天霸等角色。經常給他指點傳授京戲的,有金少山的令兄金仲仁。

    前後二三十年間,每一次上海發起勸募捐款、募捐義演,杜月笙不是當主任委員,便是當總幹事。他排出的戲碼總能令人歎為觀止,他也總能請齊天下名角兒。而在好戲連台的節目單裡,總要排上一場滬上名票大客串。

    「名票」,實為「名人」的代名詞,如杜月笙、張嘯林、沈田華、王曉籟,張蔚如以及許多字號響噹噹的大亨。他們在台上汗流浹背,觀眾在台下陣陣哄堂。要麼是荒腔野調,要麼是忘詞走板,以滿台的幽默滑稽表演,引得滿座喝彩。似乎戲演得越糟,反倒越加討好。

    因此,只要海報中張出杜月笙他們的戲目,義演場中,定准全場爆滿之外,還會有許多人千方百計弄張站票。

    1924年爆發齊盧之戰後,江南一帶炮火連天,各地難民紛紛逃往上海避難。這些難民餐風露宿,生活無著。杜月笙登高一呼,籲請各界伸出援手實施救濟。在那次義演中,他和張嘯林也決定露下臉,票一齣戲。

    這是杜月笙平生第一次公開登台。為了演出成功,他除了惡補之外,更做了一套簇新的行頭,那一回他演的是《天霸拜山》裡的黃天霸。

    戲裝店老闆來給杜月笙量尺碼的時候,一群朋友在旁邊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杜先生這個戲裝裡,頭盔是頂要緊的,不妨做得漂亮些。」有個朋友提議。

    「怎麼才算漂亮呢?」杜月笙問。

    「角兒的頭盔用的是泡泡珠,杜先生不妨用水鑽。燈光一照,那才叫耀眼奪目。」

    「好,就用水鑽。」

    杜月笙當時的想法是,自家的唱功和做功自然都比不得角兒,但是行頭上倒是可以比一比。不想,又有人提出了建議。

    「《天霸拜山》裡,黃天霸一共有四次上下場。杜先生不如做四套行頭,每次出場換一套。」

    「這個想法好,就做四套。」杜月笙當場答應。

    四套戲裝全部做好送來,一色湘繡,價錢高得嚇人。杜月笙站在大穿衣鏡前,由海上名伶苗勝春幫他一套一套地試穿。杜月笙票戲,從定制行頭、排練到檢場,統統歸苗勝春一手包辦。堂堂海上名伶自甘屈駕,擔任杜月笙的「跟包」。

    但是,杜月笙人太消瘦,穿上戲裝,站在大穿衣鏡前做了幾個招式,自家感覺很不滿意。

    「哎,看我這身材,天生不是衣服架子。再漂亮的行頭,到了我身上就變味。」

    周圍的人一陣哈哈大笑。

    公演之夜,台上台下堆滿層層疊疊的鮮花,觀眾席裡全場爆滿,更有不少觀眾「作壁上觀」。上海早期「三老」之一人稱「洽老」的虞洽卿、商界名流王曉籟,坐在文武場面旁邊,為杜月笙和張嘯林把場。

    這場戲裡的第二主角,大花臉竇爾墩,由張嘯林客串。他的黑頭戲出於金少山的傳授,因此他信心十足,最起碼他運腔咬字要比杜月笙的浦東口音準確得多。

    大幕拉開,張嘯林率先登場,張口念了四句「引子」,全場頓時鴉雀無聲,觀眾們大概都曉得張大帥的毛躁脾氣,怕他光起火來要罵「媽×個×!」

    緊接著繡簾一挑,杜月笙邁著台步出來了。但觀眾未見其人,便被其人頭頂上光芒四射的「百寶冠」搶去了眼球。上千顆熠熠生輝的水鑽,在頂燈、檯燈、腳燈,十幾道光線的交相映照下,變幻出五彩繽紛的萬道霞光。他身上那套全部湘繡的行頭,蟠龍繡鳳,珠光寶氣,同樣燦爛奪目。杜月笙未曾開口,這套行頭便讓觀眾大飽眼福,掌聲一陣高過一陣。

    台上的張大帥,雖然事先看到過杜月笙這身行頭,但在台下看和在台上的燈光下看,效果大不相同。現在見杜月笙讓這身行頭帶來了這麼旺的人氣,心想:這個「水果月笙」就是鬼點子多,曉得自家唱念做打功夫不到家,就拿行頭當看點。別說,這招還真能遮醜……

