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制度與大革命 第一編 第二章
    第二章大革命的根本與最終目的並非像人們過去認為的那樣,是要摧毀宗教權力和削弱政治權力

    法國革命的最初措施之一是攻擊教會,在大革命所產生的激情中,首先燃起而最後熄滅的是反宗教的激情。即使在人們被迫忍受奴役以換取安寧、對自由的熱情煙消雲散之時,他們仍在反抗宗教的權威。拿破侖有能力制服法國革命的自由天賦,但他竭盡全力也不能制服它的反基督教天性,甚至到了今天,我們仍看到有些人,他們以為,不敬上帝便是彌補了當初對政府區區小吏唯命是從的過失,他們拋棄了大革命信條中最自由、最高貴、最自豪的一切,卻以忠於大革命的精神自矜,因為他們仍舊不信上帝。

    可是,人們今天不難明白,反宗教之戰只是這場偉大革命中的一個事件,是大革命面貌的一個突出的卻轉瞬即逝的特徵,是醞釀大革命並為其先奏的那些思想、激情、個別事件的暫時產物,而不是大革命的本身特性。

    人們有理由將18世紀哲學視為大革命的一個主要原因,的確,18世紀哲學帶有深刻的非宗教性。但是仔細觀察定會看到,它有兩個部分,彼此分開,截然不同。

    一部分包含關於社會地位和民事、政治法律準則的所有新的或革新的觀點,例如人類生來平等,因此應廢除種姓、階級、職業的一切特權,人民享有主權,社會權力至高無上,統一規章制度……所有這些信條不僅是法國革命的原因,而且簡直可以說就是大革命的內容;它們是大革命最基本的業績,論時間,則是大革命最經久最實在的功績。

    18世紀哲學家的另一部分信條是與教會為敵;他們攻擊教士、教會等級、教會機構、教義,而且為了更徹底地推翻教會,他們還想將教會的基礎連根拔掉。但是,18世紀哲學的這一部分既然產生於這場革命正在摧毀的各種事實中,它必然與這些事實一起逐漸消失,最終彷彿被埋葬在大革命的勝利之下。為了使我的意思更明白,我只需補充一句,因為我還要在別的章節論述這一重大問題:基督教之所以激起這樣強烈的仇恨,並非因為它是一種宗教教義,而是因為它是一種政治制度;並非因為教士們自命要治理來世的事務,而是因為他們是塵世的地主、領主、什一稅徵收者、行政官吏;並非因為教會不能在行將建立的新社會佔有位置,而是因為在正被粉碎的舊社會中,它佔據了最享有特權、最有勢力的地位。

    不妨想一想,時間的推移已經證實了,而且每日每時都在證實下面這一真理:隨著大革命政治業績的鞏固,它的反宗教事業即告覆滅;隨著大革命所攻擊的一切舊政治制度更徹底被摧毀,大革命所憎惡的各種權力、影響、階級被徹底制服,一去不復返,它們所激起的仇恨,作為失敗的最後標誌,也日漸減退;最後,當教士從一切和他們同時垮台的東西中日益分離出來時,人們便看到,教會的力量在人們的精神中逐步恢復,並且更加鞏固。

    不要以為這種現象是法國所獨有;自法國革命以來,歐洲的基督教會無一不重新振興。

    若以為民主社會必然與宗教為敵,那就大錯特錯了:基督教乃至天主教中,並沒有什麼東西是與民主社會的精神絕對對立的,有好多東西甚至對民主社會大為有利。此外,歷朝歷代的歷史表明,最富有生命力的宗教本能始終扎根在人民心中。所有已經消亡的宗教都在人民心中有自己的歸宿,而傾向於順應人民的思想感情的各種制度,到頭來總是把人類精神推向不信宗教,豈非咄咄怪事。

    剛才我對宗教的議論,更適用於社會權力。

    大革命一舉推翻迄今維持社會等級制度和束縛人的一切機構和習俗,人們看到這些便可能以為,大革命的結果不僅要摧毀個別社會秩序,而且要摧毀一切社會秩序;不僅要摧毀某一政府,而且要摧毀社會權力本身;從而斷定,法國革命的特性在本質上是無政府主義。可是我敢說,這又只看到了表面現象。

    大革命開始後不到一年,米拉波私下致函國王道:「請把新形勢與舊制度加以比較,從中會得到慰藉和希望。國民議會有一部分法令,而且是最重要的一部分法令,顯然對君主政府有利。取消高等法院,取消三級會議省份,取消教士、特權階級和貴族集團,難道這是區區小事嗎?只組成一個單一的公民階級,這個想法會使黎世留欣悅,因為這種平等的表面便於權力的執行。多少屆專制政府都致力加強國王權威,但他們所做的還不如革命在這短短一年中所做的多。」有能力領導大革命的人是這樣理解大革命的。

    法國革命的目的不僅是要變革舊政府,而且要廢除舊社會結構,因此,它必須同時攻擊一切現存權力,摧毀一切公認的勢力,除去各種傳統,更新風俗習慣,並且可以說,從人們的頭腦中蕩滌所有一貫培育尊敬服從的思想。這就產生了法國革命如此獨特的無政府主義特點。

    但是搬開這些殘渣碎片,你就會發現一個龐大的中央政權,它將從前分散在大量從屬權力機構、等級、階級、職業、家庭、個人,亦即散佈於整個社會中的一切零散權力和影響,全部吸引過來,吞沒在它的統一體中。自羅馬帝國崩潰以來,世界上還沒有過一個與此相似的政權。大革命創造了這一新權力,或者不如說,這一新權力是從大革命造成的廢墟中自動產生的。的確,大革命建立的政府更為脆弱,但是比起它所推翻的任何政府卻強大百倍。由於同一原因,它既脆弱又強大,下面將另加闡述。

    米拉波透過行將垮台的舊制度的塵埃,已洞察到這個簡單、正規、巨大的形式。儘管這是一個龐然大物,當時卻還未被民眾察覺。但是逐漸地,時間的推移使之大白於天下。今天,各國君主尤其對此矚目。他們讚賞並羨慕這個龐然大物,不僅大革命所孕育的人們,連那些與大革命格格不入甚至完全敵對的人們也表贊同,他們都在各自領域努力摧毀豁免權,廢除特權。他們融合不同等級,使不同社會地位趨於平等,用官吏取代貴族,用統一的規章制度取代地方特權,用統一的政府代替五花八門的權力機構。對於這番革命事業,他們兢兢業業。一旦遇到什麼障礙,他們往往借用法國革命的各種手段及準則。在必要時,他們甚至動員窮人反對富人,平民反對貴族,農民反對領主。法國革命既是他們的災難,又是他們的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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