    張大帥這麼一走神,竟然忘了該他念台詞了。見杜月笙直朝他使眼色,這才明白過來,可一時又想不起是什麼詞了。不過他並不著急,而是不慌不忙地把大折扇一甩,上下一擺,好像在做什麼招式,其實把扇面上的文字都看清了,而且一邊看一邊念,原來扇面上寫得全部戲詞。

    杜月笙一眼看見張嘯林玩的把戲,心裡又羨慕又佩服。張嘯林演得是竇爾墩,竇爾墩每場都要帶把大折扇,那把折扇真是發揮了作用,他可以下一次場換一把,整齣戲演完都不會忘台詞了。這樣一想,杜月笙暗暗叫苦,自家演的是黃天霸,整齣戲裡都是赤手空拳單騎拜山的,自家要是也忘了台詞怎麼辦?

    心裡這麼一想,一下子緊張起來。偏偏這個時候竇爾墩的道白念完了,杜月笙竟然一個字也接不上了。張嘯林示意他趕緊往下接,他看著張嘯林急得直髮蒙,兩人四目相對,僵在那兒了。

    虞洽卿和王曉籟急得直搓手,前台後台都在替杜月笙著急。這時候,只見苗勝春擎著一把小茶壺向杜月笙走去。杜月笙一看,曉得救星來了,趕緊把耳朵湊過去。苗勝春趁他喝茶的時候,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

    杜月笙得救了,立刻用他那濃重的浦東腔繼續念起了道白。

    管他念的是什麼呢!只要念下去,別僵在那就行!

    在台上的虞治卿、王曉籟、和張嘯林,以及台下的小八股黨、保鏢親隨,還有成千上百的觀眾,都跟著鬆了一口氣。

    黃天霸在「拜山」一劇中「出將入相」,四上四下,按說在每次上下場的空當裡,杜月笙可以稍微歇息一下。可是沒想到的事,他四套行頭頻頻換雖然漂亮搶眼,可一下場馬上就有人忙不迭地為他卸行頭,一進後台化裝室,又要手忙腳亂換新的。這樣一來,他得空喘口氣的時間都沒了。

    第二次上場,杜月笙額頭已經汗水涔涔,腳步蹣跚,看起來頭重腳輕,搖搖欲墜,誰也不曉得究竟是怎麼回事。

    好不容易唱完整齣戲,一進下場門,便有太太少爺、隨從保鏢把他攙住,扶進化妝室。他坐在椅子上,無論誰問什麼話,他都一語不發。直到卸完裝,換上他平日穿的衣服,一大堆人服侍了他大半晌,這才看到他臉皮由白轉紅,然後浩然一聲長歎:

    「這只要命的百寶冠!今朝害死我了!」

    沈月英連忙過去捧起那頂頭盔。

    「哎呦!」她驚叫一聲,「不得了,太重了!」

    眾人紛紛過來捧捧這只頭盔,這才發現頭盔上的水鑽密密匝匝,至少共有一兩千顆之多,水鑽的份量又夠重,一頂頭盔足有20斤。就杜月笙那瘦長的體格,能支撐著唱完這齣戲已經很不錯了。

    有了第一次登台的經驗,往後票戲杜月笙就輕車熟路了。凡賑災義演,凡有名票參加的,必然少不了杜月笙。有一次,閘北的王彬彥為慈善義演請杜去幫忙,每票售至50元。有人說:「花50元錢看杜月笙唱戲,其實並不貴。他的戲在內行看來,固然不大像樣,但他的行頭漂亮,在台上那副做工與唱腔,看了讓你笑痛肚皮!」

    自民國以來,譚鑫培以及各京劇名角,凡到上海演出,照規矩都要拜碼頭,而黃杜張金四大亨是必須先拜為宜的。拜了這四人的碼頭,就會得到各方面的照顧。因此之故,杜月笙出道以後的三四十年間,結交過的國內知名伶人,多如過江之鯽。而這些人只要曾經拜過杜門,天大的事杜月笙都會替他們撐著。

    在這些名伶中,杜月笙私下頗為推許的,便是紅遍大江南北的梅蘭芳。梅蘭芳1913年第一次到上海,在許少卿開設的丹桂第一台演出。那時杜月笙還沒出道,梅蘭芳到同孚裡黃公館拜望黃老闆時候,杜月笙和他見過一面。

    梅蘭芳再次來滬,杜月笙已成為滬上聞人,華格臬路杜公館冠蓋雲集,門庭若市。梅蘭芳前往拜見,兩人惺惺相惜,相互傾慕,從此結為莫逆之交。梅蘭芳每次來上海演出,無論多麼繁忙,都會經常抽時間到杜公館走動。後來梅蘭芳遷居上海,兩人更是交往甚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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